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我知道的老兵故事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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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我知道的老兵故事(四)

马甲从朱伯伯那里得到确认:老邓确实是个勇敢的志愿军战士,受过伤,是残废军人,也立过一等功,并且他立的功还是双料的,既有中国的证书、还有朝鲜的勋章。这顿时让马甲更产生了无限的崇拜。

但是,与老邓头交流却是件十分困难的事。一则是因为老邓内向,平时话就少,很少搭理我们这些小孩;二则是他打儿子打出了名,弄得周边的小子们都挺怕他。所以,有好多次,从老邓身旁经过,马甲只是站着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有敢问什么。

就这么过了几个月,机会终于来了。

那一天,马甲爹到野外搞测量,遇见山上两头牛打架,打着打着,其中一头牛就被顶到坡底下去了。不久,生产队长赶来,看看倒在坡下的牛,发现腿摔断了,那时侯当地老百姓是不吃牛肉的,所以生产队长吩咐:“把牛杀了、皮剥了,埋掉”。马甲爹认识这个队长,立即上前去套近乎,结果商量下来,用两件棉大衣(灰黑色的劳保服)换了整头牛肉,这在那时,可真是天大的便宜了。

到现在也不清楚那些牛肉到底有多重。马甲只记得放学回家时,看见好多人围在家门外的公用水龙头旁边等着分肉,住在附近的人家基本上都来了。说是分肉,其实也没什么标准,就是胡乱地把牛支解了,大家根据自己家庭人口情况随便拿走一块两块的,无论多少与好坏,一切凭自觉。结果这样拿到最后,竟还剩下一大堆,马甲娘就作主送到老邓家去了。老邓很感激,晚上就端了一锅煮好的牛肉送来,马甲爹推辞不掉,只好去邀请了几个同事一起来会餐,朱正常伯伯也带着一塑料壶的白酒来了。

大人们谈论什么,马甲不关心。可是,等他们海阔天空聊得差不多的时候,马甲就希望听战斗故事了。

邓伯伯,你讲个打仗的故事吧

“打仗有什么好讲的,打仗不好。”

“哎呀,小孩子爱听,你就说说嘛”。马甲娘总是护着马甲的,看见马甲失望的样子,她便帮着求情。于是,片刻之后……

“打仗不好,真的,打仗不好。不管什么事,再难也难不过打仗,再狠也狠不过打仗”。马甲记得非常清楚,老邓的讲述是由此前言开始的。

参军之前,我也不知道打仗是什么样,可53年到朝鲜,还没上战场我就知道了。

那时侯,还是由朱教员带着我们(老邓头一直都称朱正常为朱教员),徒步行军到常德里(这个地名和马甲爹平时抽的“常德”烟很象,所以记住了),一路上美国飞机经常来轰炸,飞机一来我们就隐蔽,有时候敌人飞机飞得很近(低?),机枪能把地上的树都扫断。记得,那天是白天行军,当时公路已经被敌人炸坏了,有许多朝鲜老百姓在抢修,我们的队伍就挨着他们旁边走,就在这时,美国飞机突然来了。

我们的部队已经发警报了(就是急促地敲锣),可朝鲜同志却没有及时隐蔽。据说朝鲜方面有规定,与志愿军一起同时遇到袭击时,要先掩护志愿军。当时我们不知道,还以为他们不懂,有的人就去拉他们,结果,他们反而跑开了。

空袭过后,死了不少人。要知道,他们都是住在附近的老百姓,死掉的都是他们的亲人,可是,在现场,没有人哭,一点哭声也没有。离我不远,有一个女同志,背上背着个一岁大的孩子,当妈的没事,可孩子被弹片打死了,我们围过去,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家,可是,她解下孩子,抱着看一看,就放在路边上,然后拿着锄头继续修路。很年青的一个妇女啊,把脸都憋青了,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你相信么,那时侯要是冒出来个美国鬼子,大伙都能把他吃了!战争呀,把人的心都练狠了。

