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305-芭芭拉·纳特森-霍洛维茨:向兽医与动物学习之二 -- 万年看客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4Wj2ul1hCM&t=1484s
我们正处于医疗危机之中。心脏病正在流行,癌症正在流行,肥胖率呈爆炸性增长,某些精神疾病——尤其是年轻人的焦虑症——正在越发常见。 全球范围内开展了大量研究工作,旨在遏制甚至扭转这些问题。但是尽管如此,今年仍有80 万美国人死于心脏病或中风。60万人死于癌症。自 1980 年以来,美国的肥胖率至少增加了两倍,等等。正在进行的研究范围非常广泛,从基本分子水平研究到了信息学与流行病学。但是我有一个想法——事实上我今天向让你们相信有一种被忽视的方法可以显著改善人类健康,但是这种方法要求医生、护士、牙医、验光师以及患者全都摆脱以智人为中心的观点,扩大我们看待健康和疾病的窗口。我打算说服你们相信,我们应当向人类医学当中引入兽医学、动物医学和进化生物学的知识,借此开始提出不同的问题,引发新的假设,开启新的调查方向,调查结果或许会让我们获得全新的洞见,让我们得以制定全新预防策略乃至治疗方法。
首先我要讲一个故事来告诉大家为什么我这样相信……这实际上是两家医院的故事。我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罗纳德.里根医院担任临床心脏病专家近 25 年,负责照顾患有心脏病和高胆固醇的患者。然后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我稍后会告诉大家电话内容,总之这通电话确实改变了我的生活以及我所从事的心脏病学工作。当时我是一名全科心脏病专家,接受了心脏造影方面的高级培训。多年来,我一直与我们的电生理学家合作开展微型相机的研发项目,这款相机安装在比意大利面条稍厚的导管尖端上,我们将这根导管放入心脏,用来观察引导其他导管,后者的作用则是在左心房后壁和肺动脉之间的连接处找到大约一到两毫米的组织脊静脉。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这些?因为这个项目典型地反映了学术医学领域的研究方式:你越来越深入地探讨某个话题,试图在心脏内部找到某一点组织,与此同时视野却变得越来越窄。当我接到这个电话时正处于视野收窄的过程当中。事实上这个电话是洛杉矶动物园动物医院健康中心的一位兽医打来的,打电话是因为他们的一只黑猩猩看起来状态不太好,他们担心她中风了,想知道我能不能给她的心脏做个造影。我有必要花点时间说明一下,洛杉矶动物园以及北美和欧洲各地动物园的兽医都是出色的医生,他们获得了动物园医学委员会的认证,他们很擅长照顾病人。但是有时他们会向人类医学界求助——特别是在治疗类人猿的时候,原因不言自明——为他们的病患进行造影。我是接到这个电话的幸运心脏病专家之一。我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去动物园的情景,真是太让人激动了。画面上这位潘多拉就是我的病患,我使用超声波造影导管为她进行了造影。我每周对人类患者进行大约 20 次这种操作,已经做了很多年,但是从未在非人类患者身上做过这种事。当我到达动物园医院时,潘多拉已经插了管,连上了呼吸机。于是我为她做了造影。
