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还是老外敢说啊:关于中国当代文学 -- HS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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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大家不要误解了,“垃圾论”是媒体瞎编,请看顾彬的文章

21世纪中国文学的地位 ◎顾彬

最近,在波恩,我见到了一位颇有名气的中国翻译家,是翻译德国文学的。我告诉他,我

在写20世纪中国文学史。闻听此言,他坦诚奉劝:ni xiaoxin! (你小心!)。可是,我

干吗要小心?我没问他,因为,我猜,我知道他是甚么意思:在中国,决定研究甚么,怎

么个研究法,是党拍板的。党下发文件,告诉学术界,哪些名字是不可提及的(比方说,

目前,高行健就是这么个名字),哪些话题是禁忌(张爱玲在50年代写的那些反共小说)

,等等。党的意见总在变来变去,学者心里就没底儿了。今天有些事情可以毫无问题地被

接受,说不准到明天却真成了问题;昨天是提不得的事情,今天却成了热门。但是,我是

个德国人,何必在意一个中国学者的那些忧虑?如果我像中国的任何文学批评家那样思想

和写作,国内外我的那些同事会对我失望的。他们会如此敦促:我行我素,用不着谨小慎

微!正如profateri 这个拉丁词暗示的那样,一个教授,必得「坦诚」,必得说出自己的

个人看法,必得愿意接受批评。因此,我每年在中国教四个星期的课,除了语言不同之外

,我那教法跟我在波恩大学的课也没甚么两样。在中国,我用汉语上课,不用德语或者英

语。在最近的五、六年,我在大陆演讲,出版书籍和文章,压根儿没遇到甚么审查。但是

,我在德国的家里写的那些文章,受了台北的赞助,要在一些较大的出版物里发表的时候

,我却担心台湾的审查制度。甚至在去年,我也不得不改写了几个句子,这几个句子似乎

暗含着政治意义。为了别人,我偏得受这份委屈,这由不得我不开始痛恨自己,因为我再

一次默认了对历史事实的歪曲。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人所面临的麻烦事儿,还不仅仅

是这些。在我看来,主要的障碍,并不是台湾海峡两岸的不同的政治阵营。有朝一日,民

主化进程将彻底促成一个统一的中国,对此我信心十足。一个更严重的、兴许也是更顽固

的障碍,是对现当代中国文学的那种常有的轻蔑。它的敌人既有中国人,也有非中国人,

既有学者,也有读者。

先让我这么说:我是在不甚爱好文学的一群人中间长大的。我常常不得不为我对艺术的兴

趣而辩护。我的一个同学,评论起我最早写的那些诗,用的是这么一些耳熟能详的措词:

