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茗谈202:张导和米箩 -- 本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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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茗谈202:张导和米箩

(一)

先说张艺谋。

我以前就说过,我见过张艺谋。那是1994年或者更早一年,张导到上海拍《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上海外经贸委里有位女士,私人关系上认识巩俐,就张罗了几家外贸公司给剧组解决一些困难,我们的友商是派几部车给剧组用,我们公司是替剧组定做一批套头卫衫。

当时,美国把它的国内市场作为收买发展中国家的武器,美国把每年进口的纺织品总量,有计划地分配到各国,中国外经贸委再分到各口岸的地方外经贸委。配额证书类似于今天还在沿用的《原产地证》,由外贸公司根据每笔业务,先在配额证书上填写细节,然后再交上海外经贸委审核签发,签回的配额证书随同其他出口文件交给美国的进口商,供进口商在美国进口报关。所以外经贸委相关人员的权力很大,围绕配额的江湖故事,远比武侠小说精彩,因为涉及的就是真金白银,不是文学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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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这是产地证,配额证是类似的,美国海关认经手人的签字和盖章。

当年国营外贸公司里,岗位分“外销员”和“跟单”,外销员对口外商和外经贸委,跟单员对口国内的生产企业(多数是乡镇企业)。本人当年外表斯文,其实可甜可咸,关键因素是没啥野心,所以外销员师傅和跟单员师傅都肯教我,所以跨界。因为我去外经贸委跑得勤,相熟的X老师就把剧组制服这个事“分配”给我们了,钱当然是公司出,我负责跑腿经办。

事情办完,张导特意来我们公司答谢了两次,第二次还留饭了,算是很给面子,巩俐没有出面。

我个人的感觉,张导本质上,是一个比较弱的林彪。他不善于钻营,但真显示了本领被提拔到领导岗位上后,能带队伍。而且因为本心不坏,不会拿部下当社畜使唤,所以在他手下,就算有压力大家也是心甘情愿的,志同道合嘛。

面目慈祥还是其次,关键要出活儿。张艺谋是摄像师出身,对光、影、色彩、画面布局特别有天赋,但不能说他不会说故事或者不想说故事。搞艺术的,总想着“艺术史留名”,能留下几个大作品,死都甘心。张导能话事的片子里,还是有几部,是想讲故事的,比如2014年出品,贾跃亭投资的《归来》。

这本来就是一个两难:要“讲好中国故事”,可能不宜拍《秋菊》和《归来》;但在文人的情怀来讲,去拍一部悲剧或许更吸引主创团队。《归来》这部戏,如果我感觉没错的话,张艺谋、陈道明、巩俐,都飙戏飙得很过瘾。

94年在上海的时候,张、巩的关系还是最好的时候。当时如果你知道巩俐住哪个宾馆几号房间,不要说登门,打电话都打不进去,前台直接告诉你没这个客人。你必须说“我找XXXX房间的小张”,电话才给接进去,而且电话里也只能称呼她“小张”。所以,经过后来的轮回,看到他们能在2014年相聚一笑,再沉下心来,心无旁骛地弄一部好作品,还是很让人欣慰的。

张艺谋心心念念的,是留下好的电影作品,让作品成为殿堂里的经典。两次奥运会开幕式,已经是世界上绝大多数大师级导演无法企及的目标,但这个成就,更多地来自于大国力量的支持,没有这样的资源、人力,空有才华也表现不出来。才华就像泡泡,一吹一个,一吹一个,但没有物质力量在前面当那个“1”,再多的零也没用。

希望张艺谋还存有野望,在未来再次超越自己,拍出一部他自己觉得真正完美的电影,然后才交棒息影。

张艺谋的戏、周星驰的戏、徐峥的戏,都借鉴了很多外国电影的桥段,世界毕竟是通的。

(二)

说一个很喜庆的真人真事。

Raffaele Minichiello,拉斐尔-米齐箩,简称米箩,一个生活在那不勒斯乡下的意大利老头儿,前两年还在油管上不时上传几个拉手风琴的短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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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年轻时可是号人物。

米箩1949年出生,二战后意大利很穷,小米随家人移民到美国西雅图。当时意大利人移民到加拿大的也很多,因为又穷又是战败国,在哪里都备受歧视。米箩在高中受歧视,辍学去参加了陆战队,想努力奉献,得到那个社会的认同。(非WASP的白人高中生的生活,有一部当年的好电影《西城故事》记录得挺生动)。

米箩人长得比《阿干正传》里的阿甘要帅,摆弄步枪也不比阿甘差,精神小伙儿理所当然就被派去了越南------不过他自己也愿意,混个战功回来,以为就可以小米升级为红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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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是个地狱,30%参战的美国军人后来都有心理问题。米箩也不例外,带伤返国后,发现全美国反战。他没阿甘那么好命,仍旧里外不是人,然后因为怀疑军营会计黑了他200美元存款(他记得自己有800,会计说只有600),报告上级完全没人关心。他喝醉后去偷军营小卖部(camp’s post exchange)想找补回200块就退役,结果睡死在作案现场,第二天被活捉,告上军事法庭。再加上老爸在意大利患癌,他一不做二不休,就于69年10月底,去劫持了一架国内航班,要回意大利。200块钱是不算什么,但也是他拿命博回来的家当的1/4,他买那张劫机的机票也才15块。