这件事之后我回到人类医院,继续照顾我的人类病人。但是几周后我又接到一个关于诊治大猩猩的电话,他们想知道我是否给大猩猩的心脏进行造影,因为他们担心病患的主动脉可能有撕裂——主动脉是从心脏发出的大动脉——所以我就去了。然后我又回到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照顾我的人类病人,但是不得不说从那以后我一直在等待下一个电话,我已经迷上了诊治动物。我有机会去动物园为各种各样的病患拍片子。多么荣幸啊,我诊治过山魈,吼猴,卷尾猴,还许多品种的狨猴。最终我想我赢得了动物园方面的信任。于是他们开始问我还能不能给其他物种拍片子,例如貘、非洲野犬、黑熊等等。然后有一天他们打电话给我说有一只加州秃鹰需要我看看,因为一位兽医听到了心脏杂音。他们让我用听诊器听,然后我听到了这样的声音:“邦克-邦克-呼,邦克-邦克-呼。”听起来就像是人类的心脏杂音。我们对秃鹰心脏进行了超声波检查,可以看到心脏瓣膜的瓣叶之一被撕裂了,这只秃鹰的心脏瓣膜上有一片撕破的小叶。这更是一次令人兴奋的经历。话说到这里我要赞扬一下洛杉矶动物园,因为洛杉矶动物园一直是秃鹰保护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加州秃鹰大约在20年前严重濒临灭绝,当前的保育项目涉及圣地亚哥动物园、洛杉矶动物园和以及一批来自墨西哥的保护生物学家,已经形成了非常稳定的野化秃鹰种群。
再然后又有一位兽医打电话给我,请我与会诊动物园里的母狮“曲奇”,她的心包里积聚了约750 CC的液体。接下来是令人惊叹的时刻:兽医、人类心脏病专家、人类麻醉师和其他兽医一起排干了曲奇心脏里的积液。 顺便说一句,此前我已经对数百名人类患者进行了这项手术。狮子与人类的手术过程本身非常相似,只不过狮子长着爪子和尾巴。这种工作真的很令我着迷,能够接诊这些动物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特权。不过尽管手术本身非常精彩,但是查房却更令我受益匪浅。在我们进行手术之前——有时是在手术之后——兽医会邀请我坐在一张大木桌周围,桌子中央放着甜甜圈,他们一边吃一遍谈论病患。 这个步骤与我多年来在人类医院所做的事情非常非常相似。正是在查房期间,我开始听到兽医们谈论如何控制狮子的转移性乳腺癌,如何给患有脆性糖尿病的山魈注射胰岛素,甚至如何在患有强迫症的熊身上使用百忧解与氟西汀。我每次去动物园都能听到此类讨论,这些信息让我感到既困惑又兴奋。我不知道如何应对所有这些比较信息,但是在我看来,这其中似乎潜藏着提升我作为心脏病专家的执业能力的大好机会,但是当时我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几番深思之后,我又想起了我的第一位非人类病患潘多拉。我回去看了超声心动图。画面上就是我把探头放入她的食道时看到的景象:正在跳动的潘多拉的心脏,我们可以看到左心室和左心房,右心室和右心房。我希望大家能看到这些弹跳的小球——那些是心脏里的血块。这颗心脏有很多异常,血块是其中最突出的一项。当我看到这张回声造影时,当即想起了几周前我做的人体超声心动图,两套造影的结果非常相似:心房的结构相似,并且都有血块。长话短说,事实证明这位人类患者和这只黑猩猩都患有相同形式的浸润性心肌病。于是我开始思考两个想法。首先,如果人类和黑猩猩都会遭受这种病——待会儿我们再讨论圈养问题——那么我不禁要问,人类和黑猩猩的共同祖先是否也很容易患上同样形式的浸润性心肌病?其次,人类和动物还都容易遭受哪些其他疾病?因为那时我不知道。所以我开始问问题:动物容易患乳腺癌吗?前列腺癌怎么样?是的。脑瘤?动物容易遭受脑震荡吗?癫痫症?哮喘?是的。由于我对女性健康感兴趣,所以我对雌性动物同样感到好奇。雌性动物容易患多囊卵巢综合症吗?子宫内膜异位症?不孕不育?答案同样是肯定的。说人类医生在这方面很无知实际上只是部分正确的说法,更准确的说法是,人类医学领域——我的领域——已经忘记了一百五十年以及更早之前就知道的东西。事实上,后世公认的现代医学之父之一的鲁道夫.维尔肖/Rudolf Virchow早在十九世纪就写道:“动物医学和人类医学之间没有——也不应该有——分界线。诊治对象虽然不同,但是获得的经验却构成了所有医学的基础。”
