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一封家书ii(1) -- 小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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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封家书ii(5)

于是你们爸爸过去搀扶着她,她收起所有的稿纸,装好,两人并肩朝商场里走。严格说起来我们并没有任何方向选择,只是不想说的让旁人听个不相干。

是睡觉,你们妈妈低声说。你回想一下呢。昨天,我本来不想写来着,但后来我写,你是不是睡着了?然后你就看到了。

对。

在之前,是我睡着了,当时我朦胧中以为你在写,后来还以为你在卫生间里,然后看到了那啥。

对……之前你洗澡,我打了个盹,也有。然后呢?

再之前,我们一直没睡熬着,从公安局出来,其实我很有点恍惚,又累又困的。

对对,我也是,所以焦躁。

是了,互相怀疑嘛,神经高度紧张,在公安局一整天没休息。晚上回来的时候,其实我们两人都困得很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两人同时都看到了电梯……你们爸爸点头,应该是这样,对,肯定是这样。

你们妈妈点头,在之前,我们其实还是没有休息够,对不对?一晚上熬着,特别难受。然后再之前就是第二天,我们吵架那次,徐、汪二人离开之后做饭,其实头一天也就是栾诗燕死的那天,我们凌晨起来又去了派出所,所以也是很困的,对不对?。

对,就是!没睡够,又买菜,有做饭,结果一焦躁上火又吵了起来。

完全是!那个时候其实我已经很困很累。

我也是!提心吊胆要发生什么,结果一下午没休息,啥都没发生,但晚上实在忍不住想睡,又吵起来,结果一出门就出现了。

听上去好像我们吵了不少。你们爸爸突然说了句笑话。

好像越来越少了才是。你们妈妈说,你听我说完。这是第二天。那么第一天,我先睡了,你在外面沙发看你那破电视,那个时候,你是清醒着的?。

不,我在打瞌睡。其实每天晚上我都是,先在沙发上打会儿瞌睡再过来——我明白了,就是这个!

对,就是这个!我们总是在想睡得不行、又困又累朦朦胧胧、或者疲倦的不行,或者干脆已经睡着一小会儿的时候,遇到的那些个。一旦我们绝对清醒着,警惕着,就啥都不会发生。你看,我们今天又耗了一天,有啥事不?啥都没有发生!

你们妈妈这个,不能不说是个很明晰的分析,很明确的发现。虽然距离事情的真相好像还很远,不能睡觉又怎么解决,依然不知道,但毫无疑问的,是迈进了一大步。你们爸爸恍然清醒,你们妈妈看着他,两人眼里都有了光彩,一扫刚刚一番争夺之后的疲倦和木然。

给你说了,有办法!肯定有!你们妈妈看着你们爸爸说。

你们爸爸重重点点头,没错!我之前早说了的,这里面肯定是有名堂!不管遇到了啥,不会完全毫无道理!。

你呀,呵呵。现在咋办?

慢慢来,我得去趟卫生间,一整天了都。回头先吃点东西,再想想今晚的对付办法。

行,我也去一趟……

重新燃起的希望,一瞬间在我们两人中展开,像突然响起了购物中心的背景音乐,甚至呱噪的销售活动声都显得不那么刺耳,反而充满活力干劲。我们两人的手紧紧拉着,像彼此鼓励,彼此打气,要赴某种重大重要的行动一样,虽然我们心中半点计划其实也没有。

在这氛围中,你们爸爸没说,下午木然间,他有过恍惚困倦,他又听到了几次水盆划过、磨蹭地面的诡异声响,哪怕是在喧闹人气十足的购物中心里,哪怕就是在刚刚。

负一楼食客太多,公共卫生间女厕那边排起了队,连残疾单间都紧闭着。一看这阵仗,你们妈妈就转身,我们两人互相搀扶着上楼,到楼上找空闲。她知道她去排队,前面的年轻女人们会让她,但人有三急,她没那么急。

