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我所知道的北落师门 -- 邝言
多少次,我站在那片熟悉的阳台上,静静揣想着天边的北落师门。北落师门,这个词对那些不知其意的人们来说,也许丝毫不能唤起任何一种经验的想象,哪怕是关于一个方向或者一座大门那样简单的想象,很多时候,人们都这样隐秘地认定:那些他们所不知道的事情就同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即便电视上每天都会有关于局部冲突的伤亡报道,可是对很多人来说,那也不会比第二天清晨赶路时闻到的轿车尾气更加真实——尽管尾气的杀人效率远低于枪炮,可是尾气是我们如今的生活,而伤亡报道,对未曾亲历的人来说,那不过是新闻里的一堆毫不相干的数字而已。
我还是多花点笔墨来描述一下我所知道的北落师门吧。在马丁夫人的《星星之友》中有这样一段描述:“……低一些的南方天空,是一个恒星比较稀少的区域,在这里闪烁着孤单、寂寞的北落师门。”马丁夫人的文字一贯如此充满诗情画意、其程度可以说是无与伦比,她是我所知道的如此含情脉脉地表达一种科学常识的第一人,这对我的文字生涯有着决定性的影响。话说回来,答案或许也稀松平常,所谓北落师门,原是中国古代星象中的一个名词,按照《步天歌》的划分,乃是玄武第六宿(室宿)的星官名,这里译者(也是很有诗意的译者)用来指称一颗一等亮星——也就是西方天文学所标识的南鱼座α星。爱好星象的人们或许知道,根据西方星象,黄道十二宫之中四个比较重要的方位上有三个方向(分别是天蝎座、狮子座和金牛座)都有非常醒目的主星作为标志,而宝瓶座却没有相应的亮星,在最接近的位置上,不属于十二宫但拥有北落师门的南鱼座(传说中宝瓶中的水就是流入南鱼的口中的)便代行了这个职责。这四颗主星合起来,就是古老传说中享有盛名的四大星王。由此看来,北落师门的的确确是非常特殊的一颗星辰,他虽然名列星王,却游离于黄道十二宫之外,他拥有极高的亮度和重要度,但却只是独自出没在浩瀚星空最空旷的一隅,仿佛他真的具有某种古代君王的气质一般。
我自幼喜爱星象,虽然对于肉眼观测者来说,天空中每一张熟悉的脸孔出现都会带来一种欣喜,然而却没有任何一颗星比北落师门更能唤起我全部的关注。诚然,我不是作为一个天文学者来关注他的。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年迈的外祖母告诉我月亮上有嫦娥和玉兔,而世世代代的诗人又令我每当望见海上生明月,总会想到她同样照耀着那些流落异乡的人们。可是,阿姆斯特朗那“个人的一小步、人类的一大步”除了留下一个久久不能平复的小坑供万世景仰以外,还一劳永逸地带走了所有的神话和意象——从此月亮不再是旅人或者狩猎者的守护神,而只是一堆冰冷的环形山。这让我想到躲在窗帘阴影中的老年黑格尔,对着不乏错愕之情的诗人说:什么美丽的星辰,那不过是天空的疮疤!难怪那些原本是黑格尔信徒的年轻人们要愤怒地揭竿而起了,因为在理性所澄明的万里无云的天空里,再也没有了美感存在的位置。不,我不是这样“观测”北落师门的,因为我有幸遇到马丁夫人如此优雅的女士作为我的向导,从一开始那些星辰就摆脱了毫无二致的科学坐标,而带着各自完全不同的情感和品格。
马丁夫人充满诗意地告诉我:对我们的生活而言,重要的不是一颗星的等级或者距离,人们或许更留心的是野外作业时,当面色红润的天蝎座主星在天空出现,我们的身旁则盛开着同样火红的山梗花,如此这般的玄妙的关联。诚然这样的关联不能写入勘察报告,至多只能记在蓝色封套的日记本里,因为这样的关联不包含任何一种必然性,因而也就不能被保留为知识。作为知识的经验是可重复的,再活泼的离子也逃逸不出强大的必然率,只要条件具备,结果必然发生,星辰规则起落,候鸟循时往返,这其间没有任何侥幸或者意外可言。然而没有必然性的关联则看上去毫无用处,它不能为我们的实际生活提供任何帮助,其情形恰如面对一首自由诗,诸多本不相干的语词被放在一起,看上去纯粹是对语法和逻辑的一种不负责任的嘲弄。对法则的嘲弄即是对普遍性的嘲弄,这在柏拉图主义者看来则意味着意义的丧失,因此那些自由诗令很多人感到不知所云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了。
