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284-Philip Ball:心智是什么?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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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84-Philip Ball:心智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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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主题是“可能心智的存在空间”。假如你想在二十世纪后半期讨论心智问题,那么你大概已经读过了这本书——英国哲学家吉尔伯特.赖尔(Gilbert Ryle)的《心智的概念》(The Concept of Mind),这本书最早出版于1949年。这本书旨在提供一套心智理论,其中充满了引人入胜的观点与主张。这本书尤其挑战了笛卡尔的观点,即我们由心智与身体共同组成,就好像心智是某种虚无缥缈的流体,驱动了我们的物质肉体。赖尔认为笛卡尔犯了分类错误,将两种完全不相关的实体扯在了一起,就好像说这世上有一种东西是由苹果加十一月构成的。赖尔用一句流传后世的名言概括了笛卡尔式的二元论心智模型:“机器里的鬼魂”。

但是这本书有一点奇怪之处:从头到尾书中仅仅讨论了我们人类。赖尔似乎想当然地认为,在讨论心智的问题的时候必须也只需要讨论人类。他完全没有讨论过一条狗或者一只蝙蝠的心智,因为在他看来这个问题完全不值得讨论。今天的我们已经不像他那时候那样坚持人类中心论,但是我们在这方面的讨论依然没有多大进展。因为我们依然不知道究竟哪些东西拥有心智。我猜养狗的人都会说狗肯定有心智,我同意他们的观点。但是进一步说,蠕虫和苍蝇有没有心智?变形虫或者大树有没有心智?具备心智究竟是什么意思?假如咱们这次讲座没有因为疫情而必须在线上进行,那我肯定会要求现场听众举手表态:你认为苍蝇有没有心智?大树有没有心智?细菌有没有心智?哲学家丹尼尔.丹奈特非常出色地总结了我们的直觉反应假设:“某人说‘我跟我的狗我们俩’,其他人听上去并不会觉得这话多么奇怪。假设某人说‘我和我的牡蛎我们俩’,这话听上去就不太对劲了。”但是这两句话的背景有什么区别?这两句话各自又能在多大程度上站得住脚?

1984年计算机科学家艾伦.斯罗曼(Aaron Sloman)提出,应当采用系统化的思考方式来考虑模糊而又极其依赖直觉的心智问题。他认为:“在关于心智的对话当中,我们有必要纳入我们对于动物的认知能力已经取得的见解,以及在人工智能与计算机科学方面已经取得的见解。”他这篇论文的标题是《可能心智空间的结构》。他在论文中这样写道:“显而易见的是,并不仅仅存在一种心智。除去成年人之间的明显个体差异之外,成年人、各年龄段的儿童以及婴儿之间也存在显著差异。此外还存在跨文化差异。人类、黑猩猩、狗、小白鼠与其他动物之间也存在差异。上述所有这些主体与机器之间同样存在差异。”在他看来,所有这些心智未必沿着一条标注智力高低的直线呈线性排列,而是存在于结构复杂的多维空间当中。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将计算机科学与行为科学混合起来看上去有点奇怪,但是今天这段话看上去却极有先见之明。诚然,关于这所谓可能心智空间的制图测绘直到今天也才仅仅勉强起步。但我依然认为如今是设想这一空间形态的最好时代。比方说最近人工智能终于证明了它们的价值,但与此同时人们也普遍感到,要想真正实现所谓的通用人工智能——或者说能在任何程度上与人类智能相比较的人工智能——就必须进一步理解人类心智。在当前这个时代,思考所谓的机器心智与人类心智有什么区别可谓恰逢其时。我相信你们当中很多人都曾因为去年的一条新闻而激动过:某位谷歌工程师声称他研发的人工智能有了自我意识。另一方面,在过去二十年里我们对于动物认知能力的理解也越发丰富了。部分原因在于神经科学与信息技术为我们提供了新的可能性。今天我们经常能看到儿童心理学家与机器人学家或者人工智能工程师进行交流,看到神经学家与海洋生物学家进行交流。我们掌握了全新的理论与实验工具来测绘这片可能心智的空间。

