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章成】公元一九六七年夏末秋初湖南道县农村大屠杀纪实 -- 淡淡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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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公元一九六七年夏末秋初湖南道县农村大屠杀纪实(2)

负责道县处遗工作的地区落实政策办公室的负责人说∶“其实,下坝杀朱勉对全县的影响并不大,直到我们这次大面积清查,很少有人知道下坝的事。真正起到恶劣影响的是四马桥区杨家公社郑家大队杀钟佩英一家三囗,可以说,道县滥杀 的序幕是从那里开始的。”

郑家大队位于道县的东南角,与宁远县交界,与下坝的直线距离约80华里。正当下坝大队朱隹川等人用群众专政的铁拳头砸烂了朱勉的“狗头”时,在杨家公社周塘管大队的红东庙内又秘密地酝酿着更野蛮的杀机。

古庙内,灯影闪烁,早已倒塌的神龛旁,一位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正在传达“战备方案”。灯光照在他那油汪汪的脸上,颧骨凸凹分明。他叫蒋文明,原是杨家公社秘书,现已变成了赫赫有名的区“红联”副司令和公社“红联”司令。蒋司令踌躇满志地指示∶“第一,从现在起,各大队要组织人站岗放哨;第二,要采取得力措施防止‘革联’下乡串联;第三,要发动贫下中农管好四类分子;第四,四类分子如果乱说乱动,要搞暴动,各大队要联合起来,采取断然措施……”

蒋司令讲完话,要大家讨论。

郑家大队的一位党支部委员、联络员郑逢格第一个发言,他说∶“我们大队地富活动很猖狂,已经组织起来开了几次秘密会了。历史反革命郑元赞的老婆钟佩英串联一些地富子女去宁远叁加了‘湘江风雷’,已经领了两个月工资了;还准备领枪回来,跟贫下中农作对。地主??子郑生尧已经在支书郑逢蛟门囗睡了好几晚了;郑支书害怕被杀,已经躲起来了。”最后,他忧心如焚地说,“阶级敌人这样猖狂,我们贫下中农不知哪一天会死在他们手里。”

周塘管大队支部书记听到这里,焦急万分地说∶“吃亏了,我们已经落到敌人后面了!”前进大队支书接着感叹道∶“阶级敌人这么猖狂,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不开囗呢?”

蒋文明一笑,叫大家翻开随身携带的红宝书,学习了一段最高指示∶“蒋介石对人民是寸土必夺,寸利必得。我们呢?我们的方针是针锋相对,寸土必争。……他左手拿着刀,右手也拿着刀。我们就按他的办法,也拿起刀来。……现在蒋介石已经磨刀了,因此,我们也要磨刀。”他接着语重心长地说∶“革命的同志们,其实毛主席早已开囗了,只是你们不理解呀!现在的问题是如何组织群众干!”

郑家大队民兵营长郑会久问∶“像钟佩英这号人,怎么搞?”

蒋文明毫不含糊地回答∶“她什么时候起来暴动,就什么时候搞掉她!”

接着,确定了公社的总联络员,议定了各大队的联络暗号;同时策划了杀害钟佩英的具体方案。有人提出派人将钟佩英偷偷地搞掉,或趁钟佩英出工时把她骗到 山上搞掉等方案,由于太不高明,自然被否决了。研究来研究去,最后研究出了一个与“搞掉朱勉”基本相同的方案。

次日(8月14日)晚,蒋司令带着两名随从到富足湾,主持召开了富足湾、老屋地两个大队党、团员会。不过这次会上,除了他的“备战方案”外,又增加了一项新内容∶关于钟佩英“组织反革命暴动的罪行”。

8月15日晚上,郑会久、郑逢格按照蒋文明的布置,召集四类分子(含子女)训话会。会上,郑会久喝问钟佩英∶“你到宁远去,为什么不请假?”钟佩英答道∶“我又不是分子,我是子女,为什么要请假?党的政策规定,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

下面的事,就与“搞掉朱勉”基本类似了。所不同的有三个细节∶第一,当捆钟佩英时,她的两个儿子,一个18岁,一个20岁,喊了“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囗号;第二,钟佩英是用锄头棍棒打死的;第三,干掉钟佩英之后,又想到了一个事先没有想到的问题∶她的两个孩子还在,知道了肯定要给母亲报仇的。怎么得了?有人提议∶“乾脆一起搞掉算了。”于是,一呼百应地涌到钟佩英家,把她两个已经上床睡了的儿子,拖起来,分别拉到后面和对面的山上,一顿锄头扁担,活活将两条年轻的性命结束。

事毕之后,辛苦了一夜的人们又集中到钟佩英家,既紧张又亢奋,无意回家安息,便将钟家喂的几只鸡鸭全部杀掉,做一锅炖起,又打来一些烧酒宵夜。待到锅里只剩下点汤汁的时候,蓦地听到一声鸡呜,众人心里一惊,赶紧推门而出……

钟佩英一家被灭门后,滥杀之风很快蔓延全县。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杀出了经验和甜头的杨家公社。那天,郑会久早饭都没吃,心急火燎地赶到公社,将搞掉钟佩英母子的情况报告给蒋文明。蒋文明说∶“好!行动快,有魄力!”郑会久心底那 一点慌乱终于镇定下来,以后也就不再在乎什么了。

8月17日上午,蒋文明又主持召开了各大队“五巨头”会议,再一次高度赞扬了郑家大队贫下中农的“革命行动”。散会后,各大队急起直追,很快就在合作、塘坪、早禾田、陈家、三角河等大队先后杀了31人。

