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Taylor Branch:高天火柱——MLK三部曲之二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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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三十六,摆脱束缚的民权运动1

1964年约翰逊对阵戈德华特的总统选战标志着一个主打古典宏大风格的转型时代的到来。在这一年里,好莱坞大片《埃及艳后》结束了长达六十三周的首轮放映,将大银幕让给了《雄霸天下》与《奇爱博士》这样相对克制的史诗作品。美国观众在这一年里还迎来了意大利著名演员索菲亚.罗兰与马塞洛.马斯楚安尼联袂主演的两部新片《昨日、今日、明日》与《意大利式结婚》,英国谐星彼得.塞勒斯的《粉红豹之黑夜怪枪》以及由披头士乐队担任主演的另类影片《一夜狂欢》。此时的披头士乐队已经成为了全美国最当红的艺人,《纽约客》委婉地揶揄他们四个是“或许无法治愈的良性感染”。就在旧金山牛宫的戈德华特大会结束后一个月,披头士也将牛宫当成了首次美国巡演的第一站。随后乐队一路东进,所到之处的少男少女们无不如痴如狂,他们掀起的英伦旋风一直持续到9月才平息下去。在纽约,出生在俄国的法国艺术巨匠马克.夏加尔在联合国安置了以祈求和平为题的彩绘玻璃画。在圣地亚哥,麦当劳公司正在准备上市,从而向已经开上汽车的婴儿潮一代推销十五美分一个的汉堡。美国空军安全专家完成了一款新型“可操纵降落伞”的测试,为跳伞运动开启了全新的未来,底特律的工程师们秘密设计了一款前轮驱动汽车,以消除美国汽车车厢地板上的“恼人驼峰”。

从始至终,这次总统竞选始终被人视作一场根本不匹配的较量。9月7日是9月的第一个周一,也是美国劳工节,这一天标志着秋季竞选活动的开始。当天晚上,约翰逊阵营向全国五千万电视观众们推出了一条只有短短三十秒钟的竞选广告。荧幕画面上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看年龄不过五六岁。她身处一片如茵芳草之中,手拿一朵雏菊,正在一片接一片地扯下花瓣,口中奶声奶气地数着:“一,二,三,四……”数到十的时候她摘下了最后一片花瓣,与此同时一个杀气腾腾的男性画外音突然插了进来:“十,九,八,七……”。小女孩错愕地抬起头,画面当即定格并且伴随着倒计时冲着她的面容迅速推进。当倒计时数到一的时候,小女孩的眼眸已经占据了整个画面,然后只听得一声巨响,她的眼眸骤然化作了一道通天彻地的热核爆炸蘑菇云柱。这时画面之外传出了林登.约翰逊的声音:“如今正是生死攸关的局面——我们要么创造一个能让全体上帝儿女共存的世界,要么一起坠入黑暗。我们要么相互爱护,要么同归于尽。”荧幕随即转黑并且呈现出一条标语:“11月3日请投票支持约翰逊总统。”接下来的电视节目是“周一电影之夜”,放映的影片是格里高利.派克与和苏珊.海沃德联袂主演的《大卫与拔示巴》。

人们都说1960年尼克松与肯尼迪进行电视辩论时胡子没刮干净的漏算彰显了图像对于同步文字的放大作用,就此改变了大众传媒时代的政治发言规则。可是与“雏菊女孩”广告相比,尼克松的胡子的影响力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因为这则广告证明了精心制作的影视图像就算不依靠语言也同样具有巨大的潜能。从此之后竞选辩论将会迅速演变为广告业的一个专门分支,其性质与成本将会由三十二秒的电视广告时段来决定。广告刚刚结束,全国各地的电话交换台就都被情绪激动的呼叫者们挤满了。各家电视台也将这则广告当成了新闻素材并且对于约翰逊竞选团队的高超手段大为感慨:广告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戈德华特的名字,可是却将他与世界末日的威胁绑定在了一起。约翰逊的竞选经理们本能地取消了这则广告的进一步播出计划,以免造成“过度杀伤”——这个词正是核战争的术语之一。