首先我们来明确一下问题:心智究竟是什么?在这方面并没有现成的科学定义可供参考,绝大多数讨论心智哲学的文章几乎都不会定义这个词。例如吉尔伯特赖尔他们认为根本没必要这么做,讨论心智理所当然就等于讨论人类。丹尼尔.丹奈特在1996年出版的《心智的类型》当中讨论过非人心智可能是什么样子?但是即便是他也在全书开篇声称:“无论心智可能是什么,都应该与我们的心智有些许相像之处,否则我们就不能将其称之为心智。”心智就像智力思想或者生命那样听上去很科学,所以理应得到定义。但实际上这些词却相当口语化,而且充满了不可约分的模糊性。但是我并不因此就认为我们拿不出一套足够实用的心智定义,前提是我们必须接受,我们不可能在科学或者哲学层面滴水不漏的严格定义心智。我个人的定义是这样的:假如某个实体拥有心智,那么必须存在作为这个实体的感受。比方说我不相信石头有心智,因为我不相信石头具有感受,我不认为“身为一块石头”这种说法具有任何意义。但如果真这么说的话,细菌又怎么样?是否存在身为细菌的感受?无论你在这个问题上抱有怎样的立场,你都会意识到,在生命的复杂度量表上一定会涌现出一类实体,存在身为这些实体的感受。我想绝大多数人都承认存在身为红毛猩猩的感受。但是我认为声称某一事物绝对具有或者绝对没有心智的说法并无多大助益,更有用的说法是心智的程度。我们应当承认心智并不是要么有要么没有的东西。

为了进一步主张我的说法,我想请大家看看前人为了描述心智空间所做的努力。美国精神分析学家丹尼尔.韦格纳(Daniel Wegner)曾经在2007年设计了一种简单却高明的方式来绘制这张地图。他们直截了当地询问人们:“你们觉得这些实体的心智具有哪些特质?”他们询问了2500名受访者,请受访者描述人类、动物以及其他实体的心智。所谓其他实体包括机器人,公司,甚至还包括上帝与鬼魂这样的超自然能动主体。根据他们的调查结果,可能心智的空间可以归结于两个关键特质,他们将其分别称作体验与能动性。所谓体验指的是内在生活。心智应当有能力感受到饥饿、恐惧、愤怒、愉悦、喜悦。或者更为宽泛地说,拥有心智就意味着存在身为这一类心智的感觉。能动性指得则是做事的能力,完成目标的能力,拥有记忆的能力,计划与沟通的能力。这里描述的其实是我们能够构想出来的可能性,是我们人类所能想象出来的心智维度。

我们可以将这套心智空间用二维图表来表示,每一种心智都是象限当中的一个数据点,各自具备一定程度的体验与能动性。人类的一生会在这个空间留下一道痕迹,从胚胎到婴儿到儿童再到成人。儿童的体验特质略强于成年人,但是在能动性方面则远不如成年人;婴儿对于事件的感受非常强烈,但是却做不了多少事情;至于儿童则介乎于婴儿与成人之间。如果某个实体具有感受。那我们就倾向于赋予他们某种道德考量——甚至可以说道德权利。换句话说,我们认为我们有责任去辨识以及尊重这种体验,至少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另一方面,假如这些实体有能力采取行为并导致这个世界发生某些变化,那么我们则倾向于向其施加道德责任。所谓道德责任就是在采取这些行为时要尊重其他实体的道德权利。按照这套思路,我们人类认为自己既有道德权利也有道德义务;机器人有道德义务但是没有道德权利,因为它们不具备体验。说的再难听一点,机器人对于我们的所作所为关系重大,我们对于机器人的所作所为则无甚所谓。我认为对于这一立场的最高水平探讨来自石黑一雄的小说新作《克拉拉与太阳》。这种对待机器人心智的不同看法源自我们对于机器人心智类型的理解。

