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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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在非洲一百五十五

亨特一直接到门外的路旁,远远地就迎上来,敬礼后热烈地握手,久久不愿松开。落座以后讲起路上被拦住要钱,他也很吃惊,告诉我事情的一些情况。

大概一年多前,这里的石英砂矿动工开采。开始时一切顺利,后来当地村民见矿山的工资高,纷纷去找工作,但当地的人基本没受过教育,只能干力气活。时间长了许多人受不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只能回家依旧种香蕉。后来不知谁出的主意,要求矿山每月发钱给他们,理由是这里是他们的土地,矿石也是他们的。矿山老板当然不会同意,双方闹腾将近两个月,发生数次大大小小的暴力冲突,最终警察出面,把当地人硬压下去,过后不久就有人开始拦路收钱,但只向拉着矿石的载重卡车收钱,小车和空车不用给,军队和警察的车辆更是不敢拦,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小车也要给钱了。

“哦,是这样,明白了!”我点点头,“你这里看起来还不错,就是有点太安静了。”

“是的谢夫,这里很安静,距孟拉维有七十点三五公里。”亨特走到墙上的大地图前指着孟拉维,“刚开始我非常着急,后来慢慢适应,现在好多了。”

“呵呵!慢慢来,会好的。”我也站起来走到地图前,亨特立刻侧跨一步让开位置,“定期到湖滨村去住几天,咱们聊聊,见见朋友们。”

“太好了,谢谢您!”

“呵呵!”我看他又摆出围城时听发布作战命令的身形,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萨利先生在吗?”

“在,请稍等。”他走向门外,勤务兵立刻出现,然后转身离去。

萨利中上等身高,微胖但掩不住壮硕,走路时头有点自然的左歪,进屋立正敬礼时全身正直,接着放松下来又恢复略带随意的歪斜。

“萨利上尉,这是崔茜女士和托尼.李先生。”亨特介绍我们。

“您好,萨利先生……”等萨利和崔茜先打过招呼,我伸出手,想不到他却并没有躬身向前,只好自己主动跨前一步迎上去。

“您好,先生。”他和我的手一握即松,表情冷淡。

“哦……请坐请坐,让我们坐下谈。”我有些无助地看看亨特,他却在稍远处看着这边毫无反应。

“好的,您先请。”萨利伸手请向窗户旁的桌椅,自己先转过身去。

在桌子边坐定,勤务兵送上咖啡。我稍稍迟疑,决定直奔主题。

“萨利先生,我想亨特长官已经和你说过。我是雷蒙的朋友,对于你们之间的事有一些了解,这次来拜访亨特的同时也想和您见见面,看看能不能恢复你们从小就建立起来的友谊。我觉得一起长大的经历很宝贵,也让人愉快,所以,您看能不能忘记战争期间的事情,恢复你们以前令人羡慕的友情,让一切回到原来的样子,毕竟战争是让人痛苦的事,……您……您说对吗?”

没有看到萨利脸上有预想和期待的表情,我讪讪地停下。

“李先生,我很感谢您的提议。”萨利平视着我眼睛,“亨特提到过您是雷蒙的朋友,他很尊敬您。”

“谢谢!”我也望着他回答,随后觉得应该有些身体语言,于是稍稍向前躬身。

“可是您的要求我无法答应。”

“……为什么?……您再考虑一下好吗?毕竟这么多年的友情来之不易啊!”

“谢谢您的好意!”萨利眨着眼睛动了一下,“非常抱歉!亨特长官和我讲过您以后,我就知道大概您会说到此事,已经考虑过很多次。非常抱歉!”

“当时……”我深吸一口气,“战斗情况复杂,炮兵支援哪里,怎么支援,都必须考虑全局,不能只考虑是不是朋友。雷蒙先生也很为难……”我想到雷蒙在讲解战斗经过提到这件事时的表情,激动的情绪突然堵住喉咙,不得不停下来稍稍喘息片刻,“他非常珍惜你们的友情,非常珍惜!但没有办法,情况紧急复杂,没有办法啊!”

