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文摘】[唐诗乱弹]遥望那个风流的渊薮(连载) -- 夏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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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36、刘禹锡:一个猛男的心路历程

  

  (代表作)西塞山怀古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刘禹锡(772——842),字梦得。刘禹锡的老家在哪儿是一本糊涂帐,他自称是西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刘大耳朵也这样吹),所以是中山(今河北定州)人;也有人说,刘郎既然是中山靖王之后,那就应该是沛县人,所以他的籍贯应该是彭城(今江苏徐州,沛县是徐州属县)才对。

  咱们先按下这个令人挠头的考据问题不表。老刘家到了刘禹锡这个时候其实很破落,刘禹锡的祖父刘云、父亲刘溆(一作刘绪)都只是州县的副官而已。其父因逢安史之乱,举家迁居嘉兴,刘禹锡便出生在这里。年轻的时候,小刘曾到吴兴向诗僧皎然、灵澈问学,其《澈上人文集纪》纪曰:“方以两髦执笔砚,陪其吟咏,皆曰孺子可教。”翻译成白话文就是说:当他还是梳着两个朝天髻的小P孩的时候,就恭谨地手捧文房四宝随灵澈上人他们学诗,而这两个诗名藉甚的老和尚也都对他的才华表示了肯定。子曰:“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读书真的是这样,拜个高人为师,保您一生受用不尽;要是您不幸遇到了蛀书这样的老师,得,还是早点改换门庭吧。话说刘郎“取乎其上”,再加上自己的先天的才华和后天的努力,成名也就是迟早的事儿了。贞元九年,刘禹锡考上进士,同年及第的还有柳宗元、吕温等人。之后,刘禹锡又登博学宏辞科,贞元十六年被淮南节度使杜佑辟为记室,因精于古文、善于为诗,深受器重。两年后,刘禹锡调任渭南主簿,次年被杜佑荐举入京,任“监察御史里行”,也就是编外御史。“╳╳里行”这种不伦不类的官职是从武媚娘时期开始设置的,当年有人骑驴冲撞御史台,一些“御史里行”很生气,把这个人拽下驴来要拿板子打他PP,此君说:“老夫冒犯各位御史,过错在于骑的这头蠢驴,请让老夫先把蠢驴责骂一通后再受罚吧。”于是数落驴道:“汝技艺可知,精神机钝,何物驴畜,敢于御史里行?”一席话使“御史里行”们大为羞惭,打PP的事就不了了之了。刘禹锡做的就是这个名字有点古怪的官儿,因为他还年轻嘛,只能先实习着,以后有机会了再转正。

  刘郎在京任官,一不小心就卷入了凶险的政治斗争。这个时代正是唐王朝开始从骨子里烂掉的时候,外有藩镇尾大不掉、内有阉官上下其手。中唐的宦官实在是政府肌体上的蛀虫,他们在皇帝的纵容下,常常以“宫市”为名公开抢劫(没办法,皇帝穷啊,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几百个太监在长安城里晃悠,看见有哪个倒霉蛋卖东西,抢了就走,这叫“白望”;有时候不但要抢,还好意思让受害者亲自送到宫里去,这种烂事,读过《卖炭翁》的人都知道。宦官还在长安城中设置“五坊”,专门为皇帝饲养雕、鹘、鹞、鹰和狗,在这个缺德机关任职的人被称作“五坊小儿”,全是些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烂仔。他们看见谁家有钱,就在谁家门口、井边布上罗网,住在家里不能不出门、不打水吧?出门、打水就会碰到罗网,“五坊小儿”便以此人惊跑了为皇上捕的鸟儿为由,揪住人海扁一通,再找他讹诈一笔钱。贞元二十一年,德宗驾崩,顺宗李诵继位。顺宗倒是很想有所作为,就是得了偏瘫,话都说不明白,一张口就流哈喇子,于是大权旁落到王叔文、王伾手中。

