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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林则徐主张中国自产鸦片吗? -- 用心荐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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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鸦片战争前,林则徐主张中国自产鸦片吗?(续补)

文本解读,不宜以偏概全,更不能断章取义。至于研究历史,并不只看表面文章,实际上也不排斥甚至经常做一些适当且合理的猜测和想象。那么可不可以猜测:这篇《查议银昂钱贱除弊便民事宜折》,虽然没有明言弛禁种植罂粟、建议自产鸦片,但真实的用意,却其实是以一种隐晦的表达方式来试探道光皇帝的态度呢?做这样的猜测,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作为对照,真正的鸦片弛禁论首先就是以一种曲线的方式提到道光皇帝面前的。

众所周知,鸦片弛禁论的代表人物是许乃济,他在1836年6月(时任太常寺少卿)奏请允许外洋鸦片以货易货入口、照常纳税,并宽内地栽种罂粟之禁。但是早在1834年11月,这一方案实际上已经推销到道光皇帝面前,《两广总督卢坤奏请对英人私贩鸦片一事应暂为羁縻约束再图禁绝片》内称:

【“总之,势成积重,骤难挽回。有谓应行照昔年旧章,准其贩运入关,加征税银,使夷人不能以无税之私货为售卖纹银者。有谓应弛内地栽种莺粟之禁,使吸烟者买食土膏,夷人不能专利,纹银仍在内地转运不致出洋者。其说均不无为见,然与禁令有违,窒碍难行。”】

卢坤表示,准许鸦片合法纳税输入以及放开栽种罂粟这二条意见都有可取之处,但与朝廷禁令相违而不可行。这就是典型的试探。但是仅凭这段文字本身并不能得出这个结论,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事情的前因后果有明确记载。梁廷柟《夷氛闻记》述其原委说:

【光禄寺卿许乃济之观察粤东也,稔知非恃文告可禁,害将无所底止也,时怀隐忧而未得所以清源之法。其同年生顺德何太青,令仁和、擢丞乍浦,罢归,谊最投契,从容为言:“纹银易烟出者不可数计。必先罢例禁,听民间得种罂粟。内产既盛,食者转利值廉,销流自广。夷至者无所得利,招亦不来,来则竟弛关禁,而厚征其税,责商必与易货,严银买罪名。不出二十年,将不禁自绝。实中国利病枢机,如无敢举以入告何!”乃济大为所动,以质教官之监课书院吴兰修者。兰修故嘉应名士,号多闻留心世务者也,亦是太青言,退为论曰《弥害》而畅明之。总督卢坤、巡抚祁土贡见而心折。兰修更约其长学海堂同事南海熊景星、番禺仪克中,各著论以与为辅翼。坤随述《粤士私议》,附片陈焉。以例方严,仅约略其词,终不敢明请弛禁。】

按一,许乃济1833年出任光禄寺少卿前在广东为官8年,历任肇罗道、督粮道、高廉道。高廉道加按察使司副使衔,很多著述径称许乃济曾任广东按察使,或有不确。

按二,何太青与许乃济同为嘉庆十四年己巳科进士(是谓同年之谊),何在许的家乡浙江为官,从嘉兴海防同知(驻防乍浦)罢归广东后,许尚在广东为官,二人关系密切并不奇怪。

按三,吴兰修、熊景星、仪克中三人均为举人出身,皆为与广东官方关系密切的地方名士,两广总督阮元创办的学海堂集广州4所书院于一体,吴兰修是第一任学长,熊景星后续也曾出任学长。

梁廷柟同样是广东名士,不过他的立场是坚定地站在禁烟及林则徐这一边。《夷氛闻记》成书于道光末年,是关于鸦片战争的当代史,所述卢坤以曲笔奏请开禁鸦片罂粟之事原委,指名道姓如此具体而未见置疑,当无不虚。此奏上达后,道光皇帝置之不论。不到一年时间,卢坤卒于任上。然后就是许乃济的明确奏请,也并无新意,不过是“取兰修旧说,稍稍润饰条上。”

参照弛禁外洋鸦片及本土罂粟意见的出笼经过,1833年5月的《查议银昂钱贱除弊便民事宜折》比1834年11月的卢坤奏片还早1年半。如果此折是出自广东而非江苏,那么我们当然会考虑其中出现“两害相较”的二句话是否别有用意,而且多半会认定这是试探道光皇帝态度的更早的一步。但实际完全相反,这二句话来自江苏而非广东,更来自禁烟立场坚决的林则徐,那我们就可以完全排除疑虑、不作多想吗?也不是,该疑则疑、有疑则释疑,方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当然,这里有必要提请读者注意,广东的弛禁论与江苏的两害相较论是有本质区别的、甚至可以说是截然不同的。广东的弛禁论相信土产鸦片可以代替外洋鸦片,从而减少白银外流,所以鼓吹鸦片输入与内地自产尽可一体弛禁。而江苏的两害相较论,则认为自产鸦片不可能影响外洋鸦片输入,所以必须严防紧守外洋鸦片输入。注意,这里的思维方式是两害相权去其重,而非两害相权取其轻。照此分析,江苏的两害相较论更像是专门针对广东弛禁论而提出的驳论,只是此时广东的弛禁论尚在酝酿中,江苏方面不一定有所闻。但即使主观上没有针对弛禁论的动机,客观上确有针对弛禁论的效果。难道不是这样吗?!

以经济思想史的角度,《查议银昂钱贱除弊便民事宜折》是一篇重要的文献,比如它首次提出中国自铸银币,而其中最突出的观点则在我们讨论的这一整段文字中,即:鸦片输入乃白银外流的主因,其对国计民生的危害完全不可接受。因此,这也是一篇重要的禁烟文献。但奇怪的是,长期以来,相关论者可以从中摘取词句用来说明林则徐坚决禁烟的立场(这完全没有错),却吝于全面清楚地说明这坚决的立场因何而来。偶有指出,这是林则徐关于禁烟的第一个奏折,也同样吝于全面地分析和说明。这表明,有意无意的避讳确实存在。更奇怪的是,林满红断章取义,从整段文字单挑出二句(甚至是在这二句中又只挑出前面的一句)加以曲解,断言林则徐主张弛禁鸦片以减少白银外流(这完全是错误的),已有一二十年之久,竟未见批驳。这说明,奏折中“两害相较”这二句确实在相当范围及相当程度上造成了学界的疑虑和困惑,迄今而未解。

文本误读之外,疑虑与困惑到底在哪里?也许与在鸦片战争后的1847年,林则徐又有近似的文字表述大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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