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猴子、海龟、珍珠、波斯寓言与权力游戏 -- 万年看客

326-Christine van Ruymbeke：猴子、海龟、珍珠、波斯寓言与权力游戏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mNFykDqqC4&list=PL4i9YSoIJiPeWWDfOimNzy08bFl_pX8Zl&index=15

今天能站在如此出色的观众面前讲述波斯民间故事，令我非常惊讶也非常荣幸。这是我非常喜欢做的事情，所以我知道我今天下午一定会过得十分愉快，而且我希望你们大家也会度过一段同样愉快的时光。同时，你们中的一些人还将会发现波斯文学和诗歌为什么如此值得研究。然而，当我们想到伊朗人和阿富汗人在各自国家的当前悲惨境况时，我们还在这里滔滔不绝地谈论波斯文学如何辉煌神奇，未免感觉有些奇怪。所以请允许我把这次讲座献给伊朗和阿富汗以及了不起的两国人民。归根结底，正是因为他们，或者说多亏了他们，又或者说是为了他们，我今天才会才站在这里面对你们发话。如果我今晚讲述的波斯故事能够唤起大家对于伊朗和阿富汗的同情心，那么我的努力就没有白费。

我们这些研究波斯文学的学者是一个充满热情的小群体，在我们这片小小的领域里辛勤耕耘。我们的任务繁重浩大，我们的原始资料浩如烟海但却仍然几乎无人问津，我们的人力有限，我们的领域常常遭到忽视。2023年达尔文讲座系列的主题“孤立”着实令我们心有戚戚。接下来我将探讨一种与孤立密切相关但截然不同的感觉，那就是孤独。这是一种人在身体层面独处时经历的感觉，尽管它不同于感到痛苦和空虚的孤单。孤独可能是积极的感觉，是人们可能积极寻求并且值得追求的东西。在我接下来的故事中，每个主人公都要在孤独与他人的亲密陪伴之间做出选择。我的故事不讨论人群，只考察独特的一对一关系。这种关系是友谊的基础，也是婚姻的基础。

对于这些故事我会进行几句粗浅的评论。今天的主题是宣扬波斯民间故事本身，所以我只会尽量简要地介绍一下这些故事背后的中世纪波斯世界和波斯文学背景，从而确保你们的正确理解。这些信息全都补充在了我为今年的达尔文讲座撰写的简介册里，并且附加了扩展阅读的建议。

我的幻灯片使用了各种各样充满奇思妙想的图片，其中包括波斯古籍的插图。在讲座的第一部分，有些图片确实对应了我们正在讲述的故事；到了第二部分，有些图片并非与故事直接相关，而是为故事提供了合适的视觉伴奏。粗略来说，波斯书籍插图的伟大时期始于十四世纪的蒙古入侵之后，并且在十五世纪的帖木儿帝国时期与十六世纪初的萨法维王朝初期分别达到了两次高峰。值得记住的是，这些书籍插图原本的尺寸并不很大，当我们在屏幕上看到放大的图片时往往会忘记这一点。

最后我还要说一句，我今天的立场绝对不客观。我早就受到了这些珍贵的中世纪波斯故事的深切吸引。既然我只有55分钟的时间来赢得你们的支持，那么我们就闲话少叙，书归正传。

先来讲一个猴子和海龟的故事：

猴子国王如今年事已高，无法统治。他遭到猴群的驱逐，隐姓埋名地生活在海边的一棵无花果树上，等待大限之日的来临。他被迫成为了一名心怀不满的的隐士。独自一人，远离猴群，不再是猴王，他感到万分无聊。他讨厌这种孤独、沉默、与世隔绝。他唯一的伴侣是当他把无花果扔进水里时那令人愉快的溅水声。他却不知道，他这种无害的乐趣其实喂养了一只附近的海龟，后者把这些无花果当作难以置信的恩赐。于是有一天，海龟主动向猴子问好，猴子则终于欣喜若狂地见到了可以说话的对象。于是猴子对着海龟说个不停，而海龟则发出嗯嗯啊啊的回应——其实他只是在忙着吞咽无花果。他们一起度过了许多诗情画意的下午。但是乌云正在聚集，因为与此同时在海龟住所的对岸，海龟夫人开始担心她的丈夫移情别恋。她并不相信海龟先生的愚蠢说辞，什么天上掉下无花果，什么喋喋不休的猴子。她怀疑丈夫有外遇并且非常嫉妒，而且她的策略非常简单无情：她告诉丈夫自己病得很重，只有猴子的心才能治好她。为了家门太平，海龟先生别无选择，他同意邀请猴子来到海龟家。一旦客人落到他们手里，海龟夫妇就会将他开膛剖心。

