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一封家书ii(1) -- 小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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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封家书ii(2)

大晚上,不要闹!一把年纪了!他表情看到她是松了口气,口气却又极度不耐烦,喘着气。

她本来有心想说,看他这个表情,她什么话都咽了下去。

但她也没有再习惯性反驳,更没有生气,只是跟着他上楼。电梯状况良好,刚刚发生的事情像只是你们妈妈自己的幻觉。她看着他的背影,很累的样子,知道他是终究忍不住下楼来找她,但同时他背着手走得四平八稳,既是没给她拿拐杖,也是丝毫没管她手里没拐杖。所以她决定什么也不说。到家门口,她奇怪地发现家门没有关,继而奇怪他好像累得不同寻常。但他面无表情地进去了,于是她还是什么都没问。

事实上,那天你们妈妈出门后,你们爸爸完全没有她想象中的四平八稳。刚开始他有点发愣,又是生气,已经站了起来,但随着门咣当一声关上,他突然好没来由感到一阵轻松,仿佛离开了什么桎梏枷锁,情绪上的紧绷突然没了着力点,身心俱是一松。

吵了几十年的架,脾气是一点没好,甚至越来越坏。以往这情况,他会气上很久。但这天,在发生了些事情之后,他感到有点异样。

自己并不太生气,事实上,完全感不到生气,随着她关门一声咣当离去。

于是他坐回沙发,想揣摩这又是怎么回事。人会感不到生气?

外间的这老沙发,也是坐习惯了,柔软贴合让人放松,前一夜几乎没有休息,坐着坐着,不知道有多久,只感到困意来袭,他不由闭上眼睛,想着吵架生不起气来,未必不是好事?眼下嘛,闭目养神也好。

但他也没能养太久。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一声,滴答。

水!在滴水!

静夜里,水滴到地面的声音,非常清晰。他猛地睁开眼睛站起来,四处搜寻。

滴答。

又滴了下来。没滴在他身上,却就在屋里,什么地方?

滴答,滴答。

还在滴!不在外间,厨房!他一步穿过外间来到厨房,抬头。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不不,不是厨房,厨房天花板上什么都没有。是在里间!而且越来越厉害!他猛地回身,飞步来到里间门边,却猛地站住。

天花板上,是在滴水,水滴在床边。

水滴不是从天花板上下来的,而是顺着一缕毛发!

一缕黑色的头发,倒挂在天花板上!那头发湿漉漉的,似乎是浸泡了水!

正从天花板上渗下来!从楼上渗下来!那是昨晚死在楼上的栾诗燕!

你们爸爸猛地睁开眼睛,自己还在沙发上。就这么一顷刻,他居然睡着了。他看向时钟,不过几分钟时间,想着多是太累了。

滴答!

水滴声!他猛地转头,死死看向里间的门。

没动静,自己听错了?

还是……再现梦里?

心理阴影?

滴答!

他猛地跳起来,没有冲向里间,而是朝大门。拉开门他一步冲了出去,一瞥之间,他看到电梯却是在七楼。猩红的数字7格外引人瞩目。这个时候哪里有空等电梯,当然是楼道台阶。他一步两梯地下楼,但还没到四楼,他突然想起一事。

这栋六层的老居民房,哪里来的七楼?

那一瞬间你们爸爸背心一片冰凉,是冷汗凝结成霜。他在那一瞬间还想到一件事。

你们妈妈,她只可能走电梯!

她很可能现在就在电梯里!

七楼!

他没有犹豫,刚好冲到四楼,马上按亮电梯,电梯还显示在七楼。他喘着气,看着猩红的7字,感到自己死按在电梯键上的手指被自己杵得发痛。但他还死死按着,寄希望于这个用力的动作能让自己抓住点什么。

滴答!头上被滴了一滴水!