一二楼都有不少人,走都走了,干脆再往上,于是走到三楼一个偏一点的卫生间门口。你们妈妈杵着拐杖,独自走进女厕。你们爸爸说他也要上一个,她还笑了一回。

但这时候,她一走进女厕,脸上强作的笑容就收敛起来。

一下午,她感到了不少次头顶水滴,一摸却是什么都没有。每次发生,都是在她自己神情恍惚快要困觉的时候。

这是什么原因,显然还远远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她开始可以感到他那边感到的?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水滴,水盆,都是凶兆。一次比一次厉害,一次比一次严重。

那前面会是什么,不敢想,也不用想,其实。

如果她发现的这不能睡觉的否则凶险模式,是对的,那么我们两人五天没有真正睡过了,如何熬得过去,不得而知。

她对着镜子,缓缓摇头,接下来怎么办?知道了不能睡觉又怎么办?她根本不知道。

卫生间很空,很快一个兽姐模样的年轻女人完事洗手,瞟了她一眼,从镜子。她余光看到兽姐似乎摇了摇头,大概觉得这个老太婆老成这样还这么自恋,对着镜子不放。兽姐洗完手出去,卫生间里只留下你们妈妈一人,但她还是看着镜子。

镜子里,是一个老太婆,老态龙钟,眼白泛黄,满脸沟壑,嘴唇也隐约歪着,眼袋耷拉成青色,上面的老年斑一路蔓延到额角。再下面法令纹深入到肌肤里,还分叉成一根根皱纹,好像是有生命的树枝,在不断生长一样。双颊垂掉着的肉,便是全靠那树枝挂着,所以还不能嫌弃了。

自己是什么时候老成这样的?简直丑得不堪忍受,如何一路忍受过来的呢?旁人赞叹她皮肤好、乡下干活也只会白里透红之类的话语,好像还是昨天说起的。

这,是不是,本就该有个结束?一个念头突然闪进她脑海。

一个声音突然闪进她耳朵!划——

她猛然转身,几乎站立不住。

是卫生间中的一个隔间里!

你们爸爸看着你们妈妈走进女卫生间,便转身去男的那边。刚走到门口,刚一伸手欲推门,门却突然打开,一张脸出现在他眼前。

是差点撞上一个出来的男人。看起来那男人也吓了一跳,对着突然出现的老大爷,连退了两步才站住,继而才镇定下来,摇着头擦身而出。

你们爸爸心中有点慌。一下午,他听到过不止一次水盆声响。他惶恐,但他不想她跟着恐惧。而此刻,却只有他自己。不,有其他人。在这人上人下的公共卫生间,总不至于有什么事?他四下看了看,下意识的,又有人推门而入,一个关着的隔间里短视频的嘈杂声音,稍微宽下心来。不至于不至于。

他上了厕所,来到镜子前洗手,想起刚刚差点脸撞脸的那男人,吓得似乎比他自己还厉害。自己是因为神经紧张着,一直在下意识地等着会发生什么,那么那男人又是为什么?他很快摇头,知道自己是想多了,吓一跳是本能,未见得需要什么心理状态。。

只是,那男人不过中年,比自己年轻几十岁。怕的又是什么?怕自己?自己才更怕吧?。

是怕老人?怕老?老意味着死的逼近?

他愣愣地冲着手。

感应龙头的水哗哗冲着,他听着水声,感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刺耳。自从那天之后,他就很不待见这个声音。水是生命之源,但现在他却见不得,甚至听不得水声了。就像自从看到天花板上的异象,他就一直抗拒看天花板,又时刻提心吊胆地用眼角余光偷瞄着。是害怕,是长期害怕某样东西之后,条件反射式的抗拒。

是不是说明,生命也在让他抗拒?还是生命本身在抗拒他,离他远去?