毫无戒心的猴子高兴地接受了这项富有吸引力的社交邀请，并且因为海龟愿意驮着他度过大海的承诺而感到宽慰。于是他跳到了海龟的背上——这里我忍不住搭配了这张海龟驮猴子的日本根付骨雕图片，这位日本艺术家或许也受到了波斯故事的影响——一路上健谈的海龟解释了他妻子的病情，并且坦率地概述了猴子即将在她的治疗当中扮演的关键角色。猴子此时想必经历了冷汗浃背的希区柯克时刻，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恐惧：突然他意识到自己不会游泳，而且坐在四面茫茫的大海中间，屁股下面还垫着一个阴险的精神病患者的，打算掏出他的心喂给生病的妻子。在如此紧张的时刻，当事人需要铁一般的自我控制。猴子的反应确实值得称道：首先他没有与精神病患者直接冲突，而是同意用猴子心治病是常识，也表示自己很愿意帮忙。接下来他打出了王牌：他下树的时候没有带着心，他们还需要回去取。海龟听罢同意游回去。一旦安全地回到无花果树上——看看插图上的猴子多么紧密地拥抱树枝——猴子终于腾出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他意识到实际上他很热爱孤独，因为孤独意味着精神病海龟以及其他坏人都离他远远的。他发誓自己再也不会上当了。困惑的海龟只得哀叹自己失去了一个慷慨的朋友——我估计在故事之外他可能连老婆也保不住，虽然故事并没有这么说。

在座的有些家长可能已经认出了猴子和海龟是他们给年幼孩子讲述的睡前读物当中的可爱角色，但是我却在另一本书当中找到了猴子和海龟。这本书是《君主论》在西方世界之外最伟大的镜像，为无数统治者和掌权者提供了谏言。这就是《卡里来和笛木乃/Kalila and Dimna》，也被称为《波斯动物寓言》或者《比得拜寓言》。这是我今晚使用的两个主要波斯文本来源中的第一个。在文学史上，《卡里来和笛木乃》出现在八世纪的巴格达，此时这里是新阿拔斯王朝的首都。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个皈依的伊朗人，他声称他将一批曾经专供前朝萨珊皇帝御览的巴列维语文学宝藏翻译成了阿拉伯语。画面上的插画描绘了此前萨珊王朝时期的作者自豪地向库思老一世展示了这套书，这位著名的明君于579年去世。在后世传说当中，当年这位萨珊作者在某位印度国王的宫廷里见到了锁在宝库当中的原本梵文书籍，并且背着国王偷偷将其翻译成了巴列维语。这部巴列维语寓言集是否基于梵文原作永远都无法得到彻底确定，但是无论如何《卡里来和笛木乃》的根源都可以追溯到更早的古典时代，以及在千年之前一系列伟大的伊朗世界帝国当中发展起来的历史和思想。这本书的体例是寓言集，其中的主人公既有人类也有非人类动物。他们互相讲故事，而且在这些故事中的角色也会互相讲故事，如此等构成了嵌套叙事的显著例子，像极了文学层面的俄罗斯套娃。到了八世纪，阿拉伯文本的《卡里来和笛木乃》很快发展成为国际畅销书，首先被翻译成希伯来语，然后由希伯来语被翻译成拉丁语和希腊语，进一步又被翻译成了所有可以想象的语言——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德语、法语、英语等等，这一过程一直持续到了现代早期。说句公道话，《卡里来和笛木乃》自从问世以来就始终处于翻译、重写、诗化、仿写、简化、增补以及改编的过程当中，仅仅目前存世的波斯语版本就不少于七个。在中世纪和前现代社会的欧亚大陆与北非地区，这些文本已经渗透了无数伟人与掌权者的思想。文本本身的故事，它的传播，学界对于这套文本的发现，针对它的研究，以及关于其起源的争议——这些争议直到今天依然在激烈进行——所有这些共同构成了一场激动人心的冒险。

