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313-Michael Drout:怎样正确地阅读托尔金?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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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怎样正确地阅读托尔金?完

还有另一种方式可以将文本化作废墟。大多数人接触《贝奥武夫》时就像翻阅任何其他书籍一样,不仅没有火灾损坏的痕迹,而且丝毫见不到文字脱漏。绝大多数读者都不会意识到我们并没有完全理解这部作品,眼前的流畅现代英语译本其实出自Seamus Heaney之手。托尔金、我本人或者纳普教授这样的语文学家并不会用这种方式阅读《贝奥武夫》。语文学家的工作对象是残损手稿与平装本翻译之间的连续体。托尔金创编纂了文学史上以来最重要的《高文与绿衣骑士》版本,他很清楚在解读《贝奥武夫》这样的文本时必须处理好手稿记录的空缺与出入,有时需要使用科学语文学的非凡力量来填补缺失的单词或者理解晦涩的段落,不过也有时只得依靠纯粹的推测,甚至还有些时候不得不将实在无法理解之处打发到全书最后的脚注里。空缺与出入在很多方面都是文本中最有趣的部分,但是它们却被排除在了我们上学时阅读的现代英语译本之外。于是岁月的铜绿被抛光殆尽,贝奥武夫变成了一个大战怪物的超级英雄,失去了任何诗歌文化深度。托尔金在《贝奥武夫》、《高文与绿衣骑士》与《里夫的故事》中看到了文本在文化洪流当中翻滚磨损的痕迹。语文学家就是文本领域的摩擦学家。有幸被纳普教授这样的伟大老师培训过的头脑知道如何检测文本的出入疏漏与破碎指涉,所有这些特征都会使得古旧文本在一定程度上让人觉得,尽管它们现在残缺不全,但是它们曾经连贯通顺。破碎指涉是时光流逝的标记,是沉淀在文本表面的铜绿。就《贝奥武夫》或者《沃尔松格萨迦》而言,铜绿是在漫长的文化时间当中积累起来的;就托尔金的写作过程而言,铜绿则沉积在《精灵宝钻》与《魔戒》的多重草稿以及两部作品之间相互交错的网状写作历史当中。

破碎指涉已经与其背景信息分离。但是如果这条指涉依然继续被复制,它可能会演变成口述传统学者所谓的传统指称。就像指涉一样,传统指称物也会转喻式地通过沟通经济调用先前积累的信息。但是指涉与文本之外的文化信息相关联,而传统指称物仅仅与文本之内的信息相关联。我举个例子。在冰岛萨迦当中有一位名叫Bjarni Brodd-Helgason的角色。在某些作品当中他是一个性情平和的人。在《Vápnfirðinga》当中他不愿意复仇,在《Voðu-Brands þáttr》当中他非常乐意与仇人和解,在《杖击的索尔斯坦/Þorsteins þattr stangarhoggs》当中他的形象不仅聪明,而且注重荣誉。因此他的绰号“杀手巴尼/Víga-Bjarni”与他的性格有些不太一致,尤其是在来自冰岛东部的传奇故事中——冰岛东部是Bjarni的家乡。 绰号与个性之间的差别似乎正是故事刻意营造的反差效果,尤其是在《杖击的索尔斯坦》当中。但是这个绰号的外延含义似乎压倒了角色原本的性格设定:在创作时间较晚的冰岛西部萨迦故事当中——那里的人们没听说过Bjarni Brodd-Helgason,也不知道这个角色原本的性格——“杀手巴尼”变成了一个嗜血的死亡狂人。杀手巴尼效应展示了指涉如何与最初所指向的外部材料相分离,然后根据其在新的局部环境当中的表面形式而呈现出新的含义。一旦破碎指涉开始以自身形式进行复制,就变成了完整的传统指涉。破碎指涉越是进化成为容易记忆的助记形态就越有可能成为传统指涉,而诗歌文化最容易形成稳定的助记形态,头韵、格律与尾韵都是诗歌助记形态的特点……根据定义,稳定的助记形态的变化速度要比它们的来源文本更慢,因此它们更有可能保留旧有内容与更古老的形式,从而在语言学层面标记出传统指涉;由于这些传统指涉已经破碎,它们又可以用来在语义上标记文本内容的缺失程度。