是感应龙头水速太快,一滴水飞溅在他衣袖上,他看了一眼。

你们妈妈的分析是对的,他很同意,但他没说口,那没什么用。知道原因只能安慰自己,并不能真正解决,离怎么办还早得很。

真的还能解决吗?他看着自己的手,流水冲着手,不停的水的冰凉在被感受着,不见得冰冷刺骨,但,凉。他第一次明白为什么有个词叫悲凉。

自己真的希望解决吗?

衣袖又沾了一滴。他一愣。

不是龙头飞溅的!是滴下来的!

头顶上滴下来的!现在!

倒抽一口冷气,他猛抬头,通过面前的镜子,看向自己头顶。

一声尖叫撕裂开空气,撕裂开墙壁,从隔壁女卫生间传来,是你们妈妈的声音。

女卫生间里,你们妈妈不断后退,拐杖丢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却也是顾不得了。

水盆?听错了?幻觉?是里面有其他逛商场的人在使用?

划——又一声,关严的卫生间里,传出水盆滑动摩擦地面的声音。

毫无疑问,就在里面,隔间!

商场卫生间里怎么会有水盆,这种问题没有意义。瘸着腿,她后推到不能再退,后背已经抵死在墙壁。她死死地看着关闭的隔间门。木色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开。

她想转身跑,但腿使不上劲,拐杖已经离她有两米之远,在地上,她拿不到。她只能大口喘息着,死死盯着那隔间。

划——又一声。

来了!

她腿脚酸软,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划——划——

水盆在隔间里短促的滑动声,嘭一声似乎撞在了隔间门上。

不能再等!她转过身,用手扶着墙,带着跳。

耳后水盆在隔间里不断撞门的声音传来,越来越急促,嘭嘭嘭嘭。

不能等死!他就在外面!这个卫生间只有自己一人!她猛然想到,必须马上出去,出去就好!到人多的地方!

她已经摸着墙跳到门边,一拉开门!

啊——撕开一切的尖叫发出。

男卫生间里,你们爸爸根本没有顾得上头顶到底有什么,也许是那东西又来了,也许还有更厉害的。他根本没来得及去看。一听到你们妈妈的声音,他立即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一把拉开男卫生间门,他没有任何犹豫,一头冲进女卫生间里。

是又来了!她遇上了!

他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却没有回应。卫生间里没旁人,一个隔间关着门,但里面发出撞击响动!

是水盆不断划过地面,门一下打开一道缝隙又飞快关上,打开又飞快关上!是她在里面搏斗!她被拉进去了!

反应过来他一把拉住隔间门把,但门把被从里面死死顶住,拉不开,一股力量远比他强得多,反而把把门抵死!。

划划声频繁,似乎是在角力,在搏斗,他大叫着她的名字,听见里面似乎有哼的一声。

捶门,喊人,撞,没用,里面还是抵死的!。

一声闷响,似乎有人倒地!是她!

他下意识低头,看见她的手指死死抓着隔间门板下沿,是在对抗将她带走的那股力量!

他躬下腰,两只手从门板下沿的空隙间抓住她的手,她像意识到了一样马上抓住他的手!但对门拉着你们妈妈的东西像也察觉一样,猛用力,她的手一下把他的手拉进了门下空隙。他没有犹豫,膝盖顶住,用力往后一仰!

拉!

她的手已经冰凉透了!

划——

隔间门突然一下打开,你们爸爸猛地后仰,手上力量一松,他一跤跌坐在地上。跌倒的一顷刻间,他本能地松掉她的手,双手向后支撑试图保护自己。

门突然一下打开,一张女人的脸在眼前。你们妈妈尖叫得异常凄厉,那提着购物袋的女人吓得花容失色,转身就跑。

高跟鞋哆哆哆哆,那女人一转身逃得飞快,厕所那是完全顾不上的。只扔下满过道香水味,和一个面目狰狞的老太婆的嘎然而止的可怕尖叫,还有你们妈妈脑袋里的一片空白。

一个保安制服的年轻人跑了过来,看到你们妈妈站在原地,又没有什么别的情况,满脸狐疑放下脚步,走过来查看。

一个男人握着手机,推出男卫生间门,皱眉看了一眼,转身走掉,手里的手机还放着短视频。

一家三口提着购物袋从外走进过道,男人看都没看就钻男卫生间里。

保安四下看了圈,啥都没看出来,问木在原地的老太婆,咋了?你在叫?