这里很有必要让大家感受一下这套文本的目标读者群体。画面上是一幅在中世纪和前现代波斯绘画当中十分罕见的人物肖像细密画，画得是一位《卡里来和笛木乃》的热心读者。此人是忽辛.拜哈拉苏丹，帖木儿大帝的四世孙，创建北印度莫卧儿王朝的巴布尔也是此人的亲戚。十五世纪末期，在忽辛.拜哈拉治下，今天阿富汗的赫拉特成为了波斯文化的灯塔与智识生活的中心，在这里创作与写作的作品展示了丰富、活跃、令人难以置信的文化氛围与智识自由环境。一部非常著名的新版《卡里来和笛木乃》正是在赫拉特得到了编纂，资助项目的金主是一位与忽辛.拜哈拉苏丹关系密切的重臣，忽辛.拜哈拉肯定读过这个新版本。仔细看看这幅肖像，或许能在这位强大而危险的统治者的眼角看到一丝幽默的闪光。然而他似乎并不是那种会对猴子和海龟的可爱睡前故事抱有耐心的人。这就是《卡里来和笛木乃》的非凡之处：这些故事可以面向儿童，但是它们的主要目标是掌权者。一代代统治者反复发现，这套在他们的时代就已经传承千年之久的文本却能与他们治国理政的重任产生共鸣。这部书如此有用，以至于他们都想在自己的图书馆里收藏一本。

何以如此？因为叙事本身就包含着重大的意义。它们是分析实践与哲学难题的最佳媒介。解码一个故事所需的努力——或者说深思熟虑的阅读本身——同样也塑造了我们的大脑，因此是教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卡里来和笛木乃》的寓言来说也是如此。与我们的通常看法相反，寓言的寓意其实总是开放的。就像钻石一样，寓言的每一个方面都有意义，故事中每个角色的遭遇都很重要，应该单独考虑。当某位作者将经典的道德教训强加于一个寓言时，他实际上是人为地、专制地操纵我们这些读者以单一方式——他的方式——来看待和理解这个寓言，将本应属于所有人的寓言冻结在时间当中，只与他一人产生共鸣。但是寓言是开放的文本，故事是永恒的，它们不会规定临时的答案和配方，而是让我们面对普遍的问题和谜题，既不提供解释也不给出解决方案。它们让我们自行解码，从而适应我们自己的情境。这与我们这些当代人使用文本的方式截然不同。我们阅读是为了获取信息，我们期望作者明确表达信息。但这些古老的文本不提供信息，而是提供了思考的由头，而且它们对此非常坦率。大多数古代寓言集的编者前言都体现了对于积极读者的需求。读者可以在多重层面享受文本，其中最高超且最重要的层面创造性地超越了覆盖着功用性内核的故事帷幕。我意识到，接下来我也可能会把我自己对于寓言的理解强加给我的观众。但是与此同时，我也想邀请你们每个人创造性地与这些故事进行互动——今后再遇到任何中世纪文本都该这么做——并且在演讲结束后提出你们自己的解释。

