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前言 -- 小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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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前言

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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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艺术,追根溯源,是传说轶事

——我瞎猜的。

寓轶作书,实质本相,在自遣娱人

——那是没换到钱的时候。

所谓娱乐,扬己露底 ,借英语叫秀

——那么秀的究竟原委又是个啥?

呃……反正我一向是俗不可耐的,本想假装刨根问底,吹点天启命使、引文自见之类,但这么大的牛,自己都忍不住打哈欠,空了吹空了吹;说兴味志趣呢只能管个开头,后面想的尽是兴趣多少钱一斤;但卖艺为生,不仅不擅长,还觉得听着跟卖身为宜也差尼玛不多,一想都特么翻白眼。于是来回琢磨,自己搞这勾当,最后不外是心痒难耐、蠢蠢欲动,给自己庸常人生打楔子一样,日子过着过着就忍不住想作,自作自受的作,骚整乱来。

但,既然秀都特么秀了,那我决定干脆就做够秀足全套把戏,过场走完,功德积满,勿使遗漏,不留缺憾。所以这里,按人人都懂的江湖规矩,真章之前套废话,杂耍之前笑小丑;争冠之前观殿赛,接敌之前拼斥候;证道之前喝牛奶,啪啪之前整前戏——啊不是,哎,尼玛的,咳咳。

脑筋一打滑手下就是污句子,算了,我也懒得改了。看嘛,我也好多年没登过场了,手生得紧。我的意思是,在正戏开始前,我看很有必要先暖特么个场再说。我们假装这就算题记过了,在看的人们,来来来跟我来,我们先随便整几套无关紧要的闲篇当前言,我来数一二三,大家跟我一起,找找感觉。

小僧

启第一

所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某个叙述者错乱抽疯一样,上来连正经标题都没有,就莫名其妙瞎说一气,到底是要整个啥玩意儿?

我前后想了想,这究竟原委,只能说是关系到男女之事。

关于男女,在二十多年前,有这样一个词汇在中文互联网上流传开来,大抵是用一个既有名词做代称,调侃女网友相貌不够好看。在看的人们,我猜你们年龄和我相近的,大都听过这词?

嗯,对,“恐龙”。

坦率说,发明这词的人我认识,其实还蛮熟。当时那是个高中男孩,后来高中毕业,跑到一个电视台做临时工,摄像加编辑什么的。我认为那小混蛋搬弄这字眼,也许跟他的猥琐天性和不幸经历有关,多是发泄没能在网上撩到大美女的不满。记得在临近20世纪末那个时空位面里,很吊诡的,突然各种牲口禽兽都同时不大对头:牛开始发疯,鸡开始发烧,那小畜生也像种猪瘟发了一样,一边人模狗样地从上学混到上班,一边鬼眉鬼眼地,在那时候流行的各种聊天室里瞎勾搭,不断地尝试着各种撩拨套路,摸索着各种花花技巧,装深情、充沧桑、假风流、瞎贫嘴啥啥的,不同的对象换着滑头法子来。

结果就是,从高二到高中毕业去上班,在这段不长的两三年时间里,骚年一共在互联网上撩下来了十七八个大姐姐小姐姐,有学生有职业,有本地有外地,有开始阶段的,也有见光死的。后来也有暧昧的,甚至还有过表白——是把人家聊进去了,于他自己却是从没认真过。哎,讲到这里其实我很想给他粉饰遮掩一下下的,但刚刚给一圈熟识的形容词商量,它们没一个愿意站出来说话的。好吧,畜生,真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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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起来,这令人发指的小渣男,好像还挺厉害的?其实也没有。比如约网友面基,虽也有见了光嫌人不好看放人鸽子的,但其实他自己也有被放过几次鸽子。这不是主要问题,主要是他这人神经有问题,有无数个怪毛病,其中一个就是遇到这种事,脑袋经常性出岔子:开始貌似都正常,每每到关键时刻就要想到一边去,反应总要慢一拍。

这毛病其实很严重,这毛病其实会越来越严重,这毛病我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是牵扯到一个问题。但今天要说的太多,先不忙,等我空了再说。

