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好人王三官(一)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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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好人王三官(四)

      亡国奴

      44年5月,鬼子进了舞阳县。

      一直到6月份,日本人都忙着在平汉铁路南边打仗,没有到乡下来。倒是时不时能见到掉队的国军官兵到村里面讨吃的,这些败兵早已没有了先前的威风,被老百姓又打又骂,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豫中战役期间,随着国民党军一败涂地,豫中和豫西连续发生民众围攻、劫杀国军败兵的事件——史称“河南民变”)

      蔡志兰在大洼村住了好些天,王三官的母亲认她做了干女儿。虽然大家对这个死里逃生的女孩儿很客气,但她还是急着要走,她坚持认为日本人一定会到乡下来、坚决要在鬼子到来之前就离开这里,王家人说了许多挽留的话也没有用。

      蔡志兰的家乡在西南大后方的贵州,而这时候南边还在打仗(豫湘桂会战),想要回家就只有向西北走——经豫西到山西、陕西,再转道四川和贵州——这一路可不容易,即使一切顺利也要走上大半年。

      于是,王家忙着给她准备上路的东西,除了吃的用的,还要做几件衣服。王三官是开染坊的,布料不用愁,可蔡志兰却不会针线活,只好请姐姐帮忙。

      王三官的姐夫死了,姐姐这时正带着孩子在娘家避难。

      五月二号那天,日军轰炸了舞阳县城。飞机来的时候,好多人都跑出去看稀奇,王三官的姐夫说:“荒唐,有什么好看的”,就躺在床上睡大觉。

      天上总共来了两架飞机,个头都不大。有人说:“不怕不怕,这飞机是公的”,意思是小飞机不会丢炸弹。可没想到鬼子的“公飞机”也能下蛋,转了一圈就扔下几个黑乎乎的东西,轰隆隆的爆炸了。

      有颗炸弹落到王三官姐姐的家里,没响,可那个铁疙瘩穿透屋顶直砸下来,正掉在他姐夫的肚皮上……姐夫在世的时候发了笔横财,姐姐怕婆家的人分财产,刚办理完后事就收拾细软跑回娘家来了。

      这会儿,姐姐一边做衣服、一边和蔡志兰闲聊天。

      “妹子,你在军队里,手下管的是女兵呀?还是有男的?”

      “我是医助,不带兵的”,蔡志兰笑了。

      “啊呀,没有兵还算是什么官。你一个姑娘家,大老远的跑出来,图的是个啥呀?”

      “为了民族救亡,为了我们国家”

      “哎哟,又是民族、国家,县长才爱讲这样的话”,姐姐撇了撇嘴:“你姐夫说过,禹县长一讲 民族啊、国家啊,不是骗人钱财就是要人送命”

      “可是,我们的国家正处在危难关头,要靠大家来救亡啊!”蔡志兰认真地争辩着。

      “傻瓜,别信这个。骗人的时候才说‘我们国家’呢,等交完钱送了命,我们还是我们、国家还是国家”,姐姐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怎么能这样想?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起来挽救我们的国家,大家要亡国的呀”

      “瞧你说的,亡国不亡国,不过是换一拨当官的。庄稼还在地里长,老百姓还是老百姓”

      “你……你愿意做亡国奴,我可不愿意!”蔡志兰急得脸通红:“凭你怎么说,我不当亡国奴,凭你怎么样,就是不能当亡国奴!”说着就哭了起来。

      姐姐原本是闲聊,却没想到却把干妹子惹哭了,不禁觉得好笑:“好吧好吧,你不愿当亡国奴,我也不当了。过来试试衣服,穿上新衣裳、赶紧挽救我们的国家去吧!”

      蔡志兰这才破涕为笑。

      两个女人的谈话,王三官一直在旁边听着。

      以经验而言,他比较同意姐姐的观点。因为现实的事例就在面前摆着:平时成天把“民族大业”、“抗日救国”挂在嘴上的舞阳县长禹升联,遇到日本飞机扔炸弹,立刻就跑不见了,临走时还带走了政府的公款,搞得公务员的薪水和死难者的抚恤金都没有办法支付(48年,禹升联曾经再度担任舞阳县长);同样,成天标榜“救国”、动不动就威胁要“处置汉奸”的民团团总关震亚、尚振华,一见到日本人立马就投降了,当上“绥靖一师”的正副师长,自己先做了汉奸。

      蔡志兰的话虽然很诚恳,但政府和军队的所作所为却使她的说法很难具有说服力。她之所以急得哭起来,也是因为实在找不到什么证据能够赢得老百姓的信任,爱国的初衷和现实的后果竟然如此矛盾,连她自己也感到困惑难堪、无法解释。