在过去十年里,我一直在思考如何利用这些比较信息来加深我们对于疾病本质与易患病性本质的理解。今天我想与你们讨论五种不同的疾病,并利用这些疾病来尝试真正说服你们,如果我们向人类医学引入动物疾病的比较信息,引入进化理念,将会产生新的问题,激发新的假设,鼓励新的研究路径,如果我们不进行比较思考就不可能开辟这些路径。我首先谈一下癌症,我认为它确实显示出了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潜力。先来看看人类。有一种罕见的遗传性疾病称为李法美尼综合症。 在受影响的人群当中,儿童的癌症发病率很高,而且受影响个体的终生癌症发病率接近 100%。为什么他们这么容易患癌症?因为他们的TP53抑癌基因有问题。该基因位于17号染色体上,健康的人类出生时带有一对TP53等位基因,但天生患有这种综合症的人只有一个。再来看看动物的情况。大约四十年前,英国的一位统计学家注意到,既然癌症是由突变引起的,而且当细胞分裂时就会发生突变,那么体型非常非常大、需要更多细胞分裂次数的动物岂不是全都应该患有癌症?换句话说,创造我所需要的细胞分裂次数比创造一只老鼠多10万倍,而大象的体型又大约是我的100倍,那么每头鲸鱼和每头大象岂不是都要癌症缠身?但是直到大约三年前,一群人类医生、兽医和进化生物学家才聚集在一起检验这一假想。首先他们研究了大象基因组,发现大象有20份TP53基因。这个基因有什么作用?该基因有助于抑制癌症。健康的人类有一对能发挥作用的P53等位基因。P53 的功能之一在于,如果细胞遭受了太多DNA 损伤过多,它会诱导细胞进入凋亡程序。换句话说,如果某个细胞看起来注定会成为癌细胞,它就会引发细胞的自我毁灭。细胞凋亡是癌症抑制机制的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理应在健康动物体内发挥作用。非洲象有20份TP53基因,而人类只有一对。
但是这并不能真正证明大象具有某种固有的抑制癌症能力,所以他们更进一步,从美国的圈养大象身上抽取了血液,还从健康人和患有李法美尼综合症的人身上抽取血液,然后他们将血细胞暴露在辐射下,试图破坏DNA,想看看是否会发生细胞凋亡——别忘了细胞凋亡意味着癌症遭到了抑制——他们发现大象的细胞凋亡数量大约是健康人类的两到三倍,并且明显多于患有李法美尼综合症的个体。研究人员创建了一条剂量-反应曲线,表明这个非常重要的等位基因的数量与抑制癌症的凋亡细胞的数量相关。这一发现很令人兴奋。大约 3000 万年前长鼻科的体型开始增大,随着它们进化出更大体型,癌症抑制机制也随之进化。既然现在我们坐在这座美妙的博物馆里,那么我必须向大家展示长鼻动物的世系,因为观察乳齿象和猛犸象很有趣。非洲象、海牛和蹄兔有共同的祖先,但是海牛和蹄兔这些体型较小的动物并不具备太多的TP53基因,而非洲象而携带了20份。至于哥伦比亚猛犸象和长毛猛犸象更是携带了七八十份TP53基因,甚至乳齿象身上也发现了基因数量的增加。想到这一点真是令人兴奋。今天早上我走过咱们博物馆的比较动物学大厅,那里收藏了许多乳齿象物种。为什么这些标本如此有趣?因为当您漫步博物馆时,不仅仅踏上了动物学之旅,实际上您还在研究大象抑制癌症的进化过程。这是全新的视角。
关于癌症就先说这么多,接下来让我们转向心脏病。心脏病是我所知道的导致人类死亡的主要原因,也是非常重要的健康问题。绝大多数将会死于心脏病的人都会死于所谓的动脉粥样硬化,这是胆固醇进入血管壁导致的体动脉疾病,会导致动脉狭窄阻塞、心脏病与中风。我毕生都在照顾动脉粥样硬化患者。我知道至少在 80% 的情况下,大多数易患病者只要采取若干做法就可以预防动脉粥样硬化的发生。你们都知道该怎么办:不要吸烟,管理血压,保持积极心态,避免肥胖,及时治疗高胆固醇,等等。这些病例发生在个体人类身上时,我们可以通过这些策略来降低风险。这是否表明如果没有这些不良的人类习惯和做法,动脉粥样硬化就不会发生?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在一系列动物中都发现了动脉粥样硬化,包括大熊猫、单峰骆驼、大象、海象、羊驼和鲸鱼。