不管怎样,蠢蠢欲动地见了本地的几位大小姐姐后,种猪行动宣告可耻的失败了。于是气急败坏的小渣男深刻反省,检讨了自己的不对,最后认为,男人要干脆直接,磨磨唧唧对着键盘屏幕有损雄性尊严,女人还是正面硬刚来的才靠谱。于是高三的一天,给同学显摆的时候他脑袋里的词汇表一闪光,说出恐龙这词,还不解气,逃课在网吧里,抓出那词气恨恨往网上一扔,然后拍拍屁股决定结束这种无聊把戏——其实之后两年还是继续撩了几个,才彻底死了贼心。

恐龙这词确实太损,这用心也确实让人厌恶。当时那小猥琐男,其实多出于调侃好玩的心理,也没想到这恶劣的玩笑话,会飞快地传遍整个中文互联网,造成的大面积杀伤确实是始料未及。这样的良心觉悟,当时那小坏蛋是没有的,发明这词之后他自己都忘了这茬。后来,一次看到电视里综艺节目,居然冒出一个“恐龙妹”的说法,小畜生大吃一惊愣了三秒,之后就开始没心没肺地哈哈狂笑。再后来不久,还引起了某个不认识的、想来是位愤怒的小姐姐,做隔空反击。我猜,那位小姐姐本意应该是说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但毕竟女孩斯文,是抓出源自英语俚语里的“青蛙”,不比那任性乱来的小败类口不积德、该挨暴打。

但,无论如何,自己做的,自己要认。

所以,既然有过颇为广泛的负面影响,那么当众认领,也是应有之义了,对吧?

对,是,多少年后,那欠抽男孩就成了现在大家眼前的这个叙述者,我,癞蛤蟆一号。

当真?当然,这种事谁特么会开玩笑?这词当真是我还是那男孩的时候发明的。不是开玩笑,我其实到底是个严肃的人。嗯嗯,不开玩笑,简直不,嗯。

那么,这里,为了等一等当年受此不堪玩笑骚扰的大小姐姐们,在她们严正拒绝此番不三不四的致歉、冲过来吐我口水之前,我就随便聊一件那男孩和一个女人的事,这样方便大家陪我一起混一混时间,直到我自己被复仇女王们狗血淋头 ,或者倒挂路灯,或者人道毁灭,或者无害化处理,总之啥下场都是活该,自作自受。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人,一男一女,这当然要说的就是男女之事。不绕圈子,男女之事,自然是说私人情事。本来这种私密感情,不好拿出来乱讲的,但我们这里往小了讲不是小说,往大了讲不算大作,前言嘛,也特么无所谓了。

其实,在看的大家,你们接下来将会了解,你们眼前这个叙述者的人生经历,虽然不敢自称丰富,但硬拿贫乏这词来形容,估计我又要挨顿打,而且也和正常这两个字不沾边。疯牛病禽流感有得治,种猪瘟嘛,啧啧……总之从那男孩一直到我的那本人生剧本,节奏扭曲、线索驳杂,可以胡乱聊上的都还有不少。我还拈了一下,发现从哪一头开始讲起,其实都很有道理。但反复斟酌权衡了好一阵,我还是准备一上来就聊聊他和这个女人的事,这当然是有缘由的。

这两人一共见了七次,当年整个事情的经过只有两个当事人自己知道。目睹其中片段的证人,极大概率是不可能还有记忆,因为当旁人面,这两人基本是啥瓜葛都没有。在行此文之前,和这个女人的事,从那男孩变成我的过程中,从来没跟任何人讲过。按我对当时的情况推测,以及对这女人心理的分析,这女人应该也是不会给第三人说过,这个最后会有分解。反正在这里以外,任何时间、任何情况下,我都必将否认这个女人的存在,否认事情真正发生过,咬死就是传说轶事,万万不可当真。至于这样做的原因,在最后都没有说得太清楚,敬请自行领悟。

要先说的是,连人家头发都没摸过的哈,更不要说搂着亲什么的。

这个女人,就像接下来我们的整部书里,或者说从那男孩走到我的人生旅途上,一个在身后一路紧随的幽灵;那个男孩和这个女人的事,就像从他及我的人生剧本里,一个隐秘甚深无人察觉的伏笔,或者一段随时都在显现、但除了我自己以外没人看得出的,暗线。

暗线的这一头是现在,暗线的另一头是在2000年,地点是在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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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3月之后,那男孩彻底从电视台退出,现在叫CDTV2,当时叫成都经济电视台33频道。高中后电视记者临时工生涯,不到一年就草草结束了。不是现在那种意义的临时工,确实是没有记者证,临时工作证都是很后来才拿到。拿到之后,只能笑笑。因为当时已经递交了留学签证材料,他处于等待状态,或者在家人眼里游手好闲的碍眼状态。