古希腊的先贤赫拉克利特说:“我们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还进一步解释说:“踏进同一条河流的人,不断遇到新的水流,”而人的“灵魂”,“也是从湿气里面蒸发出来的”。这后面一句尤为巧妙,看来他不仅认为我们身处的世界(河流)是常变的,而且认为灵魂——我们的精神存在(河流的湿气)也因此是常变的。这无疑与柏拉图大异其趣。柏拉图认为正是精神赋予了常变的世界以不变的本质,他说所有具体的桌子都是有缺陷的,因而是速朽的,而桌子的观念才是完美的、不朽的,于是同样地,每一个个人的个体差异是无意义的,是速朽的,而作为理念的人类(因精神而有别于其他的类)则是不朽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西方那些后来的伟大的思想者们在内心隐秘地渴望着不朽,反正他们几乎全都听信了柏拉图,此后千百年的时间里,从笛卡尔、牛顿到达尔文,人们无数次为找到符合必然律的关联而振臂欢呼,仿佛他们从此可以摆脱赫拉克利特那当下永不驻停的河流,上岸来把他们湿津津的灵魂弄得干燥一些。
可是所有有生命的东西无不是湿津津的,而所有的生命亦无不恒常流逝、不可重复。灵魂干燥的结果是让每一个鲜活的生命死在了类的名下,而不朽的天空里只剩下满目的疮疤。
大概已经不会有太多的人知道,在我们自己的文化源流之上,那些先贤是如何对待自己的生活的了。人们也许会知道天蝎座,却不会知道商星或者大火,当然,更加不会知道北落师门。明末的顾炎武在《日知录》里说过:“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三星在户,妇人之语也;月离于毕,戍卒之作也;龙尾伏辰,儿童之谣也。”而如今当西方文明通过百事可乐和雀巢咖啡占据了我们生活的时候,艾默森对现代西方人的指责同样也就可以转嫁到我们的头上了。他说:“人们在街道上是不会认识天上任何一个星星的。在冬至和夏至他不进行观察,他对春分和秋分也知道得很少;对于年历上的一切他毫无印象。”是的,百事可乐是我们如今的生活,正如汽车尾气是我们如今的生活一样,而头顶上的星星只是无用的疮疤,不知道他们并不很妨碍我们的生活。市场和它忠实的刽子手技术大刀一挥,有用的留下,无用的剔除,于是天空经纬分明。西方人在自己的病痛中或多或少地意识到,当赫拉克里特之河上的塞壬更名为技术,那些上岸的水手不仅丧失了生命,也同时丧失了美。可是我们之中却很少有人会意识到,我们比那些西方人还要不幸很多,因为我们舍弃了自己的家园,我们以为我们可以品尝到可乐,然而实际上我们只能呼吸到尾气,并且无论是可乐还是尾气,我们只是埋头于此,但却根本一无所知,我们之中最能称为有识之士的人也不过是拿可乐来反对尾气而已,却不知道那根本就是同一个东西。
无论如何,我还是眷恋着我的北落师门,尽管他只是在一年中不到四个月的夜晚出现在我眼里,并且只是到达天空大约四分之一的高度和走过天球大约四分之一周的距离,可是我还是一样眷恋着他。特别是在那些都市的黄昏,华灯四溢足以令十倍于北落师门亮度的恒星失去光彩,在那样的时刻,我依然站在熟悉的阳台上,想象着自低矮的南方天空缓缓升起的那个孤独的王者。
多少次,我也正是这样站在那里,面对那片宿命般的暮色,怀想着我的朋友达夫。我揣想那个苍茫如暮色一般的下午,他披上风衣,走出门去,步履迟缓却不乏坚定,一如他三十多年来的人生之旅。我不知道在那一刻他所怀有的是怎样一份心情,我想我纵然可以体会,也未必能付诸文字,所以我惟有看着他沿着巷子缓缓走开去,走开去,直到成为赫拉克里特之河上一个永无可能平复的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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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我所知道的北落师门
花个 零四年 字93 2005-09-21 06:10:13
😁谢谢! 邝言 字44 2005-09-22 01:00:20
写的真好! 一觉到天亮 字158 2005-09-11 21:48:15
记得看夜空最爽的一次是在峨眉山的金顶 闲看蚂蚁上树 字65 2005-09-11 11:52:58
我是在西藏 雪个 字225 2005-09-11 15:25:33
多好!多好! 云横居士 字0 2005-09-14 01:22:53
😁很羡慕你们的经历。。。 邝言 字318 2005-09-11 21:2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