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Taylor Branch:高天火柱——MLK三部曲之二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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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压倒性胜利6

11月30日,平等大会领导人詹姆斯.法默打电话找到了金,言辞迫切地要求与金讨论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这件事不仅紧急得不能拖延,而且敏感得不能在电话上透露。当时金正在芝加哥的阿奇博尔德.卡利法官(Archibald Carey)家里,他同意当天晚上在纽约机场转机的时候与法默碰头。法默的联系人刚刚向他透露了两条万分紧急的消息:首先,联邦调查局掌握的关于金的“材料”当中包括他侵吞领导大会瑞士银行账户资金的内容;其次,罗伊.威尔金斯刚刚放话声称“让他们吊死他好了”。猜忌正在侵蚀民权运动联盟。法默并没有告诉金,自己在联邦调查局的联系人——此人正是迪克.迪洛克本人——向他保证了其他民权领袖的安全:“我们这次就是冲着金来的”。但是他确实得到了金的祝福,继续与迪洛克秘密碰头交换情况,两人的接头场所是一辆四处游走的加长轿车,为的是保护双方的安全。法默要求金跟他有一说一,查证一下各种流言的真实程度:“你跟我交个底,咱们看看究竟应该怎么办。”金拍着胸膛保证自己在财务方面一清二白,与共产主义也毫无瓜葛,但是在个人作风问题上他却有些支支吾吾:“像是你我这样整天东奔西走的人,身边肯定少不了女人。”金并没有告诉法默,此时他正在筹划与J.埃德加.胡佛的停战会面,负责安排相关事宜的中间人正是阿奇博尔德.卡利法官。

要说起修复与联邦调查局的关系,阿奇博尔德.卡利可以称得上是专家。多年以来卡利一直是芝加哥南部的社会支柱之一,他既是法官又是银行家,曾经两次当选芝加哥市议员,在AME教会担任牧师,此外还是一位享誉盛名的演说家(金的“我有一个梦想”演说当中有一段话就取材自卡利在1952年共和党全国党代会上的致辞“鸣响自由之钟”)。尽管如此,早在麦卡锡主义势头最盛的1952年就有一项调查将他称作“极富争议的有色人种律师”,联邦调查局为他建立的档案里则包含着“大量颠覆性质的内容”。针对他的报告指出他曾面向许多被列入黑名单的团体——例如知名男中音歌唱家保罗.罗布森(Paul Robeson)的应援会——发表演说,还指控他“与已知或嫌疑重大的共党同情者有来往”。尽管如此,卡利既没有梗着脖子与调查局对抗也没有摆出痛改前非的投降姿态,而是凭借着堪比宫廷宠臣的奉承口才直接打通了胡佛的门路,从而修复了自己的爱国者形象。1957年,卡利陪同棒球巨头布兰奇.李奇(Branch Rickey)参观了联邦调查局总部,并且趁机要求面见胡佛局长。在接下来的另一次访问期间他被引荐给了胡佛的侄女。很快他就将自己的侄孙女莉博迪也带到了调查局总部参观。就这样,卡利逐渐与胡佛建立了良好的个人关系。迪洛克曾经在1960年训诫总部人员办事不力,“致使局长大为尴尬,因为我们位于芝加哥的摄影师始终未能拍摄到局长与卡利博士的妹妹的合影。”卡利写给胡佛的信函当中充满了不温不火恰到好处的恭维,*胡佛则投桃报李地宣称,“假如调查局或者我本人能在公务或私事方面为他提供任何帮助”,卡利随时都可以将电话打进来。胡佛曾经至少有一次将调查局为他配备的公务用车以及司机借给卡利使用了一整天。

*【卡利在1959年的一封信中写道:“拍摄合影这一额外举动对于您来说真是十分贴心。”他在1960年的另一封信中写道:“我注意到国会两院联合投票决定在您退休后——无论您打算何时退休——依然向您发放全额工资,这则消息着实令我高兴得难以言表。”】