同时,他在网上胡乱撩大小姐姐们的骚操作也告一段落,旧的还有个别保持联系,但不往深了整,朋友嘛。他也不再开新进程。他是换了新玩法,在网上乱整了一些散文杂文灌水文。不过出于某个理由,他不想让身边人知道。于是纨绔公子一样在家纯玩了个把月,家人就赶他去找个英语培训班先上着,免得他每天吊儿郎当无所事事的样子惹人心烦。他就随便逛到四川大学旁边,随便在一串英语培训班里找了一个,然后,随随便便地,碰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叫周婉玉的女人。

周婉玉这个名字我至今只知道读音,也有可能是姓邹,周、邹成都话里一个音。婉玉两个字应该是没错。考虑到周姓要多些,叫周婉玉的概率较大 。

这女人年龄是比男孩大不少的,具体大多少是很后来才知道。单从记忆中的外表估计,当时她要比实际看起来小些,但也是接近三十岁,20s中后段至少。这女人自己有一门生意,开了个店,在城南离他家不远的玉林小区那一带。在他和她的事又十七年后,歌手赵雷的爆款歌《成都》里有个描述,玉林路尽头的小酒馆什么的,周婉玉的店大致就在那一块。这里我们实事求是说,歌手是在抒发情绪,小酒馆其实是在玉林西路中段,不在尽头;我是在老实交代,不乱抒发,周婉玉的店是位于玉林南路,距离小酒馆的位置不算远,却当真是在路尽头,靠二环路了。当时那一块其实还略有点荒僻,和现在二环路算城中心完全不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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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家,咖啡馆。

大家,这里原谅我不说咖啡馆名字,怕你们当中有无聊好事的家伙,去人肉人家。现在你们要听下去的,先自己把屁股露出来给我,我好给你们打预防针:这里我都是实话实说,不是玩文字游戏,言行思虑均为真实,胡乱发挥肯定有,但都基于我记忆中的画面,必然不会超出真实的范围。

注射完毕,好,我们开始说事。男孩碰到女人那天,是他英语培训班第一次上课,这时候已是五月。那天课堂上外教给了个什么题目让大家讨论,锻炼口语。如果是写小说我这里肯定会编一个什么题目,可以各种角度含沙射影地双关这件事的,作为一个标准的文学象征手法。比如,浅白一点的题目是“王菲和谢霆锋在整啥”;高明一点的题目是“浅析女孩和女人的分界点”;严肃到没边的是“皮格马利翁为什么爱上自己雕刻的雕像 ”;恶趣味到底的是“恐龙弟弟娶了青蛙姐姐,作为真心希望这俩‘幸福’的朋友,你特么到底说点啥才合适……”

这样的题目我存了心手一滑能来十八个,但这里是纪实,不是编故事,实事求是我确实想不起外教给的题目是啥。我只记得,当时左前方有几个一看就是学生模样的男生女生,就着题目用英语议论了一阵,那男孩听着觉得不对,就忍不住出声,用英语驳了他们几句。说了几轮,每次他都等人家先说,再出声说得对方哑口无言,简直很享受的样子。最后是一堆面露不忿的师兄师姐当中,一个胖师兄没好气地回头瞪他一眼,大概觉得班上新来一个杠精同学,好生晦气,用英语说了句你赢了,“You Win”,赌气不再说了。那男孩听出这句话意思其实是干你,也就闭了鸟嘴。

第一次上课就这么跳,待到下课了杠精也退散了,他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怕挨打,赶快起身往外溜呢,没成功走出教室就被人拦下来。

坐门边上一个穿着时尚、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同学突然叫住他。

这是个姐姐同学。姐姐给他说,自己开了车,送他回家怎样。他想你要送就送嘛,就答应了。然后两人走到停车场,看姐姐上奥拓车,准备倒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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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姐姐,不是周婉玉。写小说的话,我肯定会把这位姐姐和周婉玉捏一块儿。实事求是,不是就不是。这位大姐姐我记得叫解珞。但,就在等解姐姐取车的时候,那男孩看到了周婉玉。

那男孩看见那女人,从二楼上的另一个英语培训班的楼梯口走下来。女人马上也看到了他,笑了,遥说,你咋在这儿呢?他也笑,指了指教室,学英语。她笑着点头,我也是,拜拜。

他看着那女人走,毛病就发了,傻里傻气的脑子里想的居然是,也许学英语很时尚?这些有钱有闲的姐姐们都来学……否则呢?这样也能碰上?正想着,她回头望回来。发现他居然还痴痴迷迷地站在原地看她,她马上头回过去,又瞬间再转回头,笑着对他摆摆手,这才走。

解姐姐的车倒出来,他上车。解姐姐发话,没问怎么走,而是说,去哪儿呢?