你们妈妈连连摇头,指着女卫生间大门。

三口的女人满脸不耐,拖着小女儿正要往女卫生间走,门从里面打开。你们爸爸面如死灰地从里走出,一步一摇,像全身力气都没有了,双手僵直着。他看着自己的手,继而抬起头,看向你们妈妈。

哎!那女人惊了一下,继而皱眉,怎么回事!这是女厕所!怎么老头子在里面!转头看向保安,你们!你们商场怎么搞的……

你们爸爸看着你们妈妈,你们妈妈看着你们爸爸,两人无言对视,对那女人的呱噪和保安的斥责充耳不闻。过道上又有几个陆续过来上厕所的男女,但我们两人眼中已经看不到了。

你们妈妈上前,拉住你们爸爸僵直的手,双手在抖,一直抖过手臂,抖到肩膀。她双手抓着他的手,两眼含泪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脸上稍微有了些血色。

然后,他轻轻抱住她。

这举动让周围的声音一下小了下去,她问,是?是?

不,不。他摇头,看着她,带着笑,没事。

没?她不敢相信。

是没,真没。你?。

你们妈妈迟疑了一下,我……没,没啥。

一旁那女人可能是许久没被老公抱过,这时候突然发作——有没有搞错!老头子公然进女厕所,这就没事了?耍流氓不是这样耍的,我还带着女儿,亏我们没来得及进去……

你们爸爸对一旁道,不是,我走错了。他回头对周围所有人,没看清,年纪大了……

那女人的男人刚好完事出来,一见情况迅速加入。几个围观的年轻女孩自以为听明白了事情,也开始忍不住发声。有人撑腰,那女人立即升级呱噪成有病去治、老色鬼老流氓老不死之类的话——不是?你敢说不是?看着你出来的!报警,马上报警……那保安在劝导,那周围人等在看着,女性似乎都满脸仇恨,男性似乎都满脸嘲弄,带着看戏的笑容。

你们爸爸还待分辨,却一时卡壳,因为确实不好解释。你们妈妈拉着他,不让他解释,低声说不要说,走,快走,我们走。

我们两人相拥着慢慢往外走,可能是拜年龄的福了,没有人真上来捉拿,除了那女人还在嚷嚷保安保安快把人抓住……在谩骂声和戏谑眼光中,我们就这样离开的收留我们半日的购物中心。

再一次来到街头,天已经黑透。闹市里依然人潮熙攘,霓虹闪耀,我们依然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我们两人都没有多说。你们爸爸从卫生间出来,根本没有看到你们妈妈,而她逃出来,也没有看到他。这不可理喻的时间错位再一次出现,以及关于水盆和水滴越来越强烈的凶相……这一切我们压根不提。在去卫生间之前,我们曾经觉得有些眉目,可以想想办法,似乎有些希望,这时候似乎已经完全打消了那股心气。我们像两个被人嫌弃的流浪者,无所归处,又不像,因为那个最终的归处越来越明显。

现在想来,那女卫生间里发生的,急躁的撞门,似乎有某种对我们不耐烦,当时我们都感到了。但这又怎样,对我们不耐烦的,岂止是这个?