你们爸爸抬头,看向四楼过道的天花板。

什么也没有,但是……他决定赶紧下楼,先保住自己。

每一层楼,都按下电梯,这样只要你们妈妈在电梯里,就有机会下来。

一路到一楼,他跑进院子,觉得自己呼吸很急,心跳很快,却离得电梯远远的。

楼栋间的灯光让他呼吸顺畅了些看着熟悉的小区,门口的破旧垃圾桶旁,你们妈妈没有在。一叠汽车紧紧靠着,其中一辆还散着余温。他顾不上这些,只是抬头再看。一楼没人住,二三楼灯光都亮着,自己家灯光,对门那个足不出户的人也开着灯。楼上小张家,楼下对门那家,也都亮着。楼上栾诗燕那户自然黑着。一切都很正常,很像个正常的夜里。

电梯没有动,液晶显示,依然是7,还在“七楼”,没有发出电梯运行的呜呜声。

她也不在院落,看堆积如山的垃圾桶,看不大出她是不是早下来扔过垃圾。但以她的腿脚,怎么可能就在这夜里去散步?她一定是在电梯里!

他没有看错那赫然是个阿拉伯数字7,不是6,不是自己住的5,就是七楼!

你们爸爸倒吸一口气,看向黑暗的楼道。他梗着脖子,皱着眉头,连连摇头。

张口欲喊,却没有发出声音。

喊什么?救命?救我老婆?因为电梯在不存在的七楼?

摇头,继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吸了口气朝楼道走去。

一楼,二楼,三楼……

一级级台阶,一层层昏暗破旧,一重重灰尘污垢。他瞪着眼睛,等着滴答声如影随形,随他而至。

没有。没有滴答声,没有水滴下来,什么也没有。

他走到自家门口,刚刚的房门没关,这说明她没有回来。

想了想,朝楼上走去。六楼,顶楼,前一夜那个像作法而死的那个女人,栾诗燕那里。

恶水局,他觉得他大概有点懂了,又什么都不懂。懂是懂,那似乎是一个邪恶的法阵,那女人确像那瘦警官说的,是信什么邪东西,不懂是,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从未有过任何交道,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牵扯进去?

六楼还是那样,但当他走到六楼,他看到电梯液晶上的7变成了6。

然后,电梯的呜呜声响起。开始运行,一路向下。

一层,一停,一层,一停……不知道你们妈妈在不在里面,但他颤抖着手,又按下电梯。

于是电梯到一楼,马上又上来。他死死盯着那有贴着个大叉的房门,等着电梯到来。待到电梯一到,马上闪身,按向一楼。

我们两人回到家里,你们妈妈坐在沙发最右边,支着头休息。你们爸爸又在里间外间看了几遍天花板,回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却是在最左边紧贴扶手。两人间起码可以再塞两个人,在这并不宽大的沙发上。

两人默然看着眼前的空气,不看对方。有话说,却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很久,终于,还是你们爸爸先开口,你,刚刚……电梯好像坏了。

你们妈妈突然很没来由想笑,但没笑,说,嗯。

你们爸爸说,我……刚刚……好像在沙发上睡着了一会儿。

嗯。

做了个怪梦……算了。

他吸了口气,我觉得,你可能是对的。

嗯?

我觉得……我可能,我可能真有神经质。

嗯。

我觉得……你们爸爸打住了,因为他看到她无声地咧开嘴。

于是他也笑了,说,是被吓的吧,心理作用,挺吓人的其实。

嗯。她边笑边点头。

他笑着叹了口气,上一回,你这么坐到边上,我说啥你都嗯,记得不。

嗯,记得。

那是……多久了?五十年前?我们一起下乡的时候。

是啊,五十年了。

同级不同班,分到一个队。对了,你知不知道虽然从没跟你没说过话,其实我早留意你的。

呵呵,你啊。

从没说过话,但那天你却突然走了十五里,十五里石头荒山,来后山找到我,我还在放羊。你带的饭,我坐下吃。红薯白菜烩饭,我觉得好好吃啊。那天我就知道你做饭肯定厉害。结果那天你一口不吃,还一句话不说。就这么干坐旁边,我说啥你都嗯……

哎呀好了,不要说了。她终于笑出声来,站起来去上厕所。待再出来时,她便在他身边坐下。

你们妈妈坐下,吸了口气,说,我觉得可能不是。

不是?

