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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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6

19

袁媛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抱怨我家里连镜子也没有。她的口红有些糊了。我用手机给她照镜子。她笑着说:“不错。”转过身去,用自己的手机照着,用力擦了擦嘴唇,补了妆。“要上班去了。”她说着往外走。我在门口看着她慢慢走远,觉得她有些陌生。

微风飒然,一个陌生人闯进了屋子。

这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家伙,个子高大,戴着林宗折角巾,穿着黑色的蓬松长衫。他绕着三角支架转了一圈,观察了一会儿,拿起盛蹄髈的陶钵,呼哧呼哧地啃吃。我来不及阻止他,问他是谁,他嗯嗯哦哦的算是回答,只顾吃。吃了大半个蹄髈,他舒服地长叹一声,转头对我说:“这些个蠢故事,你怎么讲了又讲,烦不烦呢。”

他说话的声音清亮,把我吓了一䞬。他踱到左屋角,轻轻踢了踢我的板板狗。板板狗没有理睬他,继续睡觉。他说:“狗子这么爱睡觉,我送你一首诗。”他找到白纸和一支圆珠笔,舌头在笔尖舔了舔,写道:

索姿驯态碧山空,

剧爪贪涎一饱充。

不知酣睡何时觉,

料尔都无警盗功。

写完后,将纸头摆在了狗肚皮上,歪着头看看,很满意的样子。

“真当才思敏捷,像默写出来的一样。”我说。我晓得他是徐文长,请他坐下,同时摇摇头说:“长得不像啊。你一点不像我的朋友徐文长。”

徐文长说:“当然不像,世人画我的像,都画得不像。”

他的嘹亮的声音又吓了我一䞬。

他这句话有点耳熟。以前有个叫章重的人,说他十七岁梦见过徐文长,就是这个模样:“肥且扬,练巾垫折,墨衣蒙戎。”徐文长也告诉他,世人画他画得不像。章重还用了天帝白玉楼成叫李贺去写文章的梗,说他与徐文长盘桓间,也被天帝召去写箓文了。多年以后,他遇到徐文长七十多岁的儿子徐枳,拿出徐文长的小像,与他梦见的一式一样。我猜,这章重是读陶望龄的文章,读到“渭貌修伟肥白”一句,才梦到徐文长的相貌,醒来后忘了出处,以为是徐文长托梦了。

所以徐文长是肥白的大个子,与传下来的也不知是谁画的徐文长画像不同。

沈德符小时候在北京张元忭家里见过徐文长,他后来追忆,还记得徐文长的相貌:长身皙面,目如曙星。

罗隐自从被雷公换骨之后,做不成皇帝,还变成了乞儿,且相貌无比丑陋。他的丑是有名的,相国郑畋的女儿爱死了他的诗,偷窥了他的样子后就死心了,不愿意爱了。但我们的传说中,讲过了雷公换骨这么惊心动魄的事件之后,并不说起他的长相。我们的故事给我留下的印象,罗隐似乎永远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我们的故事中,徐文长是个二三十岁的后生,长相似乎普通,没人说他俊丑,我也从来没想过他长得怎样。

传说中罗隐有皇帝命,徐文长是军师。如果不是发生变故造成历史改写,那么会是这样:一个丑男当皇帝,一个帅哥做他的军师。

我们讲的故事,从来不描述徐文长的相貌。罗隐和徐文长的相貌,都不描述。此时看到徐文长本人,他的长相摆在了我的面前,我无法回避了。我觉得他这个相貌做罗隐的军师,并在罗隐当皇帝之后做宰相,是挺合适的,西汉丞相张苍、北宋的参知政事冯京,明朝的学士宋濂,也都长得修伟肥白,相貌堂堂。所以故事中说徐文长被罗隐换骨连累了,也不是没有道理。

我并不想说他的破烂画像像不像他本人,那是另一个徐文长,或者另几个徐文长。我是说他一点不像我的朋友徐文长。

我的朋友徐文长是个搞恶作剧的专家,绝不能长得修伟肥白。

修伟肥白的人,胆子小,顾忌多,假正经,怕痛,怕丢脸,爱整洁,油头粉面,喜欢摆破势,缺安全感,缺幽默感,缺自嘲能力,缺看懂滑稽戏的智力,缺说出刻薄话的魄力,这种人没有搞恶作剧的天赋。

20

比起徐文长的相貌什么样,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问他。

“痛不痛?”我问。

“痛。怎么会不痛?”他仰头大笑,声音更其尖亮,犹如门铃陡响,猝出不意,害得我惊了一大䞬:我已经扯掉了门铃的电线,怎么又响了呢,却是这个家伙狂笑,胡咙贼胖。他已经吓了我三䞬了。

他们说,徐文长嗓音朗如唳鹤,经常半夜呼啸吵人睡觉(这一点倒与我的板板狗个性相似,喜欢半夜热闹),并且有群鹤应焉。我想,原来鹤的叫声是这样子的,那么所谓的风声鹤唳,就是“呼哇罡罡”了。“呼哇罡罡,草木皆兵”,字形看上去不优雅了。

我没有听见过鹤叫,我听见过鹅叫,伸着长脖子仰天大叫,吓人兮兮的。徐文长的声音就像鹅叫。我又想起了袁小方形容的疑似他妈妈的老女人的声音。徐文长的声音也像那个老女人。

“如果痛分作一到十级,女人生孩子是十级,你的痛几级?”我又问。

“五百年来,从没人问过我痛不痛。”他笑着说,“用大锥子凿耳朵,有八级吧;用棰子砸睾丸,也有十级,与女人生孩子一样痛。”