我们两人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以我们这岁数绝无仅有的,紧紧依靠在一起,默默地,慢慢地走。路上年纪差不多大的,都对我们侧目,但我们毫无所谓。

我们只是漫无目的地走,靠在一起走。当然,那目的也许也是有的,只不过不说。走到一处街角,突然闪身一对二十上下的年轻孩子,我们吓了一跳。但对方两个却好像吓得比我们还厉害。那个男孩几乎撞在我们身上,那女孩小小尖叫一声,继而哈哈大笑。那男孩也笑了起来,但马上抓起那女孩的手,两个小孩马上绕过我们继续往前跑,似乎在赶什么事。我们听见那女孩边跑边笑说,哎哎,这可比刚刚那鬼屋刺激……

听到这话,你们妈妈把你们爸爸抓得更紧了。

我们继续没有目的地走着,走得累了,来到一处公园附近。广场上音乐响起,一些比你们妈妈年轻许多的女人在跳舞;另一边,年轻的则聚在一起,几只狗在草坪上嬉戏。再一边,有更年轻的跑步,穿过我们。我们看着他们,说不出话来,只觉一切极其熟悉,又异常遥远。于是你们妈妈扯了扯你们爸爸,我们往公园里走去。

没走两步,树荫隔离了众人,空气中有一丝凉意,阴影中你们妈妈站立不动了。

走不动。不止你们妈妈的腿,更多的,是那树林阴影中的寒意。我们无言以对,看着面前的黑暗,和树林阴影缝隙背后,熙攘的人们,繁华的人世,仿佛那一切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

正茫然间,一个女人推着个婴儿车往我们过来。于是我们一起回望过去,看那孩子,不过一岁上下,正含着个橡胶嘴坐在童车上一边嘟囔,一边流口水。母亲则一只手推着车,一只手打电话。我们就这样一直看着那孩子,粉嫩的脸蛋,清澈的双眼,路灯下显得金黄的柔软头发和皮肤。

我们都泛起了笑,但这笑并没有维持太久。

那孩子看到了我们,看我们一起盯着笑,眼神一下诧异起来。

刚好那母亲像在说什么事,越走越慢,最后停在我们面前,一只手举着手机脸朝一边说话,只一只手扶着童车。

那孩子停在我们脸前,看着我们,突然,裂开嘴,哇——

孩子的啼哭让那母亲霍然回头,盯着我们,皱眉看着不知所措的我们。

我们茫然以对,不知道哪里不对,不知道错在哪里。

那母亲马上放下电话,马上地,赶紧一边哄,一边推着车快步离我们而去。我们只能看着他们。

良久,你们妈妈又扯了扯你们爸爸,于是我们离开公园。

走到又一条热闹的街,灯红酒绿人气蓬勃,却是餐厅居多。是大街,所以中高档居多。你们爸爸突然打破沉寂说,我们好像很久没有这样逛街了。

你们妈妈突然笑了笑,吃饭吧。

你吃得下?。

嗯,吃吧。

你们爸爸完全没有胃口,但这时候却依言点头,好,吃!哪家?

你们妈妈来回一看,指着装潢看起来最气派最堂皇的,说,那家。

你们爸爸抬头看了看,略有些迟疑。这条街,不是我们平日里消费的地方。我们根本就从未到这里吃过,更别说这家看起来最贵的。你们爸爸看着那富丽堂皇的大门犹豫着,毕竟两天酒店已经把两人一个月养老工资全花掉还有多,这节奏他还不习惯。你们妈妈又笑了笑,说算了,太夸张,换一家。她指着另一家看起来低调许多的餐馆,大门清雅温文像个书店的样子。

我们当然是后来才知道,这家看起来不起眼、只是有点怪的馆子才是最贵的。

进去光线有点黯淡,我们还在犹豫就马上被服务员招待。待问了句两位用餐?你们妈妈稍略一点头,马上有换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前来引路,谈笑风生间问是第一次来,得到回答马上开始介绍,接着又是问胃口,又是问口味,亲切得让我们马上想起那个酒店,想起了黄、唐。这时候我们当然已经知道不妙,但一路那小伙子服务员自来熟,不停问答,拉家常一样尽念叨些做饭的名堂,又全在点上,你们妈妈一听就忍不住回答。待一走进二门,我们又都是一呆,明明是现代化建筑里,却又是亭台楼榭小桥流水,明明是月洞莲池美人靠,却又是西式材料和现代线条重构,于是有点眼花缭乱反应不过来。