      但是,她的话仍然对王三官有所触动。

      王三官是个中庸的人,天性不愿伤害任何人。他希望每个人都能恪守本分、每个人都能平安快乐,甚至希望这世界可以永远一成不变,可事实上却难以做到。这半年多的保长生涯使他如履薄冰,而即将面对的现实就更让他惶恐不安——日本人来了,他们会做什么?真的如蔡志兰所说,要当亡国奴了?那么,亡国奴的生活和原先有什么不同、到底有多可怕?这一切,他不知道。他很想知道、却又很怕知道。

      王三官的胆量不大,却也并不比别人胆小,只是在他的人生哲学中,“天命性道”的成分远胜过“舍生取义”。他不愿意去冒险,但蔡志兰刚才提到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仍然给了他极大的震动,虽然他不能象这女孩子一样的背井离乡、奔赴国难,但他知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是一个正派人应该奉行的原则。

      可是,该怎样救国救民呢?是象禹升联县长那样?是象披着黑斗篷的师长那样?是象那几个被罗小扁担杀掉的国军士兵一样?还是象眼前这位哭哭涕涕的女军官一样……这都不是办法啊。

      或者,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也是一种求得平安的选择?

      “管他呢,事事让三分、海阔天空,以前一直是这么做的,今后还是这么办吧”。王三官心想,也许,亡国奴的滋味并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可怕。

      蔡志兰离开大洼村的第二天,日本鬼子来了。

      中午的时候,东面的山坡上出现一大堆人,不象是逃难的群众,但分辨不出是在做什么,这让大家有些摸不着头脑。接着,从南面也来了队伍,前面的骑着马,后面跟着一串步枪和机枪,穿的是米黄色衣服——日本人!

      老百姓惊慌起来。六月份,地里的玉米刚拔节,只有村东的一片“草高粱”(当饲料用的大高粱)可以藏人,于是大洼村的男女老少都拼命往这一小块青纱帐里钻。男人们牵着牲口、女人们拿着行李,蹲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不一会,高粱地外有人嚷:“都出来吧,早看见你们了,还躲什么呢”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动。外面又喊了:“保长出来!王三官先出来!不然就开枪了”

      “这是谁啊?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王三官犹豫着站起来。

      姐姐一手抱着个座钟、一手扯着他的裤腿,不让他出去。可不出去又怎么行?,人家要开枪了。

      地头上站着几个穿绸缎衣服的人,领头的拎着把盒子炮,原来是先前的土匪头子、外号“山连山”的崔巍。他对王三官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王三官跟着他向东面的山坡走。到了这里才看见,坡上站着一群青壮年,都被绳子捆着、拴成一串,日本兵把几个人推到一个大坑旁边,用刺刀一捅、人就栽进去,然后再押一拨人上来……有几个“机灵的”没等鬼子刺刀扎上就往坑里跳,鬼子就向坑里填土,生生把他们活埋了。

      俞二算盘的哥哥“俞大算盘”也和鬼子在一起,看见王三官来了就问:“村子里藏着有支那兵没有?”

      王三官知道他问的是国军,连忙摇头。

      又问:“有枪没有?赶紧交出来”

      枪支倒是有。保丁配备了几杆“土压五”、前些天还抢了两枝汉阳造,因为怕惹祸,都丢到井里去了,王三官答应“马上捞出来,全部上缴”。

      这时候来了个日本官,指着高粱地“咿哩哇啦”一通吼叫,意思是要那里面的人赶紧出来。俞大算盘也催着王三官去喊人,不过还是悄悄交待了一句:“女人藏着,别出来”。

      回到大洼村,村子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鸡毛、猪头和牲畜的毛皮身子随处可见。小鬼子吃鸡只吃腿、撕下鸡腿烤着吃,杀猪只要肉,用铡刀把猪砍死、割下几块肉挑在枪上,别的就不要了。

      王三官家的耕牛也被杀了、牛屁股上的肉被切去了两块。院子里满是破碗烂瓷,粮食、被褥、衣服弄的乱七八糟,墙上还写着几个字:“大日本皇军在此路过,昭和十九年”。

      这帮鬼子,有柴草不用,把各家的纺车、桌椅板凳拿来烧水做饭,吃饱喝足之后就在面缸里、灶台上拉屎撒尿,真是可恶至极。看见老百姓回村,一帮鬼子又兴奋起来,跑到路口比划下流动作,嘴里嚷着:“花姑娘的,塞古塞古”,等发现回来的人不是大老爷们就是老太太,顿时气急败坏:“哭啦,八格牙路”。

