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白衣之战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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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白衣之战

过去的五天里,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神州飞船的安危无疑是极为应该关注的一件大事,而萨却只能在夜半时分,匆匆看一下新闻的标题。这几天中,我的心一直在随着北京遥远的时钟而跳动,忽而紧张,忽而欣慰,忽而如铁海沉舟,忽而如风中飘絮。在那个地方,我所牵挂的亲人,在经受着病痛的磨难。在遥远的异国,我只能把所有的期望,寄托在那位我看不到的白衣主刀医生身上。我虔诚的默默地为他祈祷,祈祷他的胜利。我知道我为他祈祷,就是在为我的祖母祈祷。

萨从小母亲不在身边,我是祖母一手带大,走到天涯海角,我心中最深的角落里,到处都是她风中的白发。

我的祖母今年九十岁整了。

上星期一天的清晨,老人走出院子,如同平时一样,每天这个时间,她都要到街上走走,看看新鲜的蔬菜,也活动活动身子,她有自己一套逻辑 – 这个时间街上人少,交通上面比较安全。

这一天看起来和每一天没什么不同,只是,老太太迈门槛的时候抬脚稍微低了一点,于是坐在地上,摔了一跤。而摔了一跤以后,老太太就发现自己无法站起来,疼痛难忍。

她自己做出了判断 – 左腿的股骨颈可能又骨折了。

老太太并不是医生,她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十年前老太太也有过一次股骨颈骨折的经历,那一次,也是这样摔了一跤。

当时,我们将老太太送到陆军总院以后,医生说恐怕这条腿是不行了,老年人骨骼恢复机能基本丧失,因此无法自己长好,需要在骨头上打钉子,但是又担心钉子可能造成骨头的劈裂,或者,保守治疗,就要永远的卧床了。

老太太说,没这么严重吧,我觉得我还能自己长上。那次负责给她看病的是沾亲带故的一个晚辈,外貌酷似唐国强而性格酷似英壮,对老太太这样好的自我感觉,反应是大瞪双眼,耸耸肩加大摇头。老太太的固执,让一家子多少都带着些学位的所有子女都无可奈何,而且手术的危险性的确比较大,最后的决定是按照老太太的想法保守治疗吧。。。

结果出乎意料,老太太居然真的自己把股骨头长好了,而且走路依然灵便。

我们那位唐.英大夫说 – 奇迹。

医学是一种科学,科学中如果发生奇迹,那自然是有科学的理由。老太太的痊愈,后来查明源于一个不起眼的习惯 – 那时我祖父生病卧床,我的祖母按医生的要求每天给他吃几个蛋黄,那么蛋清呢?老太太就自己吃了。长期以往,竟然对于骨骼的恢复发生了奇特的作用。蛋清可以增强老年人对于钙质的吸收,唐.英大夫把这作为了一个极好的经验给他的患者推广,多有成效。

然而,这一次老太太却非常肯定的对赶来的二姑说 – 这次我可不行了,恐怕要动手术了。

医院照过X光片,和老太太的判断惊人的一致 – 这一次,属于粉碎性骨折,恐怕,是真的需要动手术了。看来,九十年的人生经验,或许真的可以和现代化的科学仪器作一点较量。

星期四的下午,萨刚刚写完一段萨娘出塞,就接到萨娘的电话,还忍不住和萨娘开玩笑 – 心灵感应啊,难道我又写了什么犯忌讳的内容?然而一分钟以后,我的心仿佛立即被倒转 – 萨娘告知我 – 奶奶摔了,可能需要立即手术,更换人工股骨头。

嗡的一声,萨的头脑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思维的能力。

我想的是,这。。。这怎么可能?一个月以前,老太太还抱着我的女儿她的重孙女,乐呵呵的捏小家伙的小胖腿;回北京我带我的编辑朋友到家里去,老太太有板有眼的回忆六十年前家乡十八团抗战的旧事。。。九十岁的老人家,怎么能吃得消这样的折磨?

萨娘的声音把我的思维拉回现实。萨娘说:是奶奶让我告诉你的。

我的心中忽然一寒,隐约理解了老人的心意,她。。。是让我要有一个心理的准备。

萨娘说:如果手术,主刀的大夫姓徐,气度沉稳,技术很好,在网上有介绍。而且,和家里还有一点关系,他的爱人和你姑姑当年在东北一个建设兵团呆过。萨娘说大夫说了,九十岁在他所作的手术中,算是“中年”,让你们放心。。。

我的心中恍如有重物缓缓卸去。

这一瞬间,我突然醒悟到我们对于一个好的医生,是怎样的信任和依赖。

裘法祖先生提到他的行医经历,曾经说过他对手术刀的珍重,他的话大意是,当那个病人全麻了,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就把自己完完全全的托付给医生了,这是多么大的信任呢?

裘法祖先生最得意的事情是有一天坐出租车,司机指指医院对裘先生说:你知不知道,这里面有个叫裘法祖的大夫,很了不起。裘先生说这段的时候笑得孩子气,说这是口口相传呐,可我就是不说我是裘法祖。。。

也有说今天医院的各种弊病,我的妻子在国内医院工作过,这种种的弊病都是我所亲眼目睹,不由人不信,不由人不担心。

老人家,碰到的会是怎样的一个医生呢?今天的医院里,白衣中可还有裘老这样的心?

忽然想起来非典期间,那段恐怖的时光,我们的一位网友,一个医学院的女生,活泼而才华过人的女孩子,在网上聊天结束的时候很平静的告诉我,明天,我也要去医院里,去抗非典了,恐怕最近不容易上网。

语气平静,行事自然。仿佛我们说,明天,我去上班。

我在屏幕的对面,却忍不住心中的怦然。

当时的情况,是中国的医护人员,在非典这个人类尚无法控制的病魔面前进行着一场几乎没有胜望的战争。非典过后我们可以看到,非典的死亡名单上,有多少是这些穿着白衣的人。他们倒下,因为他们的岗位在那里。而在网上不经意的一声暂别,让我更感到这场战争的严峻 – 连医学院的学生,也投到了第一线,可以想象,中国的医护人员,在这条防线上,在付出着怎样的代价。而我们的朋友,却去得义无反顾,轻若浮云,仿佛选择了这一身衣服,此时的一切便数自然。

这次回京,我见到了这位我们的朋友,那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我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女孩子,在那些天里,在十几层棉组成的消毒口罩后面,是怎样呼吸。

网上聊天结束的那一刻,我的眼睛模糊,为我们身边的白衣的朋友。

这一次,接过北京的电话,当我期待着,并且祈祷着的时候,我一样感到我的眼睛模糊,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能做的,只有祈祷,祈祷的时候,我的心中,只有裘老和我们的朋友的影子。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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