不是神经质。她白了你们爸爸一眼,你有神经质,我可没有。但我听到了那声水盆划过地面。刚刚电梯出毛病,我又听到了。

他瞪大眼睛立即道,我刚刚又感觉到水滴,而且不止一滴!

随即我们把两人分头的情况互相讲了一遍,讲完两人都沉默起来。

好一会儿,还是你们爸爸说,这里有好几个不对头的地方。水滴我们先不忙管,只说你那边。你想,如果只是电梯显示的液晶坏了,那电梯里面应该运转正常。那么电梯在六楼上肯定有人按动。你上电梯,发现方向反了,上到六楼,也就是正常开关门一下而已。这个时候,其实我还在发恶梦,还没来得及出门的。我一路跑下楼,逐层按电梯,和你坐电梯,逐层停靠,这中间有个很长的时间差。而且,我看到的显示七楼,是停了很长时间,远不止正常开关门那么几秒钟。

你们妈妈紧紧靠着你们爸爸,说,我也觉得,那个气氛,不太对头,不正常。看起来楼道还是楼道,但,总之说不出的吓人。

但那段时间,我是说时间长短,你觉得是正常的?

她皱眉想了一下,说,我不知道,我就觉得时间太长,但现在回想,可能是害怕的感觉,回想起来好像又是正常的。

你们爸爸摇摇头,说想不通这个,但不忙,还有一点。昨天晚上,你听到水盆划地的声音,我感到了水滴,上床前是第一次;我们被惊醒,其实又是你听到水盆,我感到水滴。这是第二次;刚刚你出门,我做恶梦有水滴,你听到水盆动静,是第三次。可以说,我们都是同时的。但这里的疑点是,白天那水滴直接滴到那碗鱼汤里,你却啥都没听到?

你们妈妈摇头,又点头,还有。

还有?

还有昨天晚上我其实就想到了,我听到楼上水盆,跟你说,在你感觉到水滴之后。你不应该是因为我给你说了之后的心理作用。但你这么一说,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我其实昨晚上床,还听到除了水盆之外的其他声音,应该是在布置的声音。但是,后来我们都看到了,楼上……是发生在外间,不是里间。

是了!你们爸爸也反应过来。所以本来你在里间,是不该听到天花板上有什么搞水的声音。

你们妈妈点头说,或者说,要听到也是你在外间更能听到,或者说至少我们两人都听到才对。但偏偏楼上在外间,是楼下我在里间听到。

你确定是就在天花板上?不是隔得很远?

确定!非常确定!

你说,这是不是就是撞邪了……

于是我们开始反反复复讨论,其中的可能性,各种各样的猜想,和那个报警的关系,以及刑警提出凶杀后转移尸体的不可能之处。主要都是你们爸爸提出一个想法,你们妈妈再加以分析。再不然就是反复叙述发生过的事情,和我们的感受。我们一点也不困倦也不会感到不耐,讨论的时候很认真,很热烈,讲到诡异之处不免一身鸡皮疙瘩,但是却又感到兴奋。夜深人静,我们却完全不想睡觉,好像在面对这么一个局面,似乎是一个需要共同面对的难题,需要共同出力解决的困境,于是突然又很有共同语言的样子。我们都知道也互相知道,这是好多年来未曾有过的。