这话都听得懂吧?解姐姐的意思肯定不是自己手艺不好、倒一趟车倒得失忆了,需要他来重述刚刚大家说好的安排。

但我刚刚讲过,他遇到男女的事一临到头就不清不楚的。本来撞见一个姐姐就已经在迷瞪了,这时候再来一个姐姐,再拿这个一戳他,老毛病马上就深沉了。一听解姐姐的话,他像只蛤蟆一样眼睛一鼓,脖子一缩,就想到一边去了:蛤?原来姐姐你是这意思?我这么受欢迎啊?为什么总是我被叫?女人就喜欢凑一起搞事么?算了嘛各位姐姐行行好,给我留个空档行不行?太密集了我消受不起啊——半天才一脸无辜地给人家说,回家啊。

解姐姐可能是被神经病的古怪表情吓住了,怕他突然发作起来要咬人,总之问清楚路就没敢再说话招惹他,一路无语,开拢把他扔下就不顾了赶快跑路。以后解姐姐再没给他说过话,也许是心中气馁吧,当然,也有可能觉得好不容易自己主动一回,结果莫名碰到个疯子,也是好生晦气。

但这天,主要症结不在解姐姐,是在周姐姐。这天,其实是他第二次见到了周婉玉。

第一次,是三个月之前的某天,在那家咖啡馆里。

1996年前后,成都开始兴起了咖啡馆饮料馆或者俗称水吧的一类场所。他家附近的发源端,就是四川大学旁,他的中学成都十二中住校生宿舍一楼临街铺面。那家店叫,菩提树。现在还记得那家店的窗户上贴有那么一句话,当时一看就觉得有大意思,所以从他及我,一直记得:

如果我不在家,就在菩提树;

如果我不在菩提树,就在去菩提树的路上。

按脉络回溯,这种商业模式是舶来的,有别于土生茶馆茶楼,算时尚品质类消费场所,卖些不含酒精的饮料咖啡,消费不高环境不错,年轻人正合衬——最近粤语歌听多了,这词不自觉跳出来——菩提树生意相当火爆,说明此地土壤肥沃利于生长,外来入侵物种毫无天敌可以抵御,所以很快那条街上又繁殖出几十家各种各样的树,布满年轻人聚集的大学旁。树上随时长满各种各样的年轻人,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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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那男孩正年轻,又刚好在这个环境里每天上下,合衬得不要不要的,于是就经常在各家店之间窜来窜去的。这么一晃两三年,经常变成日常,日常变成习惯,上学如此上班了也如此;朋友坐坐是这里,独自一人无事,也像个时间长了不去教堂就不自在的教徒一样 ,总是要找个店钻进去人神沟通、寻找自我。

2000年2月14日,电视台下班回来,不想在家,又不想约人玩,他就提着笔记本电脑信步走出去,想找个地方看看小说也好。当年那个春节后电视台调整,供职的电视栏目已关停播,日常上班无事可做,甚至不用天天去坐班,已经心知这班是上不长了。他心情低落,咬人不至于,但不想说话,不想碰到熟人,于是没有朝熟悉的四川大学方向走,出门走的反方向,边走边揣摩职业生涯的究竟。

现在我回头来看这人生第一份职业,简直就是傻逼呼呼地走大街上仰天打了个哈欠,天上扔下来个钢丝正牙器正中嘴里,还安放得严丝合缝恰到好处:你知道这玩意儿是对的,你需要它,但那尖锐刺嘴的、只有你适应它没有它迁就你的态度,让你在忍不住用柔软的舌头每分钟试探它十八次的同时,巴望着摘掉它的那一天——然而这一天当真到来,你又茫然若失:好像又有什么不对?