  王叔文、王伾都是顺宗的东宫旧属,专业分别是下棋和写字。这王叔文还算得上是个人物,他见德宗老迈,觉得太子快要位登九五了,就先给未来的皇帝物色人才,秘密地跟太子汇报说谁谁谁可以当宰相、谁谁谁可以当将军,在京城官场初露头角的刘禹锡便是将来可以当宰相的人选之一。王叔文心机颇深,有一次众人陪太子聊天,说到“宫市”的问题,大家都很气愤,太子说:“寡人正欲向父皇进谏,改天就进宫面圣去。”众人齐声叫好,唯独王叔文沉默不语。散会后太子特意把王叔文留下,询问他的看法。王叔文说:“现在的形式很微妙,殿下要是向皇上劝谏,皇上很可能会以为殿下这是想收买人心而生气。”太子一听大吃一惊,是啊,怎么就没有想到劝谏的后果呢?从此他便更倚重王叔文了。太子即位以后,王叔文觉得自己声望不够,于是起用吏部员外郎韦执谊为相,自任翰林学士,又提拔了一大批青年官员如刘禹锡、柳宗元等,开始了有声有色的“永贞革新”。在改革中利益受损的宦官头子俱文珍勾结一批不服王叔文的老臣,先是罢免了王叔文的翰林学士一职,又拥戴太子李纯监国。不久,顺宗驾崩,太子李纯即位,是为宪宗。正在这个节骨眼上,王叔文母亲病逝,他不得不回家居丧,历时一年的“永贞革新”全面失败。在宦官的操纵下,朝廷将王伾、王叔文贬往外地(第二年更是将二人处死),参预改革的八名主将韩晔、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凌准、程异和韦执谊分别被贬往饶州、虔州、台州、永州、朗州、连州、郴州、崖州任司马,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

  刘禹锡、柳宗元这一批青年官员在改革中风光了一年,却换来了一辈子的霉运。据史书记载,刘、柳等人在改革中有点盛气凌人,因而树敌颇多。据说王叔文常常将刘、柳二人请入宫中议事,对他们的意见无不尊从。刘禹锡先后任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案,侍御史窦群弹劾刘禹锡人品不端,建议将其外放;奏疏一上,窦群当日就被免职。朝中素有直声的武元衡、韩皋等人,也因为不肯服从改革派而被贬往地方安置。其他官员见状人人自危,甚至到了“不敢指名、道路以目”的地步,把他们合称为“二王刘柳”。刘禹锡之“猛”,此时初见端倪。唉,都是少不更事惹的祸,早知有后来几十年的坎坷,当初何必要鼻孔朝天呢?“八司马”被贬蹿边远不说,某些吃过他们亏的人还在宪宗面前煽风点火,让宪宗追加了一道命令,说对这几个人“逢恩不原”,也就是一辈子都别想有翻身之日。几年以后,宰相怜惜刘、柳等人的才华,打算再把他们慢慢地提拔上来,拟好诏书准备将他们升任刺史,却又被中书省长官武元衡卡住了;十几位谏官集体上书,极陈“八司马”之不可用──他们被整怕了,所以绝不愿意再给刘、柳任何机会。

  刘禹锡被贬为朗州司马,一呆就是十年。还好刘禹锡心态比较好,跟后世的苏东坡似的,在哪里都能找到乐子。常德这个地方古属楚地,从屈原以来就喜欢搞些迎神送鬼的事儿,“楚人信巫鬼,重淫祀”嘛。祀鬼要有祭歌,刘禹锡没事就创作《九歌》玩儿,写好了让当地人当成赛神曲唱。当地民歌很有特色,刘禹锡学习民歌,创作了十篇《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这些诗很有民歌的味道,后来都成了当地的流行歌曲。据说那时沅湘间少数民族部落流传的民歌,有不少就出自刘郎的手笔。这落魄的十年中,刘郎还写了不少讥讽时政的诗歌,《聚蚊谣》即是其中之一,“沉沉夏夜闲堂开,飞蚊伺暗声如雷。嘈然欻起初骇听,殷殷若自南山来。”把对他们指三道四的朝廷官员们比作蚊子,“嗡嗡嗡”,蚊子有多讨厌,他们就有多讨厌。

