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再看这出老戏:《霸王别姬》 -- 荞麦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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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姬,再说妻。段老板收服菊仙那场戏端的精彩,以前看《醒世恒言》,卖油郎独占花魁,靠的是个帮衬,那还是南方人的作法,风格婉转,且看这北京城的爷们,哪怕说白了不过都是“下九流”,也能张开双臂接住那跳楼的苦命女子,也能端起定亲酒先喝他半盆,也能学小时候拍板砖抡起茶壶照脑门子就这么一扣,什么叫交待,爷们的血就是。而那菊仙小姐,让人感叹的也是个人物啊。片里我们看到程蝶衣很多时候是惊惶失措的,段老板抡板砖拍脑门看官看着爽,实际照关老爷子的话,片子一开始就定性为“下三滥”了,他是个易闯祸、总不能令人放心的主。《红楼梦》里说薛蟠怎么的来着,呆霸王。我看这段霸王着实就有几分呆霸王的气质。与这帮爷们相比,窑姐儿出身的菊仙,倒是个心中很拿的定主意的人。跳楼那回被段小楼收了心了,一边磕瓜子一边看台上的霸王就定了心了(戏还没看完呢,神色自若的就离场了,那是对霸王吃得定,对自个儿的眼力见儿也吃得定),再后边自个儿把自个儿囫囵个儿赎出了花满楼、光着脚找到段小楼就铁了心了。看到这儿,满心里一句话,还是片里旮旯角落里某个丑角儿说出来的:这妞,可够厉害的!

巩俐这戏演得好,菊仙是属于越嚼越有味的那种。她是硬得软得。硬的一面比如当家持家,把那一院子找段小楼玩蛐蛐儿的瘪三瘪四们干净利落的一通打发,最后扭着腰往院门里走远了,还给观众抛来一句“德行”,嘿,不愧是窑姐儿(菊仙去请蝶衣救被日本人逮走的小楼那段,蝶衣那边稳得住,菊仙这边终究稳不住了,走过去,突然一个两手叉腰,把出一个泼妇的架势,脸门凑过去啐了一句,“说话呀你!”^_^)。还是这出戏,那段小楼在屋子里又摔罐子又砸盆子的,“戏你不让我唱了,我不玩蛐蛐儿,我干嘛去?我抬棺材掏大粪去?”菊仙这面就顺下来了,“瞧你,还真生气啦?”一面又找话来圆,一面又拿扫帚扫地上的碎片。窑子里出来从良的要么是杨九红那样走极端的,要么就是菊仙这类通达世情的。她是个正经八辈的女人,更晓得从一而终这个理儿,硬的软的,还不都为把自个儿的男人伺候好了?另一面,对外一层,更显出不像一个女人的手段。找袁四救蝶衣一场戏,段老板皮笑肉不笑只顾站那儿扭扭捏捏,那爷这位惯会说笑话打圆场的主此刻也不管用了,末了是我们的菊仙小姐捧了一口剑进来,不着边际的三言两语把事情全搞定了。我看到这儿心里又冒出那句:这妞,可够厉害的!

说了姬,说了妻,再把姬和妻联起来说说。蝶衣对菊仙,从一开始的“洒狗血、黄天霸和妓女”,到最后的“臭婊子、淫妇、花满楼的头牌妓女潘金莲”,的确是没有一句厚道话。这个且不去说他,让我咀嚼不休的是菊仙对蝶衣。菊仙对蝶衣,心理上生出变化,是在戒大烟一场戏。那场戏菊仙在窗外看屋子里痛苦得几乎要脱层皮的蝶衣,小楼走开了,她一个人进去,蝶衣披头散发仰面躺在床上,浑身血污,衣衫破碎,他冰凉的声音渗出来,“我冷”,“娘,水都冻冰了”,一霎时片头那个六指头被剁掉的小小豆子回到眼帘,我看到这儿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揉似的一紧,银幕上菊仙赶忙把蝶衣的衣扣系上,拉过被子来裹住他发抖的身体,把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双手把他捂在怀里,脸上神色未变而竟已是泪如泉涌。那一刻她是第一回触骨的体会到蝶衣在这个世界上是怎样的孤依无靠,完全的孤依无靠。娘,我这个他一直只肯叫“菊仙小姐”的嫂子就当是他的娘了吧。从小就丢了娘的孩子即便长大了终究还是个孩子,最终没能生下孩子来的女人,此一刻,却把这一直敌视自己的师弟当作自己的孩子搂怀里暖着,怎不由人唏嘘这说不休的人世啊。