描绘可能心智空间的另一种方式来自神经科学家克里斯托夫.科赫(Christof Koch)。他构想的心智空间同样是一个二维平面,但是采取的坐标有所不同。他选取的特质是智力与意识。按照他的划分方式,人类不仅同时具备这两种特质,而且在两方面都高于其他实体。动物在一定程度上也同时具备两种特质,尽管类似水母这样的动物在两方面的得分都不很高。换句话说,可以从坐标系原点出发画一条斜向上方的直线,在这条直线上一种特质会随着另一种特质的提升而等比例地提升。按照这种观点,现今的人工智能拥有极其可观的智力,但是意识却可以忽略不计。克里斯托弗认为这一点在短时间内不会有所改变,甚至很可能永远都不会改变。简而言之,在两种空间描述当中,人类都位于坐标系的右上角。无论定义心智的关键特质是什么,人类都是体现这些特质的榜样。其他所有心智的优劣程度都要与人类相对照之后才能确定。这就是典型的人类中心主义立场。

那就让我们来考虑一下人类心智好吧,不是为了打压我们自己的威风,而是为了更好地理解我们周围的心智空间图景究竟是什么样子。哲学家奈德.布洛克(Ned Block)认为人类心智具有两大特质——我猜他默认了意识肯定是必备特质,因此在这里没有指明——他选取的两大特质是智力与意图。他所谓的智力就是处理信息的能力,或者说将外部刺激转化为自身行动的能力;意图则通过在这一行为与其所在的外部环境或者说世界之间建立关系,来为这一行动或者行为提供目的或者动机。用丹尼尔丹奈特的话来说,拥有意图意味着心智可以产生预期与预测,毕竟所谓意图无非就是希望某个想象当中的事件结果能够在未来成为现实。用丹奈特的话来说,“人类的心智在当下此时此刻开采各种线索,然后凭借着他从以往积攒下来的原材料对这些线索加以精炼提纯,将其转化成对于未来的期待,然后他理性地基于这些来之不易的期待采取行动。”

将心智视为预测发生器的看法显然不同于将其视为机械式的刺激反应体系的观点。根据布洛克的分类法,智能系统的所作所为无非就是后者而已。就连细菌这样的简单有机体也经常做出此类行为,这是细菌的固有行为。细菌这样的有机体具有一套非常局限的行为库,来自环境的特定刺激可以可靠且可预测地引发细菌的特定行为。当然必须说明的是,细菌的本事并不止于此,不过以上说法也并不算多么过分的简化。但是人类以及许多种动物的心智都不是单纯地只为了创造行为而存在的。刺激与反应回路并不同于自动机式的行为,甚至可以说心智的存在就是为了将我们从这种宿命当中解放出来,为了将我们从基因的固有倾向当中解放出来,让我们做出并非出于预编程的行为。人类的神奇之处并不在于我们的基因能够影响我们如何思考与决策。基因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具备这种能力,但是还有大量的人类行为似乎躲过了基因的掌控与影响。复杂心智拥有一套远远更加广大的行为库,可以对其加以微调。尤其重要的是这套行为库还能根据新环境临场发挥。从进化角度来说,这一设计很有道理。进化希望给予生物尽可能多的行为选项,因为生物生活在复杂的环境当中。进化既可以通过基因写入的方式为每一种可预见的环境预先安排正确的应对,也可以选择另一条远远更加高效的路径,也就是为这只生物构造一个心智。

理查德.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一书当中认为心智有时会反抗基因,会做出不利于我们自身生存的事情。从他的行文当中你或许能觉察到他对于心智的这种能力感到有些意外,甚至有些生气。但我并不确定这是理解心智的正确方式。人们经常将大脑视作由基因编程并且引导的机器,旨在作出与我们自身生存与繁衍相关联的决策。但我认为我们更应当将基因视作父母,将大脑视作子女。基因告诉大脑:“我们没法告诉你遇到的每一件具体事物究竟应该怎么决策,你这一辈子可能遇到的事情太多了。有好些事情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学,所以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把你培养成一个具有独立思考的实体,让你有能力学习良好的表现方式与有效的一般性元素。但是别忘了我的孩子,你的最终目标永远都是生存与繁殖。”然后基因就把身为子女的大脑送向了世界。偶尔基因还会来查看一下大脑表现的怎么样,结果发现这孩子这样闲着没事构想广义相对论。基因说:“你闲着没事瞎整这玩意儿干嘛?你研究相对论对于你的生存和繁殖有什么好处?”大脑说:“我也不知道啊,但是我做这种事的能力都是你给我的。我挺喜欢这套能力,我也挺喜欢我所做的事情。”这就是心智的奇特之处,我们被赋予的智能范围实在是过于广泛了。当然,这并不是对于人类这个种族的夸奖。我非常清楚人类会做出很多蠢事。真正的诡异之处在于一直沿着达尔文主义的轨道进化与适应的大脑居然有能力产生相对论。谁也不知道进化为什么要在我们身上进行这样一笔认知投资。