就这么左顾右盼不暇,等到那小伙子笑说两位第一次就大堂随便坐坐吧其实我们大堂也可以看看,我们其实已经到了位置前。果然,竹兰兼具的大堂,只有两三桌人。坐下来,茶水餐具一番,突然人就去了,既没有菜单,也没更多介绍。我们两人面面相觑,完全摸不着头脑,这是黑店?好在那小伙子又出现了,笑容可掬说,刚刚和后厨沟通了下,都没有问题。

你们爸爸莫名其妙,说啥问题?沟通啥了?小伙子说刚刚阿姨说的口味做法和当季时令,我们都能做到,两位第一次来试试,那就按两千的餐标可好?

你们爸爸吓了一跳,两千一顿饭?就两人?那小伙子有点尬笑,是两千一个人餐标,这个其实已经是最低了,想着您二位是初访……你们爸爸说,啥?不是,那你菜单呢?那小伙子笑得越发尴尬,啊,我们都是配餐制,从来没菜单的,两位如果有什么特别要求,可以进一步跟我聊,或者我请厨师过来也行,只不过现在有点忙……

如果是别的任何情况,我们两人肯定拔腿就走赶快逃离这个夸张的饭馆,偏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后面响起——

咦?大叔?阿姨?这可真是巧了!

我们回头一看,竟然是酒店里帮过我们的叶师玄。他这一声,那服务员小伙子本来一边笑一边皱紧的眉头,瞬间就放开了,只剩笑了,说原来是叶总的朋友?

叶师玄像是在里面包间就餐,给那小伙子说大叔阿姨人很好,你得好好款待的,说完给我们道了个罪,说是有客人,一会儿再来作陪,就匆匆走人。回过头,我们还没来得及反应个啥,那小伙子就像下决心一样,吐了口气,说两位放心,原来是叶总的朋友,请信任我一次,今天我绝对让两位满意的!绝对绝对!

他这么一说,我们顿时觉得,完全走不动,只好看着彼此,苦笑点头。

等到第三道热菜上来,我们已经完全忘记了钱的事,也适应了老大一盘子中间一小撮食材的风格。我们一路吃着,没有人说之前发生的可怕事情,也没有人说之后依然不知道要去哪里。我们两人就只说现在,边吃边评判。你们爸爸每一道都要皱眉,试着尝尝,然后明明是觉得好的还是说不怎样,感觉有啥不对,没有你做的好云云。你们妈妈则一边点头一边笑着接受一切。所有的悲哀和绝望,无助和恐怖,在这全城数一数二的餐馆里,被我们为了彼此压了下去。

我们原本以为这一顿就这样了,但没想到这顿饭只到一半。堪堪吃完第三道热菜,居然并非简单客套的叶师玄,居然又跑来了,还居然很是亲热地直接一屁股坐你们爸爸边上。

我们勉强笑笑配合。他摸了张名片过来,我们拿起一看,叶师玄,师玄房地产咨询公司。我们摸不着头脑,翻过背面,不是通常的英语,而是个后天八卦。待问时,我们才知道,小叶原来参加那个在酒店的房地产会议,竟然主讲内容是风水。他竟然是个风水师,还是本市小有名气的阳宅风水专家,专门看各种豪宅、别墅,不少房价惊人的楼盘,动工之前的设计都会找他问意见,收费还不低。这次会议他便是要讲一些风水取舍在开发上的应用。我们边吃边聊,只听小叶讲得头头是道,专业极精,许多是我们闻所未闻。

我们对视一眼,希望被重新点燃!小叶这专业,和我们的事,实在是很联系得上!

