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Andrew Marr：我们英国人——英国诗歌文学简史 -- 万年看客

休.麦克迪尔米德肯定理解这一点。他是工人阶级出身，父亲是邮递员。休.麦克迪尔米德这个名字是他的笔名或者说化名，他的原名是克里斯托弗.莫里.格里夫，生在苏格兰与英格兰的边界附近。他也在一战战场上走过一遭，亲眼见证了苏格兰与爱尔兰裔士兵与公学出身的英格兰军官之间的紧张关系。后来的格里夫成为了一名记者与论辩家，坚信苏格兰必须要从大英帝国当中脱离出去并且从根本上采取社会主义制度。他那臭名昭著的共产主义信仰致使苏民党将他扫地出门，他那臭名昭著的苏格兰民族主义又致使英共也将他扫地出门。他承诺自己永远都会是“各种极端的交汇点”，这个承诺他的确恪守了一生。

T.S.艾略特将早期基督教诗歌当成了自己的现代主义作品的基础，庞德选择的基础则是中文、普罗旺斯语以及盎撒文学。麦克迪尔米德则决心要砸烂文学英语，利用他在旧字典里刨出来的冷僻苏格兰语取而代之。他认为现已失落的古老苏格兰方言单词蕴含着不同的思考方式与世界观，而他则要将这两者重现在现代苏格兰读者面前。就像许多极端现代主义理念一样，他的主张看上去也毫无胜算——甚至近乎疯狂——但是在大多数时间里麦克迪尔米德都是一副赢家的姿态。他肯定创作了自从罗伯特.彭斯之后最出色的苏格兰诗歌，而且他还掀起了一场运动，激励许多苏格兰诗人追随他的榜样并且创作出了各具特色的作品。于是苏格兰自从十五世纪以来再一次成为了英国诗歌的中心。以下是麦克迪尔米德的早期诗作《彩虹》（The Watergaw）。原诗以苏格兰方言写成，若是翻译成标准英语必然韵律全失。

Ae weet forenicht i’ the yow-trummle

I saw yon antrin thing,

A watergaw wi’ its chitterin’ licht

Ayont the on-ding;

An’ I thocht o’ the last wild look ye gied

Afore ye deed!

潮湿的午后,冰凉的天气,

我看见了奇异的你，

彩虹带着颤抖的光线

升起在暴风雨之巅。

你临终狂野的眼神

又回到我的记忆。

There was nae reek i’ the laverock’s hoose

That nicht—an’ nane i’ mine;

But I hae thocht o’ that foolish licht

Ever sin’ syne;

An’ I think that mebbe at last I ken

What your look meant then.

那夜天空万里无云

我家也同样漆黑;

但是我从此总是记起

那愚蠢的光线;

我以为自己终于明白

你眼神的意义。【张剑译】

麦克迪尔米德还创作了许多水准与这首诗不相上下的优秀短诗。就好比叶芝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试图复兴爱尔兰文学一样，麦克迪尔米德也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复兴苏格兰文学并且取得了远超叶芝的成功。身为保守派英国天主教信徒的T.S.艾略特虽然在几乎一切政治议题上都与麦克迪尔米德针锋相对，但他确实看懂了麦克迪尔米德的文学主张并且很推崇对方的作品。多亏艾略特从中相助，麦克迪尔米德的早期长诗《醉汉看蓟草》（A Drunk Man Looks at the Thistle）才在1926年得以顺利发表。本诗的主人公是一位醉醺醺的业余哲学家，诗歌内容则是此人针对苏格兰的现状的思考。他先是在酒馆里发表了一番高论，然后又担心回家之后老婆会说什么。麦克迪尔米德对于苏格兰文化的看法就像几年前艾略特对于英格兰文化的看法一样惨淡，他的心境则与叶芝在同一时期对于新近独立的爱尔兰的感受一样五味杂陈。他笔下的醉汉扯东扯西，从哲学聊到尖刻的政治讽刺，然后又转向了自我憎恨，骇人的主张后面紧跟着搞笑的桥段。以下诗文节选自全诗开头，向读者们介绍了这位精疲力尽的发言人。他的朋友们正在怂恿他大口灌下威士忌，而他的手肘、肩膀与咽喉已经应付不了如此狂饮了。话又说回来，当时他喝得大概并不是正宗威士忌——就好像被人们称作苏格兰的国家并不是正宗苏格兰一样：

I amna' fou' sae muckle as tired — deid dune.

It's gey and hard wark' coupin' gless for gless

Wi' Cruivie and Gilsanquhar and the like,

And I'm no' juist as bauld as aince I wes.

我醉，但我更累——我精疲力竭。

与克鲁维和吉森卡尔之流饮酒，

一杯又一杯，真乃快活又难受。

我不仅仅是比以前更加胆大如斗。

The elbuck fankles in the coorse o' time,

The sheckle's no' sae souple, and the thrapple

Grows deef and dour: nae langer up and doun

Gleg as a squirrel speils the Adam's apple.

在此过程中，胳膊肘变得僵硬，

手腕也不灵活，气管变得沙哑

而僵直。喉结也不能动弹，不会

像松鼠一般灵活地上下攀爬。

Forbye, the stuffie's no' the real Mackay.