“砸睾丸是最痛的了。”我说。

“这也不是最痛的。最痛的是活着。”他说。

“活着几级痛?”我问。

“七级痛。”他说。

“七级痛。”我说。

我正想着他有没有数学老师,他已解释了:“一辈子七级痛,就是顶级痛了。生孩子、砸睾丸痛归痛,毕竟是短痛,哪里及得上长痛痛。”

这句话说得有些伤感,未免尴尬。所以我礼貌地沉默了半分钟后,又提起了他的相貌。他的相貌部分,对“我的朋友徐文长”来说,也很要紧的。那些新出版故事中,我也曾看到他们认为徐文长不是修伟肥白型的,而是与“我的朋友”的徐文长相似。

我说:“我说你不像,因为我们传说的你的故事里,你总是在搞恶作剧,各种各样恶作剧,害遍了身边的人。那么你不可能白白胖胖,你只能是这个样子:相貌算得上清秀,中等个子,口才便给,滑稽多智,表情时正时邪,一肚子蔫坏蔫坏,神色有点灰不留丢,身手有点敏捷,嘴角有点歪,脸皮有点厚,心肠有点坏,做事有点断翘。”

“什么话。”徐文长怫然不悦,“照你说,我这大好皮囊,还不如你这狗模猴样了?”

“谁狗模猴样?我可没说你白长白大、白生白养。”

“我,我本人,我的这个我,不是你的我——我本人的性格与相貌,果然有些不同,我七级痛的生命,便有七分激烈的性格。”徐文长说,“不过我本人的我,高大肥白没天赋的胆小鬼,必须蔫坏,必须断翘。”

我想,相貌也许直接影响了他的形象。我的朋友徐文长的形象异常单薄,是用一个个恶作剧故事塑造而成的人物。这些恶作剧故事是平行的,而且只有叠加的状态,几无叠加的效果,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就算只听过一个徐文长故事,对我们的徐文长的认知,几乎与听过所有徐文长故事一样,不会认识更深刻,形象更鲜明。我想也没有人能够听过所有的徐文长故事,因为你不晓得何时何地何人又会编出一个。

我的朋友徐文长的故事,本身是不可靠的。作为民间传说,它默认能够自洽,假装自洽,无视各种漏洞。但如果“我的朋友徐文长”修伟肥白,那么故事在实质上不可靠了:一旦他修伟肥白,白白胖胖,那种假装的自洽就崩塌,他不再是我们的朋友。中等身材是我们的朋友的标准身材。同样的,他的标准相貌也不能白不能胖,必须普通。这不需要附加解释。

21

徐文长故事之所以让人喜欢,因为情节不曲折,几句騃头天话,一个滑稽的转折,听着不费脑子,轻松自在。騃头天话的特点在于假痴假騃地讲述夸张搞笑的内容,有些人能够严肃地讲騃头天话,有些人能讲得活灵活现,还有些人总是讲砸,笑点还来不及讲到,自己先笑倒了。我是一个平庸的讲述者,中规中矩,从不出彩,也不会自己笑倒。

庄子、孟子和列子都擅长讲騃头天话,他们虽是两千年多前的人,见识、脾气和幽默感不在我老家隔壁叔伯之下。比如有个騃头天话是这样说的:

有两个人在聊天,一个说:“皇帝砍柴的柴刀,只怕是金子打的。”

另一个说:“天介冷,皇帝罗汉豆剥剥,日头孵孵,用不着砍柴的。”

《列子》也记载一个类似的梗:

宋国有个农夫,孵日头孵得开心,告诉他老婆,他准备将“孵日头很舒服”这个秘密献给君王,必得重赏。

我们小时候讲徐文长和罗隐的故事,并不是在网上开个专栏,不断发视频,一个接一个讲下去。那时还没有互联网。我们是一时兴起,就讲一个;坐着无聊,也讲一个;聊天聊到触发记忆,再讲一个;讲了这个,有人记起另一个,又讲一个。讲过了哈哈一笑,话题很快就转到别的事情上了,或许是另外的故事,或许是邻居的事情,或许是邻村的事情,或许是城里的事情,或许是美国的事情,或许是种菜施肥插秧拔稗,或许是上山砍柴斫树,或者接一个罗隐、騃女婿、老虎、包文拯、三国、岳传、唐伯虎的故事,野兽蛇虫,雨水日头,事故灾眚,接人待物,电影书本,道理横理,总之,聊天八只脚,随意了。

只有罗隐的故事有创世意味,也只有徐文长的故事有这么浓重的市井烟火气,滑稽、断翘、恶俗、粗疏、流里流气,女人听了会笑骂:“假痴假騃。”

便是假痴假騃。以志得意满之态,作假痴假騃之言,会有一种神奇的反向效果,呈现智商优越。

徐文长的名头上,汇聚了两类故事,恶作剧和对课。恶作剧故事的标签性最强。就徐文长了。其他人物的恶作剧故事都是零星的,独声喘不成气候。

贴标签对我们来说,有重大意义。这是我们理解世界的美妙方式。只要贴上标签,这个世界,或者人物,就认识理解分析解读鉴定完毕,结束。简简单单明明白白直直接接轻轻松松疯疯傻傻嘻嘻哈哈。

效果与看电视广告一样——长腿女郎甩一甩长发,表情满意开心到极点,说:“美得像丝一样。”于是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实现了世界和平,达成了人生圆满,并且真理在握,普天下再无值得操心之事。

所以徐文长的故事非常单纯,非常解压,看到别人被徐文长调排,尴尬倒楣的毕竟是别人,而我们哈哈一笑,成为优越的旁观者。

讲徐文长的故事,或者听徐文长的故事,说明有一个好心情。处在忧愁伤心痛苦恶赖之中,是不讲徐文长故事的,也不听。所以聊天中出现了徐文长,似乎会有一种色彩明亮且浅显的静好富足感,适合古典和平的乡村和街市。

通宝推:菜根谭,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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