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孔乙己---黑律师篇 -- 吴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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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孔乙己---黑律师篇

    [SIZE=3]孔乙己 黑律师篇[/SIZE]

    鲁镇的律师事务所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前台,前台里面接待小姐守着电话,可以随时联系律师。

    各种当事人,原告、被告有了纠纷,每每花五十元钱,请一个律师助理,——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要涨到一百元,——靠柜外站着,热烈的咨询法律;倘肯多花至每小时一千一百元,便可以请一位律师、或者合伙人,解答咨询了,如果出到每小时三千元,那就能请事务所主任出面咨询了,但这些当事人,多是冻迁钉子户,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大公司的老板,才踱进事务所的洽谈室里,请主任和合伙人,慢慢地坐谈。

    我从法政学堂毕业起,便在镇口的咸亨律师事务所当助理,主任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大公司老板,就在外面做实习罢。外面的小客户,虽然容易说话,但离婚、工伤、交通事故、冻迁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申请调查令,再要调查对方的房地产、股票帐户、银行帐户里有没有钱,又亲去几个事务所询价,然后还要求风险代理:在这严重竞争之下,斩客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主任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我还知道事务所逃税的内情,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复印的一种无聊职务了。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复印机边,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主任是一副凶脸孔,当事人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身为黑律师而正儿八经来咨询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双方真实意思表示、特别授权代理,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

    孔乙己一到事务所,所有接待小姐、小弟们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又接到新案子了!”他不回答,对前台说,“咨询几个问题,要一个律师。”便排出九百元钱。

    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被人家告了!” 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去区人民法院,签送达回证。” 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证人出庭做证不能算被告……!……出庭通知书,能算传票么?”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参加诉讼”、什么“参与诉讼”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事务所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夜大学的法律专业,但终于没有考出法律职业资格,又不会做黑律师(法律工作者);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

    幸而写得一笔字,便替人家代写诉状、起草遗嘱,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喜欢风险代理。但委托人执行到钱,便往往连人和执行款,一齐失踪。如是几次,他连帮委托人代垫诉讼费的钱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收当事人交通费不开收据的事。

    但他在我们事务所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要求退费;虽然间或律师们答错问题,使他输了官司,但一审判决后,定然醒悟,乖乖的自认倒霉。

    孔乙己问了几个问题,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学过法律么?” 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

    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法律职业资格也捞不到呢?” 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有独三无独三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事务所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间,我可以附和着笑,主任是决不责备的。而且主任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新人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法律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法律,……我便考你一考。驳回起诉,是用判决还是裁定?”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

    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答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应该懂得。将来做主任的时候,打官司要用。”我暗想我和主任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主任也不做诉讼案件;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地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驳回诉讼请求用判决、驳回起诉用裁定么?”

    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民事裁定适用十一种范围,你知道么?”

    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拈了判决书,想在柜上宣读,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其他公司的小弟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上海法治报看,一人一份。小弟看完法治报,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判决书。

    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判决书罩住,弯腰下去说道,“有隐私,当事人有隐私。”

    直起身又看一看法律文书,自己摇头说,“判得不公!判得不公!严肃执法?司法正义?”于是这一群小弟都在笑声里走散了。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3.15前的两三天,主任正在慢慢的写律师见证书,放下鼠标,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他十九份法律意见书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来打离婚官司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主任说,“哦!”

    “他总仍旧是代理下岗工人打行政官司。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告起城管去了。他家的官司,打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承认是黑律师的服辩,后来是治安拘留,拘了十五天,再罚了五千元。”“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主任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写他的律师见证书。

    3.15过后,春风是一天热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夏;我整天的靠着空调,也须穿上西装短裤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请一个律师。”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

    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上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西装,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公文包,用皮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请一个律师。”

    主任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还欠你十九份法律意见书呢!” 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再说罢。这一回是告城管打人,律师要好。”主任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代理行政官司了!”

    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告城管,怎么会打断腿?” 孔乙己低声说道。“法院会公断的,公断,公……”他的眼色,很象恳求主任,不要再敷衍了事。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主任都笑了。

    我告诉他,行政官司,我们是不代理的。他从破公文包里摸出上访材料,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

    不一会,他见委托律师无望,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主任放下鼠标说,“还欠孔乙己十九份法律意见书呢!”

    到第二年的3.15,又说,“还欠孔乙己十九份法律意见书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作者:吴栋,○○○六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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