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旧帖拜山——烟·雨·情人节·新西兰 -- 小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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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太长了点,只好分两次才算拜完

街上的人出奇的多,且全是一对一对的红男绿女,顶着大雨,或搂或抱,姿态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当然,还包括在一旁闲看的我和弓子。在别人眼里我和弓子会是什么关系呢?这种在我智力范围以外的问题我一向是懒得去理的,我正忙着吞咽隔壁寿司店送过来的料理。弓子干脆把客人们都打发走,关上店门,好让我自由的抽烟。我没有说过抽烟的事罢?在新西兰,所有的洋人开的娱乐场所都禁烟,包括餐馆和室内酒吧;所有亚洲人——确切的说是中日韩东亚三国——开的娱乐场所都不禁烟,不包括餐馆和室内酒吧。困难吗?好吧,简单点说,洋人的地盘什么地方都禁烟,亚洲人的地盘则除了吃吃喝喝的地方以外一概不禁。而在弓子的店里,只要人不多生意不好的时候,我都可以毫无顾忌随便抽烟。

对了,洋人的赌场和妓院是例外。妓院没去过,无法证实。赌场里面嘛,哼哼,十个有九个是东亚人,这九个里有七个会中文。洋人抽烟的抽得凶得要命,大街上找陌生人要烟抽是经常的事;不抽烟的又恨烟恨得要命,一提到烟就慷慨激昂,比林则徐还上纲上线,好象半根烟丝就可以亡国灭种。记得来这里的第一天,我叼着根中华在大街上游荡,迎面走来一个满脸凶相的老太婆,还牵着条慈眉善目的大狼狗。大狼狗倒还冲我蛮友好的点头笑笑,老太婆却冲正在吞云吐雾的我吠道:“汪汪!”直到我将烟头扔在她头上为止。

“在中国,你们情人节都干些什么?”弓子拿出我的一根烟点上,长长的睫毛随着哀怨的大眼睛的眨动而颤抖着。“玫瑰,巧克力,接吻。也有结婚生孩子的,也有离婚的,当然也有见上帝的。”“嘿。”她轻笑一声,末了又摇摇头,又不再言语。“你不高兴?”我问道,问完就发现自己实在是头猪:她老公当着她的面带着姘头出去私会了,她能高兴?我正想找句话来将自己掩饰得不那么愚蠢,她却突然说道:“你高兴我抽烟吗?”我定定地看着她,薄薄的烟雾从她的嘴边滑出,散乱的兰色中夹着一丝丝的白色,飘逸着绕过她的脖子,又穿过她的紫发,最后弥散在空气中。在烟雾缭绕中她看起来真是性感极了——真他妈的性感极了!一种带有颓废的性感,那句话怎么说的?暴风雨过后的凄美?我一边心里痛殴那只不懂珍惜暴谦天物的东洋狗子一边郑重地点头:“高兴。绝对的!”

记得以前我曾在另一个故事里偶然说起过我觉得吸烟的漂亮女人特别性感。只是那一回没有时间罗嗦,今天难得有空,不妨谈谈。在我幼年受的家庭教育中(这么说好象大了点?),吸烟绝对是被归在“坏”的一方面,但这只是针对未成年人而当然不针对成人。所以我要想当个好儿童当然就不能吸烟。至于成人之后又怎么样,恩,反正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于是吸烟就是坏,不吸烟就是好,这样的观点就这么样定了下来——至于后来我自己吸烟是由于很俗套地掉进了青春叛逆期的陷阱,这是题外话,在此略过不提——却成为一种思维习惯再也改变不了了。一看见一个女人抽烟,我的潜意识里会反映出“这是个坏女人”的观点。而女人之“坏”处不象男人有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吃喝嫖赌等等多种选择,而只有性这么一种——这个观点可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了,我问了许多人对坏女人的定义,全是二字回答:“放荡”。所以一看见女人吸烟,在潜意识里我会觉得这个女人很放荡,如果这个放荡女人很漂亮,字眼就这么变成了“性感”。

所以我绝对高兴看到弓子抽烟。但是正当我看得兴高采烈的时候弓子却又没头没脑地说:“我恨他。”“什么?”我一时没回过神来。“我恨他。”她的眼睛木然的凝视着前方。这是当然的,我默默地想到,她当然会恨的。问题是现在我能说什么呢?看来真不该赖人家一顿饭吃,不然我早就拍拍屁股,趁雨还没大之前走人了。“他是谁?”我明知故问没话找话。弓子直直地看着我,嘴角弹出一丝不知意味什么的轻笑,然后我听见三个让我心惊肉跳的单词:“他是你。”

是我?我觉得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为什么是我?她到底在说什么?她到底在想什么?我忽然觉得现在该是去问问梅尔吉布森“女人想要什么”的时候了。

“WHAT WOMAN WANT”.这是我在新西兰看到的第一句我能完整看懂的英语。那天一下飞机,就看见梅尔吉布森趴在候机厅墙壁的广告上,冲来来往往的千百个女人傻笑,好象他真的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一样。但他的那张马脸却是我在新西兰看见的第一张让我倍感亲切的熟悉面孔。