有一种理论认为进行这笔投资的动机在于我们的祖先当年生活在集体社群时的体验。人类在动物界的最独特之处在于我们的社交智力,也就是与其他同类共处并作出回应的能力。其他进化生物学家则认为人类认知的丰富性与其说取决于一般性的社交能力,倒不如说取决于为了解决求偶这一具体的社会挑战而专门发展出来的能力。换句话说人类认知能力是性选择的产物。简而言之,一个个体的行为库越是复杂就越有可能说服配偶相信这个个体擅长生存。换句话说,人类的智力就好比孔雀的尾巴与雄鹿的犄角,它们的生长完全超出了实用与必须的范畴:“看着我,看着我,我的认知能力多么强大呀。”还有人认为人类智力的奥秘并不在于生物学,而在于文化。我们的智力与我们向后续世代传授知识、技能与技术的能力同步发展。换句话说,智力的进化走的是拉马克路线。我们在毕生当中积攒了知识与技能,并且可以将其遗传给我们的后代。毕竟我们与动物的最大区别恐怕并不在于我们的基础认知技能,而在于我们为自己构建的复杂社会,尤其是我们用来进行文化传播的语言。

人类认知的开放式想象式心智或许正是我们应对一大部分生存任务所必须的关键。所谓生存就是永无休止地选择接下来应该干什么,而且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个问题都没有绝对的正确答案。生存并不是计算,而是由无数相互关联、相互反馈的决策、行为、预期与情绪共同构成的、持续不断的处理流程。从这个角度来说,心智更像是驾驶员而不是计算机。驾驶员的任务是让飞机着陆,驾驶员所需要的是必须穿越的环境的体现。这份体现不必完美,实际上我们也永远不可能得到完美的信息,差不多够用就足够了。我们的决策也不是对于收益最大化行为的计算。绝对的收益最大化行为就算确实存在,也必须耗费大量时间才能找到。我们的心智必须走捷径,必须依靠经验之谈,希望借此作出整体而言差不多能对付过去的决策。哈佛大学心理学家伊丽莎白.斯佩奇(Elizabeth Spelke)认为我们做到这一点靠的是数量很有限的若干核心知识体系。比方说某一个核心知识体系让我们可以对物体进行概念化概括。我们可以想象作为单一实体的东西,而且在一段时间内无论我们能否感知到这个东西,它都会始终保持存在。另一个核心知识体系负责应对空间,例如距离与方向之类的事物。这个体系负责确定某个物体距离我们是近是远,相对于我们自身而言位于哪个方向。还有一套核心知识体系负责应对我们的行为对于其他事物造成的效果。第四套核心知识体系应对数字与数量,等等。斯佩奇主张还有第五个核心体系,专门应对社会互动。这套体系为我们将其他存在视为能动主体的直觉提供了基础。我们本能地感到其他存在也有自己的意图与目标,而且这些意图与目标未必与我们自己的一致。好多心理学家将其称作心智理论。这里指的并不是关于心智是什么以及心智的运作机制的理论,而是说我们能感觉到其他人也有心智,而且其他人的心智的运作方式大概和我们自己的一样。

以下几条是人类心智的主要特色。首先,人类心智的进化使其有能力在复杂环境当中采取更加多样化的行为,如果想依靠刺激反应的固有设置来实现这种多样性并不现实。其次,人类心智可以解决那些无法计算的问题。这里的无法计算并不一定是从技术层面来说。有些人将意识与哥德尔公理关联在一起。有一些命题我们一眼就能看出为真,但是却不可能在公理框架内部得到正式的证明。有人认为或许我们的心智会依靠情绪来解决此类问题。我们解决或者说应对此类问题的方式是构建一套我们所体验的外部世界的代表。通过这套代表来推演出可能的未来情况。第四,人的心智的存在与其他心智的存在密切相关,而且他也很清楚这一相关性。