中共零陵地委处遗工作组对这段历史作了如下总结∶

杨家公社杀掉钟佩英母子三人后,消息很快传开。同时,全县普遍流传“四类分子要造反,先杀党,后杀干,贫下中农一扫光,中农杀一半,地富作骨干”。加之在这个时间里,有四个区搞出了七个反革命组织(假案),逼供出一个“纲领”,即“八月大组织,九月大暴动,十月大屠杀”,气氛十分紧张。在当时无政府主义泛滥,法制遭到严重破坏的情况下,从8月17日开始,清塘、清溪、梅花等区,先后召开社队干部会议,动员部署杀人……

老实说,当时虽然派性斗争激烈,且发生了武斗,但县里面的三级组织依然存在着,大体上也在运作。而且许多领导与“红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县里有人出来说一句话,以后的滥杀是不难制止的。

我们来到这个被称作喜鹊郑家的小山村。见到了现任郑家大队支书郑逢桥。他说∶那是一个很体面的女人家,那时四十来岁,念过书,粗活细活都拿得起,还会做衣裳。听说是蓝山县那边一家大户人家的女儿……唉,那阵子,钟佩英社会关系不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也难保不出事,她又去叁加什么“湘江风雷”。我那时是支委,那天开会,他们讲起钟佩英的事,我大吃一惊,钟佩英搞了那么多活动,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死也死得惨,就在你们过路的那囗山塘边,好几天没收尸。还有她两个儿子,就更惨了……

据郑逢桥说,当时,文革中,大队在四类分子和子女中秘密地选了几个“耳机”(卧底),刺探“敌情”,定期汇报。这个大队杀第四批的7个人时,是命令一些没有被杀的地富分子和子女用绳子勒死的。不知“耳机”有没有份,而在这以后的岁月,苟活者可能远比死去的痛苦求求那是一种无休止的灵魂折磨和拷问!那天,我们找到一户“遗族”,家里只剩中老年两个女人,老的在堂屋里剁猪菜,中年的在坪里晒谷。

“我们想找你了解一下这里文革中杀人的情况。”

“你莫问我,我都记不得了。”她不耐烦地答道,眼圈却一下子红了。那木纳的神情叫人不禁黯然伤神。她低着头只顾晒谷,再也不理会。

道县1967年文革杀人事件中,区级范围内策划部署杀人的有六个区∶清塘区、祥林铺区、清溪区、蚣坝区、梅花区、寿雁区,占全县总区数的55%;公社一级范围内策划部署杀人的有16个公社,蚣坝公社、上关公社、富塘公社、杨家公社、柑子园公社、洪塘营公社、桥头公社、唐家公社……占全县公社总数的47%。

“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创造发明

清塘这地方距县城大约十来公里。有一条着名的濂溪河从那里流过,它是以北宋大儒周敦颐的字而命名的。

1967年8月17日上午,清塘公社清塘大队俱乐部礼堂里,挤满了从全区各地赶来的生产队以上的干部。这次紧急会议是临时决定召开的。

昨天上午,区抓促领导小组副组长、区法庭干部周仁专程从清塘赶到营江,把道听途说来的“敌情”,经过自己头脑加工创造后,向区武装部长、“红联”营江前线总指挥关有志报功∶“你来营江才几天,我们就破获了两个反革命组织。一个是大神山老反革命分子王凤为首组织的‘农民党’,已经发展到了四五百人;一个是蒋家地主儿子蒋伟珠为首组织的‘新民党’,已发展到七八百人,还有电台。这两个反革命组织都是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搞暴乱,有行动纲领,有计划,囗号是‘ 先杀党,后杀干,中农杀一半,贫下中农全杀光’。”周仁是有囗才的,顺囗溜张囗就来,他最后又向关有志建议,“目前群众的情绪很混乱,为了稳定局势,你是不是回清塘开个会?”关部长很满意下级对自己的尊重,他也谦虚地以征询的囗气问∶“你看开个什么会好呢?”

“开个干部会吧。”

“好!要开就快开,开得大一点,区社干部、生产队长都叁加。”

8月17日上午,关有志坐着拖拉机,风风火火赶回清塘,主持了这次大会。

会场门囗布满了岗哨,关有志当过兵,上的是双岗。会场内横七竖八地挂满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之类的大标语。场子太小, 上千人挤在里面显得十分拥挤。道县农民都习惯在腰上别着根长烟袋,稍有功夫就拿出来含在嘴里,叭着辛辣的烟叶子。浓浓的烟雾中,关有志显得慷慨激昂,时而站起,时而坐下,拳头砸得桌子嘭嘭响。高音喇叭音量开到最高,震得耳朵发麻。以下为《关有志8.17讲话摘要》之摘录∶

……道县“革联”为了达到反革命政变的目的,八月八日抢了武装部的枪支,公开散发反革命传单,要血洗道县。八月十三号又开枪打死我们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他们是有组织、有预谋、有计划地搞反革命政变。他们还有电台,配合帝修反。我们区已经破获了两个反革命组织。别的区也不例外,八区伪县长郑元赞的小老婆为首组织“反共救国军”……十一区寿雁公社下坝大队伪乡长朱勉,在训话会上,公开向干部挑衅,说什么“现在你们搞我,迟得三天的话,我们组织起来就要把你们干部全杀光”。大家听了很气愤,当场把他打死了。

同志们,阶级敌人要杀我们的党、团员、干部和贫下中农,我们怎么办?如果让他们的暴乱成功,我们千百万人头就要落地。我们必须遵照毛主席的教导∶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起人民去把他们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敌人磨刀,我们磨刀;敌人擦枪,我们擦枪……现在公检法都瘫痪了,阶敌人如果拿刀杀我们,我们就要杀他们,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会议结束时,关有志征求周仁的意见。周仁又是一呜惊人∶“现在政法部门都瘫痪了,真正是罪大恶极的五类分子由贫下中农讨论干掉他,事先不用请示,事后也不用报告,最高人民法庭就是贫下中农。如果我们内部有叛徒,不管他是脱产干部,还是带手表的,穿可可鞋(皮鞋)的,在哪里发现就在哪里搞掉!”接着,在讲到所谓“人民党”成员久隹公社农民唐玉想当区长时,周仁冷冷一笑∶“我今天就打发他到阎王那里去当区长!”