既然我们谈到了鲸鱼和冠状动脉疾病,我必须向各位展示2014年在纽芬兰西海岸搁浅的一头蓝鲸。研究人员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们进行了非常高质量的尸检,然后提取了心脏——蓝鲸心脏可不是随便哪天都能看见的东西。细节我就不展开说了,大家应该可以看到鲸鱼的冠状动脉和静脉——静脉是蓝色的,冠状动脉是红色的。事实上,如果在座听众里面有哪位是做过血管造影的心脏病专家或者病人,又或者今后打算施行血管造影的学生,我必须向你们展示两样东西。首先是鲸鱼的主动脉,注意人的手臂相比之下多么细。一项令人兴奋的比较事实在于,对于每一种哺乳动物来说,第一条从主动脉延伸出去的动脉总是冠状动脉,也就是为心肌提供血液和氧气的动脉。为什么?因为心脏必须养活自己。这种关系存在于一切哺乳动物身上。如果你要对蓝鲸做血管造影,就得在这里插入插管并注射染料。倒不是说我们真打算这么做,但是这种联系如此真实,确实令人兴奋。
既然谈到了主动脉粥样硬化,那么我们还需要谈谈圈养问题。当我刚开始探讨人类和动物的疾病并且查阅文献时,出于明显的原因,大多数文献的研究对象都是圈养动物,因为圈养动物研究起来最方便。一开始我常常低估圈养动物的信息对于人类健康的价值,我本能地认为是圈养造成了被研究动物的健康问题,因此这些研究信息与疾病的本质没什么关系。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不仅开始不同意我最初的观点,而且实际上出于若干原因还产生了完全相反的想法。我先说第一个想法,待会儿再说第二个。首先,越来越多的人们认为将人类的生活方式描述为半圈养生活而不是野生生活或许更加贴切。事实上,许多与圈养相关的压力源和环境影响都切实存在于看似自由的人类生活当中。我们惯于认为圈养动物与野生动物之间存在重要区别。但是随着我们越来越多地谈到疾病的本质脆弱性,这一区别就变得不那么明显了。
我们再来谈谈其他动物的动脉粥样硬化。很多鸟类容易患动脉粥样硬化,其中既有圈养的鸟类也有野生的鸟类。众所周知,为食用而饲养的火鸡很容易患上动脉粥样硬化,它们的主动脉里往往塞满了粥样斑块。画面上是一只火鸡的主动脉CT造影,主动脉上的凸起正是由动脉粥样硬化引起的动脉瘤,随时可能破裂。腹主动脉破裂是火鸡死亡的常见原因。对比一下,腹主动脉破裂在人类身上发生的频率同样很高,它是许多杰出人物的死因,其中最著名的当属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他也患有动脉粥样硬化性主动脉瘤。那么野生鸟类呢?一些系列研究发现,英国30% 的被捕获野生鸟类都患有动脉粥样硬化,在东非的一项小型研究也得出了相似结果。在自由生活的鸽子中——这些鸽子生活在伊拉克的摩苏尔附近——10%患有严重的动脉粥样硬化。
当然,如果我们要谈论野生动物和动脉粥样硬化,我们首先必须下定义:我们所说的是通过尸检在显微镜下做出的诊断。并不是说患有动脉粥样硬化的动物一定会遭受心脏病或者中风,不过野生动物的尸检确实给出了心肌缺血的证据——也就是动脉阻塞造成的心脏损伤。据我所知,关于野生动物动脉粥样硬化的最大规模系列研究可能发表于 1967 年,来自宾夕法尼亚大学和麦吉尔大学的一个研究小组。一批兽医病理学家前往乌干达伊丽莎白女王国家公园的爱德华湖,在一段时间内进行了相当高质量的尸检——至少以1967 年的标准来说算得上高质量。他们发现,在他们进行了尸检的72只河马当中,大多数河马都患有某种动脉粥样硬化,不过不是在冠状动脉,而是在主动脉。 顺便说一句,光是读到这篇论文就令我感到豁然开朗,因为作为一名人类心脏病专家,我一直认为动脉粥样硬化是一种文明疾病。事实上正如我刚才所说,吸烟、肥胖以及我们所知道的各种不良生活习惯都显著增加了动脉粥样硬化、心脏病和中风的风险。然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非洲河马动脉粥样硬化的事实告诉我们,动脉粥样硬化的本质脆弱性可能非常古老且保守。画面上是当年他们在论文期刊上发布的照片。这是河马的主动脉剖面,表层这些蜡状、淡黄色的物质就是粥样斑块。这项研究中我最喜欢的部分在于他们随后观察了河马的牙齿,并根据牙齿的磨损量确定了河马的年龄。然后他们观察了粥样斑块的数量和严重程度,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荷马的动脉粥样硬化与钙化现象变得越发严重。这也很有趣,因为人类随着年龄的增长,动脉粥样硬化和钙化的严重程度同样会增加。