  元和十年,朝廷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将“八司马”召回京师,打算让他们在中直机关任职。大家以为十年恩怨就这么了结了的,可是猛男刘禹锡并不领情。在等待吏部下达任免文书的时候,他跑到玄都观里春游,写了一首诗: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诗的玄机在后两句,“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意谓朝廷这么多大官小官,都是俺刘郎被贬出京城后提拔起来的,潜台词是:您就牛吧,其实你们在刘郎眼里都是后生小辈。盛唐以后的宰相几乎都是有功名的,文化水平高着呢,刘郎写诗发牢骚,他们一看就懂。得,朝廷本来体恤你们,想让你们在中央任职,你却如此讪谤朝政,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还不知道马王爷长三只眼了!于是,一纸令下,刘禹锡再被贬为播州(今贵州遵义)刺史,柳宗元任柳州刺史。跟以前任州司马相比,官职似乎是升了一级,但因为比他们原来任职的常德、永州更偏远,实际上跟贬官没有区别。柳宗元跟刘禹锡是好哥们,见刘禹锡被贬到交通极为不便的播州,心里很难受,于是向皇帝上书,说老刘有八十岁的老母,要求用自己条件稍微好一点的柳州换他更远的播州。这老柳真是难得的好人呐,不但不责怪刘哥为了呈口舌之欲写诗害了自己,反而百般回护他。人一辈子能交上这样一个朋友,值。跟刘禹锡交情深厚的御史中丞裴度也向皇帝上书说:“刘禹锡母亲八十多岁了,现在把他贬到遵义,因为路途遥远,他母亲肯定无法随行。这样,他们母子也许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这恐怕有伤陛下以孝治国的宗旨呀。微臣请求陛下开恩,将刘禹锡安排在稍微近一些的地方。”宪宗驳斥裴度说:“做后辈的人,做什么事情本来就应该无比慎重,以免让长辈为自己担忧。刘禹锡如此不自重,见不到他妈是活该。”过了很久,宪宗才对裴度说:“我以前跟你说的话,是责怪刘禹锡,但还是不想因此让他老母亲心里难受。”于是命令改授刘禹锡连州(在今广东)刺史。

  在连州任官六年,刘禹锡后来又调往夔州(今重庆奉节)、和州(今安徽和县)任职。其间与在柳州的柳宗元通信不绝。十四年以后的唐文宗太和二年,刘禹锡终于被调入京城,任主客郎中。可惜的是,他的老朋友柳宗元没能等到这一天,前一年已经在柳州郁郁而终。在外飘泊二十四年,刘郎仍然没有向命运低头,诗歌里充满着对政敌的嘲讽。回到京城,他又跑到玄都观游玩,十四年前的灿烂桃花,现在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园兔葵、燕麦在春风中摇摆,满目凄凉。刘禹锡提笔濡墨,写下一首《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当年把老刘赶出京城的人去哪儿了?俺胡汉三又杀回来了!当年最看不得刘郎的武元衡和李逢吉,现在一个已经死去十多年、一个已经退休。有人戏言说,打败一个人的最好办法就是比他活得更久一些,这不,胜利者果然是刘郎。这刘郎真是个较真的人,用关汉卿的说法, 他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跟这样的猛男为敌,想想都后背发凉啊。