《魔戒》当中的许多指涉都具有传统指涉的特征。埃尔隆德将弗罗多比作第一纪元英雄的语句就具有显著的形式特征模式:

elf-friends of old,

Hador,

and Húrin,

and Túrin,

and Beren himself

were assembled

Elf、old与assembled押头韵,Hador、Húrin与himself也押头韵。这段话采用了没有从属关系的并列结构,不断重复的同位连词and则是首语重复/anaphora的体现。这些诗歌特征都有助于这段文字以自身形式复制。类似这样具备诗歌特征的文本还有很多,例如帕蓝提尔晶石是“窥看之石/the stone of seeing”,瑞文戴尔的统治者是“半精灵埃尔隆德/Elrond Half-Elven”,洛希尔人的先祖是“金发的哈多/Hador the Golden-Haired”。 除了破碎指涉之外,看似传统指涉的文字同样使得《魔戒》不仅看似更广泛文化背景的一部分,而且还成为了某种传统的一部分;这本书的其他特征则表明这种传统属于特定的类型——既文本传统。在整本《魔戒》当中,许多线索都暗示我们,形成破碎指涉的文化背景主要通过文本来实例化与传播。最突出的一点在于,《魔戒》的叙述框架立足于翻译:根据设定,读者看到的《魔戒》其实是西界红皮书的译文,而西界红皮书又基于比尔博和弗罗多的日记;更有甚者,被翻译成《魔戒》的还是某个特定版本的西界红皮书,也就是经由刚铎御用书吏芬德吉尔修订、更新与增补的版本。仅凭这套叙事结构就至少将《魔戒》的文本流转分成了三个阶段。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魔戒》里人们经常突然说出他们实际上不会说的言语和语言?他们为什么能够一时兴起地脱口而出韵律完美的诗歌?他们为什么能够将精灵语即时翻译成通用语而且出口成章?你并不是唯一一个对此感到好奇的人。答案是《魔戒》让读者感到它是文本传统的一部分。就文本的诗歌特质而言,不妨将《魔戒》比作比德的《英吉利教会史》。比德在其中纪录了原本用古英语创作的《卡德蒙赞美诗/Cædmon's Hymn》的拉丁语译文;不久之后其他人在比德手稿的页边空白处写下了赞美诗的英语原文;再后来的抄写员干脆完全省略了比德的拉丁语译文,直接插入了原文。所以你必须以不同于阅读二十世纪主流小说的方式来阅读《魔戒》。在《魔戒》当中,角色出口成诗并不是令人尴尬的缺陷,而是强大的模仿特质,只不过它的模仿对象并不是现实生活,而是中世纪的文本传统。

实现这一模仿效果的因素不仅只有插入诗歌的传统指涉。《魔戒》还混用了多种文体风格,时而庄重肃穆宛如圣经,时而又转向了傻呵呵的霍比特人笑话,介于两者之间的各种风格在书中都有所体现。画面上的树状图是《护戒使者》当中各章节的词汇分布。如此之多的分支看上去就好像许作者的许多部小说杂糅成为了一套文本,而不是单独一位作者创作的小说——后者通常看上去就像树状图的一根分支。这样的不一致不仅发生在词汇层面上,也发生在在语义层面乃至更高层面。比方说:汤姆.邦巴迪尔是不是中土最古老的活人,或者树胡子比他更古老?甘道夫说树胡子更老,汤姆说自己更老,托尔金从来没有解决这个问题。格洛芬德尔的坐骑有没有缰绳和笼头?精灵骑马从来不用缰绳,但是弗罗多却曾经拽过格洛芬德尔的马缰绳。《魔戒》当中有很多此类特征,暗示读者《魔戒》是某种文本传统的一部分,这种传统由无数不同的头脑与双手共同贡献,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磨损。所以你必须以某种特殊方式来阅读托尔金。中世纪研究学者很习惯使用这种方式,但是普通人往往不会用,批评家更是经常不理解这种方式,因为他们的老师不是纳普教授。

