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魂作楚天雄——刘少卿将军传》开始连载 -- 双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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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五章 涓流归大海(中)

 

  那是后来北伐胜利,第四军从德州班师南下驻邹县时。

  仗打完了,蒋总司令对过继儿子拔拉算盘珠子时便念叨起除法口诀来——人少好过年嘛!

  第四军南下休整时,蒋介石发出通电,念起“裁军”经。缪培南很想借机把眼前这个过继儿子的地位巩固之且进而过渡为嫡亲儿子,自己也好在蒋公帐下混它个青云直上。加上他认为第四军有第一次北伐的老本可吃有这一次北伐的功勋可恃,谅蒋公那把剪刀也会留几分情面,所以当下便摆出了一副顾全大局十分效忠的恣态,很积极地率先响应,军缩编为师,师缩编为旅,将第四军这个兵员充足的五个师的军,改编成为三旅九团制的一个师,兵员一下就缩减了三分之一。

  蒋总司令大概就是在这时来第四军的——这会儿已是第四师了,可能是来表一表嘉许之意。

  披着黑披风骑着骏马的总司令很威风,来邹县时有点象皇上出巡,老百姓家家都关门闭户不能出门,第四师部队军容整齐门面很是漂亮,站在一群丘八中的小兵拉子刘少卿也在队列里听着总司令那讲得慢吞吞却仍然听不懂的浙江官话,远远瞻仰了一回这位他久已在心里生出不敬之意的最高长官。

  可是师长缪培南却鞍前马后很是殷情,心想这蒋总司令总会把咱当亲生儿子了吧?

  可蒋总司令的亲疏观很是分明,他念叨着除法口诀对过继儿子“三下五去二”一点不留情。

  总司令巡阅完毕,很高兴地嘉许了缪培南一番,乘着缪培南那受宠若惊劲儿还没过去,很亲热地就告诉他现如今军饷筹措不易,缪师长恐怕还得体谅本总司令的困难,把第四师的兵员再精炼精炼,再缩减一个团如何?

  缪培南哑巴吃黄莲有苦道不出,还能说什么呢?

  这还不算完。

  1929年1月,编遣委员会正式成立,缪培南自告奋勇的带头作用还需要继续,蒋公毫不客气地又举起了剪刀,将第四师又裁掉了一个团。而同时期,蒋总司令的嫡亲儿子们却毫发无损,有的还有扩编。

  这下不光是缪培南,连第四师的官长们也急了,丢拉妈嗨这蒋总司令也太不地道了,弟兄们卖命打仗,现在连碗粥都不让咱端稳当。丢拉妈嗨这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过继儿子还有什么当头。一气之下,在蒋公麾下诚惶诚恐小心侍候的缪培南头上也冒了一把反骨,与第四师旅团长们联名通电要“解散第四师”。

  这个蒋总司令当然不答应啦,这过继儿子他还要派别的用场——不是还有造反的桂系么?

  缪培南这下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上不能见容于蒋总司令,下不能为第四师官长们所谅,下了野的张发奎手中扣着第四军的大量公积金不放手一个子儿都取不出来,蒋公裁了你的队伍当然也要减你的饷,军中耗费日益难以为继,底下人背着他悄悄话也多多,动不动就是“当年张总指挥……”如何如何。

  三十六计走为上,缪培南称病辞了职,遗职由朱晖日暂代。

 

  上边儿的这些计较刘少卿这类的小兵们当然是不得其详,也懒得去操这份闲心。

  不打仗了,官兵们很是放松。官长们忙着选媳妇娶亲,士兵们操心着什么时候能回家看看。

  那地方回民很多,部队驻德州时,刘少卿住的那家是个地主,也是个回民,一家都是读书人。他们是第一次见到南方军队,很稀罕也很客气。不过不懂少数民族习俗的军需上士也出一把洋相,他让队伍里的厨师在人家家里给大家炖猪肉吃,弄得人家一家人怒目而视他还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人家。后来还是人家家里厨子悄悄告诉他我们是回民,你们怎么把猪肉带厨房来?这下军需上士才知道出了洋相,陈干谋营长把他一通好训还赶紧去给人家道了歉,这才把事情摆平了。