人类这种动物本质上是社会生物，与其他人待在一起会带来温暖的欢愉、丰足感与安全感。但是另一方面，要想区分朋友和敌人也殊为不易，尤其是对于统治者来说。何以如此？一对一的友谊和爱似乎是人生可能拥有的最高目标，我们有时甚至为了爱而牺牲生命，这似乎是我们所有人的内在倾向。无论年龄、地位与教育如何，我们都是社会化的人形动物。这是一种非常强大的感觉。但是在二人友谊关系当中，双方的感受与期望极少对等。古代早就感受并且研究过两种类型的友谊。最常见的友谊形态是现代人所谓的犬儒式友谊。这种友谊受到互惠模式的影响。基于相互施受的务实联盟。一旦时异事殊，联盟就结束了。积极形态的犬儒式友谊是一段有用的人际关系，其中两位参与者都明白游戏规则，也都愿意为了暂时的共同利益而合作，两人都不会对这段人际关系投入感情。但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友谊是浪漫化的人际关系，主张无限的给予。在人们的理解当中，这种友谊几乎是神圣的，与爱、圆满、和谐、快乐等等感受有关。哲学家们并非不清楚后一种友谊的存在，但是他们警告世人这种友谊非常罕见。这种友谊比爱更好，因为它无关激情、肉欲、嫉妒与需求。但是一个人应该首先彻底探查考验对方与自己的品行，直到胸有成竹之后才能步入这样的友谊。这样非凡的联系一旦形成就能带来无限的快乐。人类强烈渴望这样的友谊，但是他们大多自欺欺人，自以为他们已经找到了它，并且非理性地忽视危险信号。对于友谊的理解南辕北辙的人们经常结成羁绊，通常总会导致非常有害的人际关系，因为一方成了操纵者，另一方成了受害者。受害者相信浪漫、完整的友谊，给予完全的信任并且分享一切；操纵者利用对方的需求但却不会投入一丝感情。诚实的受害者最终感到痛苦与心碎，因为他将出于利益的亲近误解成了情感相通。

《卡里来和笛木乃》的作者们将人类对于友谊与情感交流的基本渴望视为统治者的关键弱点；不择手段、野心勃勃的骗子会利用这一弱点为自己牟利。这本书为统治者点亮了闪烁的警灯，打出了惨淡的警讯：九五至尊不能信任任何人，特别是那些试图与君主建立友谊以便日后背叛他们的人。统治者应该认命，接受他永远不能信任任何人的事实，接受永远没有真心朋友与爱人的人生，接受人世间最严酷的孤独。顺便说一句，《卡里来和笛木乃》同样不主张统治者将孤独转化为神秘主义。寻求精神纯洁与隐士一样的生活方式并不是统治者应对孤独的正确答案，因为君主的职责是入世，必须积极参与社会活动。如果说接受友谊和爱对于统治者来说过于危险，那么好消息在于这两种感情——以及奉承和背叛——都是统治者用来推进政治目的的趁手工具。我确信马基雅维利听说过《卡里来和笛木乃》的故事。

这种对于不同友谊的认识是进一步理解猴子与海龟故事的大门——希望这一层理解对于统治者有用。两个不相称的伴侣未能意识到他们的友谊并不和谐。海龟眼里只有物质利益，他与猴子建立利益关系，为的是继续享受无花果。获得无花果如此容易，以至于他稍略微前进一步就从无花果走到了猴子心。海龟的错误在于他没有意识到对他来说的一小步实际上是猴子的生死跨越，猴子肯定不会同意。海龟如此忽视了这一点，以至于他想都不想就跟猴子解释了自己的计划，想知道猴子会不会合作，或者会不会找麻烦。但是透露这条关键信息反而弄巧成拙，给了受害者伺机逃脱的可能。海龟的另一个根本错误在于没有意识到他计划杀死扔无花果给他吃的猴子，牺牲长期利益以换取短期家门太平。海龟的策略十分薄弱。至于猴子，他因为孤独而百无聊赖，以至于将谨慎抛在脑后。此外由于他不再是国王，因此觉得自己不必继续活得这么小心。他因为找到谈话对象而欣喜若狂，顾不得仔细审查这个陌生人。他选择忽视了对方只会嗯嗯啊啊的事实。他不需要海龟的回复，他不知道海龟在想什么。他以为双方一直在相互推心置腹，其实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他还妄想他的无花果慷慨必然会让海龟感到感激，以至于他不假思索地把自己彻底交代在了一个知面不知心的陌生人手里。

在猴子的灾难性情感自欺的背后还隐藏着对于统治者来说最严峻的教训之一。曾经身为统治者的猴子没有意识到，即使他失去了权力，失去了可以拿来赏赐的黄金，他仍然拥有某些别人觊觎的东西。为此这些人很可能会假装友好，从而夺取他的性命。猴子的缺乏谨慎固然不可取，但是现在他睁开了眼睛，意识到这段关系并不是理想的友谊，而他完全有能力欺骗已经成为敌人的海龟。于是他利用友谊的伪装，确保对手猜不到他已经看穿了致命的陷阱，并以友谊的名义假装合作并且要求对方同样合作，由此返回了安全地带。一旦他安全无虞，立刻掉过头来谴责了这份所谓的友谊，并且断绝了与对方的联系。