我们为什么要关心河马的动脉硬化?这项研究对人类健康意味着什么?这些研究在我的脑海中引发了很多问题。第一:为什么河马的主动脉经常出现动脉粥样硬化,而向心肌供血和供氧的冠状动脉却很少硬化?对于人类物种来说,主动脉粥样硬化几乎总会影响冠状动脉,河马却不然。第二,河马变老后,是什么让它们变得更加容易患病?年龄是否增加了动脉粥样硬化的严重性?这是否与某些发育效应有关?还有炎症是否会导致河马发病?我们知道炎症是加剧人类动脉粥样硬化的重要因素。虽然炎症可能由致炎饮食之类的生活方式因素引起,但是传染性病原体、寄生虫、病毒和细菌也可能引起炎症。事实上我们知道,某些人类动脉粥样硬化病例确实涉及了传染性病原体。对于这三个问题我没有任何答案,但是我确实知道还有很多很多有趣且重要的颠覆性问题值得回答,而且除非你意识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非洲野生河马身上发生的主动脉粥样硬化,否则你甚至想不到要提出这些问题,更不用说回答了。
除了动脉粥样硬化外,心脏病还有很多种。我想着重讨论其中的一种,因为我多年来一直对这种病感兴趣,部分原因在于我曾经是一名精神科医生。这就是压力诱发的心肌病。多年来心脏病专家早就知道压力有害健康,我们知道慢性压力会导致我们出现高血压和许多其他问题。但是急性压力——一小时前、几分钟前、昨天发生的压力——也可能危及人类的心血管系统。我亲身经历过这种事。1994 年1 月 17 日,洛杉矶发生了当地最近一次大地震。这是一场6.7级地震,但是它的地面加速度是北美一切有测量数据的地震当中最快的。凌晨4点30 分,地震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首先我当时刚刚结婚,其次我还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内科的首席住院医师。惊醒之后我直接去了医院,那里已经挤满了各种伤员与病人,包括很多胸痛患者。仔细想想,那一幕太可怕了。当时我真的很害怕。我丈夫也真的很害怕。凌晨4点30分,洛杉矶郡的所有人同时从睡梦中惊醒,所有人的心率和血压都在同一刻飙升。因此我们所做的研究在某种程度上并不令人惊讶。 地震发生大约一年后,我的几位同事问了这样一个问题:1994 年1月17日发生的心脏病是否高于预测?他们查看1994 年1月17日,将其与该月的其他日子进行了比较。然后又将1994 年 1 月与93年、92年、91年进行比较。顺便说一下,人们也曾针对恐怖袭击或者飓风开展过此类研究,甚至就连体育赛事也是研究对象。关键在于,大脑通过非常复杂的神经网络与心脏相连。情绪的波动——特别是致使体内肾上腺素与儿茶酚胺激增的恐惧与压力——会显著影响我们的心脏。稍微咬文嚼字一些的话,情绪波动时经常发生的病症被称为应激性心肌,发病时通过造影可以看到心室运动异常。