在整场竞选期间,戈德华特的电视宣传开销将会比约翰逊多出40%。不过他将大部分时间用来宣读冗长的“立场文件”,反而在观众心目当中进一步加深了他试图批驳的印象。在一次时长半小时的付费广播当中,戈德华特的表现令他自己的策略人员都忍不住扶额皱眉,因为他几乎每分钟都要用一次“核毁灭”与“大屠杀”之类的骇人词汇。尽管他语气沉闷地保证绝不会轻率使用核武器,可是却又忍不住夸口“要往克林姆林宫的男厕所里面扔一发”。报纸上排满了严肃的社论——“总统与炸弹”——宣称戈德华特并不能算是老成持重的可信之辈,反倒更像是一介莽夫。

戈德华特对待某些话题的公开态度要比批评人士与仰慕者更加轻松。比方说他对于自己的家世就很津津乐道。1848年欧洲革命期间,他的祖父,来自科宁的“大麦克”戈德瓦塞尔逃离波兰来到美国,成为了率先在西部边疆定居的犹太家庭。戈德华特从小在二元文化的环境里长大,他的父亲巴隆是一位受诫的犹太人,他的母亲约瑟芬则是一位喜欢打牌的圣公会教徒。戈德华特的确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有着直系犹太裔先祖的总统候选人。从正面来说,他这段家世是美国梦的骄傲体现,甚至比起饱受争论的肯尼迪的天主教出身更有卖点;从反面来说,有些政论家们觉得他的言行有些过度补偿的迹象(比方说他曾公然称赞过纳粹国防军)。不管怎样,这一点至少值得提一下。但是在选战期间几乎所有人都回避了这一点。

身为参议员的戈德华特和他的媒体报道对待种族问题的态度都不太舒服,而涉及种族的事件在这一年里却恰似井喷一般层出不穷。按照共和党内的习俗,戈德华特以总统竞选参选人的身份来到伊利诺斯州春田市,摸了摸林肯半身像的鼻子以求好运。在祈福仪式上他指责民主党人恣意纵容社会混乱与恶性犯罪,但是并没有明刀明枪地亮出自己的种族立场,仅仅暗示道“每一位妻子和母亲,每一位女性与女孩都知道我的意思,知道我在说什么。”他赞同种族隔离主义者的指控,即新的民权法是不公正的原因而非解决之道——”……联邦政府越是试图通过立法来规范道德,实际上就越会煽动仇恨和暴力”——但他同时又宣称他本人并不支持种族隔离。戈德华特在9月巡游了南方各州,一路上赞扬了各州的权利和南方口音,同时抨击了“中央政府”方方面面的恶政,包括最高法院“命令”、强加的社会保障号码、“告诉你应该在香烟盒上印什么”的新提案,等等。然而他给人的印象却是既坚定又开朗,而且学术气质很浓,强调宪法概念而非一味高谈阔论。在南卡罗莱纳州被他吸引过来的全白人听众群体也因为他的表现而打消了几分躁气。

在白宫,伯德.约翰逊夫人计划乘火车走访南方各大城市,与戈德华特进行对抗。她利用三十年来的经验游说民主党领导人协助自己,但是政治局势绷紧了旧日的人情纽带。第一夫人在日记中写道,当她明确要求弗吉尼亚州参议员伯德公开支持她时,“他的声音里蒙上了一层隐形的丝帘。”在竞选期间,许多像伯德一样的南方民主党人始终回避着约翰逊夫妇,“他们当中最亲密的老友”就是理查德.拉塞尔。不过拉塞尔也始终没有向伯德夫人提起他与总统在民权领域的分歧或者其他任何扫兴的话题,而且还谨慎地派助手陪同她参观了佐治亚州。南卡罗来纳资深参议员兼州长勇敢地自荐与她一路同行,还带上了“两个女儿,她们都是非常努力工作的民主党人”。不过资历较浅的参议员斯特罗姆.瑟蒙德却因为遭遇到了“一个真正基本的决定”而叫苦不迭。