话说到这里,我们可以简略勾勒一下心智大概是什么——或者退一步说,类似于人类这样通过进化而形成的心智大概是什么样子。达尔文从没有怀疑过人类以外其他心智的存在。动物同样拥有心智,我想如今但凡是动物行为学家都不会质疑这一点,尤其是其他灵长类。如今人们普遍同意灵长类动物具有感受与情绪,而且十有八九具有一定程度的自我意识。动物的心智定义了它所在的主观环境(Umwelt),或者说动物的栖息环境,动物的特定需求、关切与能力决定了主观环境的主要特征。换句话说,主观环境就是生物所处的自然环境当中特别需要注意的东西。举个例子,嗅觉在人类的主观环境当中只是一个次要因素,但是在狗的主观环境当中却起到了远远更加重要的作用。这里不只是说人的嗅觉不如狗那么敏锐,还意味着嗅觉对于人类的意义不如对于狗那么重大。在一条蛞蝓的主观环境当中——以下是我的揣测——一片燧石仅仅是一个需要绕过的障碍;对于我们的祖先来说,同一片燧石则意味着潜在的工具。主观环境当中包含一切被我们视为独特事物的东西。人类会将森林当中的一条小径视作独特事物,对于田鼠来说这只是一片充满危险的开阔地而已,应当尽量回避这样的空间,躲在更加安全的植被覆盖地带。欧洲知更鸟的主观环境在一定程度上包含了对于地球磁场的认知,尽管我们还不太清楚这一认知如何达成。

主观环境囊括了一只生物对于直觉物理的全部概念,或者说它相信哪些事情可以发生。一只生物对于外部世界的概念全都立足于它的主观环境之上。或者说主观环境就是生物心智的组织框架。也就是外部世界当中一切对于这个心智有意义的事物的总和。例如鸟类这样的飞行生物的主观环境能够辨识出对于人类来说完全陌生的空间可能性。实际上鸟类的世界包含着最为丰富的心智,因为鸟类的认知技能极其多样化。在这里我们可以找到所谓非哺乳动物意识的最好范例。鸟类还提供了很多艺术表现的范例,促使人们思考动物审美的可能性。此外鸟类还拥有自然界最复杂的发声机制,极其强大的记忆能力,甚至发明性的工具使用能力。简而言之,鸟类心智在可能心智空间当中的分布必定非常广泛。有些鸟类的心智对于其他鸟类心智当中的重要因素完全视而不见,甚至就连亲缘关系非常相近的鸟类也可以具备差异显著的认知能力。由此可见,心智并不是沿着进化链代代相传、仅仅经受少量改动的一揽子包袱。相反,生物所属的进化生态位以及生物采取的生存策略会强有力并且事无巨细地塑造生物的心智。

鸟类心智的最惊人特质就是使用工具的能力。除去若干种灵长类、大象以及头足纲动物以外,鸟类是唯一擅长使用工具的动物类群,而鸟类当中使用工具的冠军毋庸置疑是鸦类,尤其是南太平洋地区的新喀鸦。诚然,一部分使用工具的行为完全是由试错引导,而并不特别依靠构建想象的场景。后者的思考方式是:“如果我这样使用这根树枝,说不定能掏出更多的虫子。”前者则更多依赖过往玩弄某个物体时所获得的经验:“上次这么做了,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所以这次我依然要这么做。”但是试错并不代表一切,鸟类使用工具行为的背后似乎确实存在某些基于直觉物理的普遍性原则。鸟类在试图从空心管子当中取出食物时会借助活塞式的工具,反复尝试推或者拉的动作。剑桥大学尼基.克雷顿动物认知实验室在这方面进行了许多非常精彩的研究。之所以我要提到这一点,是因为大学最近打算关闭那家实验室,这个消息令整个动物行为研究领域为之哗然。至少在我看来,这一行为无异于智识领域的破坏公物。

