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武斗逸闻(1) -- 大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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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大足武斗点滴

1968年3月,我告别家人与尚在“复课闹革命”的同学,参军来到了四川重庆。我所在的部队是空军雷达兵第34团。结束教导队一个月的集训,我被分到了位于大足县的12连。我们的雷达是581与582,主要是为大足机场的歼六导航。

其时四川武斗正酣。我们3月份从重庆朝天门码头下船时就感觉到了。这里武斗不像上海,双方动拳头、丢石头,而是真刀真枪、坦克大炮。为了防止造反派来抢武器,我们新兵到连队不久,连里就将所有的武器都埋到了地下。站岗只用一本红宝书(毛主席语录)。

68年8月1日早晨醒来,发现我们这个雷达站已被造反派的一支部队包围了。对方自称是“铜陵独立师”,来此是执行“革命任务”,与我们空军无关。他们只是与我们商量,要借一些粮、“借”一些枪支弹药。借粮的事是司务长与他们谈的,司务长向他们哭穷,我们一个雷达站只有20 几个人,一包200斤的大米可吃半个月,拿去给你们1000多人烧粥恐怕不够,你们忍一顿,我们可吃半个月。对方的师长与政委看我们只有一袋米了,也就算了。借枪的事,由于我们早就坚壁清野,也只得作罢。最可恨的是下面一些背着冲锋枪的造反派,看见上海兵的旅行包新颖别致就想抢,还是上海兵机灵,把他们的政委拖来,那个山东口音的政委一顿臭骂,骂得那几个造反派连连向我们道歉赔不是。柴油机班的碰到一个乡巴子造反派,硬说一把加油枪是什么新式武器,他用小刀把加油枪后面的塑料管割断,把加油枪塞进腰间皮带,结果加油枪里的油都淌到了他的裤子上。后来也是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押着这名造反派把加油枪还了过来。

这支部队据说有1000多人,但上我们雷达阵地来包围我们的,有200多人。这200多人好像是由两部分组成的,大部分好像是正规军,少部分一看就是造反派。正规军的那部分兵穿与我们一样的军装,只是没有领章帽徽,武器清一色都是54式冲锋枪,年龄也与我们相仿,军容较严整,没有闯进我们营房来想捞便宜的。这些样子像正规军的人除了师长、政委和几个军官带红袖箍外,小兵模样的都没带。而造反派的那批人,都衣冠不整,吊儿郎当,样子与土匪无异。想抢我们东西的,就是这批人。

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包围我们阵地的那些兵一下子都消失了,整个阵地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是连长要求各班都呆在营房和雷达工作车里,不许到室外溜达、张望。我们吃过早饭后大约8点多钟,山下忽然枪声大作,步枪、机关枪响个不停,还有手榴弹与炮弹的爆炸声。约9点多时,我们的电话线断了。由于连队的电台昨晚出了故障,现在电话线一断,连长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连长遂命令电话班长和我两人带上工具出外查线抢修。这时我吓得脸都白了,外面枪林弹雨,现在去抢修,那不是去送死吗?我扭头瞄了一下班长,他的脸色比我也好不到哪里,一会儿白、一会儿红。有什么办法?军令如山,我俩只得背上器材硬着头皮下山。

一出阵地,就感到好像每颗子弹都贴着头皮在飞,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真恨不得马上匍匐倒地、爬行前进。还没下到县公路处,遇上两位穿军装的小兵。他们见我俩要下山,觉得很奇怪,当得知电话线被炸断后就说,下边危险,还是我们去替你们接通。这正是我和班长求之不得的。按班长的主意,这时我们俩既不返回,也不下山,找到路边一块巨石后躲了起来。正在我俩刚坐下,一颗炮弹呼啸着从天而降落在我们前方2-3米处。班长一把把我按倒在地,只见这枚炮弹落地却不爆炸,只是原地不停旋转。转了几圈后停了下来,还是不爆炸。我与班长二人面面相觑,呆了一会儿,还是班长胆子大,上去一脚把那颗未爆炸的炮弹踢开。又过了20 多分钟,刚才那两位小兵跑过来说,线已接通,我们俩才敢返回。到了连队,连长早已知道电话接通,而且也知道不是我们俩干的,居然也没有责怪、批评我们。但过了不到一个小时,电话线又断了,这次连长没再要我们电话班去修。

