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听爸爸讲那过去的事情——红卫兵来了 -- 酒杯里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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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刚开始的时候，爸爸还在西藏高原上。

山高皇帝远，消息来得也慢。就是听广播看报纸学习文件，知道他老人家又发动了一场新的大革命，革命的新高潮又要来到了。这场大革命在内地已经轰轰烈烈地搞起来，共青团黑了，毛主席的“红卫兵”组织成立了，红宝书也发行了。但是内地的革命究竟是怎么个搞法儿？没人知道。爸爸他们当时还是以中央的文件为准，揣摩着上层的意图，参照以前运动的样式，按照文件上的要求，按部就班地开会、传达、学习、讨论，自纠自查互纠互查，批评与自我批评，当作一项很正常的政治工作在进行。按照后来的说法，纯属“盖子没有揭开”，“小脚女人”，“温吞水”。

这样的局面没有保持很长时间，终于有一天，内地来了紧急通知——北京的红卫兵要来高原进行革命的大串连，他们是毛主席的革命小将，要热情接待，安排吃住，并且配合他们宣讲革命真理，打开高原文化大革命的新局面，掀起新的革命高潮。

好家伙，首都北京来的红卫兵，毛主席身边的革命小将，那是尊贵的客人啊。爸爸他们忙开了，开大会专门布置了接待工作，怎么接，怎么住，怎么吃，怎么宣讲真理，怎么配合开展大革命，一通安排布置。第一书记还认真地告诫他们，要提高思想高度，要端正对革命的态度，这是一个对他老人家忠不忠的问题！此言一出，更令爸爸他们紧张，谁也不愿意在革命的形势面前落后，谁也不愿意不忠于毛主席。

爸爸负责把红卫兵们接进西藏来，于是他给驻成都办事处打电话，问问小将们是怎么来？飞机来还是汽车来？走川藏公路还是青藏公路？

电话里的答复让爸爸吃惊不小——首都红卫兵不坐飞机也不坐汽车，人家要学习红军长征，打着红旗爬雪山过草地，走着来！我的天，那可不是景山香山玉泉山，那是海拔五千多米的大雪山啊！当真是伸手摸到天，就是当年红军爬的雪山，也比不上它高！

爸愣了半晌，说你能不能把实际情况跟小将们说清楚，让他们还是不要徒步行军进藏的好。这翻雪山的时候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向上级交代啊？！电话那头苦笑起来，“老伙计，劝了，劝不动啊。有本事你来试试？”

爸没辙了，带了军区部队的一个汽车连，又加强了一个排的战士，配备了提着氧气瓶的医生，出发上路，到雪山那边去接红卫兵去了。

等见着这些红卫兵，爸爸稍微松口气，还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还不就是一帮半大娃娃么？待我劝来。

爸从左胸兜儿里掏出红宝书，拿走手里挥着走到小将们面前，先一起背语录，再欢迎各位红卫兵们不远万里来高原大串联闹革命，又介绍了大山之高，氧气之薄，雪层之厚，路之漫漫，恳切希望大家坐上部队的卡车，有医生照顾大家，等安全到了目的地，再一起闹革命。

这些首都的红卫兵都来自于北京八十中，他们对我爸说的这番话嗤之以鼻，“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胸怀世界放眼全球！我们有伟大的毛泽东思想指引，有革命先烈的榜样鼓舞，红军能走的路我们就能走，红军翻过的山我们就能翻，世界上没有毛泽东思想光辉照耀不到的地方，没有我们克服不了的困难，我们坚决不坐卡车，我们坚决要自己走进西藏去！”

爸听了大惊失色，他知道这些人是把自己当成神仙了，于是连连冲他们摆手，再次劝说他们不要固执，不要盲目，还是坐车进藏的好。

话音未落，小将们就怒目而视炸了窝，“打倒保皇派！打倒绊脚石！！”

爸的脸登时就白了，吓的。那时候谁被称为保皇派绊脚石，简直就和现行反革命差不多，够直接枪毙的罪过。

于是，一杆红旗迎风飘，一队毛主席的红卫兵顶风冒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高耸入云的大雪山上爬去，后边跟着垂头丧气惊魂未定的爸，爸身后是部队的卡车缓缓地尾随，不敢鸣笛更不敢超越。

慢慢地，山越来越高，氧气越来越少，红卫兵的队伍越来越散越来越长。歌声没有了，脚下也沉了，有的小将走一步要停下来喘三口气，有的不停地用手捏眉头和太阳穴，这都是高原缺氧的反应。有些人走不动了，想坐下歇歇，马上被别人喘着粗气念着语录从地上给揪起来，勉强跟着队伍往上走。爸爸见了暗自叫苦，知道他们体力和意志到了极限，再这么走下去会出事的。可爸又不敢过去劝说，刚才就已经领教过了，谁知道这帮小子能邪到啥份儿上？

“咕咚”一声，红小将的队伍里摔倒了两个，身边的人想过去扶起他们，可是自己转不过身也迈不开步，只剩下大口大口喘气。爸身后的医生赶紧冲了过去，输上氧气再一检查，死了，牺牲了。

红卫兵们听说这两个战友牺牲了，再次炸了窝。不过不是喊口号，也不是哭战友，而是掉转身，一股脑儿地拼命往后边卡车跑。爸怕他们跑急了再有人出事，和医生一起大喊——“慢点儿慢点儿，别跑别跑”。不成，踉跄着跑过来就往卡车上爬，拦都拦不住。

那个排的战士一拥而上，又抬又推又拉又举地把这些小将们都弄上卡车，翻毛大衣往身上一盖，氧气管子往鼻孔里一插，爸朝汽车连长挥挥手：“走！下山！”

车进拉萨，大伙儿又是七手八脚地把红卫兵们背到了早已经准备好的住处，负责接待的人给他们插氧气打点滴开罐头喂糖水地忙活开了，小将们无一例外，都被强烈的高原反应放倒了。这一倒就是一星期的工夫，每天自治区的各级领导们过来探望，嘘寒问暖；管接待的单位把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的都端出来了，整天好吃好喝的；军区文工团还来演出，慰问首都的红卫兵小将们。

一周无语，一周无事。

一周之后，来自北京八十中的红卫兵小将们都恢复过来了。

从那一天开始，拉萨让他们给闹翻了天！

区党委被冲击了，第一书记被拉出来满街游斗；喇嘛庙也给抄了，各位活佛都是反动农奴主，被关的被关，挨打的挨打；布达拉宫，达赖的老巢，更是没逃脱劫难，佛像被拉倒了，经书、唐卡被扔在大街上点火焚烧；各个中学小学一律停课闹革命，跟着北京来的红小将们抡着皮带抄家砸庙打喇嘛烧东西骂老师，怎么热闹怎么来。

爸也被当地起来的的造反派夺了权罢了官，交了保险柜钥匙靠边站。不久又和妈一起被送到林芝干校，办起了学习班，实际上就是给禁闭起来了。

再过后，连平日纪律严格的军区部队都被煽动起来了，军队造反派和地方造反派各保各的，冲突不断，武斗、游行、抄家都成了高原古城的家常便饭。

青藏高原文革的新局面被红卫兵小将们开辟了，高原从此开始了动乱的十年。

多年过后，干休所里的老人们还能提起这批人——“北京八十中的红卫兵，好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