你不必再解释这个世界了,你得改变这个世界。我在柏林自由大学讲20世纪的中国文学和

艺术的时候(1977-1985年),我的一个同事,他讲的是日本研究,总是批评我使学生们

对这篇小说或者那个作家产生了兴趣,因此把学生引入歧途。在我翻译和研究中国文学将

近三十年之后,我可以把中国文学的反对者分为两个阵营:他们要么是德国的学术人士,

要么是汉学研究家或者中国的知识分子。很明显,后一伙儿,更危险,影响也大。

一个学者,对自己所从事的事情,起了怀疑,此事相当自然。怀疑和治学,是同一枚钱币

的两面。与此大大不同的做法,是歧途阻止别人放弃他的学术抱负,直言告诉他:你最好

是别从事这个研究或者那个翻译。由于近些年来我已经写了那些东西,那就让我从德国和

中国两个方面,提提一个例子:我的十卷本中国文学史,将在此后的两年之内完成。在我

开始这个工程的时候,我的一位好友,也是最好的汉语翻译家中的一位,曾经想阻止我做

这件事。他说,我不应该浪费我的时间。几年后,我听到一个中国人说了类似的话。中国

最有名气和影响的知识分子当中,有一位,对我说,再也别浪费时间去翻译当代中国诗了

;那些诗不值得一读。以前的北京语言学院,现在叫北京语言大学,我以前在那里的老师

,不向外国学生介绍1988年之后的当代中国文学。他们现在甚至把在80年代曾经受欢迎的

一些文本,排斥在他们的课本之外。如果你问他们这是为甚么,他们会告诉你90年代之后

的中国文学,不过是些垃圾,而那之前的文本或许过时了。我对「垃圾」这个词很是敏感

,因为正是我在十年前把这种「垃圾」引入了讨论。我为此遭到了《文艺报》一篇文章的

批评,它公开要我闭嘴。1994年6 月苏州大学主办了一次关于中国散文的会议,在会上我

用到了「垃圾」这个词。尽管我在许多别的场合,包括论及德国当代文学的时候,也用这

个词,可是有人却断章取义,把这个曲解成我对1949年之后的中国作家的侮辱。我的论点

是这样:1949年之前的作家,能够和1949年之后的作家比试吗?我的三个标准于是就是:

语言的有效性、生活观,以及形式。我的结论是:有朝一日,中国文学的某些阶段,有可

能被废弃,就像它曾经为之服务的那种政治背景被废弃了一样。十年前,「垃圾」这个词

还在争论中,在目前,这个词在中国文学批评家那里却是相当稀松平常的,这些批评家完

全否认1949年到1979年之间的中国文学有任何价值,对80年代和90年代的中国文学也持怀

疑态度。现在,要我分别为某些作家或者他们的作品进行辩护,我日子不好过了。

说实话,这不仅仅是中国文学学者的问题,这也是德国的汉学家的问题。在说德语的国家

里,在我组织一个中国作家作品的朗读会的时候,在大多数情况下,我的同事和他们的学

生都不参加,即便中国文学是他们研究的科目。那么,在公开的作品朗读会上,谁有可能

来听中国作家的声音呢?大多数人来自汉学领域之外。他们是一些对文学本身感兴趣的人

,很是愿意掏钱买票。研究中国文学的德国教授,怎么就如此麻木不仁呢?这个我不知道

;我在这里只能引述他们告诉我的话,他们说,但愿我能负担得起中国作家的旅费,这些

中国作家能路经他们住的地方,在他们在去波恩的路上,能在他们那里略作逗留才好。说

到杨炼,这一位现在住在伦敦,是一位研究20世纪中国文学的教授,说道:「我们压根儿

不搞甚么中国诗歌!」至于女诗人翟永明,她在柏林待了一年,是另一位研究现当代中国

文学的教授,我请她参加朗读会,她拒绝了,说:「中国作家写的东西,我现在是读得少

了,或者根本就不读;他们只是鼓励消费主义。无论怎么说,在这种情况下,任何种类的

朗读会都和跳蚤马戏差不多。」没有必要责备这两位德国教授,他们并没有现在的中国的

文学批评家做得那么过分。那些中国的文学批评家,把鲁迅这位现代中国文学之父,诬蔑

成从敌人日本人那里领钱的一个主儿,或者把普通的一个流行小说作者金庸捧为20世纪中

国最好的作家。然而,余华在他抱怨是外国的汉学毁坏了中国文学在外国的名声的时候,

他并不全然是错误的。说句公道话:我们必须说:在诋毁中国作家一事中,外国的汉学家

和中国的文学批评家,都有份儿。艾青曾经要求中国作家应该得到尊敬。他当时是在40年

代的延安如此吁请政治家们的,但未奏效。为甚么中国国内外有这么多人,赛着伴儿地奚

落中国作家?这是不是和作家们本人有牵扯呢?当然,这是个很敏感的问题。现在我确实

变得非常小心了。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有些甚么规矩?在我看来,作家在被呼为真正