  在德州时,刘少卿还差点让一家人给选来做了上门女婿。那是家农民,眼睛不太好,只有独养女儿,人家看这小老兵很勤快,忙这忙那还帮他们下地干活,心眼儿一定也错不了,就跟打他商量让他留下来当女婿。

  刘少卿这种小兵,哪能跟官长们比,军纪也不能允许,这事儿当然也就黄了。

  后来到了邹县住下,刘少卿跟着的陈干谋等官长又长了些见识。官长们大都是黄埔生,有些文化水儿,北上打张宗昌时行色匆匆,没顾上观山望景,现在闲下来了,也常带着他出去走走。

  一走刘少卿才知道,这鲁西南是个文化之乡,“孔孟”中的那个“孟”,就是这方水土养出来的“亚圣”,离这里不远的曲阜,就是“至圣”孔子的家乡,刘少卿他们还专门去瞻仰了一番,在“至圣先师”的庙前行了礼。

  这么走走看看,黄埔生们也常常跟他吹吹这孔孟的故事,刘少卿觉得很稀奇也很长见识——在家里念了大半年急功近利的“跃进”书,现在才知道圣人们是何方人氏。

  不过那时鲁西南正闹春荒,老百姓们很苦,圣人也救不了。一天,部队从南方运来大米,刘少卿这个军需上士正在分发,突然两个十五六岁穿得破破烂烂面黄肌瘦的小姑娘挤上来眼巴巴的看着白花花的大米,眼睛直得都要从里面伸出手来。

  妹妹可怜巴巴央求发粮食的军需上士:“大哥,你行行好把我们带走吧?”

  大兵们都哄笑起来。

  刘少卿却笑不出来:“我们是军队,不能带女人。”

  姐姐一边纠正妹妹,说应该叫“老总”,一边继续苦苦哀求。刘少卿看着她们实在可怜,就叫人借了把剪子,剪开口袋中每袋大米中匀出一点来装上麻袋,送到了二位小姑娘的家中。那家里也真叫一个凄惨:小姐妹的父母都饿得在床上起不来,看见“老总”们送来粮食,都哭着挣扎着起来给他们磕头。

  圣贤之乡也有穷人,而且竟然穷得这么厉害,刘少卿很是感慨。

  自然,军需上士还是把这事儿向陈干谋营长和司务长作了报告。

  陈干谋的确是个很有正义感同情心的好人,对刘少卿说你做得对,但不要向别人讲。

  然而营附却不高兴,说刘少卿你这是违反纪律,把公粮偷着送人。

  还是陈干谋把这事儿抹过去了,他说上级不查则罢,要查就扣我的军饷。

  可惜好人不长命,没多久,一场军阀混战,就把这位既善良又干练的黄埔精英给吞食了。

 

 

  缪培南走了不到两个月,张总指挥又回来了,接了缪培南的位子。

  蒋总司令之所以启用这位“铁军”名将,那是他又要把这支队伍派用场了——因为这当口,蒋桂战争爆发了。总司令要让张发奎这个桂系宿敌,去给自己摆平生出反骨来的李宗仁黄绍竑白宗禧,铺平一统江山的道路哩!

  部队向南开,说是去湖北打仗,打谁小兵们也搞不清楚。

  这时候,陈干谋从第十二旅迫击炮营营长改任第三十四团二营营长,刘少卿也被陈干谋的好友、第三十五团一营营长肖绍青要了去,除每月24元薪饷外,还有8块钱津贴——只是经常欠饷。估计这除了官长们的那些九九外,跟缩编后第四师每况愈下的处境也有很大关系。

  部队从九江经鄂城华容一路行军向武汉开进,鄂城华容都离黄冈很近,刘少卿人在军旅身不由已,遥望家乡终不得归,心里十分伤感惆怅,泪水时时往肚子里嚥:出来近两年了,也不知家里日子怎么样,父母的面容也时时出现在他的梦境里。