“我只是要求几颗炮弹!”萨利也竖起了眉毛,“我们几十个人面对的是无数的敌人!”他看看远处地图前有些不安地晃动身体的亨特,眨眨眼恢复平静,“看来您知道得很详细,那我就不多解释了。”

“您……您这样我很失望,雷蒙一直满怀希望地等着我的……”我再次停下,压住心头升起的怒火与失望,直盯着萨利面无表情,垂下视线看着桌面的脸,“雷蒙先生一直记得……一直非常内疚,感觉对不起您……我请求您,原谅他好吗?”

谈话僵住,屋里的气氛让人无所适从。

“萨利先生,”崔茜开口了,“我知道您很介意雷蒙先生那时的决定,这很正常。……我想今天就到这吧,希望您回去再考虑一下,打扰您了!”

“谢谢你们!”萨利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向亨特敬礼,转身就消失在门外。

“谢夫……”亨特走过来,面色有些不自然,“这位萨利先生性格有些倔强,我有时间再和他谈谈。”

“没关系没关系!”我赶紧移开目光快速摆摆手,心里因为被拒绝而很不高兴,“还是要谢谢您帮我们安排会面。”

“呵呵,不客气。要不要我陪您到营区看看?”

“好啊!崔茜你要不要一起?”我知道他的意思,感激地笑着点头。

这个仓库最初是二战时德国人修建,据说开始时是为了探矿,修建了一些建筑和道路,挖了两条不深的隧道,后来可能是什么也没找到,自然废弃。但建筑和隧道质量很好,坚固耐用,所以被当作弹药库。战争以前本来已经不再使用,战后不知是为了防御北方邻国再来一次,还是为了安排象亨特这样既非总统嫡系,又不愿遣散的军人,才重新修整启用。

目前仓库里主要存放一些老旧的子弹,有些久远得已经找不到适配的枪支,但除了看守的近一个营士兵手里有不到两百件武器,库里一支枪也没有。

“呵呵,有枪无弹,管得够严的。”我看着一个人影都没有的营区笑笑。

“是的,”亨特也无所谓地笑笑,“一开始供应都不及时,后来好多了。”

“那就好,供应必须保证,如果有问题,你和我讲,我去找迪恩。”

“是,谢谢谢夫!”

“还有,你这里要加强防卫,不仅是怕有人袭击,这里野兽肯定不少,要小心伤人,我怎么一个哨兵都看不见?”

“有的,谢夫。”亨特指向近处的山坡,“那里就有哨位。半地下有顶盖的工事,还是按照战争时您要求的样子。”

“哦,很好很好!”我眯起眼睛,在绿荫如盖又杂草丛生的山坡上找了半天,也没分辨出具体位置,“您这些士兵都是些什么人?我的意思是他们还是您战争时领导的那些部队?”

“不是的,谢夫。那怎么可能。”亨特笑笑,“这里只是一个仓库,用不着很多人,也不需要那么强的军队。”

“哦,对对!”我脸红了,也跟着笑笑,暗怪自己心不在焉。

“军官大部分是愿意继续跟着我的,也有调走后又回来的……士兵比较复杂,原来的,新来的都有,普遍的情况是体质不好,很多太瘦弱,有的太胖,还有些战争中留下残障,本来打算全部退伍,后来迪恩改变政策,就留下来了。”

“哦,对。”我点头,“以前迪恩也说过要照顾那些在战争中有过贡献的人,所以就给了我那片湖边的地。”

“那是您应得的……谢夫,那块地真大,风景真美,位置也好。”亨特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

“呵呵,谢谢!你可以常去,我给你建个院子,旁边有拉莫,西点也不远,还有基德,托德也会常去。”

“谢谢谢夫!”亨特高兴地咧开嘴,“我恨不得现在就走。”

“哈哈哈!”我仰身笑起来,“随时欢迎!去帮我看看在哪里安排哨兵,防止被盗。”

“好的好的!”亨特立刻当真了,“保证完成任务!”