我花点时间点名批评一位评论家。凯瑟琳.斯廷普森/Catherine Stimpson曾经是一位著名批评家,她嘲笑托尔金,因为“他从来不说‘他们来到一座岛上/they came to an island’,只会说‘众人便向屿上去者/to the eyot they came’”。可惜《魔戒》当中并没有“众人便向屿上去者”这句话。不过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她还犯过更大的错误。就像许多其他评论家一样,她还抱怨托尔金用词过于陈腐——不肯说“洗手/washing his hand”,非得说“盥濯其手/laving his hand”——以至于矫揉造作,算不得优秀作家。但是我们刚刚提到,保留词语的古老形式本来就是传统指涉的特征。这些古老用词助长了某种渗入文本的感觉,即《魔戒》是悠久文本传统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某个牛津大学学院长拍脑袋的发明。顺便说一句,从技术上讲,托尔金使用eyot这个词其实十分恰当,因为这个词的意思是“只有在河水水位较低时才会露出水面的河心岛”。此外,eyot的词源是盎格鲁-撒克逊语单词 ait。在剧情当中,这个eyot的所在地方位于洛汗边境,而洛汗人的语言又很有盎格鲁-撒克逊古语的风格,因此eyot这个词用在这里恰好适合。针对laving的批评同样站不住脚,因为在用到这个词的剧情当中,人们不仅仅洗掉了血迹或污垢,而且还进行了某种准魔法仪式:此时神行客阿拉贡将草药味的液体抹在人们的额头上,以此治疗被戒灵黑息毒害的伤患。如果类似的祛毒辟邪情节发生在《贝奥武夫》当中,那么laving正是恰如其分的用词,几乎有几分圣经意味。简而言之,现代主义批评家最好不要轻易涉足语文学家的专业领域,因为语文学家普遍脾气不好,而且肚子里的干货要比批评家多得多。如果我必须用一句话来回答“我们应该如何阅读托尔金”这个问题,那么我的答案是:“像语文学家那样阅读。”然后也许我会出于同情再补充一句:“你应该阅读研究语言和文本历史的人们的文章,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明白,托尔金的文本不同于二十世纪主流现代主义小说的特征不一定是错误或缺陷,而是促成《魔戒》特定效果的因素。”

认知体系与最无知视角的结合让我们体验到了角色正在经历的事件。我们就像角色一样以零敲碎打的方式了解他们所处的文化世界。同时,破碎指涉、传统指涉、古语风格以及多变的文体,多重叙事框架的应用,对于多种文本的指涉,所有这些结合在一起,在我们与我们正在经历的世界之间拉开了距离。我们是那个世界的一部分,而托尔金对于那个世界的描述视角几乎永远位于距离地面四英尺半的高度,几乎没有高空鸟瞰的时候。他的描写往往回避宽泛的印象,热衷于明确的感官细节。创意写作研讨会告诉我,所有这些手法都很糟糕——对于创意写作而言诚然如此,但是对于托尔金来说则未必。我们是托尔金世界的一部分,但是与此同时又与这个世界相隔了巨大的时间鸿沟。阅读《魔戒》的时候,我们手里或许只不过捧着一本平装书,封面上画着芭芭拉.雷明顿的可笑插图。但是在阅读时,我们却能感受到巨大的文化深度以及同时存在的怅然感受:不可挽回的逝去感、彻底的断裂感以及完全的疏离感。这一切都与废墟景观的效果别无二致,因为废墟的永久性是有形的标记,是对逝者如斯的绝对主张。绝对的逝者如斯与我们刚才讨论过的其他一切手法相结合,产生了托尔金作品当中的主导情感,也就是怀旧,或者说失乡之痛。怀旧在二十世纪的文学当中的名声非常不好,所以我原本想用德语词“das Heimweh”。两者其实是一回事,而且怀旧并不应当受到这样的责难。真正深切的怀旧是对无法挽回的过去的强烈热爱,是当前瞥见的微小过往瞬间引发的喜悦。最重要的是,怀旧是一种弥漫的悲伤。荷兰摄影师霍夫迈斯特/Franz Hofmeister连续十二 年每周一次、每天用几分钟拍摄他的女儿,然后将其剪成一部电影播放,让人们看到她随着年龄增加而成长。我们不需要对托尔金的个人历史进行任何深入的精神分析,就能理解为什么他会如此强烈地怀念母亲去世之前田园诗般的乡村时光,或者1914年那个美丽的夏天。你不必非得经历托尔金那样悲惨的童年和青年时代才能感受到深深的怀旧,你不必非得从小父亲去世,母亲因为皈依天主教遭到家人抛弃并且早逝,留下你孤苦伶仃,你几乎所有的朋友都死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壕里,你自己也得了战壕热,余生当中健康永远无法完全恢复——你不必非得经历这一切才能感受到失去家园的痛苦,仅仅作为一个人类置身于不可逆转的时间洪流之中就足够了。