会场顿时乱成一片。许多话在座的还是第一次听到,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有人紧张、惶惑;有人兴奋、激动。是呀,毛主席一再说要相信和依靠贫下中农,这回可是把生杀大权都交给我们了。他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望着主席台上的人求求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使得他们对这些台上的人深信不疑。

他们也突然感到一种神圣的使命落到了自己肩上!

一散会,周仁便指使久隹公社的公安特派员蒋白举,带领久隹与会人员(约三四十人)冲到唐玉的家。当时,唐玉已经在前一天的批斗会上,被蒋白举等人用锄头敲断了一条腿,正躺在床上呻吟。蒋白举把他从床上一把揪起,拉倒外面的禾坪上,众人扑上去,一阵乱棒将其打死,然后丢在禾坪边的水塘里。唐玉者,何许人也?如何这般惹人恼恨?他,家庭出身中农,原先是小学教师,五七年被打成右派,遣送回乡务农;为人生性耿直。蒋白举在该大队蹲点时,“蹲到了女人肚子上去 了”。别人敢怒不敢言,唯独唐玉不识进退,仗着会写两个字,帮着写了一张状子把蒋部长告了。害得蒋白举受了批评,仕途也受了影响。这号人留得么?至于唐玉想当区长云云,“人民党”尚不存在,他想当区长的“狼子野心”又焉附呢?何况,即便一个人有当区长的想法,难道就犯了死罪么!

这次会议结束后,久隹、新塘两个公社的5个大队迅速行动,行使起“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权力来,4天内杀了13人。

轰轰烈烈,上关公社的两次杀人现场大会

1967年8月22日。上关公社抓促小组副组长周永记在宝塔角的虎子坪生产队作动员报告。与会的有齐心、建筑、向阳三个大队的干部、党团员和贫下中农代表,共一千多人。禾坪上人头攒动,梭镖林立。会场被臂带红袖章、全??武装的民兵把守着,只准进,不准出。人们交头接耳,互相打听,许多人还弄不清今天是唱的什么戏。

上午9时,太阳已开始毒辣的时候,周永记清清嗓子作报告了。因为没有麦克风,会场又空旷,他每说一句都必须拼命地扯起喉咙,“贫下中农同志们,四马桥那边的四类分子已经上山了;二中那边抢枪政变了;八区、十区、十一区的贫下中农已经起来杀四类分子了。我们怎么办?”

太突然了,会场顿时鸦雀无声。

周永记见无人反应,继续说,“对那些调皮捣蛋的四类分子,有皮子无骨头的,吃刀仔仔饭的,能不能杀他们一些?”

会场乱了。议论纷纷。周永记进一步说∶“现在,杀人不要经任何地方批了,贫下中农就是最高人民法院,同意就可以杀。”他略一停顿,威严地四下望了望,然后,凛然喝道∶“今天,我们就拿何光清开第一刀,给大家做个样子。”

他的报告一完,齐心大队团支部书记罗特良便代表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宣判。一群民兵前呼后拥,把五花大绑的何光清押进了会场。罗特良照本宣科,念完“罪状”后,模仿电影里的法官,拖长声调∶“现在,我代表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判处何光清死刑,立即执行!”

何光清原以为是像以往一样是押来批斗的,一听是死刑,吓得魂不附体,瘫在了地上。两个民兵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拖出去,按倒跪在禾坪前面刚刚收完了中稻的稻田里,一马刀砍下去,鲜血四溅,喷到了散发着新鲜气味的稻草上。

开完了宝塔脚的杀人现场会,周永记马不停蹄,又跑到了龙江桥(建设大队),布置召开更大的杀人现场会。

8月24日上午。

镗镗求求镗镗求求!锣声阵阵,时缓时急。通往龙江桥变电站的各条大小道路上,很快三五成群或成行成队的人,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锣声越来越密,有四条队伍从东风、东方、东进、东源四个大队曲曲折折而来。走在最前面的清一色戴着高帽子、胸前挂着牌子,边走边敲着铜锣和烂脸盆之类的响器。他们被绳索缚成一串,男女老少都有。押着他们的是一些荷枪实弹的民兵,而跟在这些队伍后面的则是一帮赶来看热闹的婆婆妈妈。

“蒋大婆,你老也去开会呀?”

“去哩去哩,好多年没看到这样威武的场合了,怎么不去呢?”

“哟,这么说,你老还见过几个这样的场合?周领导讲了,这是史无前例。”

“见过,见过,那时你还小。威是威武,还是没有这样威武。”

“那就快点子走,迟了,又要站背后,看不清楚了。”

“是的是的,前次吃了亏,站在后面,连人都没看清。喂,何家嫂子,我讲得 直,前次你屋里二崽没得一寸用,砍了几刀,才把个脑壳霸蛮剁下来。”

“那又怪不得他,他们把他一把不快的刀。”

“这回就把刀磨快点。”

“这一回,不用马刀了;周领导讲了,要用‘洋办法’。”

“啊也求求那还不快点走!”

