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文摘】戾园春梦――我的三十一年太子生涯 -- 张丹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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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戾园春梦――我的三十一年太子生涯

我叫刘据,曾经做过大汉王朝三十一年的太子,戾太子是我的谥号。因为我的母亲姓卫,所以有人也称我为卫太子,其实我更喜欢这个称呼,毕竟,戾太子,是一个恶谥。提到“戾”字,人们的第一反应往往是暴戾、乖张、罪恶,而“戾”字在我的谥号中,则是过错、违逆之意。我知道,我的孙子虽然贵为天子,尽管他也希望将我背负的罪名和蒙受的屈辱彻底洗清一一补偿,但是,他却无法篡改历史,他必须遵守礼制,他不得不顾及我的父亲的颜面与尊严。所以,他所能够做的,只能是为我结束不明不白的尴尬境地,恢复太子的名份,而我,则必须在漫无尽头的历史长河中永远承受“戾太子”这样一个恶谥。不错,我承认我犯有过错,但是,却不是他们所认为的我所做的那些事情本身就是过错,而是我在做这些事情的过程中犯下了无可挽救的致命错误。当长安城中冲天的火光映入几十里外甘泉宫中父亲苍老的眼帘,数以万计的子民们因为我的过错倒在繁华国都的长街上,我的子孙们几乎无一例外的含冤赴死,我那贵为皇后的母亲也被迫自尽的时侯,我追悔莫及,我死不瞑目!

  我的父亲是刘彻,也就是汉武帝,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之一。父亲既是一个伟大的皇帝,更是一个伟大的情圣。金屋藏娇、玉搔头、蒙面泣别……这些温馨浪漫的爱情故事直到几千年后仍被文人们津津乐道。

  或许有人会指责我不该妄自评论父亲,但我想历史自有公论,做为儿子,我也没有必要为尊者讳。我的父亲雄才大略、知人善任、刚毅坚韧、行事果断,这都是他的过人之处,但他也有着极为明显的性格弱点,多疑、猜忌、固执、自私,无论对待臣子还是妻子儿女,他都显得刻薄寡恩、不近人情。我说过,父亲是一个情圣,历代帝王哪一个不是三宫六院,又有几人不是喜新厌旧、见异思迁,而在父亲身上,则犹为突出。

  父亲的第一位皇后是他的表姐陈阿娇,但父亲五岁时“金屋藏娇”的爱情誓言却因为陈皇后的不能生育而随风飘逝。当陈皇后花费国库九千万钱治疗她的不育症的时候,父亲已经移情别恋,这一幕,就发生在我的姑母平阳公主家中。

  当时,父亲到霸上举行祭祀仪式,在回宫途中来到平阳公主府第,姑母召出她从民间挑选来十几位美女让父亲挑选,但却没有一位得到父亲的垂青。就在姑母姑父陪着父亲饮酒的时候,姑母家中的歌妓们以歌舞助兴,似锦繁花没有迷离父亲的眼睛,他找寻到了一生的最爱,这个人,就是我的母亲卫子夫,这一年,父亲十八岁。

  关于父亲母亲的一见钟情,正史上说,一曲唱罢,父亲进入内室更衣,母亲跟从服侍,……。也有人说,其实事实并非如此,那只是后人的曲笔而已,但不论过程如何,我的母亲,当天即跟随父亲进入了皇宫。尽管陈皇后几次为此寻死觅活,她的母亲也试图杀掉我的舅舅卫青以泄愤,但母亲在一年之后终于真正得到了父亲的宠爱,并生育了三个女儿。

  元朔元年,我,刘据,出世了。我是父亲的第一个皇子,这一年他已经二十八岁,整个大汉王朝都因为我的出生而欣喜,父亲宣布大赦天下。母以子贵,在陈阿娇被废掉尊位两年之后,我的母亲终于名正言顺地成为大汉王朝的皇后。虽然父亲母亲的爱情故事最终成为令人怅惘的悲剧,但是,一个出身卑微的歌妓不仅得到了那个时代最优秀的男人的垂青,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更是超越等级、礼教以及种种清规戒律而母仪天下,这份传奇,无论再过几千年,都永远会是一个美丽的灰姑娘式的爱情童话。

  做为长子,我在六年之后被立为太子,父亲为我修建了博望苑,指定最优秀的学者做为导师,我每天唯一要做的,就是学习如何做一个贤明的皇太子、成为大汉王朝的继承者。

  父亲在位的五十四年,正是大汉王朝最为强盛的黄金时代,“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个中国历史上最为强硬的誓言直到几千年后,仍然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令人热血沸腾,即令是911事件后的西酋布什,通篇的强硬措词也比不上如此简洁的八个汉字。为父亲履行这一誓言的,一个是我的舅舅卫青,一个是我的表兄霍去病,正是他们,使得大汉王朝声威远震,基本解除了匈奴贵族长达数百年的军事威胁。卫氏一门显赫之后,京城童谣唱道:生男无喜,生女无怨,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而事实上,母亲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安分守已的皇后之一,卫氏一门的显贵并不是依靠裙带关系,而完全是舅舅与表兄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的结果。

  元封五年,舅舅卫青去世了。这一年,我二十四岁,几个异母弟弟也相继出世,而母亲已经步入中年,失去了父亲的宠爱。舅舅在去世前很为我们母子担忧,曾向父亲表达了这种隐忧,父亲说:“太子性格沉稳安祥,肯定能使天下安定,不会让朕忧虑。如果要选择一个适合的君主,谁还比太子更能胜任呢?”