在奥克兰,看电影比吃饭还节约。所以有时我干脆就不吃饭,在吃饭时间去看电影。既可以省钱,又可以休息,还可以消遣,最后再顺便练习练习听力,如此好事何乐而不为呢?不过后来弓子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得知我这个特殊嗜好后就常常缠着我一起去。于是休息是休息不成的了,好在和她在一起可以锻炼口语,又能够以色养眼。有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电影在演什么,甚至连电影名字都记不住。一是因为我本来就看不懂多少,二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怎么看。但我也仅仅是看看弓子而已(我承认尽管有时候会想象脱她的衣服),从来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不过弓子看电影时却不管我看不看她,关不关心她的衣服,只管自顾自的专心观摩。于是每次看完电影我们都有一到两个小时的复习时间,她一边回忆一边复述,练习口语兼记忆力;我一边听她的盗版剧本一边在脑海里自导自演,练习听力并想象力。记得上回看的那部电影是一个涉及到离婚的故事,弓子自己也没怎么看明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那天我们就早早散伙了。

“你会和他离婚吗?”本来我该一直保持沉默的,但这张贱嘴今天却突然不听使唤,张口乱说起来,并且说出一句不管是谁听来都会觉得别有用意的话来。“我害怕。”弓子把双膝提起来抱在怀中,人倦缩成一团倚在沙发上。突然有一股热火从我小腹升起让我忍不住要冲过去搂住她。不过那只是一小会儿的偶然冲动而已,很快就被我压抑住了。

“怕什么?”我看看窗外,雨正下得酣畅淋漓,并且还似乎乐此不疲,不断敲打着地上的积水,弹出一朵朵水花。看来它老人家打算永远这样弹下去。我可不能假装好汉和它比拼毅力,虽然这样的天气回去是肯定会感冒的,好在我已经习惯了。我回头看弓子,她不回答,只是看着我,嘴角有一丝笑容,也许是苦涩,也许是无奈,但我没有心情去猜。“你怕什么?”我追问道。弓子把头埋在双膝之间,痛苦地摇着头,任凭牛仔裤的粗糙将自己额头的白净磨成粉红:“不知道。我不知道!别逼我了。”她套在白色T恤里瘦弱身躯在微微颤抖着。我不忍也不敢再看下去,只好再一次把目光移向窗外。

夜已近深。大街上开始有些喝多了的家伙,他们旁若无人的唱歌,抽烟,砸酒瓶,说俚语,高声大笑,喃喃低泣。每逢周末或着过节,走在奥克兰的大街小巷上就处处可以听到他们的鬼哭狼嚎,这也算是奥克兰的一大特色。不过今天,这些酗酒的醉汉们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就是他们大多是单独一个人。也许,这是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节日,或者说,这个节日让他们想起一段让他们不得不醉的往事。

偶尔有一两对情侣路过这些醉汉,总显得匆匆忙忙,目不斜视,生怕刺激了那些疯子。就算这样,他们也难免会得到“fuck high”一类的祝福。不过他们还来不及生气,注意力就被一个更奇怪的景象吸引住了:一个咖啡店在最能赚钱的日子里关门闭户,里面坐着两个肤色和他们迥异的男女。男的一脸茫然地看着雨夜,女的一脸茫然地看着那男的。

“你要走了吗?”弓子最大的特长就是随时随地可以猜出我在想什么。所以我根本不想也不用当然也不可能隐瞒她:“是,已经很晚了。”“能再留一会儿吗?”“恩……”我四处张望,记得上个星期我忘了把雨伞在这里,不知放在什么地方。“我有话要跟你说。”她的声音低沉而柔软,我继续东张西望找我的雨伞,随口问道:“关于什么?”“关于我怕什么。”“那么,你在怕什么呢?”“我在怕……在怕……”“什么?”我感到自己的耐性正一点一点的消失,不过我好象已经看到雨伞正倚在巴台脚下。“告诉我、告诉我……你!别再看其它地方了!你为什么总躲着我?看着我,拜托,看着我!”她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把我吓了一跳。于是我连忙坐好,摆好笑容:“什么?”

“告诉我,”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爱你’用中文怎么说?”

笑容在我脸上凝固了几秒,慢慢消退了下去。我瞪着她,她平常苍白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浮起一抹红晕,刚才忧郁彷徨的神情渐渐浮起一丝娇柔。她胸脯深深地一起一浮,她的激动和认真显而易见。她的眼睛在灯下精亮如星,又浩然似水,似乎在隐隐中招手,隐隐中撩动,那分明是有一种东西在里面滚动。她夹烟的手指微微颤动着,每一次颤动都在我心里抽了一下,飘逸的烟雾划着圆圈经过她的手,她的脖子,她的紫发,她的脸,她直视着我的目光,和我的每一根神经。

“我爱你,用中文怎么说?”她重复道,慢慢地将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取下来,放在桌上。戒指碰在玻璃桌面上轻轻的发出一声脆响。

“我爱你”用中文怎么说?这是个好问题。我当然知道怎么说,我甚至知道用英语是“爱拉无有”,用日语是“阿已西德已玛斯”,然而,用中文,我的的确确从来没有说过。是不是正象弓子说的,我一直在逃避着什么?这也许是一个证明我的确是疯子的问题?还是我已经疯了?

刹那间,我觉得如果说了我将会掉进一个深渊中去。

或者,那只是一种兴奋或激动?

我会说吗?你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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