关键问题在于动物使用工具的行为是否意味着它们能够看出自身行为与行为结果之间存在因果关系。动物可以按照两种方式来理解自身行为:要么它们的行为以机械的方式导致了特定结果,要么他们的行为仅仅与结果相关,就好像某种仪式一样,通过执行仪式步骤来召唤出特定的结果。这是两种思维方式之间的区别,而这两种思维方式又分别由不同的心智产生。区分两者的关键之一在于鸟类能否完成多步骤的任务,鸟类的心智能否时刻容纳一系列任务的最终目标。常见的观点认为动物永远生活在当下,但是执行多步骤任务的能力似乎说明鸟类在一定程度上拥有当前事件导致未来后果的概念。“如果现在我这么做,这么做的结果就能让我接下来再去那么做。”这似乎意味着某种关于未来场景及其结果的表征。想象未来的能力似乎主导了许多鸟类行为,例如许多鸟类都会存储食物,在这方面表现最优越的鸟类是松鸦。有一项试验将松鸦关在笼子里,笼子被分隔为两部分。每天早上松鸦会被随机关进其中一部分。一部分笼子里每天早上必定会安置一份食物,另一部分则总是空的。试验人员首先让松鸦熟悉一下环境设定,然后再试验。前一天用大量坚果来饲喂松鸦,让它们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结果松鸦总会将坚果藏匿在它们根据经验得知第二天早上不会提供食物的那一部分笼子里。如果说它们完全无法预期未来的场景,那就很难解释它们为什么会如此选择。

如果想要进一步探索动物心智,那么动物界最引人入胜的心智想必就是头足纲动物的心智。所谓头足纲也就是章鱼与乌贼,这些无脊椎软体动物六亿年前就与我们这些脊椎动物分道扬镳了,就连寒武纪大爆炸都还是后来的事。章鱼看上去确实很聪明,它们有记忆,它们有解决问题的能力,从人类的视角来看它们甚至颇为狡猾且富有个性。章鱼天性喜欢探索,面对不熟悉的体验,章鱼并不会像许多动物那样将退缩当成第一反应。章鱼似乎很喜欢以开放的方式体尝试新鲜事物,例如怎样拧开瓶盖,怎样穿过迷宫,怎样用水流导致电灯短路,从而关闭它们不喜欢的灯光。还有些章鱼会在人类饲养员未曾注意的间隙逃离水缸。章鱼喜欢囤积各种物品,哪怕这些物品乍一看去对于章鱼没什么直接用处。哲学家彼得.戈弗雷-史密斯(Peter Godfrey-Smith)的作品《章鱼的心灵》当中的大部分篇幅都用于描写章鱼的行为。我推荐大家都来读读这本书,总之戈弗雷-史密斯认为章鱼就像我们一样拥有某种程度的心智过剩,章鱼的智力似乎远远超过了日常求生的基本需求。倘若当真如此,那么章鱼的智力源自社交认知的可能性并不很大,因为章鱼是独居动物。头足纲似乎拥有复杂的自我表达手段,但是却没有多少需要表达的内容或者接受这些内容的对象。

此外如果说我们惯用的心智身体两分法在理解人类认知时用处不大,那么在理解章鱼的心智时这套两分法就真的一点用处都没有了。章鱼的每一条肢体都包含一套所谓的原型心智,可以自行决策。章鱼头部确实有一个集中化的大脑,但是它全身有一半的神经元都分布在肢体当中。有些神经元会在章鱼的肢体内形成集束,从而具备原始的类大脑功能,使得肢体具备一定程度的自主性。实际上章鱼肢体甚至还具备某种形式的短期记忆。我们至今仍不清楚章鱼是否能够时刻意识到自己的某一条肢体正在干什么。换句话说,章鱼可能并不像我们一样具备强烈的自我感受,很多时候都只能观察自己的肢体自行其是,简直就像观察另一只生物一样。章鱼的存在挑战了自我体验必须是紧密整合的整体这一理念。要想回答身为章鱼是什么体验,或许更应该问的是“你指的是章鱼的哪一部分?”有一种理论认为头足纲动物的祖先实际上拥有两套相互区别的心智,一套用来控制眼睛,另一套用来控制肢体。后来这两套心智才融合在一起,不管怎么说,头足纲都代表了一套特色鲜明的心智构建进化实验。