  尽管有着父亲的承诺,但我的地位仍旧受到了挑战,首先是正在得宠的李夫人希望改立她的儿子昌邑王为太子,只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李夫人却过早弃世,因为她的受宠而飞黄腾达的两个兄长李广利和李延年也没有得到善终。

  李夫人去世后,钩弋夫人得到父亲的宠幸。天汉三年,父亲已经六十三岁,钩弋夫人在怀孕十四个月后生下了刘弗陵。晚年又得弄璋之喜的父亲喜形于色:“听说当年尧帝就是十四个月才出生的,如今赵婕妤的这个儿子也是如此。”于是,父亲下令将钩弋宫宫门改名为尧母门。

  当这一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意识到父亲这一有违礼制的举动极不妥当,但天子金口已开,我也不便再说什么,我没有想到的是,危机,这从这一天开始向我袭来。

  在封建社会里,皇后贵为一国之母,皇太子是一个王朝政治基础的根本所在,只要没有失德,任何人都必须维护皇后与皇太子的地位与权威。对于大汉王朝来说,功莫大于高祖皇帝,德莫大于孝文皇帝,即令如此,他们也不敢自比尧帝的功德。而现在,一个位居侧室的嫔妃被尊称为“尧母”,那么,很显然,刚刚出生的刘弗陵就被父亲寄以厚望成为象尧帝一样的圣人,这又将置皇后与皇太子于何地呢?

  作为一国之君,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必须格外慎重,否则就很可能会影响到国家政策的制定与执行甚至改变历史的进程。宠爱幼子,这本是人之常情,但父亲毫无避讳的真情流露却给了一些奸佞小人以揣摩圣意的机会,他们认为父亲非常宠爱钩弋夫人,希望改立刘弗陵为皇太子,于是,他们开始由密谋而付诸行动,希望借此来平步青云一步登天。

  我承认,如果我继承皇位,绝对不会成就父亲那样的文治武功,但是,我相信,我是一个合格的太子,也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不论性格还是治国方略,我和父亲都着太多的差别与分歧。或许是受母亲的影响,史家对我的评价是:性格仁慈宽厚、谨慎平和。很多人说我不象一位太子,而更像谦谦君子,因为我多了几分书卷气而少了几许霸气与傲气。父亲也对我的性格越来越不满意,他遗憾我没有像他那样精明强干,当刘弗陵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父亲就说:“这个儿子象我!”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默默无言,我知道父亲对我的失望与日俱增,但我却不想改变自己,因为我知道,黎民百姓并不需要一个好大喜功、刚愎自用、穷兵黩武、用法严峻的皇帝。我不喜欢黄老之学,但我很怀念“文景之治”,我希望边塞安宁,休养生息,无为而治。连年征战使得国库空虚、军队疲惫,大量生活无着的孤儿寡妇成为社会问题,为筹集军费而鬻官卖爵、赎罪减刑败坏了吏治与法制,那些自愿从军的无赖少年获得战功封官进爵后衣锦还乡称霸一方形成黑恶势力,严刑峻法摧残着黎民百姓窒息了他们的生存空间,父亲辉煌的文治武功之后,隐藏着深重的政治与社会危机。我不止一次对父亲提出过劝谏,但却无济于事,他甚至固执地说:“由我来担当艰苦重任,而将安逸留给你,难道不好吗?”我无言以对,我不能告诉父亲说我需要的是百姓的安居乐业而不是我个人的安逸,更不敢告诉父亲说你留给我的这份基来早已外强中干危机四伏。

  我不敢说,也不能说,我必须维护父亲的尊严与颜面,必须维护政令的统一与完整。其实父亲对我应该说是相当信任并尽量为我树立太子的权威,每当他外出巡游,总是将日常事务托付给我,将宫中事务托付给母亲,遇到事情,就由我们自行裁决,等父亲回来后再向他禀报,父亲也从来没有认为我们的裁决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母亲害怕我的裁决口径比较宽松而引起父亲或朝臣的不满,曾劝我注意顺从父亲的意思,不要擅自从轻处罚,父亲听说这件事情之后明确表示我的所做所为完全符合律法与礼制。

  然而,我与父亲在性格与施政方略上的明显差异无可避免地暴露在了朝臣们面前,大臣们中间,也因为各自不同的政治理念和政治利益而形成若干个不同的群体,一部分官员支持并依附于我,一部分官员则对我不断地进行指责。那些渴望在征战杀伐中建功立业的少壮军人们认为我妨碍了他们封侯拜将,而我深得民心的宽宏大量也引起了持法官员的不满,惯于用严刑峻法残害百姓的酷吏们官冕堂皇地指责我侵犯了律法的尊严与司法的严肃性。我相信,相当多的指责出自于公心,但其中不乏无耻的攻击与诋毁。更为不幸的是,奸佞小人们往往结党营私党羽众多,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网络和势力,当舅舅去世之后,他们认为我从此失去了政治基础,出于自身政治前途与个人利益的考虑,害怕在日后遭到清算,开始密谋将我拉下马来。

  刘弗陵出生的那一年,我三十五岁,同年,赵国人江充被任命为直指绣衣使者,其职责大体相当于后世的监察御史,被委以此项重任的官员,身穿绣衣,持节发兵,有权诛杀违法的朝廷官员。

  江充,一个对我来说并不陌生的名字,尽管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江充是邯郸人,本名齐,赵敬肃王的门客,与赵太子刘丹结怨,父兄因此被杀,他侥幸逃脱,更名为江充,来到京城状告刘丹,指责他与姐妹淫乱,勾结当地盗匪为害一方。尽管赵敬肃王为儿子辩护说:江充虚伪阴险,激起圣怒只为报复私怨,但是,刘丹最终还是被废掉赵太子之位。

  父亲不久亲自召见江充,惊叹其魁梧的身材与壮伟的相貌,对左右感慨道:“燕赵之地果然不乏奇才高士。”父亲又向其征询国策,江充侃侃而谈,深得父亲赞赏,任命他为直指绣衣使者,而他的督察职责,更是延伸到了皇亲国戚,对任何违背体制、奢侈不法的行为均有权参劾处置。