这是我现在的想法,当时他具体是怎么想的,我回忆不起来,反正就想着工作咋办。这样的问题显然想不出结果的,于是走了十来分钟,玉林南路和二环路交汇的路口信步拐进去,他马上看到路左边不远处一间咖啡馆。这家他从来没有去过,想来绝不会遇到熟人,一晚上的自在悠闲可期,就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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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在悠闲个毛线,骚动癫狂了一晚上倒是有的,从一进去就不对头。刚一进门,猝不及防的,一只霸王龙就狂暴地冲过来一脚把小衰货踩扁在地板上——不是,是一个急匆匆的女人冲过来扑进怀里牢牢一把搂住他——也不是,是那女人遥遥相对的模样,一把搂住了他的视线。

还是不是,这段废话的目的是致敬,当时他的感觉不是这个。当时他就感觉,屋子很黑,但还没来得及朝鬼屋方向想,因为那女人的白皙面孔一下把其他感觉冲走了。

那女人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的沙发上,遥遥正对大门,距离他有五、六米左右。台灯昏黄的灯光映到女人脸上,一瞬间他觉得气质很好,长发垂落,眉目清柔,肤色很白,比一般人白得多。端端安坐的温柔娴静中,又有一种成熟沧桑的女人味。这个当然是当时他的看法。现在我的看法是,三十岁上下沧桑个屁,七十岁过了领到老年证再来说这词吧。见他进来,女人毫无表情看了他一眼,又移开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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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姐姐,是周婉玉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周婉玉。我们客观点,严格说起来周婉玉这个女人,其实并不太能用温柔娴静来形容,那只是他第一面的感觉,她其实是一杯温香咖啡,下面藏了半杯火锅底料那种;这女人也不能说是个大美女,没有惊艳感,好看还行,六分可能低了,七分确实不到,六七分姿色吧。当时他十八岁,虽然工作了大半年但还是少年人心理,面对这种成熟女人一般归为阿姨,心里用成都话喊声嬢嬢,就是当人长辈。

哎,算了,坦白说,就是嫌人家老,提不起那种兴趣。如果是个和他年龄相近的漂亮小姐姐,这么孤零零地矗在那里,满脸满眼的寂寂寞寞,自己身边也刚好没有躁动的兄弟们围着,那么这立志要正面进攻的小色狼多半会另有花花心思的。总之他当时也没多想,看了女人一眼,以为也是客人,就自己随便找了个位置,一屁股把正在唱歌的范晓萱坐了下去。

在那之前,范晓萱一贯是唱洗澡歌欢乐蹦蹦跳,儿童歌曲另类出道的歌手。但在那天,蹲在音响里的歌手却唱起了另一个极端的jazz,专辑是之前那男孩就买过,叫我要我们在一起,记得那段时间他还日常揣随身听里听着。

这个时候那男孩还想不到,那女人也喜欢这首,喜欢这另类的调调。写小说我会说那天他带着耳机,耳机里是这歌,进咖啡馆摘下耳机还是这歌。但实际上那天他没带的,当时他听着也就听着,不以为意,流行歌曲嘛,巧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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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后来不同,当时这些咖啡馆也好水吧也好,大都是不供餐的。所以正值傍晚饭点之前,这咖啡馆里除了那男孩和那女人,就一个服务员妹纸,没有其他客人。隔了一排桌,他侧坐在她两点方向,起心把当时常翻的、那个叫《欧亨利小说选》的txt文档再过一遍呢,却发现无论如何都看不进去;把电脑里放了很久一直没看完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打开,依然看不下去。心不在焉地抽了阵烟,呆头呆脑地对着电脑屏幕,和挫败感十足的空军飞行员哥哥瞠目对望了一阵,他忽然觉得咖啡味溢,香烟缭绕,歌声婉转,暗光浮动,真是气氛绝佳。于是心思萌动,邪念乱转,马上决定关了小说,现编排一个套路来勾搭对面这个貌似温柔娴静的女人——

没有的事,他完全都忘了对面的女人,是马上决定关了小说,现打开word开始编排一篇文。

那篇文字叫,《2.14》。

——是的,就是2月14日的意思,难不成还能是两块一角四么?

——是的,就是情人节的意思,难不成还能是就着生日YY酒井法子姐姐么?

——不是的,那篇文章不是讲通常意义上情人节的事。那篇讲的是,呃,要不……大家,我在想啊,反正那篇也不长,反正这里我也是信口开河乱讲一气,要不大家在这里跳一下,我们直接乱入一阵算了?