瑟蒙德既是南方民主党政治的风向标,也是南方民主党当中的异类。他比约翰逊总统大六岁,出生于1902年,当时南卡罗来纳州还是全国唯一一个黑人占多数选票的州。正是在这一年,南卡通过清洗黑人选民赶走了该州的最后一位共和党官员。瑟蒙德的生平基本反映了二十世纪南卡罗来纳州的种族政治进程。在他的童年时代,南卡颁布了吉姆克劳法,内容十分广泛,以至于就连兄弟会都成了非法组织,因为兄弟会的章程在理论上可能迫使不同种族的成员以“兄弟”相称;他从二十年代末开始投身民选政治,当时民主党彻底称霸南卡,以至于当地98%的选票都投给了富兰克林.罗斯福;四十年代他成为了南卡州长并且在1948年总统竞选期间自愿代表南方民主党团参选,以此抗议二战对于民主党白宫施加的种族融合影响;在布朗案最终宣判的1953年,他通过一场历史性的递补选举打入了华盛顿。瑟蒙德是一位才干过人并且精神专注的政客——据说选区里的每一户家庭都受过他的恩惠——在种族问题上则喜欢清晰直白地表达立场。在针对6月民权法案最终通过的抗辩当中,瑟蒙德告诉参议院的同事们,该法案“将使得美国总统成为沙皇,司法部长成为拉斯普京。”

从那以后,巴里.戈德华特一直在秘密地拉拢瑟蒙德,不仅希望对方跨越党派界线支持他竞选总统,而且还想说服对方“干脆改换门庭”。9月16日,瑟蒙德凭借着骇人的无畏气概面向全州发表了变更党派的电视讲话。他的讲稿共有二十二段,每一段都像子弹一般犀利。他在第一段就毫不留情地宣称“民主党已经抛弃了人民……”紧接着又将自己曾经为之献身的党派描绘成了彻头彻尾的邪恶化身:“民主党侵入了人民的私人生活……资助了我们的共产主义敌人……他们崇拜权力与物质的宝座……凭借司法专制庇护着最高法院的恶行。”瑟蒙德宣称11月的大选将会是撼动时代的支点。“我们的前辈们创立的政党已经死了,”如果这一回民主党获胜,“我们所知道的的自由就注定要在这个国家走向灭亡。”

第二天,瑟蒙德戴着一枚造型别致的翻领别针——一头金色的大象,戴着一副小巧的戈德华特风格角框眼镜——欢迎了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来到南卡,然后他与路易斯安那州的种族隔离主义者林德.佩雷兹(Leander Perez)一起主持了一场戈德华特竞选宣传大会,再然后又宣誓要在整个秋天为戈德华特积极助选。南卡的民主党人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尽管瑟蒙德的大多数同事都赞同他反对林登.约翰逊的立场,认为约翰逊是一个吃里扒外的南方叛徒,但却没有一个人胆敢追随他改换门庭。毕竟,此时民主党党籍在南方还是地位与权力的象征,而共和党在南方则是人微言轻的少数派,“共和党”这三个字在南方人口中也依然是骂人的脏话,更何况华盛顿的共和党党团还是投票支持民权的主要力量之一。在华盛顿还是一个支持民权的投票集团。孟德尔.里弗斯和其他民主党主席尽管在公开场合保持沉默,但是在私下里却忍不住对瑟蒙德的决绝之举感到诧异:瑟蒙德没有为自己留下任何退路,一旦戈德华特败选,那他的处境就尴尬了。《纽约时报》轻描淡写地将这次换边事件称作两个不受信任的种族——南蛮子民主党人和莲花白共和党人——在走投无路之下的合体。南卡的州民主党主席则质疑瑟蒙德还有没有“道德权利”继续保有他在参议院的席位,因为这个席位可是民主党选民在民主党初选当中托付给他的。主席认为戈德华特无法赢得一个连艾森豪威尔都未能拿下的州——这一点他说错了——并预测瑟蒙德对南方民主党政治遗产的“暴力”攻击将促使南卡罗莱纳的民主党人重新团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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