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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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5

16

袁小方总是在十二点之前回家去,但有一天我和他都睡着了,他倒在草席上,我缩在沙发上,直到敲门声响。

是袁媛敲门。她下班回家,发现弟弟失踪。她每天十二点半下班到家,并不晓得弟弟经常会深夜离家出走一通。父母胡咙比赛,每次比得精疲力尽,一上床就睡到八都里,也不晓得袁小方的夜游习惯。袁媛在大街小巷找了一个小时,凌晨一点半找到了我的半间屋,看到门缝里透出灯光,就按了按门铃,但门铃的电线已经被我拔断,于是她砰砰敲门。我在梦里听了半天棒槌打衣裳声,她说她其实只敲了半分钟的门,就听到屋里有了动静。

她不断道歉,拖着瞌充懵懂的袁小方退出去,好像要提防我会发动突然袭击,差点在门槛上绊跤。我送他们到门外,站在弄堂里,看着他们的背影在昏暗的路灯光下一晃一晃地远去,回屋关门。

这是袁媛第二次到我的半间屋。第三次便是次日下午,她上班绕个弯过来,提了一个陶钵,盛了个猪蹄髈。

“用微波炉热一下……”她在屋里巡视着说,“用煤气灶……用电磁炉,电饭煲,酒精灯……你什么都没有,算了,你直接拿着啃吧。”

她笑起来,还看了一眼板板狗。是无意中看了一眼狗,还是故意的,是嘲笑我狗啃骨头?

我说:“你为什么看狗?你看了一眼板板狗。”

“我没看,我没看。”她说。

“你看了,我看见你看了。”我说。

“我真当没看。”她说,脸色发白。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的脸色这样突变,忽然间像打了一道白光。我大笑起来。她也笑了:“你怎么会以为我是说你狗啃骨头的呢,这明明是猪蹄髈,不是骨头。”

我想起《徐文长吃蹄髈》,上次有人留言。我就邀请她一起看看。

17

天池鳖果然又留言了。他在《都来看》下面留言说:“历史上的徐文长,根本不是这样的。一个正常人怎么会对这种欺负残疾人的恶作剧津津乐道?你也可以看一下这个故事的另外一个新版本:瞎子是个恶霸,徐文长才出手惩戒的。”

我回帖说:“嗯,新编徐文长故事中,瞎子是恶霸,徐文长惩恶扬善。瞎子以前是受害人,现在被牺牲掉了,变成坏人,恶霸,活该了。那么,究竟谁欺负了残疾人?这心肠有些毒辣。”

天池鳖似乎在线,回贴很快:“所以,冤枉徐文长就可以了?”

我说:“这也是人之常情,你是故事中的徐文长一方的。你像郑板桥一样,是徐文长门下走狗,只可惜只能排到第二粉丝了,郑板桥才是头号粉丝。故事中的徐文长做了坏事,你就不愿意,不肯坏了他的名头,就百计维护,最容易最有效的方法便是妖魔化对手。这得硬扭才行。三国水浒就是这样硬扭的。”

天池鳖说:“你这是顾左右而言他。故事中,瞎子是虚构的。你的故事虚构了一个无辜瞎子,我的故事虚构了一个恶霸瞎子,如此而已,并没有规定虚构的瞎子必须是恶霸或受害者,就算虚构出一个与徐文长有世仇的瞎子,也可以吧。怎么能说虚构了恶霸瞎子,便是妖魔化、心肠毒辣呢?”

这话也有道理。假设最初虚构的瞎子是受害者,在版本演化过程中,虚构的瞎子变作了恶霸,这算不算欺负残疾人?算不算冤枉、伤害了最初版本的那个虚构的瞎子?虚构人物如何主张权利?如果虚构人物能主张权利,那么徐文长更能向我的朋友徐文长主张权利,这样一搅,讲故事需要瞻前顾后,所有乐趣将勾销,也就是没有了故事。“人生无味了。”我下了如此一个结论。

但是,徐文长究竟是谁的朋友?我的朋友还是他的朋友?为什么他在帮我的朋友徐文长说话,我反而帮徐文长欺负过的人说话?