《2.14》

耳机中放出温柔的“沙沙”声,似乎在对耳膜做特种按摩。他第一次觉得歌曲间歇的电流声也如此动听。

天气出奇的好,正像在对儿歌中的“蓝蓝的天上白云飘”作注脚,当然也像在为今天的男朋友女朋友们提供良好的外部条件。对于这个盆地中心的城市来说这样的天气实在算得上是节日了。

今天的确是个节日,今天是情人节,他边走边想到。

歌声响起,是范晓萱的《我要我们在一起》,很Jazz,也很动听。一瞬间他有些适应不过来,还对温柔的“沙沙”声依依不舍。音量开得很足,把他从世界中分离出来。一秒钟以前的汽车的吐气声,单车的铃声,人声,鸟声,通通不复存在,只剩范晓萱在头顶上叫唤着“哎呦哎呦哎呦哎呦……”

他听出范晓萱的声音和她很像。

她在电话那头笑着,笑得很勉强,很不自然,于是他也笑,笑得很做作,很像在哭。当然他没有真的哭出来,绝对没有,我保证他绝对没有!

转个弯是一条笔直的小巷,两旁整整齐齐地砌着几十幢一模一样的宿舍楼,有点像电脑游戏模拟城市2000中的镜头。阳光被宿舍楼群分割成一条一条的斑马线横在路上,显得很有装饰感。不少两只脚的生物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一直晃到前面的农贸市场。

他时常在想为什么每次自己都随她变化而变化。她高兴,他开怀;她冷漠,他淡然,她说了“走好”,他脱口一句“再见”,就好像学生时代做膝跳反应实验。他尝试过改变,没用,没变,一定有个挨千刀的原因没找到。

农贸市场中有更多两条腿没翅膀的生物,一半以上正在热烈地讨论着如何将若干两条腿有翅膀、四条腿无翅膀、无腿无翅膀的动物分尸。还有一只上肢持一铁器家伙冲他谄笑着,似乎希望他入伙。他盯着人家,死死地盯着,狠狠地盯着,盯着那个刻在脸上的谄笑。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还混着腐臭味,煤球味,油条味,煎饼味。一种叫苍蝇的昆虫在这种混合气味中飞来飞去,抢在他们的人类盟友之前进行分尸而食的行动。

她努力想把坏事说成好事。她说这样一来他就有时间充电学习了;可以自由地支配自己了;可以做许多以前他想做但没做或没时间做的事情……她说了很多理由,他努力想把她想得不那么愚蠢,但并不太成功。他连大学门都没进过,学什么鸟习?除了吃饭睡觉他不想做也想不出做任何事,支配空余时间来做什么?认识人性的懒惰本质?

左面一个宿舍楼的外墙上贴着一个双“喜”字,街上突然变得人潮人海。他将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于是范晓萱顽强地用歌声把他和世界区别开。看着人们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让他想起刚才在农贸市场上看到的那种在水盆里任人宰割的动物。新娘子就在其中,不漂亮,可以说有几许丑,但身材极好,一件旗袍将该凸该凹的地方都勾画出来了。对于一个普通男人来说这已足够了,至少对于今天晚上的那件事,他不怀好意地想到。不过在情人节结婚实在不大好,虽然现在够浪漫,但以后真有情人的时候怎么办?是过结婚纪念日还是过情人的节日?

他忽然想为什么她要在情人节给他打这个电话。不能过完节再打吗?后来他安慰自己想,她能让你过个好年已很对得起你了,情人节表明态度,或是巧合,或是拿个节日来留做纪念……一个人要骗自己,总找得到理由的。古龙说过。

歌声间歇,一瞬间他又回到这个喧闹的世界。沿街的麻将声,说话声,喷嚏声,咳嗽声,祝福声,答谢声,吵声,闹声,笑声,各种声音一阵混响。他觉得这些自己本应很熟悉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陌生。这种感觉让他不知所措,但歌声及时响起,范天使又来了。

龙年第一个给他联系的同事是她,不是祝贺,而是报丧,说有一位同事死了,有空去看看。大过年的去看个什么鸟?真是晦气。他本想岔开话题的,但她坚持说下去,他只好由着她。她是公事公办的语气,他也就一本正经地说“好,是,行。”