不过我很早就知道情绪与心脏病的关系。 那是我在洛杉矶动物园学到的一课。当时他们要求我对那里的一只狨猴“圣诞饼干” 进行超声心动图检查,他们担心它会出现心力衰竭。我对这一天记得很清楚。那天我来到动物园,兴奋地想要进行回声造影,然后才发现圣诞饼干的体型很小——狨猴的体型全都非常小,大约有一个大新生儿那么大。它们生活在中美洲和南美洲的雨林树冠中,目前是濒危物种。洛杉矶动物园饲养了很多如此美丽的动物。我实在忍不住想要与它拉近关系。这只动物被关在一个小围栏里,我靠近前去,试图按照我与人类幼儿患者打交道的方式建立联系。然后我感到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推了回去。随行兽医告诫我:“别靠近了,你吓到圣诞饼干了,你再靠近的话她非得患上捕获性肌病不可。”我赶紧后退了一步,不想吓到动物。此前我从未听说过捕获性肌病。但是光是这个名字就让我想到这可能与应激性心肌病有关。然后我一发不可收拾地了解到,从鸟类到蹄类动物等等,当它们非常非常害怕时——特别是当它们被野生动物生物学家捕获时——它们体内的肾上腺素会激增,对于某些物种来说可能导致高达10%的死亡率。
画面上这两只动物分别是鼠兔与土拨鼠,它们真的很可爱,圆圆的耳朵,圆滚滚的体型。有一种鼠兔就生活在落基山脉的高海拔地区。研究这种动物的同事告诉我,鼠兔非常敏感。一旦你拿起鼠兔并把它们抱得太紧,它们可能会死在你手里。而土拨鼠——它们也生活在落基山脉,是松鼠的一种,换句话说鼠兔与土拨鼠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那么密切——则要皮实得多,你可以把它们抓起来进行静脉采血,然后一松手它们就活蹦乱跳地跑掉了。这一点对我来说非常有趣,因为这表明不同物种对于应激性心肌病或者捕获性肌病的脆弱性存在差异。为什么这一现象对人类健康很重要?我们能从中学到什么?一旦开始比较人类和动物,以下问题就会浮现出来:鼠兔的脆弱性和土拨鼠的抵抗力背后的机制是什么?为什么混存在这样的机制?我们能否将这些知识应用到人类案例当中?但是除此之外动物研究还提供了其他机会。观察物种之间的异同可能确实有所帮助,但是作为一名照顾自身所属物种成员的心脏病专家,我更感兴趣的是确定我的哪些患者、今天在座的哪些人更容易在下一次地震、下一次飓风当中发病,预测哪些人的发病风险更大。
研究鸟类也会带来类似的机会。为什么是鸟?因为事实证明,许多得到野生动物生物学家大量研究的滨鸟物种都非常容易患捕获性肌病。生物学家经常用炮网来抓鸟,大炮将网发射出去,网展开之后落在鸟儿身上,然后这些鸟被抽血并打上识别标签。某些种类的滨鸟挨了炮网之后的死亡率同样高达 10%。画面上的视频是一群野生动物生物学家正在快速工作,网中的鸟儿正在挣扎,你可以想象鸟儿体内肾上腺素、儿茶酚胺的激增,以及这一幕对于这些鸟儿来说是多么可怕。野生动物生物学家需要这样做,这是一项重要的工作,但是他们必须加快速度,因为他们很清楚这种风险。我的问题是,哪些鸟类面临危险?哪些没有危险?为什么?原因是否在于发育与年龄?是否在于出生的季节?是否在于胚胎时期接触过的某些物质?或者还有别的因素?这些问题旨在寻找群体内部的脆弱性差异。这一点更是与人类健康密切相关。
心脏病先说到这里,接下来我要讨论肥胖问题。当今人类医学领域没有比肥胖更显著的问题,它影响着从儿科到妇产科的各个领域。目前美国某些州足有30%到35%的成人和儿童不属于超重类别,而是属于肥胖类别。这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问题。全球一直在努力试图解决、遏制、扭转这个问题。我认为一个机会可能就在我们面前,隐藏在皮带另一端的显眼位置,那就是狗。美国人最喜欢的品种是拉布拉多猎犬。画面上是英国最著名的拉布拉多犬之一迈克,它是一只非常非常肥胖的拉布拉多犬,在他的主人猝死于肥胖相关疾病后得到救援。当时它成了英国网红,因为它得到救援时体重60公斤,非常非常超重。后来通过英国网友们的共同努力,它最终瘦了下来。迈克的肥胖不仅有一些明显的原因,也许还有其他一些不那么明显的原因。当我们家里养狗时,如果我们自己运动不足而且饮食过量,那么很可能我们养的狗同样也会运动不足并且喂食过多。这是一部分因素。但是遗传因素也不能忽视,狗的品种也起到了很大作用。在过去的 150 年里,我们人类一直在积极选择特定的犬类体型与行为表型,一直在引入我们想要的基因,比如可爱的松软尾巴、平坦的脸、出色的狩猎能力。不过当我们引入那些我们想要的基因时,可能同时也会引入我们不想要的基因。狗肥胖的遗传因素现在才开始受到关注。为什么?因为拉布拉多犬和金毛犬固然似乎具有肥胖的遗传倾向,但是另一方面还有某些犬种基本上胖不起来,比方说意大利灰狗、萨路基犬、阿富汗猎犬和惠比特犬等。为什么?这种生物学现象的基础是什么?这是隐藏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天然瘦动物模型吗?像这样值得在犬类基因学领域寻找的机会还有很多。
