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江左的绋歌之一:行路难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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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江左的绋歌之二:君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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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左的绋歌之二:君不见

 

 

6,宋袆

 

宋袆是绿珠的徒弟,王敦之妾。绿珠是西晋首富石崇之妾,永康元年(300年)坠楼而死。

《世说》说,王敦荒恣于色,体为之敝,左右谏之,他便将婢妾数十人放出去了。东晋太宁二年(324年)王敦造反败亡,剩下的婢妾自然也留不住。总之宋袆离开王敦家,进宫了。

325年,晋明帝司马绍病危,大臣们到宫里闹事,要求赶走宋袆。经过是这样的:

皇帝说:“那么你们各位,谁想得到她呢?”

大家都不说话。

后来吏部尚书阮孚说了:“请赐给我吧。”

就给了他。

司马绍是个金发青年,聪明过人,还练过武功,是东晋最能干的皇帝。北宋陈旸说:“女乐之为祸大矣……晋明出宋袆而疾愈。”这句话有些横对。司马绍只活了26岁,死于325年秋,并没有“出宋袆而疾愈”。

宋袆长得美丽,有国色,善吹笛,入宫时年纪已不小。大臣们容不下她,不知是为色还是为笛。阮孚有两大爱好,酒与鞋子,他这次却勇敢地要了宋袆,不知是为色还是为笛。

如果不是阮孚,大臣们多半要逼皇帝杀掉宋袆。

 

 

7,谢尚

 

没过两年,阮孚也死了。再后来,宋袆就到了谢尚家。《世说新语》中有一段对话,忽略了宋袆中间的经历:

 

宋袆曾为王大将军妾,后属谢镇西。

镇西问袆:“我何如王?”

答曰:“王比使君,田舍、贵人耳!”

镇西妖冶故也。

 

这段对话发生的时间,从语境看,似乎是宋袆到谢尚家不久,毛估估在半年之内。

宋袆在阮孚死后,到谢尚家之前,隔了多久,在做什么,已无法查证了。

余嘉锡认为,如果照《世说》文中的称谓,即按谢尚做镇西将军的时间推算,此时距绿珠死已53年,宋袆大约70岁了,不大可能;宋袆叫谢尚“使君”,那么也可以是他做江州刺史之后,这也距绿珠死40多年了。估计是她善吹笛,谢尚请她做家庭笛师。

如果宋袆绿珠死后53年到的谢尚家,那么是公元353年。4年后,谢尚去世。

谢尚妖冶,小时候爱穿花衣服,鸲鹆舞跳得好,还是弹筝弹琵琶的高手,他翘着脚北牖下弹琵琶,桓温说有天际之意。

他还有妾阿妃,也是“有国色甚善吹笛”,也许宋袆便是阿妃的笛子老师。谢尚死后,阿妃誓不嫁。王献之的岳父郗昙设计得阿妃为妾,阿妃一辈子不与郗昙说话。

郗昙是王羲之的亲家公,王羲之写了一封长信给他,请求他将美丽的女儿郗道茂嫁给自己美丽的儿子王献之。不料王献之遭遇逼婚,新安公主要下嫁他,逼他与郗道茂离婚。他死前说,此生唯一恨事,是与郗家离婚。

阿妃与王献之,两样事,一样恨。

谢尚一生有个心愿,恢复礼乐。

东晋是个礼崩乐坏的时代。说的是字面意义上礼崩乐坏。史书上说,晋怀帝永嘉五年,海内大乱,独江东差安,中国士民避乱者多南渡江,史称衣冠南渡。但朝廷的伶官乐器没能南渡,所以宗庙是立了,却没了精通礼乐的人。在当时,这个样子是很山寨的,搞得像一个伪政权。

阮孚、谢尚几个有心之人,增益修复雅乐,渐成规模。后来遇到几个粗人执政,这事又搁下了,乐器堆在仓库里朽坏。谢尚以镇西将军镇寿阳,收了北方南来的乐人,还制作了石磬,雅乐始颇具。

 

 

8,君不见

 

古人说,《行路难》,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多以“君不见”为首。

袁山松对宋袆唱“君不见”的感叹,是因为没来得及看见她的青春,还是因为没来得及听见她的笛声?

宋袆一生辗转多门,俱在富贵之家,买她,抢她,送她。她相当于贵重物件,拥有她,也许可以体现良好的品味。曾看到旧书中一句话:“宋袆侍女数百,挂镜皆用珊瑚珠。”极豪奢,但不晓得具体是什么情况。

袁山松出身陈郡袁氏,家世在当时王谢袁萧四大侨族中排名第三,袭长合侯,历显位。

他多才多艺。

他写的后汉历史非常出色。

他是山水文学的创派老祖宗。

他擅长的音乐,是挽歌和《行路难》。

书上说:“袁山松为琅琊太守,每醉辄乘舆上宋祎冢,作《行路难》歌。”可见他不是只去唱了一回,而是吃醉了就去,去唱了好多回,好像服散发作了,又好似颇有隐衷:

他跑到宋袆的坟头,唱的却不是挽歌,而是《行路难》,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阮籍醉后乱走,穷途之哭,也不是只哭了一回,而是哭了好多回,他的《咏怀》诗说过他的很多想法。袁山松的想法必在他的《行路难》中,但他的想法丢失了。他把宋袆当作树洞,将所思留在了她的坟头。他创作的《行路难》,如今不但已听不到,也已读不到了。

不知他是哪一年出生的,估计与名将谢琰的年纪差不多,或者略小。

396年东晋孝武帝去世后不久,他动过脑子想将女儿嫁给谢琰的儿子谢混,被王珣阻止,劝他“莫近禁脔”,因为谢混是孝武帝看中的人,后来也果然尚公主。谢琰352年出生,继王凝之任会稽内史,400年与孙恩作战时遭到部下叛将的暗算战死。

袁山松哪一年出生不晓得,宋袆哪一年去世也不晓得。参照谢琰的年纪,可能袁山松出生时宋袆已去世。就算两人曾经并存于世间,时间也不会长。

无论如何,袁山松和宋袆是隔代之人。但两人之间,坟墓与挽歌之间,《行路难》与笛子之间,好像有着他人无法得知的牵连。

 

 

9,君不见

 

北宋郭茂倩整理《乐府诗集》,其“杂曲歌辞”之十便是《行路难》,打头的是鲍照的十八首《拟行路难》,第一首的开头说:“奉君金卮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蒲萄之锦衾。”

鲍照十八首的主调也并不是金卮美酒玳瑁雕琴,而是咏叹人生苦多欢乐少,独魄徘徊绕坟基。

这十八首中,以“君不见”开头的有七首,其中三首连用两个“君不见”,共计十个“君不见”。

袁山松去世15年后,鲍照出生。袁山松家世显赫,鲍照出身微贱;袁山松死于战阵,鲍照也死于乱兵。我觉得这两人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本是相当的,皆是别开生面、影响千年的宗师级别的人物,但千年之后,鲍照的名气远远大过了袁山松。说袁山松惊才绝艳,是文学上的大宗师,恐怕不能取信。没证据,没说服力。他的作品流传下来的实在太少。他的《后汉书》有101卷,近人周天游穷搜古籍,也只搜括到几页。

此事何其不幸。

证据还是有一些的。当年横空出世的《宜都山川记》,有部分流传,郦道元《水经注》经常引用他的文字。我很喜欢这些片断:

 

佷山县东六十里,有山名下鱼城,四面絶崖,唯两道可上,皆险絶。山上周回可二十里,有林木池水,人田种于山上。

昔永嘉乱,土人登此避贼,守之经年,食尽,取池鱼掷下与贼,以示不穷。贼遂退散。因此名为下鱼城。

峡中猨鸣至淸,山谷传其响,泠泠不絶,行者歌之曰,巴东三峡猨鸣悲,猨鸣三声泪沾衣。

 

西陵江南岸有山孤秀,从江中仰望,壁立峻絶,人自山南上,至其岭,岭容十许人,四面望诸山,畧尽其势,俯临大江,如萦带焉,视舟船如鳬鴈矣。

 

鲍照的时代,袁山松的《行路难》想必还没有失传。所以我想袁山松当年写《行路难》,已有“君不见”开头。

也许陈武牧羊时听到的《行路难》,也常以“君不见”开头的——歌者在草原上,以曼长哀婉的曲调向人诉说:君不见,河边草;君不见,冰上霜;君不见,春鸟初至时,百草含青俱作花。

袁山松在坟头唱《行路难》,也是用歌声向宋袆诉说:

君不见……他想告诉她什么?

他在侨郡做影子太守的悬置身份,让他自怜怜人,不断念及宋袆无法摆脱依附的身世么?

他觉得宋袆明白他么?

他有多少苦闷烦忧无处可说,只能说给坟墓中的宋袆听?

悲莫悲兮唯此悲。

 

 

10,君不见

 

一般来说,“君不见”,并不是你没看见的意思,而是说你难道没看见吗,意思是你应该看见的,你肯定看见的,你不会没看见,你看那……你看看。当然不必亲眼看见,也可以是听见。因为许多君不见,见的是古人古事。

“君不见”从《行路难》出来,也用于其他乐府。比如李白的乐府诗,《行路难》有“君不见”,《梁甫吟》有“君不见”,《将进酒》也有“君不见”。苏东坡古体诗和词中也不断出现“君不见”,至少写了三十次。

鲍照当年就有连用“君不见”的句式,杜光庭那首古怪的宝塔诗《怀古今》中连用了四个“君不见”。

白居易用了“君不见……又不见……”的句式,成为“君不见句式”的变体,后世用得也不少。

“君不见”大多用在开头。但李白《行路难》的“君不见”,是在后半部分,他的《将进酒》的“君不见”却是在开头。

还有人将“君不见”分置于句首和句末,形成一个环。如南朝费昶:“君不见人生百年如流电,心中坎壈君不见。”唐朝崔颢:“君不见建章宫中金明枝,万万长条拂地垂。二月三月花如霰,九重幽深君不见。”

“君不见”句式,语调大多悲伤无奈激愤,有时慷慨激昂,接下去往往又落入对无常的感叹。

听到“君不见”三字,便晓得这是要抒发出一大抱的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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