但是海龟夫人呢？海龟夫人代表了那些依赖所谓的激情关系——我们惯常称之为爱情——才能存活的人们，这些人一旦发现激情的给予者与第三方结成了完美的情感关系，就会对第三方报以无情的敌意。对于这些接受者来说，激情是一种非常缺乏安全的感觉，是对于他人的渴望和依赖。海龟夫人需要保持这种关系才能活下去。她不知道友谊关系意味着什么，她的嫉妒极其凶猛。她确信猴子最终会夺走她的丈夫。实际上，当她说自己身患重病而且只有竞争者的死亡才能治愈她时，她说得都是实话。不幸的是，对于海龟先生来说，他为了家庭和平而牺牲友谊的行为向妻子发出了灾难性的信号，妻子今后只会不断地得寸进尺。

这些关于激情以及海龟先生与夫人的生活的思考使得我自然过渡到了第二个波斯原文来源，下面这部作品考察了放弃孤独与自由来换取合法婚姻纽带的做法是否可取。这是由十二世纪伟大诗人尼扎米.甘贾维创作的神奇故事，也是波斯叙事的最佳之作，对于统治者与掌权者来说，尼扎米.甘贾维的故事就像《卡里来和笛木乃》一样意义深刻，不过更加复杂且优雅。尼扎米的地位在波斯诗坛独一无二，他的声音非常特别，你无法将他误认为别人。他的语调和风格仅此一家。他是一个非常具有挑战性的诗人，叙述技巧卓越，头脑非凡。他的作品让我一边忍俊不禁一边陷入沉思。他从不为读者提供便利，只是期望我们攀登到他的水平。他的主要作品由五篇叙事组成，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命途多舛的恋人《嫘拉和摩君》。这五部作品各自讨论了一种围绕统治的哲学理念。爱情描写经常潜入字里行间。他最有趣的叙事诗叫做《Haft Paykar》，通常翻译为《七美人》。在这部作品中他也使用了框架与嵌套叙事的形式，我将关注其中的一层嵌套故事——整体的框架故事太过复杂，因此无法在这里讨论。

尼扎米从来都不是依附于君主贵胄的宫廷诗人，但是他的发言对象确实是统治者。他为当时位于今天阿塞拜疆的突厥塞尔柱统治者工作。不依附于宫廷对于诗人来说并不是很容易的生活方式。诗人的若干文字都暗示他不得不为了赚钱与寻求赞助而辛劳工作。许多读者将他视为神秘主义诗人，我则不这么认为。虽然他的作品确实具有涉及神秘主义思想与实践的暗示、意象和言论，但是神秘主义只是诗人用来比喻的喻体之一，其他喻体还包括希腊哲学、医学、天文学等等。尼扎米还经常令人惊讶地发表听起来颇有女权主义基调——至少也充满了女性意识——的故事和言论，例如接下来这个故事：