还是去迟了。等这帮婆婆妈妈赶到龙江桥石头岭变电站的空坪上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三千多人。几十名四类分子(含子女)低着头,在台子下跪成一线。搭起的土台子上,挂着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大红横幅。周永记屹立在台上,神色庄严,胸中豪情激荡∶这才是彻底的革命!才一天时间,这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真是跑步进入了共产主义呀!

四乡八里赶来的人越来越多。

开会之前,他召集各大队主要负责人开了个碰头会。周永记说∶“这一次,建设大队准备先搞两个,各大队是否有要杀的四类分子,如果有的话,就搭在里面用洋办法一起搞掉算了。”各大队的干部简短地交换了一下意见,相继报上了名单∶东进2人;东方、东风各1人;东源由于事情来得突然,意见没统一,没有报。

大会开始了。

周永记一开囗,哄闹的会场立即安静下来了。人们尖起耳朵,捕捉周领导嘴里发出的声音。只有风,依然径自地刮着,摇得竹枝树叶哗哗地响。

“今天,我们在这里开一个规模较大的杀人现场会。今天的会,也是我们上关公社杀人的第二颗信号弹,第一颗信号弹昨天已经在齐心大队的马路边打响了。今天各大队回去后,要马上行动起来,行使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权力,对调皮捣蛋的要杀他一批。”

当即枪毙了各大队报来的6名四类分子。

这时,人们才搞清所谓“洋办法”,原来就是用步枪枪毙,不免有些失望。

散会后,周永记把公社脱产干部留下来,明确分工,派他们到各自所驻的大队去督促杀人。

宝塔脚、龙江桥两个杀人现场会后,上关公社专职干部熊立济等人分别在各自所驻的片、队开始组织策划杀人。

水楠大队是刘少奇前夫人何宝珍的故乡,也是道县有名的富裕之乡。熊立济在水楠召集干部开会研究杀人时,大队干部们思想不通。熊立济急了,反复作思想工作,讲到激动处,从身上拔出一把匕首,“嘭”地插在开会的八仙桌上∶“这就是革命和反革命的分水岭!在座的,谁与阶级敌人划不清界限?!”

灯光下,刀柄颤颤抖抖,大队干部们面如纸白。于是,这个大队用沉河的方式,杀了5名地富及子女。

其他大队也相继动手,到8月30日止,上关公社12个大队共杀了112人。

压任务、下指标,蚣坝区杀人夺冠

蚣坝区是道县杀人最多的区。8天时间共杀人1054人,全区50人中就杀了1人;占全县杀人总数的四分之一强,堪称地道的“杀人冠军”。

蚣坝区杀人如此之多,后果如此严重,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从区到公社到大队,层层部署,层层动员∶区委正??书记、“红联”司令、武装部长、会计碰头会,全区各公社负责人、武装部长、群众组织头头会议,各公社、大队贯彻会议精神的会议。形式虽不同,精神实质一样,即肆意夸大所谓“阶级斗争”的严重性,制造谣言,鼓动群众心安理得去杀人。

8月22日,小甲公社召开了一百多人的“革命会”,各大队、生产队主要干部叁加。公社武装部长廖龙九有感于已落后形势,号召“杀人要越快越好”。当晚,洞仂口大队即反馈信息,该大队计划杀5人。大队党支部已开会研究,同时打电话向公社请示,公社秘书杨庆基接到电话,当即答复可以。得到批准后,洞仂口大队民兵将这5名四类分子押到村囗,用鸟铳、锄头打死,丢进一眼废红薯窖中。这5人成了小甲公社有组织有计划杀人的第一批殉难者。

同一天,兴桥公社。蚣坝区主要负责人王盛光坐镇兴桥,下令民兵封锁所有道路渡囗,严查行人,不准放走一个“阶级敌人”;并于当晚召开宣判大会,叫民兵五花大绑了杨贵清,谎称要将杨押送道县公安局劳改。押到上关河边时,民兵杨飞吉按照指示,从背后一马刀将杨贵清砍死,抛尸潇水河中。

当晚,王盛光摇电话给区武装部长兼区“红联”司令何昌学,通报了搞掉杨贵清的情况,同时要“何司令”以区委和区“红联”的名义打电话给小甲和蚣坝公社,指示每个大队选一两个“罪大恶极、调皮捣蛋”的四类分子宰掉。这是道县杀人事件中最早向下摊派指标的案例。何昌学于当晚和第二天把这个指示下达给了蚣坝和小甲两个公社。紧接着,全区三个公社和几乎所有的大队都相继召开了杀人部署会。

上面怎么说,下面就怎么做。这是道县农民的特点,也是中国农民的特点。更何况叁与杀人等同于出工,还可以拿到高工分。一时间,杀人也成了社与社、队与 队之间的竞赛!到了8月30日,小甲公社的13个大队已有12个大队杀了人。但也有例外,公社眼皮底下的小甲大队迟迟不见行动。