  当我得知江充成为直指绣衣使者的时候,一切已经无法更改。我心里明白,父亲之所以要任命阴险刻薄的伪君子来督察百官、严苛冷峻的酷吏来执行律法,不过是希望更加严密地控制官僚集团,震慑黎民百姓,维护大汉王朝的长治久安万世基业。但我不喜欢也不需要这样基业,我不愿看到一个冤狱横生、黑暗冷酷、小人得志、人格变异的世界。我心里更明白,我的所有想法与愿望是无法与父亲沟通无法得到他的理解的,我只有将忧虑与无奈暗藏于心,祈盼在我继位之前不要有太多的官员与百姓遭受超越律法的严刑与不白之冤。然而,我当时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正是这个江充,制造了大汉王朝历史上最大的一起冤案,而这起冤案的首要受害者,正是我自己。

  出乎我意料的是,江充,这位绣衣直指使者如此之快地就将目标指向了我。当时皇亲国戚逾越礼法的事例屡见不鲜,擅自使用皇帝专用的“驰道”就是最为普遍的现象之一。当我的家臣象往常一样再次驾驶马车出长安城由“驰道”前往北山的甘泉宫时,被江充扣留。消息传回博望苑,我不得不派遣使者向江充求情:“太子并非爱惜车马,只是不愿让皇上知道这件事后,认为太子平时没有很好的约束手下,太子肯请大人能够宽恕那位家臣。”我预感到江充未必会放回家臣和车马,但是,却没有想到他竟然将此事原原本本地上奏给了父亲,父亲赞赏他说:“做臣子的,就应当这样!”沽名钓誉的江充事后赢得了“忠诚正直、执法不阿”的美名,树立了绣衣直指使者的威严,官宦贵戚从此对他无不畏服,而我,则颜面扫地。

  比江充更为无耻的是一些小人的陷害与诽谤。我喜欢结交朋友,出入博望苑的,既有文臣武将、学者豪俊,也有游侠剑客、贩夫走卒、平民布衣,通过与不同类型不同阶层的群体接触,我可以从不同侧面了解国家政令的得失,体会民间疾苦。我的这种平民气质或许来自于我的母亲,这种气质一直延续到了我的子孙后代身上,我的孙子刘病已更是从民间走上了皇位,成为中国历史少有的“平民皇帝”、“布衣皇帝”。然而,有人却在诬蔑说出入博望苑的多是异端邪类。

  父亲晚年深藏于甘泉宫中,除了刘弗陵,已经很少再与儿子们见面,即便是我有军机要事,多数时候也只能通过黄门转奏,而母亲,一年之中则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机会见到父亲。除了平日暇余,每次拜见完父亲回到长安城,我通常都会前往未央宫探望母亲,因为我知道母亲总是挂念着父亲的情况。站在甘泉宫能够眺望到长安城却看不到未央宫,站在未央宫能够眺望到北山却看不到甘泉宫,我知道白头到老是民间夫妻最大的幸福,岁月染白了父亲母亲的鬓发也冲淡了昔日的海誓山盟,他们相距不过数十里却恍如隔世。每当想到这里,我便坐在母亲身边不愿离去,我只希望通过自己平淡的话语排遣母亲的寂寞与郁闷,让她暂时忘记爱与哀愁。

  忽然有一天,博望苑的宫女增加了二百人,我百思不得其解,一位官员偷偷告诉我,这是父亲的意思,我知道父亲做每一件事情都有他的深意,我诚惶诚恐。几位不辞劳苦的家臣费尽周折终于从甘泉宫探听回了消息:黄门宦官苏文竟然向父亲诬告说,我经常在未央宫中调戏宫女,不仅如此,他还派遣小宦官常融、王弼等人暗中监视我的行动,寻找我行为举止上的疏漏添枝加叶之后向父亲禀报。母亲从我嘴里听到这一消息之后气愤得浑身颤抖,要我马上禀明父亲杀掉苏文,我不想因为这些难以查明实据的东西引起掀然大波,于是劝慰母亲说:“只要我不做错事,就不怕苏文这些小人。皇上圣明,必然不会相信那些邪恶的谗言,我们不用忧虑。”

  不久后的一天,我被常融匆匆召入了甘泉宫,父亲凝视我许久:“你刚才哭过?”我淡淡的笑了笑:“看到父皇的龙体正在康复,我只会为黎民百姓感到高兴,怎么会哭呢。”我知道我的话语骗不父亲,泪滴虽干,泪痕犹在,父亲又如何看不出来呢。后来我听说常融被父亲处死,因为他向父亲诬告说:太子听说皇上龙体欠安时面有喜色。

  对我的地位真正构成威胁的危机暴发于两年后的征和元年,那一年,我三十七岁,刚刚为儿子刘进与涿郡女子王翁须举行了婚礼。刘进是我与侧室史良娣的爱子,太子府的内室分为妃、良娣、孺子三等,因为她姓史,所以人们称她为史良娣,刘进则被称为史皇孙。

  我的外祖母是平阳公主府上的女仆,因为丈夫姓卫,因而被人们称为卫媪。外祖母一共生育了二子三女,大舅卫长君在母亲入宫后成为侍中,相对于卫氏家族的其它人,这位短命的大舅在历史上可谓默默无闻;二舅卫青是外祖母与平阳府小吏郑季的私生子,他后来由一名牧童而成为指斥千军的大将军,卫氏家族的荣耀与兴盛,与其说来自于母亲的天姿国色,倒不如说来自于二舅的戎马倥偬,人们在谈及二舅所受到的荣宠时,总是会举这样一个例子:大将军的儿子尚在襁褓之中便被封为列侯,这位襁褓中的列侯,便是我的表兄卫伉;大姨名叫卫君孺,大姨父公孙贺后来成为丞相,他们的儿子公孙敬声则担任太仆;二姨名叫卫少儿,表兄霍去病是她与平阳县衙役霍仲孺的私生子,遗憾的是,这颗光照千古的将星奇才却年仅二十三岁便早早殒落,否则的话,我的人生命运很可能将是另一种写法。