  还有邓斌、赵聘三,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这时传来消息,说又没仗打了,他们这才知道这要打的主,是李宗仁的桂军。

  这个蒋总司令早有预谋,打从去年他那个自私自利到处得罪人的“编遣会议”惹翻了各路诸候后,他就打主意要动用各种算计来打发这些不驯之辈。他原本打算联桂打冯,可李宗仁这广西猴子敷衍着就是不上他这条船,他只好反过来先对冯玉祥怀柔,暗中筹措着对李宗仁下手。战争爆发前,他已将大量武器弹药偷送给了江西省主席鲁涤平,作好对付桂系部队的准备。而桂系诸公也从早对蒋公心存不满同时又想在桂系和蒋公之间投机的何键那儿得到密报,说中央对桂系用兵箭在弦上,得赶紧准备应变。李宗仁那时尚在南京,其在武汉的部将夏威、胡宗铎、陶均等看看不妙当即决定“先下手为强”,抢在前面对鲁涤平下了手。这下蒋介石正好找到了理由,乃坐镇九江指挥,派刘峙领大军数十万,水陆并进沿长江西上,直逼武汉,同时派出说客游说桂系各路部将倒戈。

  李宗仁闻讯气急败坏赶回武汉,还想着缓和一把平息事态,以召开前线指挥官会议为名将夏胡陶等人的部将扣留,宣布“服从中央,反对胡陶”。夏威等人也放弃武汉,率部向荆州、沙市、宜昌一带退却。

  却不料刘峙奉蒋公的命令一定要赶尽杀绝,一路追了上来。

  夏胡陶一看大势去矣,只好通电下野,部队俱被刘峙部收编。

  没仗打了,第四军部队便在沙市宜昌休整待命,大家也松了一口气。

  然而蒋介石可不是随便就息事宁人的主,他不依不饶,各路大军依然步步紧逼向广西合围。

  第四师那时归在朱培德的第一路军第三军帐下,跟在刘峙屁股后头没打什么仗也拣了不少便宜,收编了许多桂系部队,实力也为之大增,张发奎心里头自然也就不安份起来,暗中跟蒋总司令的老政治对头汪精卫来来往往,勾勾搭搭,为自己谋利出路。

  蒋总司令当然更不是盏省油的灯,早看出这张发奎绝非屈居人下之辈,也在琢磨怎么着把这家伙给圈起来。1929年9月,他一道命令给张发奎,让他率第四师移驻陇海路,命令不仅规定了启程时间,还指定了行军路线,曹万顺的新编第一师也要赶来接防。张发奎是个行家,一眼看出了蹊跷,知道这是个套子,加上这时候汪精卫正筹措依托桂系势力以“护党救国”的名义倒蒋,也鼓动张发奎造反,所以张发奎乃下定决心跟桂系捐弃前嫌握手言和,同时跟蒋总司令反目,“拥护汪主席主持国家大计”。

  9月17日第四师各旅集中枝江后,张发奎等发出反蒋通电,宣布恢复第四军番号,改“青天白日满地红”为“青天白日满地黄”,改“国民革命军”为“护党救国军”。张发奎还接受汪精卫委任,就任“护党救国军第三路总司令”,归李宗仁节制,卯足了劲儿要跟蒋公再作一番计较,讨回一个“公道”。

  然而这个时候的“铁军”官兵们早已没了当年那“打倒列强除军阀”的心劲儿了。精神面貌也大不如前,官兵们厌战之心也悄悄开始萌生,虽然对脱离蒋总司令的管辖大伙儿还是高兴的,但对“革命军”自己打来打去却已全无几个月前打“八不知”督军那种热情了。