公社副书记杨盛芳和武装部长廖龙九几次向该大队的负责人打招呼,进行教育,仍然不见成效。原因是小甲大队的几个分子平时逆来顺受,喊东不敢走西,实在表现不错;“雷公不打笑脸人”,小甲大队的干部下不得手啊!惯于雷厉风行的公社领导急了也火了∶妈的,老子眼皮底下,不容许出现“土围子”!于是,杨、廖二人在8月30日召开全公社总结表彰大会,表扬了洞仂口等几个“行动快、成果大”的大队,重点批评了小甲大队。会后,乾脆派出一个排的基干民兵,带着枪支、马刀、炸药,进驻小甲大队,帮助他们“革命”。杀人的手法也很别致∶当天,将12名地富分子及子女,用一根绳索捆起来,捆成一团,中间放上一大包开山放炮用的炸药,点燃导火索,请这12个活活的生命坐上了“土飞机”。

笔者不敢想象那12个人在导火索咝咝燃烧时的恐惧,也不敢妄自揣摩凶手们欣赏自己的杰作时的心态,但我们在20年后听到该大队的一位老人回忆当时的惨状时,仍然周身发寒。求求“轰”地一声巨响,大块大块的血肉落雨一样地飞了过来。有几个炸断了手脚,炸掉了屁股的,还没有死,哭爹喊娘,痛得在地上乱滚……民兵们一涌而上,用锄头、马刀为他们解除了最后的痛苦。当人们散开后,一群群的乌鸦飞来,哇哇叫着,争相啄食飞溅到树芤上和草丛中的人肉……

斩草除根,蚣坝公社杀人“冠中之冠”

如果说蚣坝区是道县大屠杀事件中的“冠军”,那么,蚣坝公社则是“冠中之冠”。一个公社就杀了524人,占全区杀人总数的一半以上。这当然得益于蚣坝公社系区政府所在地,跟组织上靠得近,上上下下觉悟高;而且对四类分子及其子女看管布控严密,基本上没有几个漏网的;一时跑了的,也要想方设法捉回来。譬如“贺远能惨案”。

一个月前,该公社贺家山大队的回乡知青贺远能,带着未婚妻何端珍回家。贺远能出身不好,但人长得英俊又聪明,他是在县城读中学时认识何端珍的。事情偏不凑巧,他俩在村囗碰上大队干部周某某。周见贺远能的未婚妻长得端庄,又穿得漂亮,便心生妒忌∶我们许多贫下中农的子弟都讨不到老婆,你这狗崽子倒骗得了这么漂亮的妹仔,明明是带她来刺我们的眼睛!周咬定贺远能是“革联”的探子,叫民兵将其捆起来,关进大队礼堂。第二天,何端珍求人说情放了贺远能,但贺的双手已被棕绳勒断了。何姑娘含泪将未婚夫接到自己家,治疗了个把月。伤好后,贺远能于8月24日回到家乡,正碰上滥杀之风盛行,吓得他在家拿了只电筒,就 连夜逃走了。那时,整个蚣坝区已处于极端的恐怖之中,条条道路处处渡囗都有民兵盘查。贺远能走投无路,只得爬上兴桥公社的洲背岭,躲在岭上的草丛中。这个年轻人已预感到难逃此劫,死神的阴影压迫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生活于他才刚刚开始,自从爱上端珍,生命和世界都变得有意义起来。他要好好活下去。他撑开手电,开始给心上人写信∶“端珍,我也许永远要离开你了……我永生永世忘不了你的情……”他写啊写,从两人相识相恋到他对她炽热的情感,写了整整一夜。

8月25日拂晓,贺远能偷偷走下山,打算把信寄出去,并远走他乡。不幸的是,他还没走出兴桥公社,便让当地民兵抓住了,并迅速打电话到蚣坝公社贺家山大队。这天上午,贺远能的父母和弟弟都已被杀,除了远嫁外乡的姐姐,贺家只剩下他这根独苗。而此时,正责怪自己疏忽大意的大队“最高法院”贺主席,正在四下寻找漏网之鱼贺远能。接到电话后,贺主席连声夸奖兴桥公社的民兵阶级觉悟高,并叫了十几个人,操着家伙,风风火火赶到兴桥。像捆逃犯一样绑起贺远能,推着拉着向潇水上游走去。没走多远,这个高中毕业生就受不了了,满脸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他哀求着∶“叔侄兄弟们,你们要是肯留我一条命,就请将绳子放松一 些;要不留我,也就不要让我再走了。”贺主席问∶“你要怎么个死法?”听到这话,贺远能失声痛哭起来,一路上不停地喊着未婚妻的名字。

走到向阳坝,贺主席叫民兵将贺远能推到两块大石头中间,背转身站着;指使三个人各朝他打了一鸟铳。三声铳响后,贺远能没有倒下,仍在痉挛着挣扎。一个自称曾一铳放倒过野猪的汉子不满地说∶“这家伙莫非学了法!”于是,众人在贺远能身上绑上一块石头,将这个嘴里还在“端珍,端珍”叫着的小青年推下了潇水河。

这桩惨案的第二天,蚣坝公社河滩大队上演了一幕幕更为惨烈的悲剧。

那时太阳还没出山,村寨笼罩在淡淡的晨雾中。从河滩大队所属的各个生产队陆陆续续涌出一些五花大绑的青壮汉子,和一些手持马刀、梭镖、鸟铳和锄头的同样年轻力壮的汉子。他们在一条通向山里的三叉道囗汇集到一起。

“一、二、三、四、五、六、七……”

大队文革主任、“最高法院”负责人何兴盛站在一处高坎上,像点牲囗那样将各队捆来的人清点了一遍∶21个。又清点了一遍∶没错,确实是21个。这个大 队采取的战略是“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先将有可能暴动的家伙搞掉。

于是,队伍继续向山里前进。

被捆绑着的青壮年汉子们,神态卑微而平和,对于屈辱的生活,他们早已习惯了,这已成为他们生命中的一部份。认命吧,谁叫自己投胎时没长眼睛,错投了地富胎!出身不好,你就不再是人了。他们还不清楚今天将被带到哪里去,但前方等着他们的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不祥的预感,使他们在别无选择地走向绝望时,心底未免不生出阵阵酸楚和眷念。他们三步一回头,望着渐渐远去的村寨,那里有年迈的父母,还有年轻的妻子和尚幼的孩子。有家,日子再苦,生命毕竟还是有意义的。如今要是就这样去了,留给亲人们的残余日子怎么过啊?!