被他劫持的航班上有近40个乘客,他拿出背包里的M1步枪,三两下组装好,挟持一个空姐去敲开了驾驶舱的门。他怎么能把一整支步枪带上飞机,那也很奇葩,就按下不表了。

驾驶舱里有三人,机长、副机长、机械师。短暂对峙后,四个人快进到了意大利模式,叽叽喳喳吵成一团。米箩坚持飞去罗马,库克机长那仨坚决不同意,倒不是革命意志坚定,而是他们只有国内驾照,没资格飞跨洋航班,反正国内你爱去哪儿都成。

四个男人一台戏的喜庆气氛,非常容易达成共识。双方一致同意先脱线拐到纽约再说,毕竟老是在一条航线上拉洋车,那三个骆驼祥子也很腻味。于是机长对全机广播:“我们这里有一位紧张的年轻人,我们现在会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米箩同意到了纽约先把乘客放了,但要留下一名空姐,就是他最早劫持的夏琳。机长不干,怕他们俩是事先串通的,结果又一通吵。第三个空姐赶紧打圆场:“要不留下我呗。我男朋友在纽约呢。”

这时候建制派已经看出来了,米箩虽说跟两大文艺复兴牛人(拉斐尔,米壳郎齐箩)沾名带故,其实脑沟还没完全长开,毕竟人家在后来“米箩的奇妙旅程”中才度过了20岁生日。按说这体制内三个好人,随后找空子放倒个屁孩,不是太难的事,尤其副机长还是转业武警。

你要这么想,就真不了解1969年的美国了。

美国在二战结束前,曾经经历过“美国特色的中世纪”,就是经济虽然还在发展,但人民的精神很压抑。再加上黑人民权、女权、有色人种人权等等,这些社会上未解的矛盾聚集在一起,最后以“反越战”为宣泄口,一起冲击下来,整个社会里多数阶层,实际上处在一种暗戳戳拒绝与政府合作的“不抵抗运动”状态,直到后来的五角大楼文件泄露、水门事件报社记者调查能那么成功,都是这种社会思潮的具体体现。

茗谈(四十)-3

假如没有越战,或者准确说,越战美国是打赢的,那么政权对人民的镇压会很容易,毕竟美国多数人民始终不敢公开反抗政府。但越战越打越往输里走,政府就被迫在国内(民权)和国际(联华)从既有顽固立场大踏步后退,以求留根保苗,徐图恢复。

在这样的社会大环境里面,被劫持的机组(三男一女)其实多少是跟米箩站在一起的。介孩子命苦,吃人的社会欺负他,咱既然不敢替他主持公道,就帮一把呗。

而航空公司也不主张反抗。一则警方平时就这么要求的,二来没花推广费就有俩礼拜的热搜,挺好,不要闹出人命就行。当时民航机场还没有X光机和金属探测器,全世界平均每6天一次劫机,基本都是小Case,这次摊子大了点罢了。

飞机在洛杉矶被劫持,先往东飞往纽约,中途在丹佛降落,加油顺便释放旅客。米箩按名单确认所有旅客都走了。其中有个男旅客下了飞机才发现自己的名贵大衣忘在飞机上了,回去请求,米箩很热心地答应了。

从丹佛起飞后,花三小时飞到了纽约。这一段旅程,米箩彻底放松,在头灯舱里躺平喝起了鸡尾酒。剩下4个革命同志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分头工作,一丝不苟。

但纽约站的情况不同,魔都100多名中统(FBI)已经做好了反劫机预案,准备硬干。你说江西(丹佛)警视厅拉胯,不敢动个小毛孩也就罢了,搁魔都还不敢下手,太下专政铁拳的面子了。

中统假扮成地勤,靠近飞机,站在地面向驾驶舱里的机长打手势。机长气坏了,明明事情可以大团圆收尾,这帮群演还来搅局,他隔着机舱玻璃疯狂挥手要赶他们走,但没用,专政工具不停他的。这时米箩那边突然一声枪响,这下外强中干的帝国主义分子们绷不住了,屁滚尿流地撤,脸都不要了。

这时候,TWA航空公司已经安排好的两个持有国际航行资格的机长Billy Williams,Richard Hastings,毅然推开拦着的中统特务,慢慢走上了飞机。三名机长成立了救灾临时领导小组,一致决定,不在纽约加油,立刻起飞。