你们爸爸试着问做生意都迷信这个?小叶哈哈大笑岂止做生意的,哪怕是光明正大得不可说的机构,个个修建的时候都要看的,早这样了。我们当然知道这是他自己的说法,他是吃这碗饭的,这样说,我们只好默然以叹。

话锋一转,叶师玄问你们爸爸退休前干啥,你们爸爸据实说是厂里司机,叶师玄却不信,哈哈大笑说现在流行这样说不是?刚刚有个老总也说自己就是主管部门领导的私人司机——谦虚了谦虚了。紧接着问完我们两人身体好点没有,我们刚一点头,小叶开始义愤填膺,又骂说那酒店这样都是欺负人,交钱那就是顾客大爷,碰到老年人有些疾病就马上翻脸赶人,生怕遇到麻烦,影响了赚钱……

总之,可能是小叶的坦诚、热心和正义感,可能是几天以来的经历,我们太需要有个倾诉,或者寻求一个依靠,更可能是小叶的专业,像根救命稻草出现在眼前。所以小叶再一次骂起黄、唐人等,骂她们看老年人节约、穿着朴素就狗眼看人低,我们就坐不稳了。当他还说他那个行当里有钱人见得够多,许多那就不能以衣着用度来判断经济地位,尤其是老年人,我们就终于忍不住了。小叶毕竟是不知道我们的情况,是我们的事太过,那也是不能全怪黄、唐。于是小叶稍微歇口气,一问起我们,我们就竹筒倒豆,一五一十,把这几天事情经过原原本本给小叶讲了。

这个口子以一开,就收不住了。我们只是一路不停讲,不停讲,颠三倒四乱七八糟也顾不上,也不管小叶会怎样想,会不会嫌晦气,乃至赶快扔下我们两个倒霉的老家伙走人。但最后结果却大出我们两人预料。讲得告一段落,小叶居然笑了,他说我就说怎么跟二位这么有缘,你们看我是干啥的?这就叫缘法了。虽然我不懂你们的事,严格说起来是两个行当,但多少沾边。

我们这一通讲述很不短,几乎就一路朝午夜去了,餐馆耐心甚好,所有食客都走人了就剩我们,也绝不打扰不说,一路茶水侍候,晚了还端了点额外点心来。我们怕耽误小叶,小叶却说不妨事。小叶说我们这是典型撞邪,基本可以肯定是遇到过路神佛,纠缠不断,摆脱不得。我们听不懂,怎么又是神佛了?你是说恶鬼?邪祟?小叶做了个噤声手势,是神佛!不要乱讲!

小叶这其实并不超出我们预料,虽然我们一直哪怕对彼此都没有说破过。于是我们问怎么办,两人都是满脸指望地看着。

小叶皱眉摇头,说他只是懂建筑风水,会的是趋吉化凶,专业方向是气运问题,这个和抓鬼除煞,其实完全是两个行当。恶水局这种事情,他也是第一次听说。但时间空间流转,影响了人的精神,倒按他的专业是讲得通。栾诗燕那一出,有意摆一个阵法来八水缠身——他解释说八个方位本来各有属性,水属性只有正北方坎位——这显然用意是甚为极端。而那天事发,又是一天之中最阴的亥时举行——他解释说亥时属阴属水,是一天之中唯一的阴水时刻——所以,是明显的招灵仪式。虽然不知道,她那么做,肯定有她的具体用意,但只要是个人,都绝不会是选这么阴森恐怖的方式来自噶。所以他判断,很有可能是栾诗燕瞎看了些东西,道听途说,或者为歹人怂恿利用,被骗了,于是本来想干点别的,招财或者别的什么——他解释说水确是属财,而她摆满一屋子水——但她自己半懂不懂,贸然行险,控制不住出了岔子,就招来了某一路神佛,于是不仅把自己祸祸了,还连带无辜。

