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风起陇西番外篇之赤帝 连载一 -- 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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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风起陇西番外篇之赤帝 连载一

狐忠仰起头来站在邺城高大的青色城垣脚下,不禁暗自感叹其宏大的气势。抛开政治立场以一种纯粹审美的观点来看,跟邺城比起来,成都的规模只能算是一个偏远小县罢了。

“喂,你的名刺!”

邺城广阳城门的守卫不耐烦地冲他喝道,狐忠连忙把视线收回来,手忙脚乱地在一个脏兮兮的包裹里翻来翻去。守卫鄙夷地瞥了一眼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儿,耸了耸鼻子。

最终狐忠找到了自己的名刺,这张名刺和包裹里的咸菜、窝头、肉干混在一起,油腻不堪,还散发着一股酸臭的霉味儿。守卫皱着眉头,用两个指头尖夹起名刺一角,竹片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污损,看不大清楚。

“你说你叫什么?”

“回大人话,小的叫宋央。”

“籍贯哪里?”

“襄阳。”

“来邺城作什么?”

“来投亲戚。”

守卫冷哼了一声,心想又是一个讨厌的外地人。他懒得跟这个满身尘土的家伙再纠缠下去,于是把名刺丢还给狐忠,用袖子擦了擦手,然后一抬长枪:“进去吧,记得不要惹事,这可是京畿重地。”

“是,是,小人知道,小人知道。”狐忠点头哈腰,守卫也不理他,径直冲他身后嚷道:“快点,下一个!”狐忠把自己的蓝布包裹挎在背上,推着已经快散架的独轮车隆隆地走进邺城。

一过城门,豁然开朗,眼前是一条宽阔青石大道,宽有十丈,笔直通往北方。狐忠知道,这条就是广阳门大街,是邺城的南北干道,两侧均是平民区,被围墙和便道切割成无数小方块。沿着这条路向北再走上一里半左右,两侧就是各部衙署诸曹的办公地点。再向北就到了东西走向的建金道。建金道东起建春门,西至金明门,是分隔邺城南北的主街道,建金道以北是皇城和贵族们居住的戚里区,还有皇家园林与三台所在。衙署诸曹就与皇宫隔建金道相望。

狐忠从来没来过邺城,但是他对邺城的熟悉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个土生土长的邺城人。早在成都,他就将邺城以及周边的地图背的滚瓜烂熟。作为一名身负重要使命的司闻校尉,任何一个细节都不可以马虎,这是临行前他的上司马谡反复叮嘱过的。

司闻校尉对于狐忠来说,是一个充满了新鲜感的身份。他原本一直在马谡麾下担任书吏,以为会在笔墨中终老一生。但是从今年,也就是建兴三年开始,马谡着手开始改组军情督馆,试图将其变成一个专司情报工作的专业机构,诸葛丞相将其命名为“司闻曹”。这是一个年轻的机构,注定要在未来残酷的斗争中发挥作用。

司闻曹成立之后,狐忠作为第一批入选的情报人员补充进编制,并且很快就有了第一个任务:“潜入邺城,为司闻曹建立起一条针对曹魏腹心的情报渠道。”

狐忠知道这项任务的难度,同时也感觉到一阵面临挑战的兴奋,蛰伏在体内的那种不甘于寂寞的激情似乎被这份新职业点燃。

他一位训练期的同学荀诩不无忧虑地问道:“只有你一个人在邺城能作些什么?”。对此,狐忠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他敏锐地觉察到这次行动的意义十分重大,因为不仅马谡极端重视,就连诸葛丞相都数次召见他,研究每一个细节。这绝不寻常。这些都是不能对荀诩说的。

“那么,希望我从南中回来以后,你能在成都城前等着我。”

诸葛丞相在最后一次秘密会议上对他说,既是关切,也是命令。在这之后,诸葛丞相率领着大军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南征。而成都的司闻曹则在马谡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开始将触角延伸至曹魏和东吴的每一个角落。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蜀汉南征上时,狐忠孤身一人朝着北方上了路。为了不引起魏国情报部门的注意,他特意采取了一条迂回的道路:从江州沿江而下,以商旅身份通过东吴境内,从濡须跨过长江来到北岸,再折返至襄阳。在襄阳,狐忠取得了一个新身份,变身为一个叫宋央的平民,这才正式前往邺城。沿途波澜不惊,没有人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庄稼汉子竟会有着一个截然不同的身份。

现在狐忠已经置身于这座曹魏的心脏大都市之内。尽管街道上熙熙攘攘,但却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这里没有同僚、没有朋友、关于蜀汉的一切都是禁忌,甚至连年号都是黄初六年,而非建兴三年。

但是接下来该怎么作,狐忠已经是胸有成竹,他一贯如此。

这时正是阳春三月,邺城天气正好,青条石的衢路两侧种植着绿油油的垂柳,柳条随风而动,春意盎然,叫人精神为之一畅。街上各种服色的行人交错而行,车声辚辚;沿途摊贩小店家家开张徕客,招牌幌子一眼望过去翻卷如团团乱云,吆喝声此起彼伏。街上的大部分人都悠闲有致,就连马车都放慢了速度,车夫怀抱着鞭子左右张望,任凭轮子碾压石板地发出低沉的隆隆声。

这种祥合的氛围并不奇怪。尽管曹魏边境地带与吴、蜀两国仍旧处于敌对状态,时有冲突,但丝毫没有波及到邺城百姓的平静生活。那些事情距离和平太遥远,曹魏最大的敌人刘备已经死了,失去了君主的蜀国已经不足为惧;至于吴国,他们除了只会隔着长江叫嚣以外什么也干不了。