“好好好!”我看他一脸认真和庄重,也赶紧收敛笑容,抬手拍拍他的肩侧,“话说回来,你的哨位布置很用心,周围这几个山头上一定也有哨兵。”

“什么您都能猜到。”亨特满脸得意。

“还有,萨利先生是怎么到你这里的?我记得他不是你的下属。”

“哦,是这样,我们到那边树下谈。”亨特伸手相让,又回头吩咐勤务兵搬几把椅子和桌子过来。

“您知道的,萨利守卫支撑点阵地时曾经发生过肉搏战,拼刺刀。”在树荫里坐下以后,亨特给我和崔茜倒好咖啡,重新坐下开始讲述。

“后来他精神出了些问题,晚上睡不着,老是在裤子上擦手,好象总是擦不干净。您刚才和他谈话时他又擦了很多次,一紧张就这样。”

“哦,我说怎么回事呢,刚才看他的手总是在桌子下面动,我还不明白……你是说他是因为……有些失常,所以被调到你这里了?”

“是的,一起来的还有他的两个手下,战争结束不久就来了。他一紧张就这样。开始我也不明白,后来等他渐渐恢复正常,我才慢慢知道原因。”

自从请求炮兵支援被雷蒙拒绝以后,萨利就变得有些寡言,不再象以前那样开朗而常常被人听到在战壕里朗声大笑。城防被突破以后打成胶着状态,我曾经命令外围支撑点留少部分兵力坚守,主力调头向城内突击对方攻城部队的侧后或就近下山切断补给线,但效果不明显且胡图人趁机夺占了几个阵地,所以立刻中止命令,让支撑点阵地继续固守,视情况用火力支援城内或封锁山下道路。

萨利就是其中一个支撑点留下的少数部队之一,他被命令带领一百四十多人的加强连守卫主阵地。

主力走后,萨利和留下的人一度非常恐慌,看着正午阳光下远处不断经过的胡图人,听着城区阵阵激烈混沌的枪炮声,所有人都紧握武器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敢有丝毫放松,仿佛每个经过的胡图人都会突然调转枪口,飞快地冲过来攻击他们,仅两个小时内哨兵就虚警十多次。

下午三点多钟,随着太阳一毫米一毫米地向地平线移动,大家渐渐平静下来,几个军官议论起胡图人把重点放在城区,应该不会攻击这个离公路稍远的山头。萨利检查过两遍阵地,有些疲惫地靠在胸墙上,笑着附和着其他人的话。

四点半刚过,胡图人的攻击还是来了。从地势较平坦的东北角先开始,机枪打得象刮风一样,空气中瞬间充满呜呜的嚎叫和咚咚的敲打声,所有人都缩在战壕里不敢抬头。

胡图人的冲锋开始,山头的环形阵地立刻沸腾,一波过去,一波又来,眨眼时间,十几次进攻就过去了。

残阳如血的时候,图西这边还剩不到五十人,阵地的一半多已被占领,弹药几乎用尽。胡图人在另一边也已筋疲力尽,没有更多的部队过来增援,城区和其他支撑点依然响着稠密的枪声。

萨利在战壕里的浮土中划拉片刻,找出四五颗被掩埋的子弹,站起来看看其他人。很多人还没有从刚才撤退时恐怖的情形中恢复过来,身体带着紧握着武器的手臂不停地颤抖。

刚才胡图人又一次突入战壕,接着手榴弹向各个方向乱飞,图西人扛不住爆炸,不断地有人被炸倒或惊慌地穿过爆烟向后撤,有些人似乎被炸傻了,依然在原地抱着枪疯狂地胡乱扫射。萨利一看不好,立刻命令向阵地东边撤退。有个瘦高的士兵大概腿被炸伤,一瘸一拐地顺着战壕跑,后面四五个胡图人赶上来,抽刀就砍。那人最初还能爬起来接着逃,随后更多的砍刀顺着战壕追上他,然后沉重的吭吭声响起,仿佛在剁排骨。萨利抖着手扔出最后一颗手雷,不等爆炸就返身离开,不敢再多停留。

现在无处可逃了,近处战壕里胡图人不时发出些响动,应该在调整部署,准备最后致命的一击,山下是成疏散队形向城区运动的部队,要是他们放弃阵地撤退,胡图人只需简单地调转枪口就能截住。

