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眺望迦南——马丁.路德.金三部曲之三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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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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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告诉我们,我们不可能抵达这里,”金在当天下午登台呼喊道。“还有人说,我们只有踩着他们的尸体才能到达这里。”金预先准备好了一篇演讲词,抒情描绘了他们从塞尔玛出发,“穿过荒凉的山谷,越过艰难的山丘”的长征。但是此时他已经远远偏离了讲稿,主张要用切实具体的结果来验证民权运动的成效。他越说越激动,完全进入了即兴发挥状态。“但今天全世界都知道,我们在这里。我们站在阿拉巴马州的权力机构面前宣称,‘我们不会允许任何人赶走我们。’”金停顿了片刻,台下听众的回应不温不火。他那嗓音深沉的开场白保持着缓慢的节奏,充溢着久经训练的敬意,其作用并非刺激听众们兴奋起来,而是促使他们集中精力。金站在平板卡车上,脚上蹬着靴子,身穿款式保守的深色西装,扎着一条单色领带,领带结打成了正式的温莎结。他俯瞰着从德克斯特大街的缓坡一直排到法院广场的浩荡人群。就像上一次进军华盛顿那样,所有电视台的摄像机都对准了他,向全国转播了演讲全文——这也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发表电视直播演讲。

他宣布塞尔玛运动以蒙哥马利为终点十分恰当。正是在这座城市诞生了“比枪支或棍棒更强大”的非暴力抵抗思想,并且在接下来八年不断传播发展,直到被监禁的伯明翰儿童做出的见证“从民主精神的深井中”唤醒了国家意识,从而在1964年的民权法案当中为黑人提供了“他们应得的部分尊严”。金继续说道:“但是没有投票权,所谓的尊严就没有力量。”因此“非暴力抵抗的手段又一次施展了出来。”他勾勒了艰辛孤独的阿拉巴马州投票权运动,直至这一运动抵达危机点的过程,并且深思熟虑地说道:“在美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个时刻比起这一刻更加光荣,更加鼓舞人心。各个种族与信仰的教士与信徒涌入塞尔玛,与遭到围困的黑人并肩面对危险的朝圣之旅。”金向约翰逊总统致敬,因为总统不仅“敏感地感受到了国家意志”,还坦率地承认“是黑人的勇气唤醒了这个国家的良知”。然后他总结了迄今为止的阿拉巴马运动:“从蒙哥马利到伯明翰,从伯明翰到塞尔玛,从塞尔玛回到蒙哥马利,这条路绕了一大圈,路途很漫长,而且往往很血腥。然而它已经成为了一条挣脱黑暗的高速公路。”

“是的,先生,”零星的声音回答道。

“因此,今天下午我站在你们面前,坚信阿拉巴马州的种族隔离正处于死亡边缘,”话说至此,金的周身上下都在投射能量。”唯一不确定的是种族隔离主义者与华莱士将要为了这场葬礼索取怎样的代价。”

自从读本科那时起,金就一直在与布道人同伴们一起钻研磨炼演讲术,他很清楚哪一句话放在哪里最能够促使听众鼓掌。果然这句话赢得了一片欢呼声。根据演说规则,金通常会在一段快节奏介绍之后述说一则轶事或者讲解一段圣经经文,从而构建一个可理解的问题。但是这一次他却故意绕路,带领听众们走进了一个充满麻烦的历史角落。金断言:“种族隔离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并不是内战之后种族仇恨的自然结果。”他引用了耶鲁大学历史学家C.凡.伍德沃德(C.Vann Woodward)在其著名的《吉姆.克劳的奇怪生涯》一书中发表的论点:南方各州在1877年重建结束后的二十年里允许两族投票,仅在北卡罗来纳州和南卡罗来纳州就有近百名黑人议员当选。有一段时间,甚至就连白人至上主义者也嘲笑吉姆.克劳法案实在太麻烦。