肥胖、心脏病、癌症,我的讲座原本可以到此为止,但是我并不打算这么做。我还想谈谈生物行为问题,而行为——无论是人类行为还是动物行为——在某些方面比躯体疾病复杂得多。我为什么这么说?如果我在显微镜下观察癌细胞,例如乳腺癌细胞,那么显微镜下人类的乳腺癌看起来很像美洲虎、白鲸或狗的乳腺癌。乳腺癌发生在所有这些物种当中。而行为则更加复杂。因此在继续之前我必须警告大家,当我们观察动物行为时必须持怀疑态度,即使这些行为在现象学层面看起来很像人类行为。但是与此同时我也认为很有必要进行比较并提出关键问题。让我们从强迫症开始。有许多情况会导致人类出现强迫行为,强迫症/OCD是最常见但却并非唯一的一种。四分之一的成年人与大约百分之一的儿童患有强迫症。有许多与这种疾病相关的强迫行为。1991年,美国国家心理健康研究所儿童精神病学负责人朱迪思.拉波波特/Judith Rapoport写了一本名为《无法停止洗手的男孩》的书,主题是强迫症患者的强制洗手行为。事实上我们知道强迫症中最常见的强迫行为之一是梳头、洗手和其他自我清洁活动。事实证明,动物的强迫行为当中有许多也涉及梳理毛发。画面上是一只患有强迫性梳理综合症的狗。这叫做肢端舔舐型皮炎或者强迫性舔舐。这只狗会不停地舔爪子,直到毛皮脱掉,上皮暴露,皮肤开裂。这种强迫性失调不仅会伤害动物的身体,还可能对动物造成情绪伤害——当然,情绪伤害的说法很可能是我们将人类情绪投射到了动物身上,对此我们需要保持谨慎。但是眼看着动物的过度梳理现象,我们很难不去联想人类的过度梳理。对此我们可以提出哪些问题?比方说这些症状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过度梳理毛发——狗的舔舐综合症——的诱因与人类过度洗手的诱因是否相似?易发病的犬类与人类在基因组学层面有何异同?像百忧解、帕罗西汀和左洛复这样的选择性血清素药物不仅能有效治疗发病的犬类,而且还能有效治疗某些患有强迫症的人类,这一事实又应该如何理解?这是否表明人与狗的患病潜在机制相似甚至可能相同?这些都是重要的问题。这些问题可以带来新颖的假设和另辟蹊径的研究。但是我们必须进行比较思考才能提出这个问题。
除了梳理毛发之外,还有其他类型的强迫行为。画面上是一个年轻学生,一个患有强迫性踱步障碍的年轻人,正在无法自控地来回走路。他为什么这样做?是什么触发了这种症状?产生这种踱步行为的根本遗传基础是什么?外在压力因素究竟针对怎样的基因构成发挥了作用?对于他和其他人来说这些都是重要的好问题。再采用一下比较视角。众所周知,圈养北极熊当中的大多数都会在某个时刻开始踱步,你在动物园或者水族馆经常能见到这一幕。事实上许多圈养的北极熊都会服用百忧解等药物,从而控制这种情况。画面上的视频是一个很有趣的案例。因为在这个案例当中,一只北极熊原本没有踱步的毛病,但是同一个熊圈里的另一头北极熊开始踱步之后不久,它也被拐带着犯了病。当你看到人类的踱步以及北极熊的踱步之后,你难免会产生带着怀疑的好奇心:这其中的潜在机制是什么?并非圈养的北极熊也会这样做吗?它们会在北极的浮冰上踱步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很有趣;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同样很有趣。我想知道圈养造成了怎样的压力因素?是什么导致并延续了踱步行为?研究北极熊能否为我们提供些许线索来了解是什么引发并维持了这个年轻人的踱步症状?