  尽管功勋最为卓著的二舅卫青与表兄霍去病过早离世,但卫氏家族庞大的势力已经在他们生前形成,这个朝中最大的外戚官僚集团以及它所维系起的利益阵线成为巩固我的地位的最有力的保障,正因为如此,他们成为我的政治对手们首要打击的目标,而且是必欲彻底摧毁而后快。

  父亲临朝以来的历任丞相大多难以得到善终,所以大姨父公孙贺曾在父亲面前流着眼泪伏地不起,坚决不肯接受丞相的印绶。皇命难违,大姨父最终走马上任,原来担任的太仆之职由他的儿子公孙敬声继任,他们的噩运开始了。

  这一年的冬天,公孙敬声被逮捕下狱,罪名是骄横奢侈、目无法纪,擅自挪用北军军费一千九百万钱。就在公孙敬声听候裁决的时候,一名神秘男子突然持剑进入建章宫的龙华门,面对侍卫的围捕弃剑逃走。震怒中的父亲处死了掌管宫门出入的门侯,调集三辅地区的骑兵对上林苑和长安城进行了大搜捕。长达十一天的搜捕最终没有取得任何结果,父亲下诏通缉捉拿朝野闻名的阳陵大侠朱安世,以遏制打击民间的尚武任侠之气。公孙贺于是主动请缨,请求由他负责此事,以此来为儿子赎罪。父亲同意了公孙贺的请求,公孙贺也不负众望,将朱安世缉拿归案。当朱安世听说自己将被用来替他人赎罪时,狂笑着说:“丞相就要祸及全族了!”朱安世在狱中上书,揭发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指使巫师在长安通往甘泉宫的驰道上埋藏木偶人,用以诅咒皇帝。阳陵大侠朱安世,一手掀起了改写大汉王朝历史的“巫蛊之祸”。

  所谓“巫蛊”,在汉代由来已久,很多人固执地迷信,将某人的名字刻在木偶人上,通过巫师写上各种恶毒的语言便能起到诅咒某人的作用。就在我出生前两年,父亲的第一位皇后陈阿娇失宠后,请来女巫楚服等人祭神祈祷,利用木偶人诅咒与其争宠的嫔妃。事情败露后,父亲指派御史张汤彻查,受到牵连被处死的多达三百余人,陈阿娇也因此被废去皇后尊号,贬入长门宫。

  第二年的正月,公孙贺被投入牢狱接受酷吏们的调查审讯。负责审讯此案的官员直接向父亲负责,审讯过程对外秘而不宣,我不仅无权过问,甚至连审讯记录也看不到。无论你是身居高位还是皇亲国戚,一旦沦落牢狱委命下吏,就意味着你人个尊严的彻底丧失,你的生命随时都有可能被任意剥夺,就如同一只渺小卑贱的蝼蚁。我和母亲还在等待着案件的公开审讯,有司已经秘密结案,所有罪名全部成立,公孙贺父子被处死在牢狱中,他的家族,包括大姨母,全部被杀。一个丞相和一个太仆,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身死族灭,昔日宾客如流的丞相府第霎那间变得死一般寂静,只剩凄风呜咽。

  事情并没有结束,无休止的牵连与借题发挥仍在继续,我的两个姐姐诸邑公主和阳石公主,以及表兄卫伉都被指控与公孙敬声“诬蛊”案有关而被处死,还有多达数百的大臣、嫔妃、宫女也因此被杀。舅舅昔日功盖朝野之时,尚在襁褓之中的卫伉即被封为列侯,然而,人走茶凉,出生入死建立的功勋随之灰飞烟灭,在襁褓中长大的列侯也因为莫须有的牵连而身首异处。人们说,无情最是帝王家,两位姐姐的死更是应证了这一点。母亲的哭泣与我的劝谏改变不了父亲的固执与冷漠,我贵为太子,却挽救不了自己的姐姐也抚慰不了白发老母。

  公孙敬声案件结束后,卫氏家族的势力几乎被剪除殆尽,我的政治基础也随之被摧毁,从此身陷十面埋伏而孤立无援。仕途的险恶、人心的冷酷、世态的炎凉、人生命运的不可预料与无法掌握,这一切,更让我唏嘘感慨心灰意冷,我对皇位失去了兴趣,我甚至不想再做什么太子,当春天来临的时候,冰封的心却无法随着季节而解冻,我已经懒得再对朝政做出评论与指点,除了去未央宫陪母亲闲坐之外,大多数时间里我蜷缩在博望苑中无精打采地晒着太阳,一晒就是半晌,偶尔当泪水悄悄从脸颊滑落的时候,侍从都会以为我又想起了两位姐姐,其它时间里,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甚至连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样的落拓与失意之中,大汉王朝进入了征和二年,也就是后世史家所说的公元前91年,这一年,我三十八岁,父亲六十六岁,刘弗陵三岁。这一年,从公孙敬声案件结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成为大汉皇族家史上最为惨痛的一年,而唯一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就是我的孙子刘病已的出生。刘病已是刘进与王夫人的儿子,刘进被人们称为史皇孙,而刘病已则被称为皇曾孙。刘病已的出生,毕竟为我带来了一丝喜悦,但父亲除了例行的赏赐之外,对他的第一个曾孙没有体现出特别的关爱,他甚至没有想过把我召入甘泉宫询问一下皇曾孙的情况,他的眼中,只有刘弗陵和钩弋夫人。