以前总道《活着》抨击那十年,甚过《霸王别姬》多矣;最近重看《霸王》,乃知昨日之非。揭发一场戏,也可算是全片的总揭发了:所有的恩怨到此来个一笔汇总,前面的种种引而不发到此都通通发了。段小楼几十年来,除开没能把腰给了师弟,就台上台下的那份担当,叫个霸王真还是叫得响的。可就这么大半辈子都霸过来了,临了这一遭,还真就过不去了。揭发,揭发,揭发啊。连“他给袁世卿当……他当……”这话都说出来了——你还是个霸王?莫说楚霸王,哪怕连黄天霸也带个霸字,你段小楼这一刻用程蝶衣的话那真叫个“天良丧尽、狼心狗肺、空剩一张人皮了”啊。电影看到这我第一反应自然是切齿摇头,第二反应就是心里骂陈凯歌(李碧华?),——未免太狠心了吧?整个文 革的荒谬和残酷你就这么压到段小楼一个人身上,你让他一个戏子怎么承受的起啊?

我想,这个时候最痛心的还不是蝶衣,而是菊仙。蝶衣和小楼毕竟还是“一步步走到这步田地来的”,接受起来还有个缓冲;而对于菊仙来说,从来以为可以从一而终的男人,本以为是个霸王的男人,事临头了终是个假霸王……,这真无异晴天霹雳啊。——再接着蝶衣跟着揭发,骂她“淫妇”之类,我估计她根本就不当回事了。——最深的伤害永远只来自你最爱的人。再接着,菊仙听得段小楼高喊“我不爱她,我跟她划清界限!”,脸上呆滞住了,眼神是那种骨子里都被蚀刻透了的空茫(还不是绝望,人到了这个时候是连绝望都无力的)。这出戏啊,真是写透了文 革的万恶,写透了人性的卑劣。可我们最受害的菊仙,在段小楼对蝶衣喊出“他给袁世卿当……他当……你有没有”的时候,可是撕心裂肺的喊“小楼”、要喊住他的啊。人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里无义的是两个戏子,有情的是一个婊子。真真是、什么叫、“十四万人齐卸甲,宁无一人是男儿”……

批斗过后,满地狼藉。菊仙捧着剑,走到还跪在地上的蝶衣身边,把剑放在他身前的地上,走开了。临走远,回过头来望一眼,转过去,再回过头来再望一眼,终于走了。菊仙终是明白,你是这辈子都没得到过,我是得到了最终还是等于没有得到,我们都是一样的遭遇,因而宽容释然了。值得玩味的是那把剑。当年张公公府上的旧物,小时候小豆子对小石头说的“师哥,我准送你这把剑”,袁四爷费了大周折才弄到手的,这把剑。段小楼揭发蝶衣时把它扔进火里,她不顾一切冲过去抢了出来,这剑是蝶衣对师哥的一片赤诚的心,不能给段小楼这个王八就这么扔火堆里了。这剑抢回来了,最终还是得归还到蝶衣手中。因为没有一个霸王,配它。

因了菊仙这片心,我会心地看到还跪在地上的程蝶衣抬起脸来,若有所悟,拔腿往里间跑,段小楼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菊仙、菊仙”传出来,片子里西皮二黄有板有眼地拉起来,果然是、“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

电影最后的散终是戏台上楚霸王口中的一声“小豆子!”,再前面是更响亮的一声“蝶衣!!”,再前面,就是那把宝剑,“锵——”的一声拔出鞘来,寒光晃眼,余响回旋。时间在这一秒仿佛定格,我的思绪回到片子前半部分那爷那句“虞姬他怎么演,她都得有一死不是?”真是命定的事情,几千年来,还是逃不了。回想起袁四爷慢悠悠地说“《霸王别姬》这是出老戏……”,老戏么,演的是人世的无常,亘古的如常。(约6000字)

2006-4-12 南京

关键词(Tags): #霸王别姬#蝶衣#小楼#袁四#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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