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徜徉于苏唯埃大地的恶魔－“公民X” -- 马伯庸

1982年对于整个世界来说是波澜不兴的一年，发生了一些令人震惊但不足以改变历史走势的准大事件：罗西率领的意大利队在西班牙以完美的三粒进球击退了联邦德国，获得冠军；英国人的谢菲尔德驱逐舰和阿根廷总统加尔铁里同时发出沉重叹息；萨达姆在杜杰勒镇干掉了一百多名什叶派穆斯林，他万没想到24年后自己会成为阶下囚并因这件事而被起诉；捉拿他的小布什在1982年还乳臭未干，仍旧没从国会议员竞选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而刚刚改革开放的中国人正沉迷于山口百惠的温柔和李宁的六枚金牌中。

而对于苏联，1982年是一个不景气但不算要命的年份。风烛残年的列昂尼德·伊里奇·勃列日涅夫依然把持着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的职位。尽管1982年是近几年来苏联国民经济计划完成得最糟的一年，但面对东欧各国纷纷实行的经济改革，庞大而臃肿的苏联始终无动于衷。

位于莫斯科南部的罗斯托夫地区是一个聚集着俄罗斯人、亚美尼亚人、奥塞梯人、乔治亚人、车臣人、英古什人、卡巴尔德人的高加索州。肖霍洛夫笔下那条静静的顿河就是流经这一地区，因此这里又被称为“罗斯托夫－顿河地区”。

罗斯托夫地区是沙皇俄国在十八世纪试图控制黑海的前哨基地，一直作为顿河的枢纽河港。1941年，苏联红军南方面军曾经在此地打了一个漂亮的防守反击，成功击退德军坦克第一集团军，赢得了红军在二战期间第一次大规模战役的胜利。

1982年的罗斯托夫是一个标准的苏联城市。所谓的标准苏联城市，是指拥有一条名字叫做恩格斯主街道，在街道的一端是列宁的巨大雕像，另外一端则是马克思广场的城市。

罗斯托夫市以北约几十公里是罗斯托夫地区第十五发电厂，电厂为职工及职工家属在附近建造了一个小城市叫顿斯科，常驻人口大约有五千人左右。同时围绕着顿斯科市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小村庄，其中有一个毫无特色的村子叫做泽普拉夫斯卡亚。

1982年6月的一个星期六，泽普拉夫斯卡亚村一个叫作吕波芙·比尤卡的小姑娘告别她妈妈，前往顿斯科市去买些日用品。

她一去不复返。

在一开始，吕波芙的妈妈派拉吉并没有在意，她以为女儿去了外婆家或者朋友家。一直到下周一，吕波芙仍旧没有出现。派拉吉这才着了慌。她先去了她女儿所在的学校寻找未果，不得不通知了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尼古拉。

尼古拉是任职于新切格斯市的一名民警大尉，大块头，但是很有头脑。他详细询问了吕波芙离开时的穿着以后，带着她的一张照片前往顿斯科市。很快就有一个男孩子认出了吕波芙，他说吕波芙是跟他乘坐同一辆班车前往顿斯科市的，两个人下车以后他去看牙医，而吕波芙则去了商店。

线索就在这里断掉了。杂货商店的人表示不记得有看到过吕波芙，因为每天来这里买东西的小孩子实在太多了。

尼古拉继续深入调查，无意中发现了另外一件事。

泽普拉夫斯卡亚村和顿斯科市之间只有一路公共汽车，而且星期六只有单程到顿斯科市的班车，没有返程。吕波芙如果想回家，她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在乡村间步行几个小时；要么搭便车。

泽普拉夫斯卡亚村旁边的公路是沿着顿河流走势而修的，罗斯托夫市和附近城市的市民经常挑个天气好的星期六，驱车去顿河的某个僻静河岸吃野餐或者钓鱼。吕波芙大概是懒得走路，于是就搭了一个顺风车。

按照这个思路，民警们在顿斯科市到顿河之间的公路和野地展开了搜索，可是一无所获。

这件事眼见就要成为一个悬案，但在两星期以后的6月27日发生了令人咋舌的转机。

那一天一个叫S·A·帕鲁卡哈的顿斯科市民去郊外搜寻篱笆建筑材料，他走进一片狭长的树林地带，在一棵细高橡树附近的矮树从中看到了被一堆散乱的垃圾掩盖着的白骨。 他立刻变的警惕起来，并走的更近一点。这是一具人类尸体，几乎完全腐烂了，一束黑湿的头发从头盖骨上挂下来。他离开树林然后立刻赶到只有四分之一公里远的顿斯科市民警局报了警。