  也许是因为家族遭受了太多的不幸与陷害,我送给孙子的礼物是一面来自身毒国的铜镜,身毒国,后来被称为印度,这面辗转万里的铜镜只有八铢钱大小,但据说拥有辟邪祈福的神奇作用。史良娣亲手为这面身毒宝镜编织了五彩的宛转丝绳,史皇孙将它系在了刘病已的手臂上,这面铜镜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刘病已,护佑着他逃过了重重劫难,最终在十八年后由市井走入皇宫而成为大汉天子。

  皇曾孙出世带来的喜悦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巫蛊之祸”便在这一年的秋天暴发了。事情的缘起据说是因为父亲在午睡时做的一个梦:成千上万手持刀剑的木偶人向他袭来。从那一天开始,父亲便龙体不适,精神恍惚,失眠健忘。江充得知这一消息后,前往甘泉宫进见父亲,声言父亲的病症是由于巫术作崇造成的,于是,父亲任命江充全权查处“巫蛊”案件。

  这一年的夏天,趾高气扬的江充率领士卒与胡人巫师横扫整个长安城,他们肆无忌惮的闯入官宅民居挖掘搜寻用于“巫蛊”的木偶人,缉捕他们认为利用“巫蛊”作乱的人。江充甚至派人事先在某些地方洒上血污埋上木偶人,然后对被逮捕的人进行严酷的审讯,用烧红的铁钳动用酷刑,强迫他们认罪并招供所谓的同谋,而一些别有用心的小人也趁机诬告他人,被诬告的人根本没有任何辩解申诉的机会即被治罪。严查“巫蛊”之风很快蔓延到了京师周边,各级官吏上行下效,以查获的数量做为邀功请赏平步青云的政绩,唯恐落后于他人,从京师长安、三辅地区到各个郡、国,因此而死的先后共有数万人。

  没有人否认“巫蛊”现象的存在,某些后宫的嫔妃、民间的妇人和心理阴暗的小人们热衷于此道,但“巫蛊”远远没有某些人渲染的那么普遍和严重。数万人的死亡与笼罩全城的恐怖气氛使得一些有良知的官员们警醒,然而,我和他们送入甘泉宫的奏章却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尽管如此,江充仍然意犹未尽,指使胡人巫师檀何言称:“后宫之中有邪气,如果不将其驱除,皇帝的龙体就不会康复。”昔日雄才大略、思维严谨的父亲在进入老年之后,却不可理喻的昏聩、愚昧、多疑、自私、固执,他立刻下诏指派江充入宫搜查,并责令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予以协助。

  昔日戒备森严的宫闱禁地陷入了一片混乱,搜查首先从失宠嫔妃的寝宫开始,范围逐步扩大,最终在七月初九持诏闯入了未央宫与博望苑。江充的搜查是真正的掘地三尺,未央宫与博望苑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间殿堂无一幸免地被反复刨开寻找所谓邪气的根源,母亲的寝宫里一片狼籍,连凤床也无处搁置。

  搜查在混乱中开始,又在混乱中结束,留下满院的残砖破瓦之后,江充与士卒们空手而归。然而,江充回到官邸之后,却对前来询问的官员们宣布:“从皇后与太子宫中搜查到了大量的木偶人,尤以太子宫中为多,上面还附有书写着咒语的绸缎,内容大逆不道,我将如实上奏给皇上。”这一阴谋的真相后来在《三辅旧事》中被详细批露,那些所谓的木偶人是江充授意胡巫制作并在搜查时栽赃的。

  消息传来,博望苑陷入一片恐慌之中。谋逆,无论在哪一个朝代,都是十恶不赦的首罪。和大多数皇帝一样,皇权,永远是父亲最敏感的一根神经,无论谁也不能窥觑,任何人也不例外,包括我。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任何亲情的纽带都是那么的脆弱无力,骨肉相残、父子反目的事例举不胜举。我更知道,被指控犯有谋逆罪名的人往往都是百口莫辩,皇帝们宁愿让其含冤赴死,也不愿留下可能存在的政治隐患。我已经做了三十一年太子,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提前登基,父亲的身影实在是过于高大,我只能默默地生活在他的阴影里而绝不敢有任何非份之想,可是,父亲能相信我的心迹么?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父亲,他的多疑、自私、冷酷无情让我在流火七月不寒而栗。

  比我更为恐慌的是我的家臣与门客们,毕竟血浓于水,父亲可能会念及父子之情而将我废黜后幽禁起来苟全性命,而他们,将无一幸免地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正因为如此,当我向老师少傅石德征询对策时,他回答说:“公孙丞相父子、两位公主以及卫伉等人都因为被诬陷犯有‘巫蛊’之罪而被处死,如今太子又被栽赃陷害,难以自明,形势紧急,太子应当机立断,借用圣旨逮捕江充奸党,彻查他们的阴谋。”我迟迟难以决断,对门客们说:“我作为儿子怎么能够擅自逮捕父皇的大臣呢?不如亲自前往甘泉宫请罪,诉说冤情,或许还能幸免于难。”家臣们劝说道:“人们只知道皇上现在深居于甘泉宫中养病,但是,皇后和太子派去请安探视的使者几个月来都没有亲眼见到皇上,有人甚至怀疑皇上是否还在人世。现在这些奸臣们为什么会如此大胆?太子难道忘了秦朝太子扶苏的悲剧么?”

