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访监记 -- 南京老萝卜

　　朋友老江刚从国内回来，给萝卜捎带了点家乡的东西。那天晚上，到江先生家，谈到了国内的见闻，最有料的，算是探监一事了。

　　老江有一同学，约四十三四岁，早先在淮阴工作，管拜某县大员，算是处级干部吧。后来与某领导有隙，被诬告到省纪委。省纪委查不出来什么，材料被送到中纪委。这个case在中纪委、省纪委来来回回兜了几个圈子，本来江先生的同学也算是一方人物，和省里也有一些关系，以为就过去了，没想到该干部颇有能量，找到中纪委的某位处长，批了“严查、严办”四个字。好了，这下省纪委有事做了，把他的同学双规，最后判了１６年。

　　“你怎么知道老干部是诬告他呢？说不定你的同学贪污了一大笔呢”？我问江。

　　“噢，贪污了一大笔？”老江笑了一下，“我跟你说，他总共在经济上的问题，就是索贿６０００块。这是写在判决书上的，唯一和钱有关的数字。他太戆了，当时３０多岁，血气方刚，看不惯一些当权者的行径，别人不敢做的事，他偏要去做。老虎屁股摸不得，你想，你挡了别人的路，你不是找死嘛，他们不把你往死里整？这不就进去了，一晃都坐四年牢了。”

　　老江是做生意的，为人豪爽仗义，中国美国两头跑，到处都有朋友。不过，他只是做生意而已，虽说擦边球要走一些，政治是绝对不沾的。他只是觉得，他同学这次没有码准，谈论起来只是栽了生意的口气。

　　“要探他的监，其实还不容易呢。”江起了头。“我们几个同学也是找了人的。”江这个年岁的人，好些也是有头有脸的，同去者，一个是监狱所在地的市财政局的财神爷，一个是广东开厂的大老板，最不济的江，好歹也算爱国华侨，统战对象。后来费了好多劲，找到监狱的政委签字，总算同意了。某天下午两点半探视。”

　　“其实我们那天下午１点钟就到了。就坐在外面，等到两点半，没有通知，等到三点半，还没有通知，等到四点半。我们反正没有事，就在那儿聊天。这个案子的背景，就是这个时候知道的。到四点半，突然铃响了，有人通知我们，今天的探视结束了，没有见到的，下次再安排。这下我们不干了，我们这里边好歹有国家干部，手上还有政委的签字，怎么能说结束就结束了呢？这次联系得这么费劲，我们怎么能白等一个下午呢？下次还怎么联系啊？”

　　“后来这个人出去请示了。过了一会儿回来，把我们带进去，我现在才知道，探监要走６、７道门。你就不停地在铁笼子里钻（意思是走廊都用铁笼围着），要像机场那样走安检，还有一道门，所有的随身的东西都要拿出来，手机钥匙什么的。都是走进去，身后的铁门砰地一关，走到下道门时，前面的门再开。整个路上除了脚步声，铁门关闭的砰砰声，前面铁门开启时铰链的吱吱纽纽的声音，就没有其他声音。四周都是铁笼子。我们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这时候一个个心里面直发毛，真是不敢乱说乱动。”

　　“你总算体会到当年江姐在渣滓洞的感觉了。”我笑说。

　　“哈，一个走廊就让我们抖成这样。厉害的还在后面呢，我们不能和江姐比，江姐是这么容易当的吗？”老江大笑。

　　“后来我同学总算出来了。我们算是订了个雅座，就是两边隔个桌子，互相可以握手的，但是他人过不来，边上有人巡逻，他总不能跳桌子吧。当然我们也过不去。中间我们还经过了一个普座，就是两边隔着玻璃墙，犯人和亲友互相能看见，但是说话不行，得面对面打电话。我那同学是悲喜交集，潸然泪下，让人觉得很难受。”

　　“他说，现在比以前好多了。他毕竟是领导干部出身，有能力的，有时候协助管管新犯人。最难受的是双规的时候。不让你睡觉，你前边一个武警，后边一个，两个人看着你。你要上厕所，可以，前面一个面对你向后退，后面一个跟着你向前，把你夹在中间。你到哪儿都这样。也没有哪儿了，也就是桌子，马桶，你还能到哪儿？你实在太困了，趴在桌子上，这时候他们就拿针戳你的手指，让你醒过来。武警反正是换班，两个小时一换。一般人，三天以后就开始恍惚了，很少能挺到５天的。我那个同学算是好样的，挺到第十天，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神经错乱了。”

　　“江姐真不容易。”我莫名其妙冒出来这么一句。我只是觉得，渣滓洞比这个厉害千百倍，老虎凳，辣椒水什么的。江姐的形象油然高大起来。

“江姐？”老江说，“这当然，江姐是女的。不过双规也有比渣滓洞利害的一招。你想，国民党能抓江姐，可是抓不住江姐家里的人，那时候乱。双规是，你还不招，就有人劝你说，你还是招了吧，我告诉你，你老婆也被双规了。像你们这样不吃不喝不睡的，撑不了多久，说不定哪天就被搞死了。你信吧。－－我信，我当然信。我同学恰好有个女儿，十八九岁的年纪。这些人就威胁他：你们死了以后，我们能办得到，你女儿既上不了学，也找不到工作，没人帮得了她。你信不信，－－默不做声，被双规的本来就是党内的官员，当然相信政府是做得到的。‘然后，你们的女儿就只能去做鸡，她想不做都不行。’你想，有哪个当父亲的能听得了这种话？所以，都是乖乖的招供了事。”

　　“共产党还是厉害。”老江说，“幸亏我们不在那个圈子。然后，你不是招了嘛，可以睡觉了，但是，睡觉的时候还是有武警，灯不许灭，睡觉的时候手必须放在被子外，怕你做小动作，等配合把需要的材料都搞完了，双规就结束了。”

　　“这种招供那不全是乱的嘛？”我说。

　　“咳，现在中国可没有江姐啰，谁不知道就这么回事？路线斗争嘛，就看谁后台硬，大腿粗了。有的时候，也会乱咬。比如我们的另一个同学，就被牵了进去。短期双规了一阵子。不过他不是官员，名字不叫双规，也是关起来交待问题。后来发现实在是没什么问题，是乱咬的，放出来了。放出来以前，纪委找他谈话，问：‘你是不是党员？’答：‘是党员。’再问：‘党组织找党员了解情况，做为党员，你觉得应该如何？’诚惶诚恐地答：‘完全应该，我积极配合。’‘好了，党的纪律你是知道的。出去以后不要乱说。’‘好好好，一定一定’，然后赶紧屁滚尿流地跑了。”

　　“那他们平时在监狱干什么呢？”

　　“生产啊，做衣服，监狱有服装厂，玩具，鞋厂这些。以前我做服装，就跟监狱订过货，虽然犯人不要工钱，但是监狱的加工费可是一点都不低啊，都做这些人民公仆的外快了。”

　　老江最后叹息说：“一个人经过这么一折腾，就相当于死过一次。那天我在监狱，就第一道门，那个女警官看起来还和善一些。里面的那些管教，你一看就知道是些人渣，眼神狠得就像。。。。”老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对了，还是江姐，你看过去电影红岩里的那些特务，还有电影上饶集中营里面的那些国民党狱卒，一模一样地狠。”

　　“是啊”，我说，“换了我对那些我随时都能出气的，没有尊严的囚犯，我就是再面的萝卜，过一阵子也会变成一个恶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