那时他就预感有事发生了。“觉得蹊跷必有问题”,电影《浪人》的台词,果然不错。

一个小孩打断了他的思路,小孩对他做了个神龟冲击波的动作。他习惯性想竖起中指,但及时忍住了。他走得微微有些出汗了,但很舒服。已近正午,“斑马线”不知何时消失的,阳光倾情奉献,偶尔有白云友情客窜。造化之物,却之不恭,他于是走在路中央,享受日光和紫外线。

人生总会有些经历是她打的总结,他十分赞同却无法接受。不知是不是每个人都是这样矛盾的,如果仅自己一人他只好承认自己精神分裂了。但她绝不会是这样,她一向干练得很。

他全身上下都被晒得暖茸茸的。忽然他仰天打了个大哈欠,很爽。干燥的眼睛正好得到滋润。但马上又打了一个,他意识到了什么,摸出一支烟点上,深吸一口,直到感觉每个尼古丁分子都到达毛细血管末梢才慢慢吐出。于是世界美好了百分之三十。

他不伤心,也不痛心,他只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宿命感。脚步很重,心沉重到了脚底。近一年的工夫白费了,但他好象没失去什么。是不是自己本就没什么可失去了?可自己也没得到什么……她说他很搞笑,他承认,而且最近越来越有进步,或者说是变本加厉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忍受能力也有进步?或者逆来顺受惯了?亦或心胸开阔了?还是麻木了?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范天使唱了个轮回,又“哎哟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他发觉自己只对这首歌有印象。Jazz风格听多了就让人想睡觉。今天是情人节,应该换一盘欢快的,他想。但很快又自己推翻了,他欢快什么?他是没情人,但也不是情人丢了需要听歌来振作。她又不是自己的情人,想那么多她干什么?她是自己的老板。不错,今天她抄了自己的鱿鱼,当然也可以说自己抄了她鱿鱼。工作了近一年,失业了,在2.14。幸好不是2.14失恋,还好。他觉得自己还是快些回家睡个午觉是正经。

2000年2月14日

乱入结束。为保持叙述的前后一致,调整了本来的第一人称,除此之外上面文字没有做任何修改,当年原稿,一字未动。

所以大家都看到了,这篇不三不四的文章跟男女感情一丁点关系都没有,是扯着幌子讲另外的事情,就是乱入乱出瞎整一气。实际上他这时候还没有彻底离开电视台,只是文章这样胡乱写了,把当时的领导瞎编排了一阵,其实人家到最后都一再劝他不放弃这工作。哦,对,更之前,领导突然有次专门来警告过他,不要在单位谈恋爱。他莫名其妙,压根儿没这个打算啊,我连这都不知道吗——这个我可以保证,他是真没这想法的。电视台确是漂亮姐姐们成群结队的,眼花缭乱认都认不完,和女网友平均颜值完全不是一个世界。但是窝边草不吃是基操啊。确是曾有个漂亮主持人姐姐关照的事,但真是光风霁月磊落坦荡,完全没啥可讲的。其他姐姐更是影都没有的,他真是从没起过这心的,可特么一乖弟弟了。

咳咳。扯没边了,回来回来。就文章而言,2.14这写法蛮聪明的,但多年后我回想总结,他不过是在讨巧,或者说通过小聪明来逃避,逃避自己当时还不会写男女内容。记得那天在咖啡馆里,他写这篇乱入的时候状态奇好,思维很快从骚动走向癫狂,句子在虚空中一句接一句涌出来应接不暇,打字如飞劈里啪啦的。正整得高兴,服务员妹纸端托盘过来,把他还剩了半杯的冷咖啡端走,换了杯热的。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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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思路全在文章里,眼睛都没抬,只心里觉得略有奇怪。马上一转念,嗯,这家咖啡馆服务真好,咖啡冷了免费换热的。不错不错,会做生意啊,又清净得好,以后都来这家了。至于面前这杯额外的热咖啡,嗯,何必客气?

在当年,这种档次的咖啡馆或者水吧,基本都是速溶,卖个场地费。但这间咖啡馆,却是当年少见的上咖啡机现整。从这一点细节,其实都多少能看出老板娘的性格。但当时他那里想得到那么多。

喝就喝嘛,喝了,一口。

那阵子写东西,起笔的时候他从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就是凭着感觉玩,任由兴味志趣带着自己走。又继续搞了一阵,写到一半套路成型,心中已经想到反转收尾的坏主意,他就忍不住“吃吃”地露出天才儿童才会有的蠢笑。从他及我,写文章时候都情绪敏感,笑点极低,经常自己把自己逗笑。于是他得意地把咖啡一口牛饮而尽,继续写。

还没写两段话,服务员妹纸又走了过来。写小说这里一定是要硬说咖啡馆还卖酒,老板娘亲自给他端来一杯号称失身第一品的长岛冰茶啥的,但其实没有。服务员妹纸端了这天的第三杯热咖啡放他手边,把空杯收走。

呃?