到了下午2-3点种时,枪炮声停了下来。据老兵们说,司务长中午借给他们送菜的机会,找独立师的头头了解了一些情况。因为仗已开打,早上他们不肯说的“军事秘密”解密了。原来他们是昨晚长途奔袭,一夜没睡,从70多公里外的铜陵急行军而来。过来的目的是围城打援。主力埋伏在我们雷达站所在的最高峰,派出一小部分去攻打大足县下面的一个镇,诱使大足县县城内的造反派派兵去救援。他们的主力埋伏在我们阵地下面和附近几座山头上,趁机伏击大足县城派来的援兵。大足县城内的造反派不知是计,派了五辆卡车的人去支援下面被围攻的镇,结果在我们山下的县公路上中了埋伏。县公路在我们山头附近的那一段,路窄沟深,平时两辆车交会都很困难。在这样的路段遭伏击,其后果可想而知。结果五辆车有一辆翻到山沟里去了,其余四辆都被打瘫在山间公路上。车里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负隅顽抗的最终都被消灭。铜陵独立师这次又打了一个漂亮的大胜仗,自己几乎没有伤亡,还缴获了大量战利品。

由于零星的枪声时断时续,我担心的电话线抢修一事连长也就不在提起。连队就在与外界隔绝的情况下渡过了忐忑不安的一夜。第二天醒来,外面的零星抢声也停了。电台总算在昨夜修好了,已与团部联系上了。上午,连长给我们多派了一个人,我们三个人外出去修电话线。到中午时分,有线也接通了。

下午,外出探亲的指导员老丁回来了。按惯例,我们这些新兵蛋子都涌到连部来向老丁讨香烟糖果,争抢中,把指导员的挎包都撕坏了,气得老丁骂直我们兔崽子。这时我们才注意到,指导员的两个眼泡红肿,像两个桃子。问了才知,指导员昨晚哭了一夜,“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这帮兔崽子!”老丁一边笑,一边解释。

原来老丁探亲返回正好是8月1号中午到达大足县长途车站。听说县长途车站一辆车被40火箭弹击中,附近又发生大规模武斗,班车全部停驶。老丁无奈只好来到县武装部。武装部的人对雷达站附近发生的战事也不清楚。这时流言四起,吃了亏的县城造反派已经在县城里刷大标语,声讨铜陵独立师炸毁雷达站、残杀解放军和革命造反派的反革命罪行。据说是虎口脱险的造反战士亲眼所见,雷达被炸毁,解放军指战员全被用铁丝穿锁骨,拉倒山下水库里,用机枪扫死了。他们为了保卫雷达站,派出了五辆卡车的战士,结果大部分壮烈牺牲,只有少部分逃了出来。武装部的人劝老丁今晚住在武装部,晚上武装部派人去雷达站侦察,看看情况到底如何。

天黑后,武装部派了两个参谋去。他们不敢走大路,只穿小路,一路摸黑爬到了雷达站的山头上来。由于担心造反派设埋伏,二位不敢打手电,只能借着星光,发现整个山头根本没有雷达,只见断垣残壁。二人也不敢大声喊,只是压低了嗓子,轻声呼喊“解放军,解放军”,围着山头喊了一圈,也不见有何回音,只得回武装部向老丁报告不幸消息。听说自己的战友确实遇难,“昨晚,我如何能睡得着?想想朝夕相处的战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心里那个悲伤啊,掉了一夜的眼泪,眼睛哪有不肿的?直到中午接到成都的电话,才知是虚惊一场”。

那两个武装部参谋之所以没见雷达,估计是爬错了山头,爬到了附近一座曾有破庙的山头上去了,所见残垣断壁不过是破庙的残垣断壁。此事当时还惊动了中央军委,中央军委于8月2日发布了紧急通报,要求铜陵独立师交出炸毁雷达站的凶手。

以上事例,如非亲身经历,绝对不敢想象。30 多年前的旧事,许多人的名字我已忘记,唯独连长的名字还记得——邓沐清,一个瘦小的湖南人。当时长途电话质量不行,连长打电话“喂,我是邓沐清”,“什么,你听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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