心底深处,我们都同时有一个没有说破却都有的想法,我们很想延续这样。

所以我们根本就不困,完全不想睡觉。说了好久,你们爸爸讲饿了,要去煮面吃,你们妈妈非常坚决止住他。行了别浪费粮食了你,老抽生抽都看不来。

那不都酱油吗?放一样就行了。

放你一样的屁!你们妈妈瞪着眼睛,但她完全没有生气的意思,踮着脚去厨房。你们爸爸也跟了上来。

饥肠辘辘有了人间烟火味,冲淡了所有。我们一起煮面,一起吃,边吃边聊。从年轻开始,一点一点,一件一件,共有记忆中所有值得一提的事情。回城,工作,结婚,以及生下孩子们。所有的好事,高兴的,乃至互相埋怨或者藏在心里很久的一些事,我们居然能一路敞开向对方。吃完我们谁都没提要睡,依然靠在沙发上继续。昨晚的凶案,诡异的水盆水滴,似乎已经不存在了。哦,也不尽然。只是一但聊到,便互相安慰间把话题拖过去了。自欺欺人式的,又心知肚明的,不去想。

易捷、易静,你们看到这里,想必会有所觉悟了?现在想来,你们爸爸和你们妈妈,依然是用另一种方式在抵抗。是对人生的回忆,是重温,也是最后一次总结回顾。

可能是是本能发现,用互相较劲的方式,已经抵抗不住了。

可能当时已经心里都明白,那一切,都结束了。这一遭,已经到头,不能善罢了。

天方微亮时候,我们是靠在沙发上,是都累了,还在挣扎着要不要去床上睡。但只挣扎有一小会儿,很快我们就被敲门声打断。

是小徐和小汪又来了。

明明没怎么睡的是我们,但看他们两人,却是憔悴了许多,眼袋又肿又黑,警服外套里的白衬衣领口也黑了一层,看来居然是比我们睡得还少。我们赶快把他们让到屋内,又坚持泡茶,尽管他们连声拒绝。我们心中某根其实一直绷着的弦,却都不约而同去张罗着,没有表现出来。

好不容易坐定,小徐小汪对视,小徐沉声说他要坦白说,事情有点怪,线索他们有点跟不下去,想找我们再了解一下情况。

我们点头。

小徐说,尸检出来,栾诗燕的死亡时间出来,是在前天晚上十点半前后。

我们面无表情。

小徐见我们表情木然,接着说,片警不该给我们听的110报警电话,那通电话却是凌晨三点,中间差了四五个小时。也就是说,栾诗燕在死亡四个多小时之后,打了那个报警电话。

我们瞪着眼睛看着他。

我们完全说不出话来,甚至一动都没动,迥异于刚刚开门接待热情的样子,小徐和小汪不由又对视一眼。小徐还没张嘴,小汪忍不住说,叔叔阿姨,你们看起来,都不怎么惊讶?

你们爸爸沉声说,有没有可能,是用了录音?

小汪摇头,技术组分析过了,是实时。何况电话里,虽然栾诗燕像丧失理智一样前后不搭错乱着,但又有重复110的话,这是明摆着实时对话。声纹,背景声,音效层叠,也全是对的,那就是栾诗燕在凌晨三点过一点点的电话。

但她的死亡时间,小汪眼睛直视着我们,强调,是在晚上十点半。

我们还是没能说什么来。其实不是不说,而是小汪从这个角度问,我们可说的太多,一时间想不出从哪里开始。小徐清清嗓子说,昨天早上我们聊过,您二位,就在那个时间点,是听到了一些动静的?要不再回忆一次,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于是我们再把前一天晚上的事情讲了一遍,加上派出所那次,这已经是第三遍。头顶拖动水盆摩擦地面的声音,总感觉有水滴下的错觉,似乎有人跳动的响动,哗哗水声,以及三点过醒转又一次。两位警官听得眉头紧锁,眼神却是有点失望,因为确实能讲的就那些,没有遗漏任何东西。