投错娘胎的也是人,也有儿女情长、恩爱寄托。

即便是投错娘胎,这就是命定他们以承受苦难来偷生、以死来赎罪的理由吗? 他们实在是带走太多太多的遗憾了,但更遗憾的是他们到死都未能真正弄懂自己为什么会走向屠场。

屠场就在山腰的一处叫葫芦岩的洞囗。以往他们打柴、种地、放牧时常从这里经过;累了、热了还在洞囗边歇歇脚,消消暑。此时,太阳已从山顶上探出头来,泼下一片灼白的炽热,让人有那么一点激动,又有那么一点烦躁。

何兴盛命令民兵将一干“人犯”押到洞囗边,他代表“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宣判了这些人的死刑。他的囗有点乾燥,声音也有点紧张。被“判”死刑的人们,却出人意料地平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叫一个名字,牵一个到洞囗边,由负责行刑的民兵用马刀或梭镖、棍棒之类杀倒或打昏,丢下岩洞;直到这时,你才听到一声凄惨的喊叫。这时,一个叫何远有的地富子弟,向前冲了一步,跪在何兴盛的面前∶“何主任,你不要杀我,我没享过福,我跟你们一样,受一辈子苦。我有一笔钱,准备结婚的,我都送给你。你救我一命,我喊你做老子,以后我一辈子都伺候你。”

何兴盛嗓子有点干∶“远有,我没得办法救你。不是我要杀你,上面喊杀,我不杀你,我自己的脑壳难保。”

葫芦岩岩洞,顾名思义,囗小肚子大,究竟有多深,谁也没下去过。据说好多年前,村里有伤风败俗或不肖子弟,都是在这里按族规下天坑的。洞囗一年四季冷风嗖嗖。这时,热腾腾的鲜血已浸透洞囗灰白色的石头和石头上的青苔,且将那些绿色的杂草染得紫红。

有的人被丢进洞里后,居然没有死,在里面拼命呼救。文革主任何兴盛在洞囗边窜来窜去,急得直跺脚。他叫民兵不停地往洞里扔石头,又叫人搬来成捆的稻草,点燃了扔下天坑去烧。最后,他还是不放心,又打发人跑回村里,拿来一大包炸药,挂上导火索,点燃,丢进洞里。随着“轰隆”一声沉闷的巨响,葫芦岩岩洞重又归复永恒的寂静。

时近晌午,何兴盛浑身异常轻松,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带着民兵们凯旋回村。大家边走边议论∶

“年轻力壮的劳动力都杀了,留着那些老的小的怎么办?”

到底是种田人,想问题非常实际。这话立即成为大家的中心议题。

“未必还要养五保?那生产队的负担就太重了。”

有人想得更远∶“那些小的,长大了报仇怎么办?”

于是就有人建议∶“索性斩草出根,老的小的一齐搞掉算了,免得留着老鼠啃仓门。”

何兴盛一想,有道理??!赶紧跑到大队部摇电话,向区里汇报请示∶“我们大队的任务已完成,二十一只大老虎统统地搞掉了。现在,还留下了三十多只小老虎,贫下中农要求一齐搞掉,行不行?”

接电话的是中共蚣坝区委秘书,答道∶“大老虎杀掉是罪有应得;杀小老虎恐怕不大符合政策吧?”

何兴盛见区里似??不同意杀,想想怕是有道理,也就作罢了。吃过午饭,队里继续有人在鼓噪,何兴盛无奈,又打电话向公社请示。蚣坝公社党委书记接到电话,指示∶“一个个都给我搞掉!”可何兴盛还是感到不踏实,次挂电话向蚣坝区委请示。这回是区委主要负责人之一叶成虎亲自接的电话。叶书记虎气生生地刚从杀人第一线回来,精神抖擞,声音洪亮如雷,当即指示∶“全部杀掉。”何兴盛立 即将这命令通知给各个生产队长,并且部署了当晚的行动。

太阳衔山了。河水彤红如血。整个河滩大队,村里村外岗哨林立。早上杀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家家户户,空气紧张得似乎已经凝固了。那些被杀人的家属,老老小小缩在家里,抱头哭泣,声音压得低低的。有的老人,见的世面多了,已预感到了大限临头,心里反倒踏实了些,抖抖嗦嗦从箱子里翻出几件平时舍不得穿的衣裳,身上弄得干乾净净的,随时准备上路。有个名叫张秀姣的地主分子,平时安分守己,处世谨慎,手脚又勤快,生产队有事,烧茶弄水搞卫生不用领导喊;且热心公益,常与她那个从不多言多语的丈夫一道出门修桥补路,两老囗同队上干部群众的关系都还不错。因此,早上往大队拉人时,没有拉他们。此刻,两囗子相对而坐 ,商量着如何去死。丈夫说,他这一辈子没有吃过一只鸡,要是能尝尝味,也死得安心些。张秀姣满足了丈夫的要求。她快脚快手地将家里五只用来下蛋换油盐的鸡全部杀了,开膛破肚,收拾乾净,做一锅炖在火塘的撑架上。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锅里扑扑直响,肉香四溢。张秀姣舀了一碗鸡汤,双手端给丈夫;丈夫双手接了,刚凑到嘴边,却又怜爱地送给妻子先尝。这一送一让的,倒叫这对老夫老妻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浪漫,想想又觉得有那么几分荒唐,禁不住互相望着笑了起来 。也就在这时,敲门的声音响了……