他有点迟疑了,还有免费续杯么?问都不问主动续?抬眼看了眼服务员妹纸,人家头都没有回。转眼发现,坐在他两点方向的那个女人在看自己,微微在笑。直觉有什么不对,但他确实没想太多,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于是他对她做了个耸肩摊手,脑袋里什么都没想,继续埋头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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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看到的,《2.14》这篇很短,一共只有两千字,内容也很简单。但当时他写作量小,写东西慢。等他写完,得意地看了几遍,逐一修改完成,天早已黑完了。一看时间,前前后后一共搞了三个多四个小时,他这才再次抬起眼睛。

发现不对了,那女人已经站在吧台后面,正摆弄着什么。远远看上去,纤细,甚至可以说瘦小,比服务员妹纸还略矮。服务员过去说话,那女人交待了啥,看上去依然面无表情,但竖手指的样子却有种莫名女王范一样的气场。服务员妹纸恭恭敬敬听得连连点头,马上转身去办。

哈?

他笑了。原来,竟然是,老板娘啊。

难怪说瞎编排电视台的女领导呢,脑海里的脸却又总是对面那个女人,好有领导感觉的。尼玛,是老板娘。

任何一篇小说,这时候老板娘看他写完了,都应该走过来,给他说点啥;再借个由头,比如大家都还没吃饭,一起去吃个饭,发展发展关系,推动推动情节。但我说了,这不是小说。在当年,这些戏剧性的小说套路都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因为当时已经来了几桌客人,老板娘一直在吧台前后忙碌。

后来他总结,其实这天也是生意最好的那天,情人节嘛,一对对的客人们都需要咖啡馆这么个环境。慢慢看了会儿,他那在文字位面里抽风了一晚上的思路慢慢回到本位面,咖啡馆里有个秘密被他察觉到了,是那个服务员妹纸会分身术,或者咖啡馆里有暗室能藏人。当然也可能是另一个只上晚班的服务员妹纸,因为我记得他埋头时只有一个服务员,抬起头就变成了两个。

咖啡灌多了尿频,缩着脖子躲在电脑后面,鼓着眼睛瞪着老板娘抽了两支烟间歇,他连上了两次厕所,却什么情节套路也没有等到,老板娘连一眼都没有看过来。他自己也啥感觉都没有了,文章写完了,咖啡喝完了,肾也排空了,天才儿童退散,开始觉得饿了。看着其他桌客人全是成双男女,他自己一人是也稍有点不自在。但智力值耗空,对女人的套路这时候他一想着就觉得太累,勾搭一个年龄比自己大不少、还在忙碌活计的陌生老板娘姐姐,这个难度也实在太大了。想着不如就这么拉倒吧,总还留有篇文不是?于是就关电脑走到吧台买单,准备出去找东西吃。

特别的地方出现在这里。按小说套路,不,哪怕是按常理,请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异性喝咖啡,都要买单走人了,老板娘这时候至少应该笑吟吟地说两句,对不对?如果是现在的我来编排,手一滑能整出十八个可选项,比如,正常无趣的是,女人笑脸盈盈:你在电脑上搞什么啊,看你好专心没敢打扰你,请你喝咖啡;装逼装到巴黎左岸的是,女人眉毛一挑:再坐会儿嘛玉林海明威,二环路乔伊斯说不定马上就要来了;挑逗撩拨的通俗模板是,女人一歪头眼光流动:不用,有个喜欢男人专注认真的姐姐请客,人家喜欢看你投入做事的样子,就是笑得太傻;脑洞大开的沙雕套路是女人恭敬一埋腰,郑重其事:先生您好,您点的回锅肉八元,水煮牛肉十五,酸菜鱼二十四——知道啊,我是说接下来你请客出去要点的……”

算了算了,这么骚得抠脚的鬼扯,也只属于现在我这个P脸不要的老流氓。你们接下来会知道,当年的老板娘实在不会这么干。不乱说了,在看的大家,你们不妨猜一下,所以当时老板娘到底说了句啥特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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