我想回到圈养的问题上来。因为当我开始这趟比较医学之旅时原本非常怀疑我们究竟能不能从圈养动物身上了解到有关人类健康的信息。但是现在我相信,在很多方面我们人类比野生动物更容易接受圈养。从这个角度来看,圈养动物身上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学习。但是我现在还认为,圈养会导致疾病的说法并准确。圈养并不是造成强迫性踱步的原因。更准确的说法是,圈养暴露了动物的本质脆弱性,而我们人类与动物具有同样的脆弱性,这一点才是促使我兴奋探索的核心,因为我认为我们忽视了这个以另类方式了解我们自己、并且从更广泛的跨物种视角追求科学的丰富机会。我今天举得第一个例子是大象,大象有多份癌症抑制基因。进行这项研究的科学家们现在实际上已经合成了大象P53蛋白质,因为事实证明大象体内的这种蛋白质比人类体内的同类蛋白质更强大。他们正在合成这种基因并且计划一项临床试验,将大象的P53基因引入人体,作为李法美尼综合症人类患者的癌症预防策略。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会起作用,但是我知道,如果兽医和医生没有依照进化生物学的框架展开共同思考并且提出这个问题,这项研究、这个主意以及这种潜在的疗法根本就不会起步。没有比较视角,你就无法提出受到比较信息启发的问题。大象抗癌的理念是由一位英国统计学家在1970年提出的。我不想再等四十年才有人提出同样重要的问题。请记住,强大的研究始于提出正确的问题,而我们不想等待。我们不想坐等着动物与人类的共性被偶然观察到。我想点燃火焰,促成这一点的发生。因此自 2011 年以来我一直在举办会议,将医学院和兽医学院的教师聚集在一起。我让这些医生谈论马的心房颤动和人类的心房颤动,美洲虎的乳腺癌与人类的乳腺癌。我希望在世界各地推动双方的握手……
我马上就讲完了,我要请大家尝试一下我的视角。比较思维不仅会转变与改变你理解科学与思考医学问题的方式,还会改变你体验自然世界的方式。比方说你去海滩旅行,在那里看到一只海狮潜入大海。你会看到一只美丽的动物,但是你也可以看到这只动物有能力减慢心率,从而维持心脏的氧气需求,这就是所谓的潜水反射。你还会想到,人类的婴幼儿也保留了这种反射的一个组成部分。如果婴幼儿掉入水中,这种神经反射有时会挽救他们的生命,有些幼儿或许正是因此才在险些溺水时幸存下来。比较视角将会改变你坐在后院看鸟、或者在蓝山与瓦尔登湖徒步旅行的感受。在新英格兰的寒冷夜晚,当你的狗坐在你旁边的地上时,比较视角会改变你对狗的看法。但是比较视角也可以改变你参观博物馆的感觉,就像我们这里这座宏伟的比较动物学博物馆一样。上周我有幸走过哺乳动物大厅。当我们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时,我感觉这一路简直就像是在医院里查房。我们本来可以走过红袋鼠和华丽的长颈鹿,仅仅看到一只美丽的袋鼠和一只美丽的长颈鹿。但是我们还看到这两种动物的心脏在一生当中都在变厚,但是却从未像心脏变厚的人类那样患上心力衰竭。我们本可以走过印度犀牛、爪哇犀牛和缅甸蟒蛇,看到三种神奇的动物。但是我们实际上看到三种动物具有同样的脆弱性,它们的血液与骨髓全都很容易患上淋巴细胞白血病,就像人类一样。我们本来可以从美洲虎身边走过,但是我们实际上看到了一位乳腺癌病友。站在美洲虎面前转身向后,你能看到300 种蜂鸟。你可以仅仅看到一群美丽的鸟,或者也可以意识到这种鸟类似乎很擅长抵抗血管疾病。尽管它们的血糖永远居高不下。我们有一只河马,是波士顿协会送给博物馆的。它可能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左右的标本。博物馆里有一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探险队带来的大猩猩,而这只大猩猩似乎有一种先天性面部异常,位于上颌骨,而且一根臂骨也是弯曲的。在人类医学当中,我们知道面部异常和上肢异常之间存在关联,所以这可能就是我们正在寻找的人与动物共同的先天综合症。这里还有许多与女性健康有关的样本,我喜欢将雌性动物与女性人类作比较。我们这里收藏了海豚的子宫,还有母狼以及美丽的雌狮标本。我并没有过多谈论乳腺癌,但是事实证明大型猫科动物似乎更容易发病。这些都是非常有趣的问题,无论如何我对此感到兴奋。
最后我希望我能说服你们,只要我们向人类医学引入动物医学的知识,然后将这两个领域暴露在进化视角下,就可以开启不同的思考方式,提出重要的新问题。通过这样做,也许我们可以找到全新的途径来调查寻找疾病的预防策略,甚至还可能找到治疗方法,这样做不仅会帮助我们的物种,而且还可能帮助地球上的所有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