我们与头足纲的共同祖先大概根本谈不上具有什么心智。这位共同祖先是某种扁虫形态的生物,不过它确实具备了基本的神经系统,用来协调身体运动。换句话说,这位祖先已经具备了神经细胞。不过尽管神经细胞的确是构建生物学心智的基本原料,但是构建心智却未必是神经细胞最初产生时的目的。神经细胞最初的进化目的可能是为了迅速且可靠地在相隔甚远的不同细胞之间传递信号。一旦生命进化出了多细胞的身体而且必须协调身体各部分,这一功能就必不可少了。神经元依靠电来实现这一点,它们会累积并且传输电势能或者说电压,具体做法则是控制带电离子穿越细胞膜两侧的流动。有些研究人员认为,这种对于电的敏感性——生理学家曾经称之为易激发性——使得神经细胞浸透了形成有意识自我所需的原料。画面上这张照片就是从我体内提取出的一簇神经细胞,取样的部位是我的肩膀——这张照片的由来又是另一个故事,这里就不说了。总之能看到这些细胞还是挺令人宽心的。信息学专家诺曼.库克(Norman D. Cook)认为神经细胞向离子流打开细胞膜创造电压,支持行动势能并使其沿着轴突传递下去。这一做法打破了区分细胞内部与外部的密闭分隔,这种程度的对外开放足以产生某种原始的感觉——换言之或许确实存在身为单个神经元的感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大脑、心智、认知等等都是具有知觉的原子逐渐积累的结果。

有些生物学家甚至认为,拥有心智的前提根本不是具备神经元,心智根本就是绝大多数有生命体系的固有特质。比方说植物也会做出很多显然具有心智的生物会做出的行为。植物有目标,植物很灵活,达成目标的手段也富有适应性。某些情况下植物甚至会展现出巴普洛夫式的条件反射。有些科学家主张我们有必要建立一个新的学科,既植物神经生物学。甚至还有科学家主张植物能够感受到某种形式的痛苦,会对于威胁到自身完整性的事物产生回避倾向。画面上是一株含羞草,只要触碰一下它的叶片,它就会将叶片收拢起来,好像采取防御姿势。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植物具备一系列类似认知的官能。植物神经生物学的支持者认为,否认植物具有智力与心智听上去很像我们之前用来将人类种族提升到高于一切物种的地位的那套话术,心智其实是一切生命体的基本特质。这种观点被称作生物心灵论(Biopsychism),根据这种观点,一切生物只要活着就必定拥有某种类型的心智。我认为植物确实展现出了能动性,有能力根据环境以及自身的具体情况按照以目标为指引的方式采取行动,而且这些行动不能完全依靠刺激回应规则来加以事先规定。生物心灵论者的目标是填平一道鸿沟,造成鸿沟的原因是我们至今仍未能充分理解生物体乃至其他主体如何产生能动性。我认为并非所有能动主体都具备心智,但是所有心智都必然具备能动性。阻碍我们在最基本层面理解心智的障碍之一在于缺乏关于能动性的恰当理论。我主张我们应当尽快开始考虑这个问题。有些研究人员已经开始动手了。

假如上述关于心智的思考都是正确的,那么我们现在距离造出具备心智的机器还相差甚远。不仅如此,我们甚至还很可能已经犯下了南辕北辙的错误。早在我一开始提到的谷歌工程师关于有意识人工智能的主张之前,人们就抛出了很多关于这方面的夸口。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人工智能领域刚刚起步的时候,人们认为只需过个几十年我们就能发展出拥有完全智能的机器。这种主张的背后是对于人类式智能与认知本质的极其浅薄的理解。这一点在当年体现得淋漓尽致,在今天也时常得见。持有这种浅薄理解的人们认为人类心智的最高表现形式是下象棋之类的活动。人们经常说今天的人工智能很擅长处理人类觉得困难的事情,很不擅长处理人类觉着简单的事情。人工智能尤其缺乏我们所谓的常识。换一种说法,人工智能采用的是另一套思考模式,甚至可以说人工智能具有另一套不同的心智。我们所谓的常识其实是一整套适应性的、由意图驱动的行为。激励与引导这套行为的因素则是我们对于现实世界的内在表征、我们的直觉物理学与直觉心理学。我们尽管可以将人工智能构建得越发复杂,向其赋予越来越强大的处理能力,越来越多的感官输入,越发增加的深度学习层次,等等。但这一切都并不意味着上述因素能够自然而然地出现,因为这些因素全都是为了适应环境才进化出来的。如果我们希望机器也具有这些特征,那么我们很可能不得不手动将这些特征添加进去。