我们疑惑的事情,显然没有引起他们注意。比如明明头上栾诗燕的动静,听上去是在里间,到现场一看却又是在外间。或者你们爸爸总是莫名其妙感到的滴水,却又找不到来由。后来想,大概他们会认为是你们爸爸在外间看电视,忽略了楼上动静,你们妈妈在里间更安静反而更容易听到。至于滴水,则完全按心理作用来理解了。

总之三次三番之后,并无更多收获。行吧。小徐有点叹气,抿嘴点头,正欲站起告辞,你们爸爸却说,昨天晚上倒又有事情。

两位警官猛地抬头。你们妈妈欲开口,但你们爸爸已经忍不住讲了起来,于是她只好闭嘴。

于是我们把昨晚事情也讲了一遍。

这一次,他们听的表情就足够精彩了。这时候我们也看出,他俩以小汪为辅,以年纪稍大的小徐为主。小汪拿出录音笔和手写笔记本同时记录,而小徐则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客气在眼神中不见了,他时不时斩钉截铁地问细节,看到听到感到,不时反复,敲死每一处。这让我们很有点不适应,当看向你们爸爸时候,他讲得不由大声起来;当看到你们妈妈时候,她讲得不由迟疑起来。

讲了一场,我们以为事情就算完,你们妈妈突然想起今天似乎没有买菜。但小徐给小汪一个眼色,说让我们稍等。

然后他们一起出大门,小汪还把门关死,将我们关在里面。

我们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他们这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这事是怎么回事。当然,不管是昨晚,还是此刻,我们其实都没有明白。但一生的经验告诉我们,他们,尤其是小徐,一定是觉得明白了什么。

他们在门外低语了相当长时间,我们在门里听不清楚。我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困惑,不解,乃至一丝惶恐。

然后小汪腾腾腾下楼,我们到厨房,看到他飞奔到警车拿了个什么,又一路跑回来。猫眼里,小徐却点着一支烟,一直在门口守着。

再然后小汪腾腾腾跑步上楼,上下都没有走电梯,也许是怕那电梯有毛病,也许是觉得自己体力好用跑的更快。猫眼里,小徐接过小汪手中的物事,换小汪在我们门前,小徐腾腾腾地接着往楼上跑去。

开锁声传来,小汪仰着头喘着气看着楼道之上,他拿的是栾诗燕房门钥匙。

开门,小徐皮鞋的脚步声,只一下就止住。隔着门,隔着一层楼,只能隐约听到小徐咦了一声。所以这一声咦,其实肯定并不小声。

仰着头的小汪忍不住叫了声,徐队。

上来。

可……他回头看了眼猫眼。

你先上来!

你们爸爸再也忍不住,打开门,小汪迟疑了一下,你们等一下,不要动,接着两步赶一步地冲上六楼去。

前一天我们没听110巡警的,这时候更不会听了。我们一起出门,你们爸爸扶这你们妈妈,跟着一起上去。

两位警官并没有进入栾诗燕的房子,都是在门口,见我们上来,小徐皱了皱眉,但却意外地没有说什么。再一次透过两个警察的肩膀之间,我们又看到了房内的情形。

房内有了些变化。最大的变化,当然是中间那个洗澡桶里,栾诗燕已经被收拾走了,此刻空空如也。洗澡桶外一圈装水容器,却依旧维持着诡异的八个方位摆放。

我们一瞬间就看出来了,那些盆啊锅啊乃至海碗里,水的多少不一样了。就像被人用过,或者倒走了一部分,有些只少了一点,有些却只剩一半,有些甚至快见底了。

小徐低声道,有人进来过。回头他看向我们,不好意思两位——他脸上显然不是不好意思的意思——麻烦我们再走一趟,回局里,麻烦配合一下。

你们爸爸忍不住道,为什么?

小徐沉声,配合一下吧。

你们爸爸变色道,你们怀疑我们?我们怎么可能?