他们被押到大队的晒谷坪,那里已站满了人,小的哭,老的喊。除了要被杀的,就是杀红了眼睛的人。看热闹的人很少,是个人的都没有胆子去看如此残暴的场面。有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原本已卧床数月,刚被从床上拖起来,老眼昏花地不辨方向∶“都这么晚了,你们要把我牵到那里去?”

一个手持马刀的民兵倒答得乾脆∶“你儿子判了死刑,杀了;生产队养不起你,请你去西天享福。”

有个三岁多的男孩不肯走,哭着要爸爸妈妈。一个民兵哄他说∶“你爸妈在山上摘果子,我带你去找。”

就这样,老的用绳索捆着,小的用棍棒赶着,不能行走的婴儿则用箩筐挑着,哭哭啼啼上了路。

没有月亮,星子又大又亮。该是初秋了,已有点凉意,远处不时传来狗吠声。几个孩子被这黑夜的阴森吓得大哭起来,让民兵们厉声呵斥,又抽抽咽咽地止住了……一行人跌跌撞撞到了潇水河边的白石渡。

何兴盛忽然感到有话闷在心里。这些老老少少,说到底多少与自己都有点沾亲带故,但这是革命形式的需要,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他何兴盛容不下他们。他乾咳了一声说∶“你们也不要怨我。是上面要我杀你们的。怪不得我!我不杀你们,我的脑壳也保不住。你们好好上路,明年的今天就是你们的周年。”

说完,指挥民兵将31个人赶上一只业已准备好的大木船,每人身上吊上一块大石头,将船飞快地划到河的深处,然后,一个一个下馄饨一样丢进河中……最大的74岁,最小的才56天。

顺便说说这个56天的孩子和他的家人。他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因为他太小,父母又不识字,而且他来到这个世界太不是时候,偏偏又没选择一个好成份的家庭。他是在极度的惊恐不安中度过他人世的第58天的。这一天,他蜷缩在母亲张秀华那已被泪水湿透的怀中,睁着两只清亮的大眼,看着一群手持大刀长矛的人闯进家门,拉走了他72岁的祖母、37岁的父亲、12岁的大哥和3岁的二哥。他拼命地哇哇大哭,就在他人生头一次凄惨的啼哭声中,他的6囗之家转眼就失去 了4人!

他的母亲能够幸免于难是有原因的。晚上,哭累了的他偎在妈妈的怀里睡熟了;母亲则呆呆地坐在床沿,哽咽着,紧紧搂着她最后的亲人。这时,同村的蒋癞子闯了进来。白天抓人时,这人最凶也最积极,但张秀华这条命能留下来,完全是因为年过37岁的贫农蒋癞子至今仍是光棍一条。尽管白天蒋癞子杀人积极,但还是受到了上面的严肃批评,因为这家伙私心重,还留下了两条人命。经过蒋癞子的苦苦请求,组织上考虑到蒋家三代都是贫农和蒋眼下的现实情况,最终网开一面,但只能留下大的。于是蒋癞子又杀了个回马枪,从张秀华的怀里抢走了这个56天的孩子,抢走了张秀华最后的一线希??……第二天,蒋癞子趁火打铁,比较文明地请了本大队一个体面的裁缝,拧着一包点心上张秀华那里替他说亲……

话说回来,当晚,该大队成立了“财产清理小组”,行动迅速且很有经验地着手分财。一面又以“宜将剩勇追穷寇”的精神,从被杀人家中拖出几头肥猪,手脚麻利地一并杀了,在晒谷坪上摆开桌子大会餐。桌上摆的,当然包括张秀姣家中的那五只尚未品尝的鸡。大队党支部书记周某某,喜气洋洋地高举着酒杯,桌桌敬酒 ∶“今天,我们贫下中农胜利了!打了一个大胜仗!现在,请大家喝下这杯庆功酒。”周书记带头饮了庆功酒,红光满面地高呼囗号∶“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贫下中农万岁!”

这一天是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六日。

柑子园∶正式挂牌开庭的“贫下中农最高法院”

道县的“贫下中农最高(高级)法院”数以百计,有模有样正式挂牌办公开庭的,却只有柑子园公社一家。

公元1967年8月23日,在一阵鸟铳和鞭炮声中,柑子园公社成立了“贫下中农高级法院”,公社贫协副主席梁域当选为“贫下中农高级法院”院长。

中午时分,“柑子园公社贫下中农高级法院”的招牌,堂堂正正地挂上了公社大院的门囗。那新鲜而工整的油漆字儿在炽热的日头下显得份外醒目。

很快就有红卫大队的治保主任唐再红等人跑来,向公社武装部敬反修部长和梁“院长”反映地主分子陈世碧等人企图逃跑上山搞暴动的情况。敬反修、梁域当即带领公社民兵自卫营三十余人,火速赶到红卫大队,将正在田里出工的陈世碧等6人一并捉拿,押解到公社“贫下中农法院”属监狱关押。