公主和珍珠谜语的故事是二十世纪初普契尼歌剧《图兰朵》的原型。遗憾的是，普契尼仅仅保留了原本故事的骨架，没有保留关于珍珠的谜语。我必须说故事因此而变得没那么精彩了。波斯语原始版本如下：年迈的国王有个独生女，非常美丽，非常聪明，受过极高的教育。无数求婚者纷至沓来，但她坚决表示她只会嫁给她自己选择的人。父王虽然焦虑，却也只得屈服于心爱女儿的意愿。公主在山上建造了一座孤零零的堡垒，入口被算术秘法隐藏起来，通向堡垒的路径由披挂符器的魔法杀手机器人守卫，它们的任务是在任何旅行者到达堡垒之前就将其斩杀。公主画了一幅美丽的自画像，张贴在城门上，并且注明任何想赢得她的人必须满足四个条件。一、他必须有高贵的名字与俊美的形貌——女孩毕竟是女孩。二、他必须击败杀手机器人。三、他必须找到堡垒的隐藏入口，但是不要进入。四、他必须令人满意地回答她提出的问题。获胜者将成为她的丈夫并继承她父亲的王位，失败者将会丢掉脑袋。挑战被张贴在城市大门上，它太诱人了，很快墙壁上就堆满了失败候选人的头颅。公主对这些可怜的失败者毫无怜悯之心。显然，如果有人愚蠢到自愿接受凡人所不能及的挑战，听任激情和野心支配自己的智慧，那么他们显然不是适合做丈夫的材料。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故事的主人公碰巧经过这个城镇。就像所有其他人一样，他立即爱上了她的肖像。他在绝望的爱和强烈的愤怒之间摇摆，惊骇于如此无情的大屠杀。最终他决定接受挑战。但是他也很明智，首先寻访了一位隐士。隐士向他透露了公主的情报，然后他才报名参加比赛，并且立刻证明了他满足第一个条件，即血统高贵与形容俊美。他被允许前往堡垒，沿途消灭了机器人，完成了第二项测试。接下来他设法找到了堡垒的隐藏入口。此时公主仍然不肯露面，而是命令他回到城镇等待谜语测试。公主想要什么？挑战的性质揭示了她的心思。我们已经知道她想要一个出身高贵、外表迷人的男人。她想要一个胸怀壮志敢于参加比赛，并且强健勇敢能够击败杀手机器人的男人。这个男人必须足够聪明，了解建筑、数学以及天文学，这样才能找到堡垒的隐藏入口。她还希望这个男人有足够的自控力，找到入口之后也不会急于进入堡垒，而是愿意自愿接受最后的测试。这部分测试是故事的核心，将会回答谜题的缺失的部分。在听到测试内容之前我们也不妨问问自己，公主还想知道什么。

接下来尼扎米设置了一场沉默的谜语比赛，进一步提升了测试的难度。公主与主人公在出谜与解谜的全过程当中全都一言不发。两人甚至还坐在不同的房间里，根本看不到彼此。主人公首先必须破解公主的隐喻发问，然后设法以同样的隐喻方式作答。我们作为读者眼看着这场沉默的智斗，既不明白公主的谜题也不明白主人公的回答。烦人的是，我们在这里仍然感到困惑。以下是公主的第一道谜题：公主向主人公的房间送去了两颗镶嵌成耳坠的小珍珠。主人公用手掂量了一下这两颗珍珠，他的回应是增加了三颗重量相同的小珍珠，将总共五颗珍珠送回了公主的房间。

第二道迷题：公主将五颗珍珠磨成白色的粉末。她非常细致地称量了粉末的分量，然后将其与糖混合，并将混合后的粉末送到主人公的房间。主人公将混合粉末倒进牛奶里，溶化了糖，又将牛奶送回公主那边。公主喝干了甜牛奶，又称量了杯底部剩余沉淀物的重量，以检查五颗珍珠的分量是否仍然完整。

第三道迷题，公主将她的一枚戒指送给主人公。后者留下了戒指，送回了一颗价值连城的未穿孔珍珠。

第四道迷题，公主在她的项链中找到了一颗完全相似的珍珠。她将这两颗华美的宝珠用丝线栓在一起，送给主人公。主人公将一个蓝色玻璃珠与两颗宝珠绑在一起，将其送回给公主。公主大笑着将两颗宝珠佩戴在耳环上，将玻璃珠佩戴在戒指上，并且承认主人公答对了谜题。

作为一名才华横溢的作者，尼扎米自然不会将这些精彩谜语的钥匙直接交付在读者手里，那样只会破坏阅读的乐趣。但是他接下来继续挑逗我们。身为国王的公主父亲就像我们一样一头雾水，他只看到了公主和主人公之间的沉默交流，因此他要求公主给个说法。公主可能觉得她和求婚者之间的过招不关她父亲的事，但是她利用了假钥匙的传统策略——这是性谜语当中特别常见的掩饰策略——假钥匙的作用是迷惑我们，但是通常也能提供至关重要的指示，最终帮助我们解开谜语。公主使用了一系列与谜语的语境相互矛盾的元素，以此暗示她臣服于求婚者的支配地位。例如她提到她喝下那杯牛奶的意思是她感觉与求婚者的渊博知识相比自己就像个婴儿——“渊博知识”的体现无非是他知道砂糖遇到牛奶会融化。父亲没有注意到女儿给出的解释多么荒谬，因为她给了他渴望听到的东西：他的女儿终于被驯服了。我不会进一步讨论假钥匙，因为解释假钥匙有点乏味。尼扎米没有给我们真钥匙，他的假钥匙只不过是邀请我们继续深入了解谜题的进一步挑战。