金很清楚,这位正在替自己与联邦调查局交涉的和事佬并不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傻瓜。卡利与联邦调查局套近乎的过程其实也是迁就公权力的过程,这一过程背后则是“教皇不养兵”的传统——卡利虽说是社会贤达,但是并不像金那样拥有无数追随者,因此也就不那么容易招致调查局的忌惮。这些年来卡利已经充分了解了联邦调查局的文化,能够在不引发抵触情绪的前提下秘密敦促调查局官员注意黑人探员缺乏的问题。现在他又将胡佛的麻烦翻译成教会巨头们的行话为金讲解了一通。金向来是个随方就圆的人,心里没有一丁点身为大人物的自觉,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无意间惹恼许多以大人物自居的人们,例如胡佛、J.H.杰克逊以及亚当.克莱顿.鲍威尔——当然,他与鲍威尔之间的过节要比前面两位浅一些。卡利建议金应该与胡佛多谈日常琐事,回避重大议题。如果他拉不下脸来用道歉的姿态来安抚局长,那他至少应该在联邦调查局的地盘上洗耳恭听虚心受教。卡利向金简要介绍了胡佛的办公室礼仪,胡佛有什么忌讳,以及胡佛比较喜欢的闲聊话题。最重要的是,他利用自己的住宅电话向胡佛请求停战谈判,从而营造了足够和睦的气氛。在司法部长卡岑巴赫的鼓励下,胡佛同意在12月1日星期二下午接见金。

在会面之前的最后时刻,迪洛克将安德鲁.扬教训了一顿。他在内部公报当中告诉同事们:“此时我再次打断了扬博士并且告诉他,只要金牧师及其组织针对胡佛先生的极力诽谤仍在进行,他们的‘和平会晤’请求就毫无用处。”如此盛气凌人的腔调使得联邦调查局官员们满心以为前来向胡佛讨饶的金肯定是一副意气丧尽的颓废形象——更何况十天之前他们就将催促金自杀的包裹寄了出去,此时肯定已经对他造成了粉碎性的心理打击。可是当金穿过被摄影记者们围堵得水泄不通的走廊步入胡佛的办公室时,脸上的神色却与平时并无多少不同。

胡佛与金的对峙并不像记者们设想的那样剑拔弩张,实际上两人之间的对话既拘谨又客套。金示意阿博纳西首先发言,后者表示能够面见联邦调查局局长实在是万分荣幸。接下来金本人高度评价了联邦调查局在最近几起民权案件当中取得的进展。他否认自己曾经针对胡佛局长进行过任何个人批评,然后着重重申了自己的反共立场。胡佛接着话头插了一句:“共党份子一到出乱子的时候就冒出来搞事。”然后他就一个人滔滔不绝地占据了一小时会面当中的大部分时间,回顾了自从二十年代以来联邦调查局成功破获的一系列大案要案,期间还顺便点评了几句当前美国的种族环境。比方说胡佛有一次去迈阿密,发现一位霍华德大学毕业的学生只能在街头擦鞋谋生,他觉得这样很不对。胡佛还解释道,之所以调查局内部的黑人员工数量这么少,其根本原因与圣母大学校足球队黑人队员的数量稀少是一样的——“他们的成绩始终不够高。”

胡佛宣称,调查局在密西西比州已经“向三K党的心里灌注了对于上帝的敬畏”,而且很快就会拿出内斯霍巴县三义工谋杀案的定罪铁证,尽管即便是他也无法保证嫌犯一定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在会谈即将结束时,胡佛向金提出了一条建议:黑人领袖们下一步应当集中力量攻克黑人选民登记这座难关。这条建议令金颇感意外,因为他没想到这样的意见居然会出自胡佛之口。他只是简单地表示不久后他的确打算在塞尔玛再度发起大规模选民登记运动,届时恐怕“发生暴力的可能性很高”。在得到胡佛的许可之后,离开办公室的金向守在门口的记者们宣布本次会面的氛围“十分友好且融洽”,而且他尤其欢迎胡佛局长向他通报了即将针对内斯霍巴县三义工谋杀案采取的行动。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密西西比州州长官邸里面,苏利文督察与特别探员主管罗伊.摩尔正在代表联邦政府与保罗.约翰森州长以及州政府官员们进行激烈谈判,双方的争执焦点在于究竟应该从联邦层面还是州层面来发起内斯霍巴县三尸案的诉讼。联邦政府与州政府都希望对方主动出手接下这个烫手山芋。密西西比州总检察长提出了在州层面进行起诉的十项法律障碍,包括密西西比州法律规定只有县验尸官有权逮捕警长,以及“同为三K党徒的法官不太可能取消自己的断案资格或者将三K党成员从陪审团中除名”。一名监督检察官愤慨地指出,华盛顿方面既希望进行州一级审判,却又不肯让地方官员预览嫌犯供述的细节,他极其反对这种做法。苏利文则大力主张伯克.马歇尔的观点,认为针对谋杀指控进行州一级审判完全可以接受,因为就算此类审判往往敷衍了事,对于整个国家来说也依然是积极前进的一步,尽管他和司法部公诉人都觉得针对证据较弱的民权指控进行联邦审判极有可能无法定罪。