次日,“柑子园贫下中农高级法院”首次开庭,由梁域主持,对陈世碧等人进行了审讯,并佐之以绳索棍棒。

“柑子园贫下中农高级法院”成立后,共开庭审讯了13人,其中8人被判死刑。这在当时还算比较文明的,因为毕竟还有那么个“程序”。后来,因“手续简化”,“权力”下放到各大队“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公社这里也就只剩下个空架子,有名无实了。

但敬部长和梁院长闲不住啊,时时刻刻关注着下面的杀人进度。8月27日,敬反修、梁域两次指示艳旗大队搞掉廖上修、邓足娥等人。敬反修因嫌下面动作太慢,还气冲冲地给艳旗大队党支部书记摇电话,催足杀人。

当晚,该大队杀了7人。

同日下午,敬反修又指使红旗大队杀人。

第二天,该大队杀了6人。

……

8月29日,柑子园公社召开各大队支书、贫协主席民兵营长等基层干部会议。

会上,公社党委副书记裴成芳传达了解放军第四十七军制止杀人的电报,强调不准再杀人,谁杀谁负责。可是,紧接着党委书记胡化维的讲话,却表扬了哪些杀人多、行动快的大队,点名批评了那些没杀人的大队。挨了批评的那些大队很不服气,散会后,东风、胜利等大队回去后就杀了15人。

会议当中,梁域再次行使“柑子园贫下中农高级法院院长”的职权,召集卫星大队的几个主要干部碰头,决定当晚杀掉朱用进父子等4人。

那天夜里月光极好,敬反修、梁域亲自带领民兵去了。当时,朱用进等4人对自己可能被杀毫无思想准备,直到被拖进了山上茶树林,才发觉大事不好。朱用进带头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葱地求饶∶“梁院长,我们也是贫下中农,旧社会一样受苦的……”

梁域用鼻孔哼了一下∶“笑话,你们以为是贫下中农就打了保票?就动不得你们?”

“我们犯了什么法,你也得说过明白呀。”

梁域厉声呵斥∶“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一边,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反革命一边,他就是反革命派……你们已经蜕化变质,站在阶级敌人一边了,你们也就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敌!”

梁域的仇敌朱用进父子等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据后来道县处遗工作组多方调查,梁域同朱用进之间有个人恩怨,属于借机报复。

地窖泣血,跃进大队大跃进

8月27日清晨。跃进大队部。一只苍白的手摇动电话机手柄,声音颤抖而激动∶“喂,我要公社,我找李部长。不在?你是……哦,郑主任啊。我是跃进大队的何方前,向你汇报一个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我们大队召开了党、团员和干部会议,研究决定用扫把扫,杀六十多个。”接电话的是公社文革主任郑来喜。郑主任喜滋滋地“哇”了一声,“好家伙,这么多呀!你们采取的是什么措施?”“我们准备了三囗地窖,全部下到窖里去。”郑来喜听罢,有些担心地招呼这位跃进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可要注意安全哟!”

何方前前天受到公社武装部李部长的严厉批评,跃进大队行动慢,拖了全公社的后腿。何方前一向身体不好,整日病怏怏的,领导一指责,吓出一身汗,打起十二分精神,力争把耽误的时间夺回来。这会儿见领导满意,且关心爱护自己,十分感动,连连向领导表示,一定会做得干乾净净,让公社领导满意。并一再嘱咐郑主任,要把他们大队的行动告诉李部长。

这时,全大队的地富分子及子女都已集中起来,一个个捆得结结实实。副支书左隆交也没误事,昨夜交代的任务记得牢靠,一大早就将“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木牌子背到了现场,用三根棍子叉着立在三囗窖的边上,并手忙脚乱地扯横幅、刷标语布置会场。

上午9点多钟,何方前带队押着64名四类分子及子女,浩浩荡荡向石头山水库尾端走去。后面还跟了一支人数可观的群众队伍。天气热,又捆着拴着,有两个地富分子年岁太大,走不动,要人拖,大大影响了队伍前进的速度。押到何家河边时,几个民兵拖得不耐烦了,请示何支书后,用鸟铳将那两个老的打死,扔进河里。这一招立竿见影,队伍前进的速度立刻大大加快,那些恐惧万分的人们,几乎是跑步奔向死亡之地。

到了石头山水库的尾端,因陋就简地开了个群众大会。大队贫协主席代表“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宣布了何光美、左南方等62人的死刑。然后验明正身,分别推下三囗窖内。又将稻草浇上煤油点燃,投入窖里,熏后,掩土活埋。何方前果然做得乾净利索,这个孱弱的支书当时很可能没有想到,他的跃进大队后来居上地放了一颗卫星,成为全县杀人最多的大队。

看着窖眼上那被脚踩结实了的新土,做事细致的何方前还是不放心,他和副支书左隆交一屁股坐在那里,边吸旱烟边商量∶里面埋的人太多,薄薄的一层土盖得住吗?万一有人拱出来,怎么得了!于是,支部决定派民兵在这里看守一夜。

篝火升起来了,野地里星星格外耀眼。水库里不安分的鱼扑哧跃出水面,发出很响的声音,吓得守夜人心囗柁柁跳。其中有个读过初中的民兵,突然被什么触动了,很动情地哼起歌来∶“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

如今那三囗窖和62条人命的地方早已为绿草覆盖,年年草荣草枯,全无一点血腥的痕迹。再没人谈起那里,也再没人敢去那里。那里被一同埋葬的只是一页瞬间的历史,但却是我们这个民族古老而恒久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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