读者在这里受到了一位中世纪作者的挑战，必须主动积极地解读叙事的含义。一次又一次我在梦里试图解答这个谜语，结果在挫败感当中醒来。但是我认为到头来我还是破解了这个谜语。首先我确立了两个前提：第一，对于公主来说，在她寻找理想丈夫的过程中，最关键的交流应该针对求婚者尚未展示的品质；第二，谜语当中的所有元素都有意义。这些元素是——忽辛.拜哈拉苏丹当年第一次读到这里肯定也费尽心思想了很久——数字二、三和五；珍珠；白色的珍珠粉末与砂糖；牛奶；称量珍珠重量的天平；戒指；蓝色的珠子——直到今天伊朗的农村仍然会将蓝色珠串缠在驴子头上用于辟邪。这些数字的含义和珍珠的隐喻就是通向谜底的门户。穿过这扇门，谜题的碎片很容易就能拼凑到位。然而，在我将我的谜题钥匙交给你们之前，我必须直接向主持人请求绿灯许可，因为我的钥匙有点大胆，充满了性暗示，还有一点邪恶。作为达尔文讲座系列的演讲者，站在如此高尚的听众面前，我可以开始我的性暗示解释吗？谢谢批准。

第一道谜题的谜面由两颗小珍珠组成。在毕达哥拉斯的数学体系里，数字性别化的做法很常见，偶数代表女性，奇数代表男性。所以公主从她的耳环上摘下两个小珍珠送出去，在某种意义上是在说“我是一个女人”。主人公送回三颗珍珠，意思是“我是一个男人”。通过这样做，他还形成了数字五，男性和女性的结合。所以他的回答也是一个问题，有点像人猿泰山与简的第一次交流：“我，泰山；你，简。怎么样？”

第二个谜题，公主将五颗珍珠磨成粉末，换句话说就是将男性和女性的珍珠还原成原子混合在一起。这是一个明显的隐喻，表示性爱。她称量这种粉末并加入糖，象征性爱的甜蜜。英雄将糖溶解在牛奶中——我假设牛奶象征精液——公主喝下甜美的牛奶，象征性地品尝了甜美的性爱。然后她检查珍珠的重量，它仍然和之前一样不多不少。性爱过后，双方没有得到任何东西，也没有失去任何东西。

第三道谜题，她送出一个戒指，这是性恩惠过后的传统奖励，也可能是向主人公告别的姿态：性爱非常好，但是我们没有得到任何东西，没有产生任何持久的收益。现在来到了谜题测试最重要的时刻，求婚者非常需要重新开启对话。他送回了一颗价值连城、无与伦比的未穿孔珍珠。未穿孔的珍珠在波斯文学中是众所周知的隐喻，代表处女，未被触碰的女孩。主人公抗议说，即使不涉及性爱，公主也是无与伦比的无价宝珠。

第四道谜题，公主在她的项链中找到了一颗类似的珍珠——既然是从项链上解下来的，自然是穿孔的珍珠——将其与未穿孔的珍珠绑在一起。她再次形成了数字二，谜题一开始的女性数字，并且告诉求婚者，她可能在未经触碰时确实无价，但一旦被穿孔，一旦成为妻子，她是否依然还会无价且独特？这里没说出口的问题是显而易见的：求婚者一旦成为丈夫将如何对待她。主人公的回答很完美，他为两颗宝珠添加了蓝色的玻璃珠。这颗珠子完全没有价值，但是有辟邪的功能。两颗宝珠加上一颗玻璃珠再次形成了数字三，一开始时的男性数字。所以他是在告诉她，他的男性身份没有其他价值，也没有其他目的，只是为了保护她作为处女和妻子的无与伦比的价值，为她抵御邪恶的侵害。公主自然很高兴，同意嫁给主人公，因为他知道他作为丈夫的角色是保护她而不是奴役她或者以任何方式改变她。

