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镜里看花 – 萨苏笔下的真真假假 上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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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镜里看花 – 萨苏笔下的真真假假 下

晋梦奇晋司令的殉国,是真人真事,也是促使我写此文的重要原因,他的死,让我从心里感到燕赵古风中洒脱以外那种从骨头里面透出来的刚毅不屈。

张子龙,其实这也是他抗战期间所用的化名,他的真名是孙广瑞,原河北高检院长,今天依然健在,他在解放后作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 建国第一大贪污案,主犯刘青山,张子善,就是孙广瑞签名逮捕的。

凤海,我家的远亲,从朝鲜战场上下来后到新疆建设兵团工作,并在那里娶妻生子。关于他我有一点造假。凤海大叔在新疆生活好,但嗜好酒肉,体重增长太快,终于引发高血压病逝,写《梦里燕赵》的时候,他早已不在人世了。我写他抢救过来,只是一种善良的愿望。

被日军抓了劳工的“和尚”,真名郝随志,河北平乡县人,其生平大致如所写,九十年代中尚在,今天,不知道是不是还在人间了。

二姑,奶奶的手帕交,后参加八路军,解放后在人民日报社工作,今天,还居住在北京,两家时有来往。

值得一提的是,我的祖母的哥哥和叔叔死于日本人之手,让我的父母十分担忧,因为我的妻子是日籍。他们认为老人难以接受,所以让我对老人务必隐瞒。表面上老人也故作不知。实际上,我娶妻子,正是奶奶帮着拿定主意,对于妻的身份,我早已告知,这一点,又不是萨爹萨娘所能想得到了。

当看到云杉的《追我魂魄》,我被迫三避于席,到外面擦拭涌出的泪水,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的内心,永远是一个燕赵的子孙。

说到萨爹,我的第四篇要写的,就是他和他身边的人们。

这就是《科学院系列》。

我的父亲在中科院数学所工作,后转科学院计算中心,是我国第一代计算机研究员。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为了到更好的学校,父母将我转学到身边,那时,他们住在数学所平房宿舍。从此,就开始了和科学院的叔叔阿姨们打交道,这一打,就打了二十多年。

数学所平房宿舍不过是三排红砖房,盖了预制板,今天民工工棚的标准,却装了几十家知识分子。当时,我对隔壁郑朝周研究员一手托了块烤白薯啃着,一手拿本外文数学论文看这类事情习以为常,在我看来,天下的院子,似乎都应该是这样。很多年以后我才理解他们这些人在国际上当时享有怎样的威望。

王元,陈景润,钟家庆,龙瑞麟,杨乐,张广厚。。。

这些人在中关村的街上经常可以迎头碰到。当年,或者今天,只要他们的生命还在,他们就永远是那样一副从从容容的老百姓样子。

在他们身上,我看到的就是怎样能够在一袭破衣之下俨然王侯。

他们富有,因为他们的睿智和在他们的专业领域里,让太平洋那边都为之惊讶。在什么也没有的日子里,他们用头脑中的智慧,默默的修筑万里的长城。他们贫穷,有的研究员的自行车你骑来如同震骨器 – 内胎补的次数太多,每转一圈都能体会所有的补丁。

今天常有人惊讶老萨太不像个国际大公司的什么什么,一双一块五的懒汉鞋一穿就是几年。

是么,要真能有点儿像我的父辈,倒是让我骄傲的事情呢。

可是,就在这些人的手里,诞生了长城零五零一,诞生了中国六八千,诞生了银河,诞生了歌德巴赫猜想的偶数解!

所以,我想写他们,我想让所有的人知道,在国家破碎为难的时候,我们的脊梁是什么样的。

我写的不乏夸张,比如杨耀武先生的武功,多少带了些神化(其实从真正的武术和中医角度,我的印象他真实功夫比我写的更厉害,只不过从那个角度我写不出) – 为了写他,我没少挨骂,骂我的我还不敢还口 – 萨爹骂我,我敢还么?原因倒不是因为我夸张,他已经适应我加上些夸张了,而是因为我不留神让文中的小子喊出了“杨瘸子”一词。假如换了二十年前,我肯定不仅仅是挨骂,而且要挨揍了。也借这个地方,向杨叔叔道歉。

但是,更多的时候我写得还不足以表达真实的全部。

张冬冰阿姨几十年牛郎织女和她的死让我万分痛切。你能想象吗?婆婆和两个孩子同时发病,孩子上吐下泻,自己也高烧到三十九度,一个人送了婆婆住院,送了孩子住院,回家打扫好卫生,然后自己再去住院。。。而丈夫却在几千里外的沙窝子里,啃着冰碴的窝头,计算着原子弹引爆的参数!而期盼了二十年的团聚刚刚开始,癌症的病魔又已经来临。

今天,所谓“放弃丰厚的待遇为国效力”,在很多时候已经是一种笑料。那个时候呢?父亲是长城零五零一的生产组组长,长城零五零一的研制组组长是王德林研究员。就是他,在一次危险的国防实弹测试任务中,主动下艇,与全艇官兵同生共死。测试的前夜,基地的气氛如冰封般压抑(几十天前,刚有一次失败),王先生那一晚,鼾声若雷鸣。

王德林先生,是真正的香港富豪子弟,今天他继承的公司在香港如日中天。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富豪公子,就那样回了北京,住着红砖房,受着红卫兵的欺负,他为了什么?就为了用他的那一份学识化作空中的霹雳,化作线路板上的电流,让我们的子孙,有对自己国家和民族的信心!

这就是我们的知识分子,这就是我们的士,假如说共和国不会忘记,那么,请先将他们的名字写上。

经过了历次的运动,萨爹的谨慎更加一层,他对我写科学院的人和事,颇有疑虑,引发矛盾怎么办?人家来打官司怎么办?他说,你可以写,但是,把名字换掉吧,用假名,好不好?

从十五岁以后,第一次,我对父亲说了 --- 不,我写的文章,我自己负责。

我就是不要用假名,我就是要用我的笔写我真实的叔叔阿姨们,写他们的艰辛,写他们的勇气,写他们的不为人知的故事。

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不可回避的心愿。

我对父亲说 – 不。

文字可以夸张,心中的真实不能改变。

这些事情真的发生过吗?经常有朋友问我。

我说:生活,比故事更加美丽。

[完]

补充:此后的一发不可收拾,倒是引发了其他几部纪实性的东西,《海南行》是我在海南鹿回头工作时候的纪录,《萨娘出塞》,是萨娘文革时期下放隆化县的经历,大学里的几篇小文,让我经常回味起老同学来。

唯一有些离谱的,是《蜘蛛》。我的同学黄向明(还有和他学艺的好友阴立民)和他的“蝎子倒爬城”功夫,是真的,黄向明倒荡秋千惊险万分,小女侠史银燕也确有其人,但营救玛丽莲,就本来是一个不相干的故事,被我放在我的同学头上了。实际上,那一次是警察爬上去,吓跑了精神病患者,和武功,没有什么关系。

通宝推:landl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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