  车驾已经备好,我在院中徘徊,抬头仰望一轮明月,清幽凄凉,此去甘泉宫,我能见到父亲么?见到了父亲他又能相信我么?今夜的这轮明月还能照耀明天的我么?今夜的这轮的明月又能继续照耀到这些追随我多年的家臣与门客么?很多改变历史的决断或许就是在一瞬之间完成的,我最终没有前往甘泉宫,而是决定“清君侧”。

  七月初九的夜晚,我向京城的文武官员发出号令:“皇帝因病困居甘泉宫,我怀疑宫中发生变故,奸臣想趁机作乱,因此起兵平叛。”并且派遣侍从门客无且持节前往未央宫,通过长御女官倚华向母亲报告了受江充陷害被迫起兵的情况。与此同时,太子府征发皇宫步卒、射手和长乐宫的卫士控制长安官署及其它要地,我的门客们则兵分几路,手持石德矫制的圣旨装扮成皇帝使者去逮捕江充及其党羽。按道侯韩说怀疑使者的身份,被门客当场杀死;御史章赣拒捕,受伤后逃走;黄门苏文闻风而动,逃之夭夭。

  公孙贺被处死之后,中山靖王刘胜的儿子刘屈牦被任命为丞相。虽然刘屈牦并非江充党羽,但是,要控制长安局势,留下与父亲斡旋的余地,就必须依靠刘屈牦。当门客们赶到丞相府时,刘屈牦已经逃走,只留下了丞相的印绶。后来的事实证明,未能及时控制长安城门是“巫蛊之变”中最大的败笔,刘屈牦的离去使得我与父亲之间失去了消除误会的最后机会。

  就在抓捕江充党羽的同时,效忠于太子府的士卒与镇守长安城门的羽林军在多处出现对峙甚至爆发火并,这不仅使得控制长安城的预期目标没有实现,致使章赣、苏文、刘屈牦逃出城门,更使得京城陷入一片混乱,“太子造反”的流言一夜之间传遍京城。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巫蛊之祸”的罪魁祸首江充并没有逃脱,江充高昂着他那颗桀骜不驯的头颅顽固地冷笑着,没有人能想到,一个相貌堂堂、身材伟岸的谦谦君子在背后却是如此的阴险奸诈,我怒骂道:“你这个赵虏,陷害了赵王父子还不够么?现在又来离间我们父子?!”江充当夜即被我的门客杀死,他手下那些为虎作伥的胡巫也全部被烧死。

  七月初十,度过了不眠之夜的长安城迎来了新的一天。就在我准备派遣一位使节前往甘泉宫的时候,传来了长安城外有大军调动的消息,我明白,城外的军队正处于集结之中,一旦完成对长安城的合围,他们将攻入城中平定“叛乱”。而此时,长安城的大部分城门仍然处于羽林军的控制之下,形势危在旦夕,要么束手待毙,要么争个鱼死网破,我和家臣们一起,与命运做了最后的抗争。

  长安周边有可能为我所用的军队共有三支,驻扎于长水和宣曲的两支胡人骑兵部队和驻扎于城北的护北军。胡人骑兵由门客如侯持赤节前去征召,我则亲自去招抚护北军。当我来到护北军军营南门的时候,士卒们礼貌地将我拒之门外,不久,护北军使者任安出门迎接,我赐与他赤色符节,命令护北军进城护驾。看得出任安的内心相当矛盾,但他还是拜受了符节。然而,任安返回军营之后,闭门不出,拒绝发兵。残阳如血,吹乱发梢的风带给我秋的寒意,我仰天长叹,天不助我,徒唤奈何?

  当我回到博望苑时,如侯的随从已经逃回,原来父亲的使臣侍郎马通也手持符节赶到了胡骑营地,朝廷的符节原本都是纯赤色,现在已经全部加上黄缨以示区别,手持赤节的如侯被当场杀死,两支胡人骑兵也在马通的率领下开赴长安城外候命。

  不利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针对皇帝被奸臣困于甘泉宫的传言,父亲已经离开甘泉宫,移驾与长安近在咫尺的建章宫指挥平叛。父亲在建章宫颁布诏书,征调三辅地区附近各县的军队在长安外围集结,各地二千石以下官员全部归丞相刘屈牦统辖,父亲甚至紧急征调水军,由大鸿胪商丘成指挥,以备不时之需。父亲啊,你果然是如此冷酷地将父子亲情抛在一边,你竟然真的相信儿子会背叛自己,你难道就不能给我一个申辩的机会么?

  按照家臣们建议,我将关押在长安监狱中的囚犯全部赦免,由少傅石德和门客张光统辖,同时打开城中武库,将长安四市中的数万市民强行武装起来,做好了最后一搏的准备。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的与原委,而那个时候,历史已经无法重写。首先逃回甘泉宫的是黄门苏文,他向父亲报告了“太子造反”的消息。父亲立即派遣使臣召我进宫,但是,这位使臣却没有进入长安,究竟是害怕死于战乱还是有意陷害我至今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向父亲复命时说:“太子确实已经造反,他甚至还准备杀掉我,我侥幸逃脱。”父亲听后勃然大怒,就在此时,丞相刘屈牦派遣长史前来请示对策,父亲问道:“丞相都做了些什么?”长史回答:“丞相正在封锁消息,不敢擅自发兵镇压。”父亲怒道:“太子造反早已人尽皆知,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丞相根本没有周公风范,难道周公能不杀管叔和蔡叔吗?”父亲当即下诏命令丞相平叛:“平定叛乱,朕自然会赏罚分明,平叛时要尽量多杀伤叛军士卒,必须坚守城门,绝不能让叛军逃脱。”

  丞相率领的平叛大军终于开进了长安城,昔日繁华富庶的首善之都烽烟四起,残酷的撕杀在每一个坊市中展开,昨日灯红酒绿的花街柳巷一夜之间变成鲜血淋漓的杀戮战场,长街上挤满了高举兵器的双方士卒,漫无目标的流箭从他们的头顶飞过,在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前排的士卒倒了下去,后面的士卒随着汹涌的人潮继续前进,尸体层层叠叠雍堵了道路,死难者的鲜血如同潺潺的溪水般沿着大街两侧的排水沟汩汩而流,那震憾人心的声音永远的印刻于我的脑海之中。

  激战五天之后,长安城中战死数万人,丞相的军队逐步控制了长安局势,零星的抵抗已经改变不了我失败的命运,身边的门客早已死散殆尽,只有两个儿子和几名侍卫依旧跟随,走在躺满尸体的长街上,我的心凄凉而绝望,深藏宫中的父亲啊,你能看到这冲天的大火与满目的疮痍吗?你能看到这些悲惨死去的子民们吗?这究竟是谁人之过?你可曾意识到自己的冷酷与猜忌?我们父子二人难道不应该忏悔吗?!