你们妈妈拉他,但他还欲分辨,为什么?我们多大年纪了,怎么可能怀疑到……他回头看向你们妈妈,却在一瞬间打住。她的眼色是恳求。

来吧。小徐指着楼梯,你们爸爸又嚷,她腿脚不方便的!

小徐摇头,这个电梯现在开始谁都不能用,昨晚你们之后应该很少再有人用,总之破坏越少越好——来吧老爷子。

可……你们爸爸还想争辩什么,小汪忍不住大声道,刚刚你们俩,至少有一个在说谎!

你们爸爸一呆,你们妈妈死死拉住他的衣服摇着。

然后我们在公安局待了一整天,又累又乏,却并非全无收获。小徐和小汪的怀疑,并非全无道理,事实上反而很可以理解。

先是我们被分开询问,又反复讲头天的遭遇,讲了一阵又讲前一天,讲完再讲头天,就这么来回倒腾着。分开完了还再一起讲,讲了又再分开讲。不同的警官来问,一会儿说是什么专案组,一会儿又说要等一下要并案,一会儿又说不存在专案并案是谁谁没搞清楚,一会儿是男警官一会儿是女,一会儿态度很好很客气一会儿很严厉当我们是坏人,再一会儿小徐小汪又重新来问。我们讲得晕头转向的,好在公安局茶水管够,中午晚上吃饭前都休息了一阵。盒饭质量不大好,又专门给我们点外卖,虽然依然不大好吃。我们也搞不清楚他们到底当我们是啥,一边问我们,一边又和我们一起吃盒饭,还当我们面抱怨薪酬不够高绩效考核压力大啥的。

公安局里都很忙碌,进进出出的警官们,显得很是干练精明,个个如此,像锃亮的现代化设备,也兼具职业特点,像这栋厚重灰色大理石当外墙的大楼本身。我们在里面一待就是一整天,与其说配合,不如说观摩了一次现在的警察是怎么工作的。高效,专业,严明,和停留在我们记忆中在瓦房院子里白色制服的那种,相去甚远。我们也说不清哪一种更好,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总之一整天,我们讲了很多遍,休息一阵,又讲,休息一阵,又讲,都不记得多少波人跑来听了多少次,但最后一次小徐和小汪又把我们喊到一起。

我们很清楚,我们根本就没有说谎。反复问,照实说,根本就没有破绽,或者说,就不存在破绽这个问题。到得晚上最后一次,小徐和小汪也显然明白。小汪道歉得很诚恳,小徐解释说,因为我们讲述里面,存在一个时间差。在头一天晚上,我们分开下楼的时候,要么是你们妈妈存在着时间空档,可以上得六楼,要么是你们爸爸能够上得六楼,然后把时间空档栽到你们妈妈那里。虽然这么做的理由无法得知,但总之这个时间对不上。而电梯里提取了按键生物信息,最近使用过的人只有我们两人,第二天小徐小汪来得很早,邻居们都没起来,而他们又是走的楼梯。

他们这一说,我们马上就理解了,因为你们爸爸头一天就想到了的。于是也说了我们的怀疑,还包括电梯在七楼,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还包括头顶的响动不应该由里间的你们妈妈听到,等等。其实是在问话过程中我们也给不同的警官讲过了的。每个人都听得眉头紧锁,看得出困惑一点不比我们自己更少。出来的时候你们爸爸说,你们可能怀疑我们两个年纪太大、老糊涂了,都比怀疑我们有问题更靠谱。两个警官笑得很不好意思,但很显然,这就是他们的结论。

你们妈妈说累得很,受不了,想赶紧回去睡一觉吧。小汪连忙说他们开车送,但你们爸爸却说算了算了没老到那个地步,坐了一天,又紧张又累的,反而想走一走,放松放松。他既然这么说,你们妈妈倒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配合说不用。于是我们离开公安局,朝家走去。