直到这时候,大家才搞清楚,米箩只是太紧张,枪支走火了,那一枪打在了飞机舱壁上,估计随后被机械师堵上了。6人党支部向米箩保证,大家都是自家人,安全送你到意大利。

飞机到了缅因州班戈Bangor机场,当地中统丧失业务自信,只敢围观。加满油后飞机飞进了大西洋深处,直抵爱尔兰的香农机场。

除了轮到开飞机的,剩下的人都聚在头等舱里,不是在聊天,就是在打牌。飞着飞着就到了米箩生日了,大家还小庆祝了一下。就是在这时候,米箩敞开心扉,说出了自己在美国受到的欺负,要回去照料病危的父亲。

同志们都深受触动,大家都是打工人,阶级感情啊,细伢子不容易啊。这随后一路无话,大家也不套近乎了,那太假。一路护航,平安抵达就对了。

到了罗马机场,米箩要求警方派一辆警车,由一名无武装的警官开到飞机下。专车到位后,米箩邀请大家坐警车,由他送大家去酒店。同志们眼红红地说,内什么就不用了,公司给报销的。米箩向大家道歉,哎给大叔们添麻烦了。

这场18.5小时,1.1万公里的劫机,就完美落幕了,堪称第一部“长程综艺”,就差直播了。

这还没完,罗马警方派了4辆警车,紧跟带了一名新人质畏罪潜逃的米箩,在罗马城里玩“头文字D”。最后米箩倒是甩掉了尾巴,但开到乡下后车还是陷住了,他释放了人质,徒步向那不勒斯的老家奔逃。

意大利警方出动了上百警力、警犬直升机,满世界搜捕,毕竟他有枪。他却已经放下武器,向乡间教堂的神父寻求庇护,他只是想回家。神父陪着他向包围教堂的警方自首时,他向警长说的第一句话是:“Paisà, perchè m’arresti?”(乡亲,你为什么逮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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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是个好问题。打从劫机开始,意大利舆论就把他视为英雄,一个意大利苦孩子,在美国该卖的命也卖了,不欠美国什么,还受了欺负,现在不惜一切要回到故土,这咱们该伸把手啊;而且,当年的越战,在欧洲也极其不得人心。于是,老人们赞叹他对老爸的孝心;广场舞大妈们脚得介孩子挺俊的,谈对象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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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政府有两个选择:一,把他引渡回美国,因为有军事法庭的案底在先,两案并罚,很可能判死刑。二,在意大利起诉他。

最后,意大利检察官以“非法携带武器入境”起诉米箩,至于你是买票坐飞机还是劫机过来的,跟我们没关系。判了7年,结果只蹲了18个月。出狱后,他在罗马找了份酒保的工作,还娶了酒吧老板的女儿,后来自己开了家披萨店,店名就叫做 “劫机Hijacking”。退休后回到那不勒斯的老家,安度晚年。

1999年,他曾回美国叙旧,美国海军陆战队专门给他颁发了荣誉退役胸章,等于替他把当年未完成的退役手续补齐了,案子也都销案了。当时他还想找到那几位送他回意大利的好心人,一一道歉,但直到10年后才凑齐尚且在世的三位,因为当年被劫机的TWA航空公司早就不存在了。2009年的聚会后,他赠给与会的库克机长他们两本圣经,上面他自己手写着:

“父亲,请原谅他们。

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三)

张艺谋和米箩,这两个人,各方面都完全不同,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但本质上,他们都是普通人,是善良的普通人,有所敬畏的普通人。人是没有完人的,至少今天没有这样的人。

张导来致谢的时候,很和善,也肯花时间,很有诚意。我当时还纳闷,今天不开机拍摄吗?一整个剧组不会等着吗?

他说到,前一部戏是《秦俑》,有一场戏是跟巩俐并排走,结果发现巩俐比他高,于是剧组在地上挖了条沟,巩俐在沟里走。诸如此类的花絮,不紧不慢地聊。

他在艺术上很用心,但在为人处世上,可能有吃亏的地方。看起来他不大会欺负人么,就他那个地位,多少女孩子送上门来“求欺负”?

米箩是不是英雄呢?当然不是。他劫机之初,被同机乘客发现,曾经有打斗的趋势,万一开枪闹出人命,那就没有回头路了。但是,当整件事在所有好心人的努力下,在罗马机场软着陆后,你媒体、你文化人儿,怎么涂玫瑰色都OK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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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持械的劫机者,从一开始,米箩就没打算硬把自己打扮成凶巴巴的坏人,其实他在战场上可能也杀过人。正是他标示出自己柔软的一面,老于世故的大叔们才敢于选择那么另类的方式来消除敌对和猜疑,然后球一来一回地踢成了正循环。

这两个人,都不是造时势的英雄。他们出现了,当时的时势包容了他们,烘托了他们。而他们自己,在风云初起的电光石火间,守住了底线,也就能在否极泰来后,守住加诸自身的名声荣耀(不管是多是少),没有迷失自己。

他们都是面对生活比较谦卑的人。

通宝推:一腔诗意喂了狗,迷途笨狼,桥上,柴门夜归,红军迷,醉寺,夏侯,光头佬,独草,普鲁托,非鱼,诸葛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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