“朝鲜人民确实很坚强” 朱正常接着老邓头的话说:“都说朝鲜电影哭哭笑笑,其实战争期间我很少看见朝鲜同志哭。即使是在医院,我们的新兵也有哭的、有闹的,可就没见朝鲜同志哭叫过。说起来,哭得厉害的就两次,一次是53年停战,医院里所有人都哭,战士哭老百姓也哭。再一次就是55年我们回国,头一天,人民军的李团长说要把我们抬着送出营地,我们团长说,你一个团我也是一个团,你怎么抬我?李团长说你是一个师我也要抬。结果第二天人家真来了两个团,加上老百姓,人山人海啊,愣是把我们一个个从军营抬到了火车站。大家舍不得啊,哭啊,人民军的小姑娘,围着火车车厢唱歌,哭了唱,唱了哭的……那都是真感情啊”。

说到这里,马甲想听的打仗的事还没开始呢,这怎么行。“邓伯伯,你还是讲你打仗的故事吧”。

“我打的仗少,春节过后上前线,端午节就下来了,没什么好说的……”

“哦,可不能这么讲”朱伯伯又插话了:“老邓你第一次作战受奖,最后一次作战立功,很勇敢的嘛”。

据老朱介绍,老朱老邓他们于53年2月到常德里集结,那时侯24军已担任上甘岭地区的防御任务了,春节过后,他们这批人员被补充到70师,老邓到一线连队,先是在下甘岭2号阵地,后来又转到上甘岭的东南阵地;老朱则到团部任参谋(敢情他这个曾经的连长是从没带队打过仗的),到团部先熟悉了几天业务,第一次看战报,老朱就在各营上报的嘉奖名单中看到了老邓的名字。

“其实,那天我什么也没听见,我都冻木了”老邓开始叙述他的第一次战斗:“那天我跟着魏班长他们放观察哨……”

53年上半年,上甘岭地区的作战方式主要是坑道防御,据老邓描述,坑道是建在山背后的,有大有小,大的能藏一个连,小的只能躲几个人。平时部队都在坑道里,山脊的阵地上只留几组观察哨,除了固定观察哨,还有流动的侦察小组(我猜,这“流动侦察小组”或许就是现在所说的阻击手?),放观察哨的一般都是有经验的老兵,老邓这样的新兵能参加这个任务,是因为他“有时间”。那时侯,全连上下谁都没有手表,连级干部掌握时间要也靠闹钟,而闹钟就装在个木盒子里,由通讯员挎着(连长问:“时间?”,通讯员就赶紧往木头盒子里看一眼)。通讯员的另一个宝贝是手电筒。所以他日常三件事就是擦枪、检查电池、给闹钟上发条。老邓说,当通讯员的最怕摔跤了,因为一个跟头下去,人伤了没什么,闹钟和电筒可都是带玻璃的宝贝,摔坏了可不得了。

各观察哨位需要掌握时间,由于老邓这时已是指导员的通讯员,于是他就带着盒子闹钟参加值班了。老邓当通讯员的原因有两个版本。以老朱的说法是,他们这批补充兵源四川人多,山东人少,而70师的连营级干部大多是山东人,所以老邓当通讯员是因为了老乡的缘故。可按老邓自己的说法,他当通讯员是因为他会用留声机。原来,老邓到连队报到的时候,连长和指导员正为一个洋玩意伤脑筋,前几天,兄弟连队搞了次成功的夜袭,弄回不少好东西,他们连长跑去“分浮财”,别的没要,就抱回来一台留声机,连长和指导员都知道这是个能唱歌的机器,可就是怎么摇它也不响。老邓毕竟当过车马店的少掌柜,见过世面,在旁边看了一会,忍不住告诉长官,留声机是需要唱片配合的,没有那个圆盘盘,这台机器唱不了歌。连长和指导员一听,恍然大悟,连夸老邓聪明,决心把他留在身边好好培养,于是乎,老邓就当上了指导员的通讯员。

那天晚上,老邓参值的观察哨,位置在2号阵地的最西侧,差不多属于下甘岭与上甘岭的结合部。哨位上除了老邓,还有一个姓魏的班长以及另外一个战士。朝鲜的2月份是很冷的,夜里4点20分,就在老邓被冻得木头木脑、不知所措的时候,魏班长忽然悄声说“注意听,好象有动静……”

欲知后事如何,咱们下回再说。

关键词(Tags): #老兵故事(landl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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