所以,叶师玄郑重正色道,封建迷信是真害人,不能搞迷信啊。这话一说,我们两人都不吭声,脑袋里混乱一片,不知道他是不是开玩笑,更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叶师玄看出来了,淡淡一笑,解释说,不是,是不能迷信乱信。栾诗燕这种,就是乱信乱搞。要信就要玄门正宗,像他这种,就不是迷信,而是正信正念。又说现在人心坏了,栾诗燕这样作死的,倒也不在少数。这样,他说他师弟有关系,认识相关老师,能解我们的事。只不过,他看了我们一眼,他们认识的朋友,层面不是一般江湖术士——那种迷信的靠不住——所以身份不同。

我们听明白了,却只能看着他不能说话。他以为我们没明白,解释说,费用不低,做一次,都是七位数朝上说的,而且第一个数字不会是1。我们看着他,依然没法吭声。这么多钱,我们两人一辈子都攒不下来,把那房子卖了都换不来的。叶师玄又看出来,说无妨,不如这样。他自己是完全不会,但他师弟却多少有些接触。要不先让他师弟看看我们住所的情况,然后再决定要不要找师傅。如果事情不大,说不定他师弟自己就能搞定。当然,还是得有费用,但他师弟顺手的事情,几十来万就能搞定——这就很容易了吧?不然,我再给我师弟说说,就取个整数,五十万,没问题吧?

我们两人再次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脸上的无奈。小叶笑了,啊不是吧您二位,出门就在最头部的顶奢酒店,还升成行政套这怕不是黑卡积分?吃顿饭是在轮胎贝壳三星三钻,全城第一档的商务餐厅——你们这头可是这么大的事情呐,不会节约到这个地步吧?

于是我们这才知道小叶是想错了,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他。住店和吃饭,完全是随机,而且酒店你们妈妈是一直不知道房费多少,你们爸爸是已经不当回事,吃饭更是两人默契,吃一顿是一顿。这个时候我们心态已经完全逆转,希望就在眼前,我们不可能不去抓。饭已经是完全吃不下去了,但一切发生在城乡结合部的破旧老房子里,而不是叶师玄以为的那些有意低调的有钱人的豪宅里,这该从哪头解释,一时间我们都卡住,哭笑不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叶见我们说不出话来,又摸出手机,说这样这样他先问问。于是当我们面给他师弟拨电话,说着说着起身到一边去,我们两人赶快互相交换想法。事实上,到得此刻,小叶的热心和正义感,已经被某种东西替换掉了。如果不说,谁都看不出小叶他是职业看风水的,而是纯粹的生意人,而且是很厉害的销售。你们妈妈给你们爸爸说这个,你们爸爸说,这是生意,好明显的。你们妈妈说,那我们……小叶?能靠得住吗?你们爸爸叹道,走一步算一步吧,现在,还能干什么?你们妈妈说,你说他到底会要多少钱?你们爸爸摇头说,他以为我们是在讲价,总之肯定不会要少,但是如果他能解决问题,要我们全部的积蓄,你给不给?我只是担心他敷衍了事。于是你们妈妈默然。

叶师玄挂了电话,说他师弟那边已经起卦了。说他师弟叫全师澈,虽说也是阳宅风水师,但这方面比较了解,请我们一定放心。又说他和他师弟说好了,他师弟现在外地但可以电话,他自己现在就陪我们去现场看看,说不定今晚就能把事情解决,就现在,大家一起跑一趟!

希望就这么不经意出现,并且一步一步,越来越清晰。第一次,事情发展到现在,第一次有了个能解决的办法出现,这不由得我们不动心。几天以来,我们不睡觉,不敢睡,到处颠沛流离,却是一直在逃亡,却是一直没有方向不知道下一步去哪里。只是叶师玄身上浓重的生意气息,满脸要做一单生意的架势,相比之前一片好心帮忙的热诚善良,突然又让我们感到错乱,不知所措。小叶看出我们其实已经同意了,笑说两位相信我,我还得先回我公司一趟拿点东西,咱们走吧,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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