约翰森州长从华盛顿探听到了两条新情报。首先,胡佛局长回复了金发来的电报,表示联邦调查局已经查明了内霍巴县三尸案的凶手;其次,金从胡佛口中得到了调查局即将采取行动的保证并且就此发表了声明。州长表示,对于密西西比人来说,这种模式只会“表明金正在发号施令”,任何官员只要在州一级起诉的问题上说出一句表示善意或者履行职责的言论,就肯定会被视为金的走狗。电传打字机迅速将这条意见传回了华盛顿。伯克.马歇尔认为只有约翰逊总统本人才可能具备推动州长前进的影响力。此时谣言正在满天飞舞,嫌疑人随时都有可能潜逃或者报复。于是卡岑巴赫和马歇尔抱定决心,下令执行联邦逮捕令。

12月4日星期五,苏利文手下的五十名探员在拂晓前展开收网行动,在内斯霍巴县与劳德代尔县一举逮捕了二十一名目标嫌疑人当中的十九名。漏网的两人是劳伦斯.雷尼警长与塞西尔.普莱斯代理警长,据说他们刚好外出查抄私酒去了。这两人在上午晚些时候选择了主动自首。人群聚集在费城的广场上,眼看着戴着手铐的邻居们排成一串从面前走过。有些较为鲁莽的旁观者甚至拿着刀驱赶摄影记者不让他们拍照。一位年轻的秘书告诉记者,“在这样一个小镇上,你要么与这些人有亲戚关系,要么他们就是你的朋友的朋友。”公民银行的副行长则认为本次搜捕苦涩地证明了“整个国家都在听从马丁.路德.金的命令”。

周六当天,搜寻头条新闻的多国记者们在肯尼迪机场围住了金,无数闪光灯环绕在他身边明灭不休。由于金实在抹不开面子,诺贝尔奖领奖团最终扩充到了二十六人,其中十二人在颁奖典礼现场有座位。男宾与金一起先行上路,女宾(外加金老爹)与柯瑞塔一起搭乘第二架飞机离开。在启程飞往伦敦之前,金针对来自密西西比州的消息发表了一份仓促的声明:“我必须赞扬联邦调查局为了揭露这一卑鄙行径的元凶而做出的贡献。这一点再次伸张了我对民主的信念。”

当选参议员罗伯特.肯尼迪此时正在距离机场不远的卡莱尔酒店里录制口述历史。罗伯特一辈子都用保密的面纱遮掩着自己,这次他十分难得地打开话匣子,长篇大论地追忆了自己的亡兄。之前他曾经将联邦调查局称作“一个非常危险的组织”,伯克.马歇尔帮他进一步细化了这一论述。在种族问题方面,罗伯特将胡佛描述成为了一名根深蒂固的白人至上主义者,随随便便就会说出“黑人脑容量比白人小20%”这样的话来。不过另一方面罗伯特也十分认真地驳斥了“认为联邦调查局在民权领域无所作为……的泛泛批评。”固然,胡佛不是个喜欢冒险的人,尤其不乐意触犯国会里面位高权重的南方议员,但是“政府就整体而言也是如此。”罗伯特继续说道,“如今整个美国与整个政府都已经改变了”,而胡佛再怎么说也是个高度职业化的官僚,不可能从根本上与这种变化脱节。

罗伯特在这份秘密录音当中表示,自己仅仅在三天前才听说了金与胡佛进行休战会面的事。在他看来,当时的金极易遭受打击:“根据我所知道的情况,胡佛向全国各地的分局宣称,自己在会面期间曾经当着金的面骂他是个马克思主义者,还有过群交行为……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一名像金这样恶劣的人说自己的坏话或者与自己作对……我相信马丁.路德.金离开会谈现场时之所以态度如此温顺,原因正在于此。” 罗伯特接下来又补充道,会谈结束后联邦调查局在监听电话时听到金表达了极度痛苦的惊讶,没想到胡佛居然掌握了自己所有的秘密。这段霸道局长当面打脸的情节其实根本没有发生过,至多仅仅只是胡佛本人一厢情愿的幻想而已,但是罗伯特却将这段情节当成了等闲外人无从得知的事实,*这一点只能表明直到此时罗伯特内心深处对于胡佛依然抱有三分惧意。至于自己在担任司法部长期间与金的关系,罗伯特则实事求是地说道:“在这一时期我从未真正与他交谈过,我们谈过的唯一话题就是他应当怎样处理自己与美共之间的瓜葛。”

*【1970年金遇害之后,《时代》刊登了胡佛关于1964年会面的陈述。胡佛的口吻十分强硬:“我说:‘金先生’——我始终没有将他称作金牧师——‘你暂且打住吧。你这是在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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