邺城的大部分人包括官僚都抱有如此轻松的心态,他们相信现在已经是和平年代了,并且会一直持续下去,没有什么会改变。

狐忠佝偻起背,推着独轮车走过几条街,一路上没有人注意这个衣衫褴褛的乡巴佬。他七拐八转走入一条僻静的内巷,这条巷子的侧面是一座破旧的土地庙,因为欠缺香火而处于废弃的状态。狐忠走进土地庙,确认身后没人后他飞快地打开独轮车的行囊,把肮脏的破旧单衣脱掉,换上事先准备好的淡青色长袍与辐巾。

很快狐忠从巷子里走出来,现在他不再是一名农夫,而是一位风度儒雅的寒门士子,身上只有一个锦布包裹,那辆独轮车连同衣服都被藏到了土地庙泥塑的身后。

变换身份是隐藏自己最好的手段,尽管曹魏这几年的反细作工作驰废怠惰,狐忠还是不想冒这个险,宁可不辞麻烦地多换一次身份。成都的情报网络还处于雏形,远在邺城的狐忠别指望得到任何援助,一切都要单枪匹马来干,谨慎永远不嫌多。事实上诸葛丞相和马谡所看中的,正是他这种冷静细致的性格。

狐忠离开小巷子,没有先去找客栈落脚,而是径直去了位于城南区的邺城邸报馆。这是一个标准的曹魏官署,三间大瓦房宽敞豁亮,青砖黑竹,不时有小吏手捧着竹简和卷帙进出。门前一块黑漆木匾,上面写的是“御衔宣教邸报馆”几个字。

曹魏是最早推定邸报制度的国家,邸报馆的人会将朝中所发生的大事按月份结期抄录,分发至各处供地方官员百姓及时掌握朝廷和政策的最新动态。所以邸报馆虽然不参与朝政,但对于朝中变动却知之甚详。

此时已近中午,邸报馆的书吏们都三五成群地走出官署去吃午饭。狐忠信步走进邸报馆外院,这里是陈设邸报的地方,开放给邺城所有的百姓观看,不过识字的人少,所以来这里的人并不算多。他

看到旁边抄录房里只有一位体态肥硕的书吏,忙走上前去拱手道:“这位大人,请了。”

书吏闻言一楞:“尊价何人?”

狐忠整了整辐巾,朗声道:“在下乃是叶县陈质,久闻邺城是天下英雄汇聚之地,所以特地来游历一番,顺便访访几个旧友。”

“哦,我可不认识你。”书吏对此毫无兴趣,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中的刀笔,“这里是抄录房,要看邸报去外面。”狐忠又走上前一步,笑道:“在下久闻邸报馆是邺城眼目的所在,无有不知,所以想问您打听一些事情。”

“你若再不走我就……”书吏的声音突然被掐断了,他发现这位来客从袍袖里掏出一吊五铢钱,搁在了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书吏谨慎地左右看了看,确认这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以后,他飞快地伸出手把那吊钱揣到怀里。

“你想打听什么?”书吏的表情和蔼多了,他把刀笔放回笔架,两只手友好地交错在一起。毕竟邸报馆不是什么肥差,难得能有几个人来贿赂他们,物以稀为贵。

“我想打听一个人。”

“谁?”

“黄门吏部郎庞隐庞山民。”

书吏皱起眉头想了想,问道:“是在任的官员么?”狐忠摇摇头,比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这个却委实不知。”书吏用指头敲了敲桌子,面有难色:“这却麻烦,百官名录自有吏部掌管,我们这里却无难为力。”

“不过呢?……”书吏故意拖了个长腔,“我们邸报馆会定期送抄本给现任官员,找找投送记录或许能找到。”

“那可真是太好了!”狐忠欢呼雀跃。

“但按照规定,投送记录是不允许拿给平民看的……”书吏还没说完,另外一吊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桌子上。书吏忙不迭地把钱收好,起身对狐忠说:“你且在这里等,等我查完就告诉你。”

约莫一柱半香的时间,书吏从后房回来了。狐忠急切地问道:“怎么样了?”

书吏犹豫了一下,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长条窄边的黄纸递给狐忠。这张纸的题头写着“奉谕宣王事于黄门吏部郎庞隐庞山民”,旁边是一列邺城住所的地址,想来是他的家。

“不过真可惜。”书吏指了指庞隐的名字,上面被朱笔勾了一个“销”字。“他已经死了,所以官籍被销,邸报也就中止投送了。”

“哦,谢谢您了。”狐忠说。

狐忠离开邸报馆,立刻按照那张黄纸上的地址找到了庞隐在邺城的家。这座宅子位于金凤区,地理位置也很好,左右均是官宦住所。不知是否是因为庞山民过世,宅邸门前落满叶子,显得寥落清寒,连寻常人家都有的辟邪灯笼都没挂出来一盏。

狐忠走过去拍了拍门,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院内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是谁?”

“请问这里是否是庞公府邸?”

对面沉默了一下,随即回答道:“我夫君已然过世了。”

“说话的可是庞夫人?”

“正是。”

“在下是叶县来的陈质,能否开门借一步说话呢?”

“寡居之人,不太方便,还是请先生回吧。”庞夫人的声音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

狐忠似乎早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他左右看看无人,便把声音压低了一些:“在下受令弟所托,给庞夫人您带来了一封书信。”

门板立刻“吱呀”一声打开,狐忠看到一个身着草绿素裙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内,双目圆睁,两侧嘴角肌肉不住颤动,显然激动之极,她颤声问道:“你,你刚才说谁?”

狐忠深施一礼,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毕恭毕敬交到她手上。

“庞夫人,令弟诸葛丞相托我向您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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