金再次暂时放下了预定讲稿——“我想让你们跟着我回顾一下这一幕”——请求听众们对抽象叙述保持耐心。这些抽象事物对专心投入的游行者乃至许多学者来说都很遥远,更不用说电视观众了。金认为,平等投票的局面之所以在十九世纪末遭到颠覆,是因为当时出现了许多新兴的民粹主义党派,试图利用“贫穷的白人群众 ”与黑人之间的潜在投票联盟。这一趋势促使“新兴波旁利益集团”采取了激烈行动。“通过他们对于大众媒体的控制,”金带着一丝阴谋论气息继续说道,这些人精明且耸人听闻地宣传“法律规定黑人和白人在任何层面上平等地走到一起都是犯罪。这一招非常成功。”

“是的,先生,”巨大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孤独的回应。

金的公开演讲当中第一次出现了劳工唯物主义与阶级政治的机械词汇。这份讲稿是由挤在平板床上的顾问们攒出来的,这些词汇或许来自贝亚德.拉斯廷。他用尖锐的宗教语言重新表述了他对伍德沃德著作的解释,言辞逼近了渎神的边缘。“如果说奴隶制时代是白人占领了世界,给黑人带来了耶稣。那么战后重建时代就是南方贵族占领了世界,给了贫困白人带来了吉姆.克劳……一只心理上的报喜鸟,告诉他无论他的处境多么糟糕,至少他还是个白人,仅凭这一点就比黑人更强。”

“是的,先生,”许多声音应答道。

“他吃下吉姆.克劳果腹……他的孩子也学会了以吉姆.克劳为食。”金继续说道。正是受到自由选票威胁的政治势力设计了种族隔离的社会:“他们把南方的教堂与基督教隔离开来。他们将南方人的思想与诚实思考隔离开来。他们将黑人与一切事物隔离开来!”部分人群中爆发出短暂的欢呼声。然而大多数人保持沉默,仿佛没听懂一般。

金为种族问题给出了出人意料且尚未完成的诊断,这一诊断的基础则是布道坛之外的朴素政治经济概念。他在战后重建与塞尔玛游行之间划了一条直线,认为这两者是自由爱国历史上相隔一个世纪的两个十字路口。通过类比金警告听众们,在这第二次“建立一个伟大社会”的机会当中同样潜藏着陷阱。启迪与善意不足以稳定在创伤性牺牲当中诞生的新民主,因为被动的恐惧不仅会威胁积极正面的经验,还会威胁用来描述自治的政治词汇本身。内战结束后,为了破坏新近加入宪法的三项自由修正案,美国人广泛地扭曲了关于战后重建的叙事,从而适应白人至上的浪漫观点。在金看来,历史上的陷阱虽然神秘且难以识破,但却涉及到“种族隔离的起源与根源”。伍德沃德教授认为种族隔离非常“奇怪”,他在书中笔锋克制地描述了南方各州决定针对黑人以及自身进行彻底种族隔离的几十年。隔离如此滴水不漏,以至于任何在章程当中允许不同种族成员相互称呼为“兄弟”的兄弟会组织都遭到了查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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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强调了历史选择的利害攸关。他告诉台下众人:“自从那起践踏正义的恶行在美国人的心灵当中犯下以来,我们已经走过了漫长的道路。詹姆斯.韦尔登.约翰逊说得很有道理。他说:

‘我们已经走过了一条路,

将这条泪水浇灌之路穿越。

我们来了,踏着我们的道路,

路上洒满被屠杀者的鲜血。’”

