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回忆尔尼 -- 我的美国朋友 1 of 2 -- 琴书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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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回忆尔尼-- 我的美国朋友:2 of 2

尽管生活充满曲折,事业不尽如人意,尔尼还是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过得挺充实。有一阵子,他直接从墨西哥订了几卡车石制产品,卖得不好。又曾与我合作,从中国进口了一个货柜的花岗石雕,想搞批发,后来觉得太难,放弃了,我却由此奠定了今日的事业。以后尔尼又和墨西哥人卡洛斯(墨西哥人好像都叫何塞或者卡洛斯)开了一家公司,设计出产品,在墨西哥制造,卖到美国,销路还不错,便一直做了下去,直到股东间发生了一些矛盾,以尔尼让出自己股份而告终。

尔尼的身体总的来说还是挺健康。六十多岁的他腰板挺直,精力旺盛。他抽雪茄,但从不咳嗽。但是,他四十多岁的时候身上出现过黑色素瘤,一种最致命的皮肤癌。手术切除后到五十几岁又犯了一次,再次手术后,一直平安无事。

2002年底,尔尼打电话给我,很兴奋的说,他设计了一种新产品,保证销路很好。原来他想把美国家庭喜欢使用的烧烤箱,设计成火车头的样式,让烟气从车头的烟囱排出,还装了汽笛,肉烤好了,一拉汽笛,大家就会聚过来吃肉,很热闹。尔尼显然动了不少脑筋,画出好几张设计图,还上因特网找了好些美国历史上著名的火车头的照片,说将来会分批推出不同年代的火车头烧烤箱,若干年后,用旧了的烧烤箱就会变成人们收藏的抢手货。他说如果我感兴趣的话,可以跟他合作,我负责到中国联系厂家,控制成本和质量,我答应了。

乘着出差回国,我专程到南京,交待一家进出口公司族组织货源,并了解了一些基本情况。回到美国,我跟尔尼联系,想进一步落实销售事宜,他告诉我,近来身体不大好,人感觉很累,医生说他心脏有问题,需要检查。过了两个来月,医生决定要给他施行心脏搭桥手术。这件事就搁置了下来。

初秋的一天,我驾车经过尔尼公司附近,顺便拐进去看望老朋友。他见我来,很高兴,和我在院子里聊了起来。他说,心脏手术做了之后,不知为什么,精力始终没有恢复过来,非常容易疲倦,而且有越来越糟的倾向。他已经定好明天还要再去检查。说着掏出一根雪茄,放在嘴里,却不点燃。医生不让抽烟了,他说。

我和他对面站着,本来应该繁忙的院子里,此时没有一个客人。尔尼的面色,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惨白。不,是死灰,和我们四周无声的水泥雕像一样的死灰。。。。

两周后的一天上午,有电话找我,是格莱打来的。

“Simon,我爸爸去世了。。。。”

格莱的情绪还算稳定,他告诉我,尔尼实际得的是大肠癌,他的医生到10来天前才发现,马上动了手术,但已经太晚。昨天,尔尼过世了。格莱通知我去参加葬礼。

电话里,我没有大呼小叫,也没有问过多的问题,只是默默听着格莱悲伤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隐隐传来。放下电话,我关上办公室门,一人呆坐了很久。

尔尼的葬礼,像多数美国人一样,按基督教的仪式举行。有点出乎我的意外,教堂里只稀稀落落的坐了三四十人。讲经坛上方有一个巨大的投影屏,打着尔尼的半身照,他穿着西装,面露微笑,表情和平常完全一样,只差口中那根雪茄。

尔尼的家人,有五六个,都穿着黑色的丧服,坐在第一排中央。他的妻子格洛丽亚,我以前见过几次,是个气质高雅,身材匀称的漂亮女人,言谈也很得体。她好像从来不参予尔尼店里的事务,也没见过她去帮过忙。格莱和他的妹妹,分别坐在母亲的左右。格洛丽亚带着黑色的面纱,低着头,显然是沉浸在悲痛之中。