对于我来说,当我观看霍夫迈斯特每周拍摄一次女儿的十二年小电影时,极其强烈的怀旧之情几乎令我难以忍受。养育自家孩子的清晰记忆使得我十分清楚,这期间有许多充满焦虑、疾病、疲惫的时刻,我确实不想和自己的孩子再次经历一遍。但是话说回来,我又愿意付出什么代价来重温其中的另一些时刻? 唯有依靠爱与艺术,痛苦才变得可以忍受,悲伤才能得到祝福。人们不需要陷入德勒兹和加塔利的兔子洞才能明白这番道理,因为圣奥古斯丁早就说过:“阅读是一种双重意识,存在于纯粹的记忆与切实的生活经验之间。”当我们看着自己的孩子时,我们不仅看到他们当前的样貌,而且还能看到他们从小至今的一切样貌。在这种双重感知中,爱与悲伤相互交织。景观中的废墟或者托尔金创造的文本废墟尤其能够催化这种变化,将想象、当前的经历和回忆联系在一起,将过去和现在相互交织在一起。正如阿拉贡的临终遗言所说:“我们的离去必然伴随着悲伤,但却不必伴随着绝望。看哪!我们再不必遭受世间轮回的束缚,在那轮回之外也不仅只有回忆。” 正是这种回忆之外的因素通过时间的前进转化了流亡、分离和失落的痛苦。经过转化的失乡之痛仍然令人悲伤,不过按照托尔金在灰港离别时的描写,转化后的失乡之痛也可以像霍比特人彼此别离时洒下的热泪那样“幸福且毫无苦涩”。

公元1110 年,阿尔弗雷德大帝的遗体、他的妻子艾尔丝威斯的遗体以及他们的儿子大爱德华的遗体从新敏斯特修道院搬迁到了海德修道院,安葬在高祭坛面前。后来这座修道院遭到彻底摧毁,只有门楼还保留着。直到二十世纪考古学家才确定了高祭坛原本的位置,多年来这个位置一直没有得到标记。阿尔弗雷德大帝曾经长眠的那块地皮如今位于僧侣路与大帝公寓之间。用西蒙.凯恩斯的话说,“唯有郊区后花园的花朵还在纪念他”。但是近年来这里建成了一座公园,用三处标记标明了大帝一家三口原本的长眠位置。然后艺术家 Tracy Shepard 制作了一面蚀刻玻璃墙,描绘了修道院的内部。只要站在玻璃墙面前,将蚀刻里的坟墓标记与地面上的标记对齐,你就会隐隐感到自己同时存在于两个时代。但是一千年前人类建筑成就的瑰宝已经褪色成了玻璃上的白线。它就在你面前,却永远遥不可及。就像过去的日子可以在回忆里被唤起,却无法再度重温。站在玻璃墙面前,你可以体验一身二世的感受,可以用心灵的眼睛看到更多的东西。但是周遭的民宅、汽车、路灯和电线却像鬼魂一样在玻璃墙之外的迷雾当中窥看着你,无论你多么努力地不去看它们。现在总会克服过去。我今天走在卡内基梅隆大学的校园里,过去似乎无处不在,可是一切都遥不可及,永久地被现在所覆盖,被时间、变化甚至容易犯错的记忆不断消磨。你不必等到你最珍贵的记忆发生四分之一个世纪后才能有这种感觉,尽管这样的差距肯定会加剧这种感觉。记忆的代价就是往事不可追的悲伤。失乡之痛是人所共有的情感,因为我们都要与童年告别、与青年告别、与各种各样的第一次经历告别。怎样阅读托尔金?要注意他的作品怎样将多种特质结合起来,从而产生并且转化悲伤,并非将其转化成苦涩,而是某种更丰富、更伟大、完全人性化的存在。只有以这种方式阅读托尔金,你才能看到他的成就能够多么宽广地触动心灵。只有这样你才能更充分地理解山姆那句既令人欣慰又令人心碎的结束语:“我回来了。”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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