  还在驻宜昌的时候,一天夜里大家被几声枪响炒醒,起来还听见有人在说“不要怕不要怕”,整个营房人只好坐着在地上候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才闹明白,原来是昨晚两个兵上茅房,茅房没灯,得端着一盏洋油灯方便,前头一个兵知道这地儿原来是杀人的地方,心里害怕,急急忙忙方便完了急急忙忙就往回跑,第二个来方便的兵看到第一个兵跑,不知怎么回事儿也跟着跑,天黑看不清一跑着就被院里的晾衣杆把帽子给挂掉了,洋油灯也来灭了,吓得他大喊大叫“有鬼”,把一个营房也折腾得大喊大叫,碉楼上的哨兵也给吵吵得心里发毛立马就放枪给自己壮胆。

  这一下就更热闹了,弄得老百姓也惶惶然不知道是哪个军头又打来了。

  对照一下当年那支训练有素的“铁军”,可真算蔚为奇观了。

  气得“好好先生”吴奇伟师长在第二天“总理纪念周”会上狠狠地数落他们:

  “听说你们昨晚闹鬼,怎么不给我抓一个来看看?”

  刘少卿这段时间也不太痛快,在这里中国士兵跟英国水兵赛足球,他上场踢右边锋,英国佬是穿球鞋鞋底还有钉子,中国兵们赤脚丫子套草鞋,那足球场上又没草坪,争抢中他一脚踢在石头上,把右脚二栂指给踢断了,因没有及时医疗,结果成了终生残疾。

  部队从宜沙一带出发,经湘西南下赴广西,12月上旬,在广西梧州附近栗木根与李宗仁、白崇禧、黄绍竑所率桂军部队会合,双方长官自然是“相逢一笑泯恩仇”,彼此唏嘘感慨骂一番老蒋不是东西咱们弟兄上了他的当,然后切入正题:联手以后怎么办?

  大家一致认为,目前不能与蒋公硬碰,上策还是联合图粤,取得依托之地盘,再图发展。

  于是两军联手,进军广东,桂系第八路军除吕焕炎所部留守广西玉林、贵县——南宁一线外,其余部队全部东下。张发奎率第三路军(第四军为主力)为左翼,从四会、清远入花县、从化。开始进展极为顺利,很快就进逼广州。可这时老对手陈济棠的增援上来了,反攻非常猛烈,第四军在从化两龙溪一战中损失惨重,不得不节节后退,撤至平乐、荔浦一带休整。

  这时隆冬已至,给养极为困难,官兵们多衣不蔽体。而屋漏又偏遭连夜雨,留守玉林的吕焕炎部在这要命的关头又率部叛变,在张桂联军的后院放起了一把火,湖南方面何键也蠢蠢欲动想来分一羹。张桂联军又不得不回头救火,这一回头,粤军方面蒋光鼐蔡廷锴又脚跟脚地撵了上来开进广西,北流一役,又把张桂联军打得损兵折将。赫赫“铁军”被人追得那个逃哟,一路下来,人马折损近半,只好把三个师人马合成一个师,把“第四军”还是变成“第四师”。

  最让刘少卿伤心的是,两龙溪之战,陈干谋营长战死了。

  那时这位军需上士正上去送饭,听到噩耗真是悲痛万分,好人怎么这么不长命呀!

  他哭泣着在这位如同兄长一般的老长官遗体前鞠躬,心里为他抱屈不已:那么干练那么善良那么善解人意的黄埔精英,没有死在北伐中,却在“革命军”自我相残中丧生,老天真是不开眼呀。

  那个时候,他和很多官兵一样,对这种军阀混战真是厌烦透了!

  陈干谋一死,也少了一个常常象护犊子一样护着刘少卿的人。他不是广东广西人,不懂广东广西话,在这支两广人为主的队伍里也很受欺负。那时第四军北伐时那种官兵同甘共苦的良好军风早已荡然无存,是个官长都可以欺侮这些外乡小兵。有一次刘少卿上楼,楼上一个叫于立夫的官长正下楼,就因为刘少卿没有听清他讲话,竟然一脚把他踢到楼下。连吴奇伟师长知道了也觉得看不过去,把那家伙训了一通。

  这时候,刘少卿的厌战思乡之情已日盛一日,开始琢磨着怎么开小差回家了。

  开小差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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