  这首诗很快就传遍京城,大家都佩服刘禹锡的诗才,却对他这种固执心有微辞。中书令裴度一直很欣赏刘郎,本来想推荐他给皇帝做私人秘书的,这首诗传出,宰相心里不高兴,这件事儿又黄了。还好这次没有再把他贬出京城,刘禹锡在长安慢慢地升到礼部郎中、集贤院学士。因为裴度入相,刘禹锡颇过了一段好日子。裴度罢相之后,刘禹锡也知道自己性格太直,不能久处朝中,于是主动请求分司东都,在洛阳跟白居易等老头子一起写诗喝酒,倒也逍遥自在。刘白二人本来也是旧时相识,在扬州时两人就颇为相得,《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便是物证,一联“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何其沉重,真是难以想象乐观豁达的刘郎还有如此意志消沉的时候。穆宗长庆年间,刘禹锡、元稹与韦楚客等人在白居易寓所谈诗,白居易提议大家各写怀古诗一首,刘禹锡诗先成,诗曰: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白居易本来想呈才斗气在众人面前表现一下的,读了刘禹锡先写成的诗,长叹说:“四人探骊龙,子先获珠,所余鳞爪何用耶?”意思是刘禹锡的诗已经把精华写尽了,大家再写,也是白费力气。于是大家停笔,取刘诗吟咏终日,极欢而散。刘禹锡的怀古诗写得不是一般的好,能让白居易、元稹这样的高手拱手称臣。他的其它怀古诗也非常好,气韵沉雄,极有力度。也正因为如此,白居易将刘禹锡称为“诗豪”,在为他的诗集作的序中说:“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甚至说他的诗“在在处处,应有灵物护持,岂止两家子北秘藏而已”。《金陵五题•石头城》曰:“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相传白居易读这首诗爱不释手,说:“‘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後之诗人,不复措辞矣。”《乌衣巷》云:“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历史感慨不是一般的深沉,真不愧“诗豪”之名。

  晚年的刘禹锡心态渐渐平和了一些,与许多诗坛名宿唱和。与白乐天唱和,有《刘白唱和集》;与裴度唱和,有《汝阳集》;与令狐楚唱和,有《彭阳唱和集》;与李德裕唱和,有《吴蜀集》。别以为他喜欢写唱和诗,就觉得他这时已经不再个性鲜明了。猛男毕竟是猛男,再老也有一肚皮不合时宜。《赠歌人米嘉荣》曰:“唱得《梁州》意外声,旧人唯有米嘉荣。近来年少轻前辈,好染髭须事後生。”因为时人“轻前辈”,米歌星不得不“染髭须”以投其所好,但他老刘无论如何是不会做这样没有性格的事儿的。分司东都之后,他还曾外放过一任苏州刺史,当时扬州大司马杜鸿渐设宴为他接风,他写诗道:“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寻常事,断尽苏州刺史肠。”您看,主人如此好客,既有天仙般的女歌星陪侍,还有最时兴的流行歌曲佐酒,他却说“司空见惯寻常事,断尽苏州刺史肠”,好像杜鸿渐同志天天醉生梦死、审美官能严重退化一样,弄得後人一说起“司空见惯”就理所当然地想起老杜了。老哥们白居易从杭州刺史离任时,曾经带了几个歌伎回洛阳(其中会不会有樊素与小蛮?),后来又嫌人家年老色衰,将她们遣送回原籍。老刘写诗打趣道:“其那钱塘苏小小,忆君泪暗石榴裙。”您看,都年纪一大把了,还不肯忠厚些。还好他晚年的再没有经历那么多宦海风波,朝廷以其为太子宾客、检校礼部尚书。会昌二年七十二岁,卒,赠户部尚书。

  最后回到文章的开头。刘禹锡是个性情桀傲的诗坛猛男,这与他的出身不无关系。其实刘禹锡不是中山人、也不是徐州人,而是洛阳人。他的七世祖刘亮随北魏孝文帝迁居洛阳,改姓为刘。也就是说,他其实是匈奴人的后裔,最后一个匈奴。哦卖糕的,刘郎为啥这么猛,蛀书似乎明白一点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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