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绫罗之恋：旗袍 -- 森林的火焰

旗袍这些年很流行。

接在八十年代不顾一切的蓝衣红裤大卷发，九十年代孤傲峻峭的黑灰白后面，中国的时尚领头人突然从民国的香烟壳上发现了旗袍的鲜妍妩媚。然后王家卫漫不经心地一个手势，“花样年华“呼吸着雨水和尘埃，把旗袍推向高峰。穿着它的人们从银幕里走下来，走在大街小巷上。“国服“呼声，甚嚣尘上。

翻翻张爱玲的“更衣记“，那个一路走来一路看过的人。原来从一九二一年起，中国女人才一致地穿上了长袍，只为与男人一句“三绺梳头，两截穿衣“赌气。满洲人三百年来原来是嫌她们的旗装缺乏女性美的，只是身份相关，被皇令拘住了，不得不委屈地继续着把把头，花盆底，和一通到底的旗装。这话也是。看书里流传下来的老照片，珠翠环绕在“老佛爷“身边的嫔妃都丑得吓人，和李莲英无甚分别。一个个木僵僵死板板，身上的旗袍象一口狭长的钟，把人冷冷地罩在底下，只露出满脸纲常的脑袋，不是僵尸也变了僵尸。比起现在的旗袍富于挑逗性的玲珑浮凸，完全不是一回事。曹雪芹家是汉军旗，王熙凤出场时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和金瓶梅里的金银丝鬏髻是一回事，纯粹的汉人打扮。《海上花》里。以取悦男人为生的长三倌人们在末世上海繁华淫靡的空气里，仍然穿的是“织金牡丹盆景竹根青杭宁绸夹袄，膏荷绉面品月缎脚松江花边夹裤“。并没有旗袍的戏份。

最初的旗袍底下是穿裤子的。想必和越南姑娘穿的“袄代“有些相似。饶是如此，袍衩子开到大腿也是挑逗的。不太正经的女人才穿亮闪闪的丝绒旗袍和滚银边长裤。同一时代，鲁迅以笔作枪，横眉怒目地声援女人解除身体上的束缚：裹脚，束胸，蓄发。在不知所措的大混乱年代，衣裳鞋履的改变也要付出不忍说的血的代价。张爱玲说的，袖子的缩短是个艰难的过程。早期都是些 宽松的喇叭管袖子，露出白皙的玉腕，戴两个翡翠镯子。抬手斟茶，能看到手肘珍珠般的光泽。《一个艺伎的回忆》里，小百合忆起她做学徒时，成名艺伎真美羽耳提面命，如何卷起衣袖倒茶，不经意间显露惊鸿一瞥的性感，却又要对长辈女性显出尊重。东方人特别会欣赏腕间肘底的温润。慢慢的，袖子才小心翼翼地缩到手肘上边。

三十年代的旗袍制作趋于成熟，电影明星们率先在月份牌上穿着长旗袍巧笑嫣然，轻俏地交叠双脚，露出一点儿纤细小腿。看阮玲玉和胡蝶留下来的照片，当时的旗袍照现在的标准来看也相当保守。高领子密实地托着下巴。上臂的窄袖管长得过份，坐下时旗袍开衩在大腿处，站起来想必只在膝盖上方一点点。 如今央视的节目主持人都不至穿得这样严实。然而毕竟是明星，需要给观众点美色看看，旗袍紧裹在身上，显出胸是胸腰是腰。衣摆处有宽花边镶滚，在转折处奇巧地盘朵大花，十分流丽。普通妇女没有绫罗绸缎的福分，碍于家庭和社会的压力也不敢把旗袍裁得太紧，都是阴丹士林蓝布，前后左右松松的。若是个瘦小的女人，怕不会在里面打转。宋庆龄宋美龄姐妹照片上也旗袍。虽不致象平民阶层宽敞到不分性别，却也不象电影明星的紧身衣。她们的旗袍是在距离身体半寸处，简洁地勾出大家闺秀风格的女性特征。鞋子都是西式的。中国一路传下来的浅口绣花鞋实在压不住那样婀娜刚健的旗袍。