把最后几颗子弹清理干净压入弹夹后,萨利用三根手指小心地捏住刺刀,抖着手咔嗒一声锁紧,然后默默地看着其他人。

所有人到知道这是最后一搏,如果不把胡图人打下去,没有弹药,食物和水,早晚要被消灭,奋力反击或许还有生机。

双方的拼死搏杀瞬间就白热化了,人体被子弹击中后喷溅而出的血肉洒在萨利的脸上身上。根本就没法指挥,其实也根本不用指挥,两群人从战壕里杀到战壕外,不知什么时候变成白刃格斗。萨利捅倒一个胡图人,抽枪时左手意外滑脱,另一个胡图人挥刀砍过来,他只好一边后撤一边本能地抬左手护住头部。刀带着风声砍下来,砸在手臂上,接着弹性弯曲嘡地一声巨响又敲在钢盔上。两人都愣住,萨利抽枪继续快速后退,被绊倒摔坐在地,再抬眼时那个胡图人也不见了。他这才有机会低头检查自己的手臂,竟然没有受伤。

右前方有个人两腿张开坐在地上,低头往自己怀里划拉着什么东西。萨利根据他身上的军装判断是自己人,习惯性地凑到跟前,赫然发现这人腹侧被划开,肠子流出摊在两腿之间的地面上。那人转头看着萨利,忽然瞪大眼睛对他喊道:“把手擦干净!把手擦干净……”接着头一晃,歪倒在地上。

附近又爬过来两个人,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伤者抬进战壕,这边胡图人又举着刀开始冲击。萨利挺枪预备,突然明白过来刚才为什么左手会握不住枪身,他撩起衣襟把枪和手上的血擦净,刺倒一个冲到眼前的胡图人,接着再擦擦手和枪,再刺倒一个,再擦擦手和枪。

“就是这样形成的擦手的习惯。”我看着亨特,说话时感觉自己后脑和脖子上的毛发都是立着的,“……为什么那一刀没有砍伤手臂?”

“不知道,他自己也说不清。”亨特摇摇头,“估计可能是那人的刀没拿稳,横着拍在他的手臂上,后来肿起来很高。”

“后来怎么样?他们怎么脱险的?”

“他们打退这一波胡图人,重新夺回几个武器弹药和食品储存点。胡图人没再进攻,就这样一直等到战争结束。”

“那个肠子流出来的伤员怎么样?活下来了?”我问。

“没有,只有几个轻微伤的人活下来。您知道的,枪弹只要击中躯干就是一个大洞,四肢好一些,但他们没有医疗,只能用急救包,加上等待时间很长,基本上都会失血过多死亡。最可惜的是一个刚满十九岁的年轻人,腋下被打了个洞,流血不多,最初觉得没事,但太瘦弱,还是没挺过来。”

“哦,那真是……”我点点头,抬手喝水。

“谢夫,我带您和崔茜小姐去看看营区。”亨特提议。

“好好好!崔茜你要不要一起。”

整个营区四面都是山,中间一片不小的平地,应该人工平整过。营房在山坡和平地上分成两部分,有些整齐而崭新,明显是新建的,有些老旧,但里里外外打扫得也很干净。我很好奇地走进士兵宿舍,食堂,军官的办公室等地方参观,心里默默比较着和国内的部队有什么不同。在一处类似于军官俱乐部的院子里又和萨利及其他几个军官不期而遇,但他并未停留,只和其他人一起向我们敬了个礼就匆匆离去。擦肩而过以后,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萨利离去的背影。

回亨特办公室的路上,一队换哨下岗的士兵经过我们身旁,带队军官向亨特敬礼,每一个路过崔茜身边的士兵都自动向左看齐,对她行注目礼。

走进亨特的办公室,勤务兵已准备好咖啡和红茶。我这才想起给亨特带的礼物,赶紧跑到车边打开后箱。亨特带着人跟过来,看着带给他的风油精和啤酒咧开嘴兴奋地笑着,不停地道谢。

“哦,还有这个。”回到屋里,我掏出几瓶散装的风油精和崔茜一起分给几个为我们服务的亨特手下。

“您和崔茜小姐真是太好了,谢谢你们!”亨特在手下接过礼物退出后,再次表示感谢。

“应该的应该的,是崔茜小姐提醒我的,你应该特别感谢她。”我笑着开玩笑。

“哦,是这样,谢谢崔茜小姐!”亨特当真了,立刻站起来向崔茜鞠躬。

通宝推:fuxd2002,桥上,jhjdyl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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