我说:“还有徐文长吃蹄髈的故事,你是不是认为,卖陶瓷的、卖酱油的和煮蹄髈的,全是恶霸,每个人肚子里都晃荡着坏水,因此,徐文长一举惩罚了三个恶霸?这样倒也蛮有意思,世上只有徐文长是好人。但如果满街皆恶霸,那么恶霸欺负谁呢。再说了,卖陶瓷的、卖酱油的、煮蹄髈的,他们杀过自己老婆吗?”

这是强词夺理,将我的朋友徐文长与古书上的徐文长混为一谈。我发出这段话之后,觉得自己脸孔黄怏怏的。“我丢脸了。”我对袁媛说。

我又弥补了一条:“而且你为徐文长辩护的观点,与徐文长的观点正好相反,搞笑不搞笑?徐文长说,自君四海主亿兆,琐至治一曲之艺,凡利人者皆圣人,马医、酱师、治尺箠、洒寸铁而初之者,皆圣人也。你倒好,皆恶霸也。”

天池鳖说:“约一个吧。”

“我不打架。”我说。我猜想这个天池鳖要阻止我继续败坏徐文长的名声,劝不住甚至可能动武。

“我也不打架。”他回复说。

袁媛说:“真有趣,我很想看看你们的约会呢。相约一起吃一顿蹄髈吧。我听说柯桥笛扬路有一家蹄髈不错。”她站在我身后看电脑,将尖下巴扣着我的肩膀,很有些痛。

我反手摸着她的头发说:“蹄髈我们自己去吃,不跟他吃。”

她说:“好。”

我拉着她坐到沙发上。我们笨拙地沉默着。我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她将脸埋在我的胸口,转动着,好像将我的衬衫当作毛巾在擦脸。我晓得她是在躲避嘴唇与嘴唇接触,就随她了。她的头发有栗子香,左脖子有一颗豌豆大的黑痣,像停了一只绿头苍蝇。

她怎么送一碗蹄髈给我吃呢,在听了徐文长吃蹄髈的故事之后。我似乎从中找到了她的幽默,于是觉得这油腻腻的蹄髈也清雅了起来。如果将来我和她发展的结果可以将此事定性为蹄髈定情,那么这碗蹄髈会更清雅。

18

不晓得徐文长吃猪蹄髈霸王餐,是在哪座城市的哪条街上。恐怕就是在绍兴,观桥附近。他是观桥的地头蛇。

但在我的想象中,徐文长吃猪蹄髈,是在章镇的老街。我十六岁之前没去过别的城镇,仅到过章镇的老街。这条老街在我的印象里不短,其实不长,灰石板硿硿响,两边是两层楼的房子,或高大的平屋,椽柱皆已深黑。街上开着好几家商店,副食品店,瓷器店,布店,理发店,以及国营馄饨店。馄饨老鼠肉。我爸曾经说过,以前,四乡八村的人总是说,难得来一趟街上,吃一碗馄饨再走吧;镇上的人说,还不如乡下人,我们一年到头住在镇上,却难得吃一碗馄饨。“还不如乡下人呢。”镇上人说。我小时候一直担心,既然所有人难得吃,那么等我有了钱吃得起馄饨了,馄饨店是不是早已倒闭了?后来我到了镇上,第一件事是找馄饨店,发现不止一家,说明吃馄饨的人很多,馄饨店并没有倒闭,就连年糕店、面条店也开着没倒闭。

徐文长就是在这样一条街上,并不吃馄饨。他从这家陶瓷店拎走了一只夜壶,晃荡晃荡地往西走,看似要翻过大埂,去曹娥江边灌水,检查夜壶漏不漏,哪想到他会在酱油店停下,灌上一壶酱油?就算是新的、干净的夜壶,灌酱油不觉得腻腥吗,还浇在蹄髈里,这样的蹄髈,饿杀鬼也不肯吃,他竟然想出计较弄来吃,还不如饿杀鬼。

所以徐文长是不怕腻腥的。

到绍兴七八年了,我却还是无法将徐文长活动的场景移到绍兴。小时候听故事留下的方位感,很难改掉。

我又想到了一点:徐文长吃猪蹄髈,是损人利己的故事,这有些特别的。徐文长的故事,大多是损人不利己的白开心故事,但这次他利己了,处心积虑的,搞出了一串花样,吃掉了别人的油罗罗的猪蹄髈。

通宝推: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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