我祖母说，五十年代初大家还都是穿旗袍上班的。那时候的衣服都自己做，她也会裁旗袍。就是前后两片缝在一起，并不讲究立体剪裁。 天气冷加一件毛背心或开襟毛外套。穿旗袍不等于“资产阶级小姐“和“交际花“。祖母说她一直想要一件深蓝丝绒旗袍，可惜时移世易，终究未能如愿。 海峡对岸，白先勇在“游园惊梦“中通过蓝田玉感叹多年前的长旗袍已经不时兴了，太太们的旗袍个个都缩到膝盖以上。多年前从大陆带出来绿莹莹的料子，不知怎地竟有点发乌。

一眨眼几十年，荒谬惶恐的日子在绿军装和深蓝中山装里过去。十亿人民都是这么过的。长大的我看家里的老照片，一群板着脸的人穿着臃肿的看不出颜色的衣裳，真不敢相信照片里的人是现在那样熟悉的父母和姨妈姑妈。所以一旦开禁，街上流行着闻所未闻的服装式样。“站台“里，年轻男孩回家求妈妈把自己的裤子改成窄腿喇叭裤。

中国人把世界的时髦赶够了以后，终于回过头来赶自己的时髦，因为“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蜡染粗布，平纹方格条纹棉布，织锦缎，镂空蕾丝，透明纱网，平金绣花，统统用来做旗袍。上海师傅的手艺沉寂多年后又拣起来了。茂名路生意盈门。大小城市雨后春笋般地开起了旗袍店，走到哪里都看见神秘的古典美人身着各色旗袍在琐窗朱户里微笑，面颊上两朵红晕。当代旗袍无一例外地都是有胸有腰的，平平地挂在墙上也是葫芦形。穿旗袍的女人深吸一口气，把尺寸过大的地方塞进去，尺寸过小的地方垫起来。过去的长墩形直筒子早被新一代剔出了旗袍的队伍。布料的花样再无邪，袍衩也开在大腿中间。一坐下去就缩到臀部往下一点点的地方，逼得人们放弃了平脚内裤，改穿丁字裤和连裤长丝袜。早年的旗袍的斜襟可以解开，现在成了纯装饰的一条线。背后隐藏的拉链才是真法门。有些拉链没装好不平伏，在腰近臀处鼓起一块，象掩不住的狐狸尾巴。广州的师傅做旗袍，只有三四款基本的布扣式样可以挑，上海师傅就手巧得多。领口全国几乎统一标准，除非出大价钱请名店的裁缝打开一本大簿子，让客人慢慢地挑。镶边也都省了去。旗袍的明净简练本来靠镶边勾勒，现在成了没骨花卉。最天直朴拙的圆口搭袢布鞋惊喜地获得了第二春，被装上硬底鞋跟，用来搭配“学生型“的旗袍。不施脂粉，略点朱唇，穿着朴实花样旗袍的女人真可爱。

著名服装店“上海滩“，立足于中西文化互相好奇打量的香港，因为要保证给洋人一个期望中的中国，所以中国得特别纯粹。流云如意，梅兰竹菊，五蝠捧寿，很多国内不再常见的花样，“上海滩“都有最醇正的演绎。他们的创新无时无刻不以“中国“为基调，篆书Ｔ恤，行草提包，中式排扣无袖连衣裙，橙色粗布的“功夫衫“，那式样和李小龙在电影里穿的一模一样。在中环的总店，一个悠闲的锡克看门人，店堂里挤挤挨挨的老外，徒劳地试着把自己塞进最大号的旗袍——终于放弃，转攻袄子和丝绸睡衣。或是到后堂与裁缝商量，量尺寸挑布料。终于放下大把钞票，满意而归。“上海滩“价钱颇贵，却一分钱一分货。

旗袍考人身材，因为紧绷绷地出卖了一切平胸宽臀削肩小肚子。如果量身订做，让年老经验丰富的裁缝手下留情，在不显眼处宽打三分，效果比买现成的好得多。因村施料，大花掩饰平胸，竖条消去宽臀，旗袍对女人其实可以很宽容。旗袍不考质料。易皱的软绸麻纱穿绉了也不显拉遢，不象纯毛料裤子会得膝前两个大鼓包，脚踝处平白短一截。 配旗袍的高跟鞋，愈细愈高就愈美丽，因为有种危险的美态，配上旗袍裹就的浑圆，如唐宋时头上簪的大花，“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上海宝贝卫慧执拗地喜欢旗袍配长靴。不是不好看，只是若非横下一条心做颠倒众生的坏女人黑玫瑰，还是不要尝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