我看到了你们脸上的喜悦微笑，多么可爱的故事啊。我们都乐意看到充满挑战的爱情关系得到圆满结局。不过我确实需要打破各位眼中的浪漫满足感。首先正如讲座一开始我所说的那样，这个故事的真正主旨并不是粉色的浪漫言情。不要忘了，中世纪叙事强调功用性，这些文本的目标受众过着操劳终日、如履薄冰的生活。再回想一下忽辛.拜哈拉苏丹的眼神，一个好莱坞或者迪斯尼风格的圆满结局真的足以让这样一位精明的君主着迷吗？所以我认为故事中一定还有另一扇门，通向故事的更深层。在我看来问题在于，在二人相识的这个阶段尚且不存在真爱。他们从未面对面地见过对方，从未听到过对方的声音。一方面是一个强大而聪明的女人——一头母狼——正在寻找一个男性合作伙伴来帮助她统治她的遗产；另一方面是一个男人，他既受到女人肖像的强烈吸引力，又想要限制这个女人发起的血腥屠杀——一条雄鲨——他希望统治这个女人，并且通过她统治这个国家。我们还知道当他开始挑战时非常愤怒，他想停止屠杀，并且很公允地把屠杀的责任归咎于公主。以下是主人公在诗文当中的原话，此时“他冲进一片血海，他的衣服被染成了血红，恰似他的双眼……‘我的斗争不为我自己，而是为了给这一千颗头颅报仇雪恨。要么我为他们解脱这致命的重轭，要么我在斗争当中失去自己的头颅。’”所以在这两位强大的个人之间谁是比赛的赢家？公主还是求婚者？

我们已经看到公主找到了她需要的理想伴侣。更重要的是，她把他带到了她想要的地方，促使他承认自己不善言辞，承认保护她是他生活的唯一目的与理由。坦白地说，如果我是她的话，我会立即要求求婚者把这套说辞写下来。但她真的赢得了比赛吗？是的，如果他讲究荣誉、言出必行的话。但是她不能确定。也许他的用心没那么纯良。他研究了公主，他了解她，他知道的和她一样多，他思考得和她一样多，他理解她的恐惧，他给出了她希望得到的答案，他非常明显地操纵了她。那么一旦他们结婚了会发生什么？他会不会哄着她呆在家里，说她是一颗太美丽的珍珠，她的小手不该操持国家大事？公主设置了所有这些挑战，确保只有一个像她一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懂人心的男人才能应对。不幸的是，她这么做为反而创造了一头专门针对她自己的危险怪物，一个她自己的男性克隆体。事实上，她把自己绑在了一个必然占据上风的男人身上，因为他的男性身份本来就是他手中的另一张王牌，在他眼里她就像一本打开的书那样一览无余。

如果我们再穿过另一扇门，来到统治者的维度，这个故事还可以被看作政治难题的寓言。忽辛.拜哈拉苏丹可能会注意到，任何类型的联盟对于统治者来说都蕴含着令人绝望的危险。就像任何需要盟友才能生存的人一样，寻夫的公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得不到好下场：虽然将权力给予愚蠢弱小的盟友只会导致灾难，可是选择力量与智慧与自己相对等的盟友却只会更加危险，因为早晚要遭到对方野心的反噬。这又回到了早些时候的评论：统治者面临的真正危险潜伏在他的身边人当中，例如顾问、家人、朋友、亲人和盟友，所有这些他不得不信任的人，以及那些在时机成熟时可能背叛他的人。君主的生活确实是一场战斗，统治者的日子从来不会乏味。

我的时间快要用完了。我想知道我是否实现了我的目标。首先，我希望你们喜欢这两个波斯故事，沐浴在它们的优雅和幽默当中。我希望我能让你们相信中世纪文学很重要，问世八百多年后仍然能够引起我们的兴趣。当你们回家的时候，我希望你微笑着感激这些伟大的思想家，他们将智慧转化为叙事，将叙事转化为艺术，以便让它们有机会经受住光阴流逝的千百次自然冲击。在今晚的剑桥，在二十一世纪，我希望这些故事仍然可以用它们那知黑守白的波斯魅力来诱惑我们。谢谢你们的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