这具尸体全身赤裸，姿势呈俯卧，头转向左边。死者的手被抬到肩膀高度，暗示被害人很可能临死前拼命抵抗什么人。膝关节半伸，大部分肌肉已经消失了，但还有部分棕黑色的皮肤留在大腿、头盖骨和手上。 头发的长度和耳垂的耳洞表明了被害人的性别。

尸体的情况明白无误地表明这是一起谋杀。两根肋骨被刀子切开，近一步的解剖还发现身体上起码有22处刀伤，其中包括几条在眼窝处的伤痕，表明受害人的双眼曾被凿挖过。凶手的刀子还在骨盆部位留下了痕迹，看起来他、或她，将受害者的生殖器官切掉了。

初步的尸检显示这具尸体是一个女性，身材不高。民警们立刻想到了两星期前失踪的吕波芙，但是尼古拉却提出了两个疑点：首先尸体的头发太黑了，吕波芙的头发没有那么黑；其次，尸体的腐烂程度看起来已经有六星期，而吕波芙失踪只有两个星期。

无论这具尸体是不是吕波芙，都已经足够让人震惊。在顿斯科市的历史上，还从未发生过如此凶残病态的凶杀案，一时间民警局内人人谈之变色。凶手这一残忍手段过于灭绝人性，竟惊出了一位罗斯托夫地区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米哈伊尔·费提索夫少校，官拜罗斯托夫地区民警部门主管。

费提索夫少校是罗斯托夫本地人，四十三岁，出身于新沙克提市的一个矿工家庭，曾经当过拳击手、拖拉机司机。他长的孔武有力，而且头脑灵活。那个时代的苏联民警平均教育水平相当低，象费提索夫这种高中教育程度、有拳击冠军头衔、会开拖拉机、还在内务部接受过专门训练的党员，算得上是文武全才、魔武双修，几乎没有任何理由能阻止他升迁。自从他加入民 警部门以来，一直都平步青云，从一名普通民警一路直升到现在的这个位置。

有人问起过他为什么要当民警，因为警察在公众中的名声不算太好。费提索夫一本正经地回答：“如果我在的话就不会了。”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作的。自古从基层一步一个脚印爬上来的官员，大多脚踏实地，深知民间疾苦，比空降精英要可靠的多。费提索夫少校也不例外。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上个月刚刚就任罗斯托夫地区民警部门主管，就立刻点着了第一把火，亲自下到基层，跑遍了罗斯托夫地区的各个分局，了解当地情况，给予一些必要指导。甚至有时候还花上一周时间在凶杀现场，睡在当地分局的桌子上，跟普通民警一起分享食物和香烟。

这位苏联焦裕禄立刻赢得了地区民警的信赖和尊敬，主帅先行，三军用命，整个罗斯托夫地区民警的工作风貌立刻为之一新。

费提索夫少校刚从新沙克提市考察就听说了顿斯科的这件离奇命案。他二话不说，立刻驱车赶到了顿斯科。

他先皱着眉头仔细检查了尸体，半天没说话。他作了这么多年民警，也不曾见过如此凄惨的尸身。然后费提索夫听取了当地民警分局负责人的汇报。负责人说在现场并没有发现任何遗留物，费提索夫少校脸一沉，教训他说世界上不存在没留下任何线索的犯罪现场。

负责人解释说当地警力实在不够，又要负责顿斯科市日常治安，又要派人查找失踪人口档案，还得调查顿斯科市最近一段时间出入的陌生人，人手捉襟见肘。费提索夫少校二话不说，大手一挥调来了一百多名罗斯托夫民警学院的学员，配合当地民警一起在现场方圆几百米内仔细搜查。

“半径五十米搜不出，就扩大到一百米；一百米搜不出，就扩大到二百米，直到找出线索为止。”费提索夫的命令明确无误，他还亲自在现场督战。

无论是费提索夫本人还是参与搜查的民警们都没有预料到，这一搜不要紧，竟搜出了一个绵延十几年、牵扯到数万人的血腥大案。

苏联乃至俄罗斯历史上最可怕的杀人狂就此浮出水面，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展现出了他狰狞的獠牙。

时值1982年6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