美国人的葬仪,和中国的大不相同。仪式虽然庄严,但出席的人们并不个个哭丧着脸。牧师和和主讲人,在赞美和怀念死者的同时,不忘穿插一点小幽默,听众也报以有节制的轻笑与附和。整个葬礼的基调是,死者离开了我们,今生不再相见,是令人难过的事。但是,他们蒙主召唤,去了天堂,那个永恒幸福的地方,活着的亲人,只要虔心信主,终有一天也会上天堂,和死者相会,似乎犯不着为这短暂的分离,而悲痛欲绝。

去墓地的路上,有三部警车开路(一部轿车,两辆摩托),一部警车押尾,中间是殡葬车和二十来辆送葬车辆。遇到交叉路口,两辆摩托就停下来,横在与车队路线相交的路中央,让我们一行先过。待车队完全通过,他们又匆匆忙忙,赶到下一个路口,指挥交通。这样一路浩浩荡荡,畅通无阻,倒也威风。我一时间忘了这是在给尔尼送葬,倒觉得自己像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坐车通过长安街,天安门广场,一路通畅,两边的警察,还要向超速的特牌车,尊敬的行注目礼。

其实,并非尔尼在本地手眼通天,或者有亲戚担任警察局长。美国的通例,民众遇有丧事,家人只需给当地警长办公室打个电话,说明葬礼的时间地点,到时候就会有警车出动,全程护送,不收分文。警察彬彬有礼,连水都不会要一口。两个不同的制度,不同的文化,其间差距,从此事可见一斑。

生活很快回到正轨。我每日忙于公司事务,有时想起尔尼,还是对他几乎是突然的离去感到不习惯。有事打他公司的电话,总不由自主的要问:尔尼在吗?话到嘴边,才硬生生的扯回来。

转眼间,尔尼逝世一年多了。那一天,我和格莱通完电话,照例问了一句:家里都好吗,你妈可好?出人意料的,格莱顿了一下,说:

“我忘了告诉你,我妈妈结婚了,就是前两天。”

“什么?她结婚了?和谁?” 一连串问题之后,我才记起加上一句:

“恭喜啦!”

记得尔尼曾对我说,他比太太大10岁。尔尼逝世的时候是72岁,那么格洛丽亚现在应该有六十三、四岁了。虽然美国老年人丧偶后再婚不算奇怪,但格洛丽亚改嫁得这么这么快,对我来说还是有点难以接受,为尔尼。

格莱告诉我,尔尼走后大约半年,格洛丽亚在一个偶然的场合遇到了她高中的“甜心”。两人多年未见,一见面就谈得兴高采烈,并且得知双方都已经丧偶。一来二去,他们就再次陷入情网。几个月后,格洛丽亚就嫁给了高中甜心。

格莱说:“I’ve never seen my Mom being so happy before. She keeps laughing and laughing like she was a little girl again. She never laughed like that in front of Dad. I’m happy for her.”(我以前从来没见过我妈妈这么高兴过,她简直像是回到了女孩时代,整天笑个不停。她在爹地面前从来没这样笑过。我也为她高兴。)格莱又说,尔尼以前很少带他妈妈出去度假。当医生的时候,他整天看病人,退休以后,他又从早到晚泡在店里,很少有时间陪太太。而最近这几个月,格洛丽亚经常和男朋友出去旅行,坐游轮,游山玩水,精力旺盛,完全变了一个人。

听到这里,我对格莱说:“恭喜你母亲。”

这一回,我说的是真心话。

尔尼在天之灵,也会同意我吧。(完)

注:格莱的后父家族和本人都十分富有,拥有大量的铁路股票和不动产。格洛丽亚的婚礼,就是在麻省的MARTHA’S VINEYARD举行的。熟悉美国上流社会的人都知道MARTHA’S VINEYARD是美国最上流社会聚居的地方。肯尼迪家族就住在那里。克林顿夫妇,也在那一带买了一处房产。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又注:虽然尔尼可以说是因误诊而过早病逝,但他的家属放弃了和医院打官司的想法。“Too much trouble”(太麻烦了), 格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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