The sun's sel' aince, as sune as ye began it,

Riz in your vera saul: but what keeks in

Noo is in truth the vilest " saxpenny planet. "

另外，那玩艺也不是真正的麦凯酒，

你沾上它的初始，太阳本身

仍在你灵魂中升起：但是后来

在那里闪耀的却是一颗最廉价的星辰。

And as the worth's gane doun the cost has risen.

Yin canna thow the cockles o' yin's hert

Wi'oot ha'en' cauld feet noo, jalousin' what

The wife'll say (I dinna blame her fur't).

虽然价值降低，但价格却在上涨。

现在你如要将内心深处加热，

你必须保持双脚冰凉，去揣测

妻子的想法（我并不是在将她数落）。

It's robbin' Peter to pey Paul at least. . . .

And a' that's Scotch aboot it is the name,

Like a' thing else ca'd Scottish nooadays

— A' destitute o' speerit juist the same.

这至少是拆了东墙去补西墙……

酒的苏格兰精神仅仅存于其名，

就像其他被称为苏格兰货的东西，

同样完全丧失了它的灵魂。【张剑译，有修改】

麦克迪尔米德与许多其他现代主义者相比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不止一次、而是两次改造了诗歌创作的语言。约翰.戴维森将科学知识应用于诗歌的做法对于麦克迪尔米德影响很大，此外他本人毕生都充满热情地关注着二十世纪科学开辟的崭新视角。因此他用来写诗的语言也逐渐从苏格兰方言转换成了英语科学术语。这些诗歌在大多数读者眼里乍一看简直一窍不通，但是读起来却朗朗上口——而且只要将其中的术语全都替换成日常白话，诗句的意义自然显而易见。就像上文中的苏格兰与诗歌一样，这些科学术语诗歌同样不可能以任何其他方式写作出来——读者不熟悉的单词本身就是暗藏意义的密码。以下诗文节选自《在涨潮的海滩上》（On a Raised Beach），是麦克迪尔米德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代表作，彰显了诗人坚忍叛逆的气质。当时他身无分文，居住在远离本土的设得兰群岛，而且军情五处还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因为在当局看来他是个危险的激进分子。

All is lithogenesis—or lochia,

Carpolite fruit of the forbidden tree,

Stones blacker than any in the Caaba,

Cream-coloured caen-stone, chatoyant pieces,

Celadon and corbeau, bistre and beige,

Glaucous, hoar, enfouldered, cyathiform,

Making mere faculae of the sun and moon,

I study you glout and gloss, but have

No cadrans to adjust you with, and turn again

From optik to haptik and like a blind man run

My fingers over you, arris by arris, burr by burr,

Slickensides, truité, rugas, foveoles,

Bringing my aesthesis in vain to bear,

An angle-titch to all your corrugations and coigns,

Hatched foraminous cavo-rilievo of the world,

Deictic, fiducial stones. Chiliad by chiliad

What bricole piled you here, stupendous cairn?

What artist poses the Earth écorché thus,

Pillar of creation engouled in me?

What eburnation augments you with men’s bones,

Every energumen an Endymion yet?

All the other stones are in this haecceity it seems,

But where is the Christophanic rock that moved?

What Cabirian song from this catasta comes?

一切都是成岩作用——或者是产后出血，

禁忌之树的化石化果实，

石头比天房里的一切更黑。

奶油色的卡昂石灰岩，猫眼石的碎片。

青瓷和乌鸦，黄褐与米色。

海绿，灰白，周身闪电，如同杯状。

使日月都沦为光斑。

我研究你的蹙眉与神色，但是

没有表盘来调整你，并再次

从视觉转向触觉，像盲人一样

用我的手指丈量你的身体，每一道棱角，每一根毛刺。

擦痕，开片，皱褶，凹坑，

让我的美学徒劳无功，

为你的所有槽纹与凸角提供一点角度，

孵化的开孔的世界的陷浮雕，

指示，基准石。一千又一千

是什么杂物把你堆在这里，堆成巨大的石冢？

是哪位艺术家摆布了剥皮露骨的地球，

让创世之柱从我口中穿出？

是什么象牙化利用男人的骨头壮大了你，

每一位被附身的人是否都成了恩底弥翁？

其他的石头似乎都在这独一性当中。

但是，那块基督再现时移开的巨石在哪里？

从处刑台上传来的虫鸣歌声是什么？

这段诗文简直有点存心刁难读者的意思。但是如果大声朗读出来却又会有不一样的感受。接下来的两句承接诗文看上去简直就像是道歉：

Deep conviction or preference can seldom

Find direct terms in which to express itself.

深深的信念或喜好很少能够

找到直接的词汇来表达自己。

在人生的日后阶段里，麦克迪尔米德确实会采用直白措辞创作一目了然、近乎宣传品的诗歌来反映苏格兰的状况、法西斯主义的崛起以及其他各种社会现象。他发现现代主义并不足以应对身边的一切状况，因为三十年代的世界看上去正变得越发黑暗且危险。我们将会在下文中看到，这么想的人绝不只有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