出得公安局,你们妈妈回头望了望,仍然觉得这庄园般的大院大楼,里面却是公安局,这感觉有些不真实。里面忙碌得随时加班的警官们,如果不看制服,不看进出警车,倒更像周围几栋大楼里或忙碌加班或已经下班的白领们。不能说不安全,却不熟悉,于是并不如想象中的可以依靠。她本想把这个说给你们爸爸,但一出公安局,你们爸爸的脸色就完全变了,或者说没变。他完全不顾你们妈妈杵着拐杖腿脚不便,自顾自便朝公交站走着。前一天我们一起相靠回忆一生过往的事情,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你们妈妈只好勉力跟上。天色已晚,晚饭已经过去很久,夜已近深,街上人车稀疏。好在公安局也并不太远,等坐得几站路,便到了。在公交上他也跟她离得老远,仿佛陌生人,仿佛又回到这次事情之前。

到得临近小区下车,路灯下,你们妈妈终于忍不住问了。

你们爸爸霍然转身,你昨晚上去过。昨晚,是你,进去过。你肯定有楼上的钥匙,一切都是你干的!

你们妈妈愤怒否认,你胡说!没有!不是!

你们爸爸冷笑,你这是不承认!

你们妈妈愤怒道,怎么可能是我!

你们爸爸说,那你敢发誓,从头到尾,你都讲了实话?你都讲了吗?

你们妈妈一时语塞。你们爸爸嘿一声,转头就走。

两人闷头,一前一后,走近院落。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折腾了两天没怎么睡,这天又在公安局搞了一天,哪怕中午各自在沙发上打了个盹,此刻也实在没有力气争吵。到电梯口,新建的电梯成色和老迈陈旧的楼梯间显得尤其不搭。你们爸爸按下电梯,在电梯呜呜声中张嘴欲再说什么。

他没能说出来。

他像头上被什么打中一样猛一抬头,接着马上回头看着她的脸,她看着他的脸,两人同时瞪大眼睛!

电梯显示,赫然显示的是数字7!

猩红的数字,像是在嘲笑两人刚刚不知所谓的争吵,在黑夜中发出幽暗的红光。

不仅仅如此,电梯呜呜的声音还在作响,显示好像还在正常运行。但每经过一层,液晶显示屏都古怪的闪动一下,然后继续顽固的显着,7。

你们爸爸先反应过来,一把扶着你们妈妈腋下,抓过来朝楼道走去。你们妈妈哆嗦着说,听到了,听到了,你听到了没……

没,但感觉到头上被滴了水。他沉着声音,不要说话,快走,快回家。

毫无疑问,我们几乎是同时明白对方,在电梯出现怪像之前,他又感到了滴水,她又听到了水盆划动地面的声音。

没可能有这种错觉巧合,没可能有两人同时糊涂到这个程度,这是真的。一个在今天白天的配合调查——我们认为其实已经是审问——并没有提到太多的词,出现在我们脑海。

恶水局。

我们并没有能快走,快回家。六层楼,对于普通人可能并没有什么,但对于我们的年纪,尤其是你们妈妈的膝盖,本来就是一个难事。摔倒前庆幸装了电梯,此刻电梯已经不能坐了,事情顿时就困难起来。一级一级台阶,对于你们爸爸无非是花点力气,对于你们妈妈需要每一级站住,一只脚迈起来使劲,把另一只不方便的脚拖上去。你们爸爸尽量架住她,但效果也并不大,我们依然走得很费力,快不起来。

眼前是一片黑洞洞的,熟悉的陈旧楼道。依然是一股陈年灰尘味道,两旁墙壁布满污垢,角落堆满杂物。从来没有好也没人管过的路灯,当然是没一个亮的。自从装了电梯,这事就更没人过问。此刻我们不得不紧紧贴在一起,用全部体力来一起对抗黑暗,甚至分不出多余的手来摸出手机当手电。费了老半天,才爬到二楼,这个时候突然听得楼下电梯突然传来关门的声音。

我们面面相觑,这电梯此刻才关上?那么……

呜呜声再次传来,这一次,只几秒钟就停住了,就在我们身旁,再一次。

电梯门霍然打开!