  走!离开长安!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有我活着,才能为这死去的数万条无辜生命讨回一个公道。长安城南东侧第一座城门名叫覆盎门,又被称为杜门。当我策马来到覆盎门前时,城墙上站满了羽林军士卒,在士卒中间,我又看到了司直田仁那张熟悉的面庞,所有的士卒都在等待他的命令,他却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落寞而无奈。直到侍卫打开城门,我们策马离去,田仁始终一言未发。

  京城的战乱终于平息,但杀戮仍未停止。得知田仁私自将我放走,丞相准备将他就地正法,御史大夫暴胜之劝阻道:“司直为朝廷二千石大员,理应先行奏请,怎么能擅自斩杀呢?”丞相于是将田仁释放。父亲知道后大发雷霆:“田仁放走谋反的人,丞相杀他是执行国家法律,你为什么横加阻止?!”暴胜之听后惶恐不安,在狱中自杀身亡。护北军使者任安,被认为是坐观成败,对朝廷怀有二心,与田仁一起投入死牢。不过,比田仁幸运的是,任安的好友司马迁为他写了一篇《报任安书》,这几乎成为后世读书人必修的一篇文章。而我的门客,一律被处死,追随我起兵的家臣和官吏士卒,一律按谋反之罪满门抄斩,被迫参与起兵的士卒和市民,全部流放敦煌郡。

  母亲与父亲相识48年,做了37年皇后,他们,终于走到了恩断义绝的一天,父亲派遣使臣携带诏书来到未央宫,奉旨收缴皇后的印玺和绶带,母亲也在这一天自尽,当年她从一个卑微的歌妓一步登天而贵为皇后,曾引得无数人的羡慕,但如今,山盟海誓荣华富贵一切成空,美丽的爱情童话就这样令人惋惜的破灭了。我直到今天也不知道,母亲的自尽,究竟是迫于父亲的诏令还是因为自己的绝望,但我希望是后者,虽然这同样残忍,但不至于使我在失去母亲的同时也失去父亲。

  逃离长安之后,我们来到了湖县一个叫泉鸠里的地方,一位素不相识的穷苦农户接纳了我们,原来计划继续逃亡,但侍卫们探听回来的消息却使我们不得不隐藏于这个偏僻的小院里:京城加强了防备,各个城门均有军队屯守,只因为有人害怕我会卷土重来杀回长安;各个城镇与每条驰道上,都在进行着严格的盘查,搜捕着包括我在内的“叛逆者”。最令我痛心与悲愤的消息莫过于母亲的自尽,而我的亲人们,除了跟从我逃亡的两个儿子,几乎被屠戮殆尽,太子妃与史良娣被杀后草草埋在了长安城南,我的另一个儿子史皇孙与他的妻子女儿被埋在广明苑,我唯一的女儿嫁给了平舆候的嗣子,但仍然没有逃脱被杀的命运。我留在长安的家眷,唯一的幸存者就是皇曾孙刘病已,但这个仅有几个月大仍在襁褓中的婴儿也被投入郡邸狱生死未卜。

  当我仓惶逃离长安的时候,已经顾不上带走更多的亲人,更不用说什么盘缠之类。隐藏于泉鸠里半个月后,我们已经不名一文,贫穷的主人日夜编织草鞋以换取粮食,而我们这些昔日指点江山锦衣玉食的上等人却束手无策。我的一位故交就在湖县,考虑再三,我最终派遣一名侍卫拿着我的书信前去寻求帮助。

  八月初八,喧闹声将我从梦中惊醒,不期而至的士卒们已经把这所偏辟的农家小院包围,侍卫们张弓搭箭做着最后的抵抗。我披着衣服走出房门,一支支的弩箭不时穿越院墙从我头顶飞过,门外的呐喊声一浪接着一浪地冲击着我近乎绝望的心。我的儿子将我推入了内室,就在我回头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一支弩箭穿破窗户射入了儿子的后脑,我还没有来得及对他痛苦绝望的眼神做出任何反应,他已经扑倒在我的怀中。我将儿子的尸体轻轻放在了地上,伸手为他抚上眼帘,我的心,麻木而悲凉,但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因为我早已欲哭无泪。

  父亲啊,你这是相煎何太急?!我们都是你的儿孙,你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们留一条生路而一定要置我们于死地呢?!既然今天要将我逼上绝路,当初又何必将我带到这个世界,留下这父子相残的故事让后人耻笑?!我长叹一声,拾起一根衣带扔上了房梁……

  我死了,但却死不瞑目,我的魂灵不灭,成为徘徊于九界的孤魂野鬼。

  前来围捕的士卒最终冲入了小院,我的另一个儿子和侍卫们全部战死,农家主人也在格斗中被杀。山阳籍士卒张富昌首先踹开了房门,新安县吏李寿进入内室将我从房梁上解下,后来,这二人都被封侯,在京城,为此而封侯的更是多达十几人。“巫蛊之祸”至此结束。