的作家之前,应该满足三个标准:他应该能掌握母语,他不应该是任何党派、市场或者意

识形态的奴仆,他应该有自己的道德立场。简单地说,他应该促进艺术,应该专注于人类

的命运。

关于语言:由于外国语言的影响,汉语经历了许多变化;甚么是好汉语,甚么是坏汉语,

似乎没有固定标准似的。因此,我建议,掌握一种语言,必得包括有 意识地掌握语法、

词汇和形式。经常的情况是,掌握其工具的,不是作家;反过来说才对:是时代精神为他

提供了词语、思想、比喻。这不仅对中国作家而言是对的,对德国作家也一样是对的。许

多作家,使用寻常的词语,却不知道是为甚么。他们的语法,松散而模糊;他们的观念,

陈腐不堪。他们不把他们的语言看作最重要的任务,却把心思用在他们所写的内容上。棉

棉、卫慧和虹影最是如此,她们把「身体写作」混同为文学。只要语言一团糟,只要文学

上的丑事儿与伟大的文学混为一谈,我是不会对一个女性裸体的描写感兴趣的。

关于作家的自主性:谁堪称中国的(文学)声音?在德国,我们有过、也仍然有许多声音

,那是海因里希 ‧ 伯尔(Boll)、君特 ‧ 格拉斯( Grass)和恩岑斯贝格

(Enzensberger)等人的声音。他们都很有影响力,他们经常代表比较好的德国人,这意

味着他们代表一国人民的道德意识,他们必得从他们曾经犯下的罪行中重新站立起来,必

得发现一条道路,以便和全人类重新打成一片。在中国,我们找不到这样一种公共的声音

。我们发现不了这种声音,难道是因为往昔的罪行是不可触及的吗?我的中国同事和朋友

,总是告诉我说,文革可比诸第三帝国。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我们为甚么听不到更多的发

生在1966年到1976年之间的事情?有人告诉我,对文革的研究,至今仍然是中国历史学家

的禁忌。但文革对作家们而言,不是禁忌,因为他们的作品仍然被列为虚构之物。因此,

为甚么他们不为在过去遭受如此苦难的人们呼喊?难道中国作家真是贪求政治权力而胆小

如鼠吗?在我看来,中国作家似乎故意回避当前,而宁肯去重写历史,即1911年或1949年

之前的时代。在这个方面,我们对帝国和民国的了解,就不能不比对现在的中华人民共和

国了解得更多!

关于艺术和道德:这是一个相当保守的问题,因为,在欧洲,特别是从康德以来,在中国

,是从鲁迅以来,道德和艺术分家已经很久了。我是想阻挡时代前进吗?我的观点是这样

:一个作家,应该既为艺术的平等地位负责,也为自己的立场负责。在中国真有好作家,

他们对艺术和道德都有责任感。但事情照旧:他们仍然没有一种公共的声音!怎么会是这

样?他们生活在社会的边缘上。这是他们的错处?这话很难说。有的时候,他们似乎是被

一个被财货搞晕了头的社会噤住了声音。难怪他们在外国比在中国得到了更多的青睐!有

的时候,他们似乎缺乏意志力,难能为他们的艺术忍受磨难,不能在得不到认可的情况下

继续进行他们的艺术创作。太多的作家抛撇了正业,「下海」去了,捞大钱去了。甚至对

某些大名鼎鼎的人物而言,文学也不过是个玩意儿而已。有些人为政治服务了一二十年,

为党作代言人,然后再去为商业世界服务。这里牵扯了个甚么问题?中国作家有的时候不

知道自己想要的是甚么。我说了这话,就点到了规范问题。在我看来,某些中国作家似乎

不知道规范是个甚么东西。他们的规范似乎和广大的中国普通人的别无二致。在中国,甚

么是好文学,甚么是坏文学?似乎没有人知道这个,那就是为甚么读者背弃了严肃文学而

对流行文学趋之若鹜的原因。设无规范,则无艺术;设无规范,则无道德。

因此,许多作家,其作品在80年代名噪一时,到了90年代却封笔不写了。你可以得到这么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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