那盆水再次闯入我们的视线!

电梯里,是那个水盆!

我们没有按过电梯,这一点再明确不过。你们爸爸两手都托着你们妈妈的双腋,而你们妈妈需要一只手抓着扶手一只手拄着拐杖。

那电梯,或者说,那盆水,是自己上来的。

一个念头同时闪进我们两人的脑海,我们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恐惧。

这东西……在跟着我们!

你们妈妈喃喃张着嘴,但你们爸爸阻止她,扯着她往台阶上继续。不要看,不要停,快走。他低声说。

是,电梯坏了。

对,是电梯故障了。

所以我们不坐电梯。

嗯,所以我们才不坐的。

我们背对电梯,电梯像在开着门等我们。我们没有理会更多,就这么互相打着气继续我们艰难的上楼。没走几级台阶,听见久久没关门的电梯霍然自己关上。

然后听到呜呜声再次响起,等我们再没走几级台阶,听到电梯嘎嘎着发出开门的声音,在我们斜上方,三楼。

这声音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过。此刻听来,似乎是电梯在发出邪恶的笑声,或者只不过故障加剧了。你们爸爸一把扯过你们妈妈,背过身去,双手去够她双股。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一瞬间她有点担心他背不动,但耳边那电梯的嘎嘎声还在响着,于是她没有犹豫,俯身在他背上又双手够着他脖子。

第一步就很艰难。他的腿和膝盖早不是当年,以至于第一步就歪歪斜斜,不得不缓了一下适应这沉重的重量。但稍微缓了两秒,他把她往上提了提,开始正式背着她爬楼。

这个时候,是我们的最优选择了。我们都没想过能有别的更好做法,比如敲开楼下邻居家门请帮忙啥的。人家势必会问,为什么不坐电梯?谁放了盆水?我们没法回答。事后想来,我们似乎知道答案,又似乎不知道,对这样正常人必然会问的问题,我们反而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对。

三楼,你们爸爸背着你们妈妈走过,那盆水依然在电梯里,两人都目不斜视,只用余光看了一眼,继续往上。

三楼半,电梯霍然关上,呜呜运行,你们爸爸开始喘息,你们妈妈抓着扶手试图减轻重量,但这反而更拖累。他甩了甩示意她不要去扶,不用说话她就明白,于是松开扶手。

四楼,电梯几乎赶上了我们,在我们身后打开,嘎嘎声又来,慢慢打开,似乎被什么卡住了,一点一点,开得越来越慢。我们都不敢去看里面。这时候没人会去问废话,为什么没人按的电梯会再一次层层停靠,之类的。我们只是费力赶着,试图在它之前赶到上一层。

四楼半,你们爸爸的脖子上有汗,你们妈妈有点不知道怎么办,试图往上撑了撑,怕把他脖子勒住。他不用说话也明白,于是再次把她往上提了提。你们爸爸全身都在发热,勾住你们妈妈双股的手在发抖。一步一停靠并不能减缓双臂的压力,但毕竟已经快走到了。

五楼,到了。你们爸爸手一松,你们妈妈就把早摸出来准备好的钥匙插进锁孔。电梯其实赶在了我们之前到达六楼的,电梯门在嘎嘎打开着的同时,你们妈妈已经飞快打开了房门,我们两人一起涌进屋里。你们妈妈一把咣一声关上门,再看你们爸爸时候,只见他手都抬不起来了,只能一屁股坐在最近的餐椅上。

但疲劳的只是身体,他没有看她,也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这个时候说任何讨论猜测都会让事情越变越坏,他一边喘息一边等待着肌肉力量恢复,一边沉声吩咐了一句。

快去收拾东西,我们马上走,今晚,现在,马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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