这番触及底线的言论让人群陷入了沉默。无论是什么势力从奴隶制当中创造初了种族隔离,这股势力及其造物的存世时间都已经远远超过了奴隶制这一极权主义发明本身。金毫不动摇地注视着这两者造成的后果。他丝毫不打算精心安慰白人听众,而是引用了约翰逊的《放声高歌》(Lift Every Voice and Sing)中的一部分。对于许多奴隶的后裔来说,这段诗文都会令人回想起太过严酷的苦痛凌虐。虽说《放声高歌》是公认的“黑人国歌”,但是金刚刚引用的中间一节常常在演唱当中遭到省略。这段诗文唤醒了运送非洲奴隶的古老“中央航路”的无形幽灵,使其潜入了美国奴隶制的躯壳,在更切近的私刑与南北战争时期引发了尖锐的回声。1864年在田纳西州的皮洛堡(Fort Pillow)——或者说在马丁.路德.金的遇害地点孟菲斯市附近——内森.贝德福德.福雷斯特将军率领的邦联军在打了一场胜仗之后仍不过瘾,干脆整建制地屠杀了一支投降的联邦黑人部队。事后福雷斯特将军在战斗报告当中直截了当地写道:“被屠杀者的鲜血染红了二百码河水。”屠杀发生后,一位联邦白人指挥官的妻子代表刚刚丧夫的黑人寡妇们向亚伯拉罕.林肯求情:根据州法律,这些寡妇作为逃亡的动产,并不比动物或者家具更有权利获得退伍军人福利。国会响应林肯总统的倡议,为前奴隶的孤儿寡妇提供了法律保护,“将他们的婚姻视为合法”,并且在1864年7月2日通过的法案当中赋予了黑人合法组建家庭的权利。这项法案的颁布时间正好比起1964年7月2日——也就是塞尔玛运动的前一年——颁布的、旨在废除种族隔离的《民权法案》早了一个世纪。

在蒙哥马利,金继续唱着赞美诗。

“走出阴暗的过去,

直到现在我们终于伫立

在白光闪耀之处

我们的明星投射在此地。”

他的情绪猛然向前跃进了一大步:“今天我想告诉塞尔玛市——”

“现在就告诉他们!”有人喊道。

“今天我想告诉阿拉巴马州——”

“是的,先生!”

“今天我想告诉美国人民与世界各国:我们不打算回转。我们现在已经上路了。是的,我们已经上路了,任何种族主义的浪潮都不能阻止我们。”

“是的,先生!”

“我们已经上路了。烧毁我们的教堂也不能阻止我们。我们已经上路了……”他的声音稳定地提高了音调,开始描绘一场克服障碍与牺牲、滚滚向前势不可挡的运动。然后将鼓点一般的排比短句转向了游行本身。“让我们向种族隔离的住房进军,让我们向种族隔离的学校进军,直到……让我们向贫困进军,直到……让我们向投票箱进军,直到我们派出……不怕‘行公义,好怜悯,存谦卑的心与你的神同行’的人们为止。”

金以接近男中音音域顶峰的调门接连抛出七个排比句,将投票箱进军的精神拓展到了各个方面。然后他放慢步调,为听众们留出了喘息之机。“在这个意义上,游行没有任何问题。圣经告诉我们,约书亚的勇士们仅仅在城墙高耸的耶利哥城下走了一圈,通向自由的障碍就轰然倒塌了。”他用方言缓慢而亲密地引用了古老的黑奴灵歌歌词,“就好像歌曲里传唱的那样:

‘约书亚打响了耶利哥之战

约书亚打响了耶利哥之战......

约书亚喊道,去吹响公羊角,

因为战斗掌握在我手中。’”

金要求他的听众们给出有价值的回答,以此来纪念这位“早已逝去的无名黑人吟游诗人”。“战斗掌握在我们手中。我们可以用创造性的非暴力来回应对于更高地位的召唤。”他把蒙哥马利公共汽车抵制者的个人记忆提升成为了“我们时代的奇妙标志,如此充满希望……面孔如此明亮,”并在答卷中加入了烈士的名字,一直到吉米.李.杰克逊和詹姆斯.里布。“他们的脚步声……是约书亚的部队行进时发出的奔雷之声,世界在他们的脚下摇撼。”他庄严地唱道:“我的人民,我的人民,听着。战斗在我们手中。”

金简短地停顿了一下,预先写好的讲稿内容此时已经用完了,接下来完全是即兴发挥时间。他首先回应了批评者和旁观者的持续呼吁,这些要求他赶紧结束令人不安的煽动,金对此非常不以为然。根据这些人的话术,社会常态早已摆脱了残酷的恐怖,偶尔才会有被炸毁的教堂令人蹙眉。金拒绝接受这套说辞,因为“正是阿拉巴马州各地的社会常态阻止了黑人成为注册选民。”他那独特且焦灼的声音将“常态”这个看似很难加以发挥的词汇烧热成为了驱动演讲势头的引擎,在接下来的十句话当中接连发动了十五次。“能让我们满足的唯一常态是公平如大水滚滚,公义如江河滔滔的常态,”金再一次高声转述了先知阿摩司的话语。他根据记忆当中的现成素材最后三次呼吁听众们在建立“一个与自己和平相处的社会”的斗争当中坚守非暴力,然后谈到了他本人的内心渴望:“我知道你们今天在问,这需要多久?”金坦言道。“有人在问,偏见还会蒙蔽视野多久……有人在问……”