  我知道,我的性格中存在太多的缺陷,懦弱有余而刚烈不足,我的德才注定我只能做一个太平盛世的守成之君,三十余年的安逸与一帆风顺使我丧失了面对挫折的坚韧与应变,一旦遭遇惊风密雨,我便优柔寡断不知所措,既缺乏慎密周到的思考,又不具备当机立断的果敢。正是这些显而易见的弱点,造成了我个人的悲剧结局。

  父亲余怒未消,但臣民却都在为皇族的家庭悲剧而惋惜慨叹,最先站出来为我鸣冤的不是那是累受君恩食朝廷俸禄的官员,而是一介布衣的壶关三老令狐茂:“……皇太子是皇上的嫡长子,大汉王朝的继承人,将承继万世基业,体念祖先的重托。江充,不过是市井中的卑贱小人,陛下却对他尊显重用,让他挟至尊之命为所欲为,纠集一批奸邪小人来陷害太子,使陛下与太子虽为父子至亲,却彼此隔塞,难以沟通。太子进则不能面见皇上为自己辩白,退则又被乱臣贼子陷害逼迫,独自蒙冤,无处申诉,这才被迫起兵杀死江充。我认为,太子作为陛下的儿子,盗用父亲的军队,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免遭小人的陷害,其实他并没有任何的险恶用心。……江充曾经以谗言陷害赵王世子,天下无人不知,而今陛下不加调查,就过分责备太子,大发雷霆之怒,征调大军进行讨伐,还命令丞相亲自指挥,致使智慧高明之人不敢进言,能言善辩之人难以张口,我心中实在感到痛惜。希望陛下放宽胸怀,平心静气,不要过分苛求自己的亲人,不要对太子的错误耿耿于怀,立即还太子以清白。……我以对陛下的一片忠心,随时准备付出生命,待罪于建章宫外。”父亲没有加罪于令狐茂,但文中肯切的言辞却难以打动他那颗磐石般坚硬的心。

  到了第二年,有司证实,“巫蛊之祸”中的案件大多查无实据,朝臣与百姓们都认为我是受江充陷害惶恐不安而被迫起兵的,没有人相信我有任何谋逆的企图。就在这个时候,郎官田千秋上书为我辩白:“做儿子的擅自运用父亲的军队,其罪不过是受到鞭笞的惩罚。天子的儿子被迫杀人自卫,何至于承受如此之重的罪名?臣昨夜梦见一白发老翁,是他教臣如此上奏的。”田千秋负责管理高祖皇帝的祭庙,他的上书在朝臣中被传说为高祖皇帝托梦。父亲有所感悟,召见田千秋说:“我们父子之间的事,旁人大多是不敢妄加评论的,只有你能够洞悉其中的是非并勇敢地说出来。这是高祖皇帝的在天之灵派你来指教于我,你应当成为朕的辅弼重臣。”田千秋几个月后被任命为丞相,他的前任刘屈牦,已经因为与李广利谋立昌邑王而被腰斩于市身死族灭。

  不久,父亲下诏将江充满门抄斩,黄门苏文被烧死在横桥,参与湖县鸠泉里围捕行动的几位官员被灭族,江充余党马何罗兄弟后来也因为行刺父亲而被灭族。

  父亲为表达追悔之心与失去长子的哀痛,在长安修建了思子宫,在湖县修建了归来望思之台,天下人无不为之伤感。然而,父亲至死也没有原谅我,我依然是一个叛逆的乱臣贼子,很多人认为这是他顾及自己的颜面而死不认错,其实,我知道,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即使父亲知道我没有谋逆之心,他也依然不会改变当初的选择,他不会容忍任何对他的帝位造成威胁的可能,这,就是我的父亲。

  后元二年,也就是我死去四年之后,父亲病逝,八岁的刘弗陵登基,是为汉昭帝。

  刘弗陵十三岁那一年,一位自称是前太子刘据的男子乘坐黄牛犊车来到未央宫的北门,公车官迅速将此事上报。昭帝让三公、九卿、将军、中二千石官一同前往辩认,京城中的普通官员和平民百姓纷纷上前围观,先后多达数万人,以至不得不派兵封锁宫门。高级官员们谁也不敢做出判断,京兆尹隽不疑赶到后,以春秋时代卫国太子的旧事为例,将这名男子押入监牢。经过廷尉审讯调查,那名男人名叫成方遂,家住湖县,以占卜为业,一名逃入民间的太子府侍卫在请他占卜时称其身材相貌很像前太子,成方遂于是企图借此来谋取富贵。

  我死去十七年之后,年仅二十一岁的刘弗陵去世,在霍去病同父异母之弟霍光的帮助下,我的孙子刘病已,在郡邸狱中长大流落民间十几年之后被扶立为皇帝,是为汉宣帝。

  刘病已即位后,更名为刘询。一年后,宣帝下诏:“先皇太子葬在湖县,没有封号,不能享受每年一次的祭祀,应当为先皇太子议定谥号,建立陵园。”然而,我的孙子虽然贵为天子,但他却必须接受礼制的约束。按照传统礼仪制度,作为某人的继承人,就成为这个人的儿子,不能再祭祀自己的亲生父母,刘病已继承了刘弗陵的帝位,就成为刘弗陵的继承人,接续他的香火。根据朝廷礼制,刘病已的亲生父亲史皇孙刘进定谥号为“悼”,我的谥号为“戾”,从此被称为戾太子。刘病已又下诏将我们重新择地安葬,我的陵园设置在湖县,守陵人三百户,这儿从此被称为戾园。

本文史料来源于:

  《资治通鉴》第17卷、第18卷、第22卷、第23卷、第24卷。

  《汉书》之《武帝本记》、《武五子传》、《卫青霍去病列传》、《蒯伍江息夫列

传》、《公孙刘田王杨蔡陈郑列传》、《外戚列传》。

  《西京杂记》卷一之《身毒国宝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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