      一个大胡子日本兵拿着根硬木秤杆,见人就打。那时候,豫中的男人大都剃着光头,秤杆敲在脑袋上“噼啪噼啪”的响,逗得其他鬼子哈哈大笑。打到罗大扁担头上,秤杆断了,鬼子兵就端着刺刀在他头顶上来回猛挫,老头的头皮刺烂了,鲜血顺着脖子往下流。人们又气又怕,可是谁也不敢反抗。

      王三官的心里一阵阵的痛,他明白:从今以后,要当亡国奴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王三官娶亲了,新娘子姓谢,是保和乡卸甲店人,比他小十岁。

      他依然是十六保的保长,罗小扁担也还是他的副手,只有俞二算盘到县里做事去了,他哥哥“俞大算盘”在日本人开办的“大信公司”里当总办,捎带着把一家人都弄到县城里“做官享福”。

      王三官没有享福的运气。日本人在县城东南的望城岗建造飞机场,同时还加固城墙、维修公路、垒筑碉堡、开挖壕沟,征用大量民夫。保长的任务是召集青壮劳力替鬼子干活,这让王三官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

      农历十月十五,是下元水官“洞阴大帝”的生日。

      水官是主管“解厄”的,往年这时候,人们都要到三官庙来祈求消灾,可今年却办不成了,大洼村的三官庙已经被日本人拆掉,砖头和木料都拿去修了炮楼。“洞阴大帝”连自己的灾祸都不能免,当然也就更帮不上凡人的忙了。

      这天,罗小扁担倒是挺高兴的,一大清早就满世界嚷嚷:“屎壳郎掉进面缸里,又是个白胖小子!”——他老婆的本事大,还真的给他生了个“土豆”。

      王三官打发新媳妇到罗家帮忙,顺便通知罗小扁担今天不用干活,他自己带民夫出工就行了。

      民夫出工一定要有人带队,不然的话,鬼子看见四五个人走在一起就会开枪。

      向据点行进的路上,王三官走在前头,胳膊上戴着写有“保和乡十六保”的袖箍,手里举着膏药小旗——这是白天的道具。晚上回来的时候就得打着灯笼、手敲小锣,一路走一路喊:“平安喽,没事喽……”

      自从修起了炮楼,稀哩糊涂被打死的人太多了。王三官的岳父是个裁缝,每天夹着布包袱、走村窜户的招揽生意,有次经过据点的时候脚步快了点,炮楼顶上的日本人起了疑心、冲着他一阵喊叫,裁缝听不明白,就想从包袱里把“良民证”掏出来,鬼子见他的手往掖下摸,立刻开枪,当场把他给打死了。从那以后,王三官每次出门都要提醒大家:“手直点、头低点,遇见鬼子走慢点”。

      民夫的集合地点在尹集,据点前的哨卡是个要命的关口。

      王三官远远就把手举得高高的,一手挥舞膏药旗、一手拿着香烟,走到跟前鞠个躬,先说:“太君,我们是苦力”,然后递上烟卷,算是“心交心交的”——这是规矩,每次都要给鬼子送点东西,如果不“心交”、他就发脾气打人。

      进了据点就排队,等日本人来派工。

      管工的军曹个子很矮、样子很丑,不象个当兵的。也许正是怕别人蔑视他,他就用更加凶恶、更加残暴的行为来表现自己的勇猛,几个月里,各乡的“苦力”被这个名叫勾口右京的矮鬼子打死了十多个,打伤打残的更是不计其数(抗战胜利后,好多人都想找勾口右京报仇,可惜让他跑掉了)。

      勾口右京指挥民工就象带兵一样。先点验人数,然后喊口令:“列子开”(立正)!——“西塔里母开西塔里”!(向左转)——“马野撕卖”(开步走)……大队人马就出发,一路上还不停地催促:“合牙苦、合牙苦”(快点),稍不留神,大棒子就打过来了。

      按规矩,民夫干活,保长也要跟着监工。可这一天王三官却没去,他要去县城办事。

      关键词(Tags): #王三官#百姓记事#抗战
    • 家园 最近看了一本书。

        名叫《侦察连》,应该算是一本纪实性小说,是一位山东作家写的,号称中国兄弟连。写的是滨海军区一个地方团的侦察班直到35军103师侦察连的故事,写作手法与马甲一样样,怀疑是不是一个人写的?要么是一个师傅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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