最有趣的问题之一在于这些因素能否在不涉及任何程度的自我认知的前提下自行演化出来。我们完全可以设想一个深度学习人工智能接受了足够的数据训练之后足以惟妙惟肖的模仿人类行为,以至于足以通过图灵测试。与此同时却依然只是一台僵尸机器,不具备一丁点自我意识的火花。我们或许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或者至少已经相距不远了。目前还不清楚的是,类似这样的机器是否只能是专精一项本领的设备,必须为了单独一项任务而专门建造,只能具备一项技能或者范围极窄的几项技能?如果我们要克服这种狭窄性以及与之相伴的、面对严重错误与误判时的脆弱性——目前的自动驾驶汽车经常令人心惊地展现出这种缺陷——那么仅仅依靠在现有体系之内进行微调恐怕是不够的。要想获得真正的通用职能,我们很可能必须从头构建另一套完全不同的人工智能设备。很多人工智能研究人员都抱有这种观点。

我希望我能为大家绘制一幅心智空间的图景并且从中指出特定的位置,但是我们目前能够提供的地图依然停留在中世纪的水平:我们对于相邻地区的描绘比较准确,对于其他国家的描绘要粗略一些,至于对于远方的描绘则纯属猜测。在中世纪地图上,遥远的远方总是充满了各种造型奇异的怪兽,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些怪兽是否真的存在。我现在充其量只能为这个多维度心智空间列举几个参数或者特点。无论这方面的努力多么差强人意,我希望都能进一步提炼心智一词的概念。正如我一开始所说,心智必须具备身为什么的感受。可是心智的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究竟为了实现怎样的目的?如果我要用一条概念来总结心智存在的目的,那就是下面这些:心智会寻求这世间对于他们有意义的东西。关于现实的本质,有一条奇特却无法回避的事实:现实并不存在独特的形式,现实必须加以诠释。人类所感知到的并不是世界,而是这个世界的还原式内在表征,而这一表征对于我们有用。有意义的信息与个人的现实都是从海量的外部信息当中拣选出来的一小部分。拣选这一小部分信息并非任意而为,而是为了足够有效地与外部物理世界——无论如何定义——当中发生的真实事件——无论如何定义——保持一致,从而使我们得以在这个外部世界当中生存下去。我们的大脑向这些有意义信息赋予价值。之所以说它们有意义,因为这些信息比起其他信息对于我们更有用。或许人类之所以具有情绪,部分原因就是为了帮助我们构建与调整这套价值量表。

那么是什么因素决定了心智空间的拓扑结构?在这片空间当中哪里人丁兴旺,哪里荒无人烟?我们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甚至对于问题本身都不甚理解。但是说到这个空间的外形,那肯定不是任意的。我相信这个空间只能容许某些类型的心智存在,却容不下另一类心智的存在。可以想象,至少在我们这个星球上出现的心智必定来自这样一个可能性空间,其中某些特质不可缺少或者不可避免——比方说一定要具备某种程度的记忆力,或者有限范围内的感官输入能力——而且整合这些特质的方式也肯定是有限的。换句话说,这些心智所能够应对与处理的现实是有限的,不具备这些特质的心智很可能根本无法从地球上进化出来。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些选项或者说限制是由什么决定的。我觉得大概和信息本身有关系。信息怎样能从环境当中过滤而来?怎样能够获得意义?怎样能够最有效地加以组织和利用?怎样的体现方式有助于信息的采集与利用?我认为要想理解心智的本质就必须深挖信息论的根源。

通宝推:闻弦歌,唐家山,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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