直到此时金才终于说出了将要铭刻在自由运动顶点的话语,他这次演讲当中的几乎所有其他言论都很快消散在了各方看法的变化当中。在州议会大厦内部,华莱士州长一边同时观看着三台电视机,一边透过助理办公室的百叶窗偷看未来的选民——他之所以要特意跑到别人的办公室里看电视,是因为他不想让别人以为他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不敢出来。在广场上,金的演讲刺穿了他自己的同情者之间的温和间隙,划破了他们之间的境遇与肤色差异——他的语气太像黑人,他的主张太过非暴力,他的思想太过黑暗,他的论述太倾向于审视战后重建历史,从而警告人们不要再次听任希望遭到缓慢的侵蚀。保存下来的金的演讲记录将会比他匆忙拼凑的文本更混乱,反映了一个动荡的时代。一些段落遭到调整或者干脆被跳过,登上印刷品的内容*与他所说的内容并不一致,听众记忆当中的内容也对不上他事先写好的讲稿。

*【认证版金的主要作品选集(1986年出版)将这篇讲稿当中涉及非暴力的词句改成了过去式,从实际演讲中的“可以转变”改为“转变了”。它省略了主张非暴力的演讲第一段与最后一段(“因此我恳求你们……”)。保存下来的版本还省略了金对于战后重建与吉姆-克劳的全部讨论,他对于常态的阐述,以及他朗诵《放声高歌》与《耶利哥之战》的段落等等。有些错误与省略首次出现在《纽约时报》连夜汇编的节选当中。】

“正义还要在十字架上钉多久?真理还要被埋葬多久?”金在蒙哥马利喊道。“今天下午我来告诉你们,无论此刻多么困难,无论此刻多么令人沮丧,此刻都不会持续多久。因为被压倒的真理将会再次崛起。还有多久?没有多久!因为没有谎言可以永远存在。还有多久?没有多久! 因为种下什么必然要收获什么。还有多久?”

台下的呼声已经开始回荡,人们越发强烈地期待着他的反问。金的声音盖过了鼓励的高呼与期待的低吼,他抛出珍藏的一串经典语录,不过省去了作者的名字,从而将演说的结尾冲刺阶段精简到了九十秒。“没有多久!”

“没有多久!”一个女声的回答压过了其他人。

“‘真理永远在脚手架上施工,谬误永远霸占在王座上,’”金充满激情地朗诵了诗人詹姆斯.拉塞尔.洛威尔的诗句。“‘然而那脚手架摇曳着指向未来,越过昏暗未知的方向/伫立着阴影中的上帝,将他的子民用心守望。’”还有多久?没有多久! 因为道德宇宙的弧度虽然很长,但是毕竟朝向正义弯曲。还有多久?没有多久!因为我已亲眼看见上主降临的荣耀,祂正在践踏酒醡碾碎愤怒的葡萄,祂挥舞命运闪电祂的利剑已出鞘——祂的真理一往无前!”

金加快语速,继续念诵了《共和国战歌》的另一节歌词,然后暂且放慢了一下节奏,接着又全身心地投入了他精心选择的词句。他的声音在情绪极限的边缘颤抖,随着无数人的齐声念诵越爬越高:

“祂吹响前进号角绝不后撤向前进,

他端坐审判席上筛选善恶世人心,

哦!我的灵魂向祂飞去我双腿欢欣!

我们的上主一往无前!

荣耀,荣耀,哈利路亚!

荣耀,荣耀,哈利路亚!

荣耀,荣耀,哈利路亚——”

人群的嘈杂声渐渐消失,直到这第三句“荣耀”如同礼炮一般唱响,然后高涨的情绪就溢出了这场远征的终点:

“——祂的真理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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