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推荐 文摘】追我魂魄 -- 一名新闻记者对一场战争的追索 (作者:云杉) -- OldBadB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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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送花!看后良久无语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这片文章就是这诗句的最佳注解。

    • 家园 【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顶上来

      中华有不朽之儿女,慨属民族之无上光荣。

      关键词(Tags): #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
    • 家园 对乡绅的那段感触良多

      小的时候看<四世同堂>觉得很郁闷。最近再看才明白他的真正价值。很想写篇东西。

      开头那一段是中国人在抗日初期对国家与个人的认知的面面观。有的把抗日看成是政府的事情,有的只担心生意没那个好做,有的觉得这是自己出人头地的时机,唱戏的还唱戏,买日本货的仍然买日本货。

      没有见过魔鬼的中国人见惯了朝代的更替,军阀的你来我往,但对於真正的魔鬼来说中国人并不是人,控制着这样的人口不如象蒙古人以前想过那样杀光然后把土地留给自己的移民,那一次没被灭掉是因为中国人代表先进生产力,对统治者来说留着比杀掉有用。

      抗日不能说对中国人不是一场洗礼。对韩国人也是。

      可惜,60年后又剩多少?韩国人在金融危机时能人人出力,大陆人SARS只能说各自为政,台湾人则干脆身为医务人员的都当逃兵,这劣等的遗传还是可以带走的。

    • 家园 中华儿女多豪情,敢洒热血铸神兵。而今追思当年事,心涛澎湃意难平。
    • 家园 谢谢老萨三顶这篇文章了.

      谢谢老萨了. 大家反应不太热烈的一个原因可能是原文由于篇幅的限制被分为两部分. 第一部分的铺垫内容不少, 在现代和过去两个时空不断地切换, 节奏慢了点. 加上文章有些长, 所以,点击第二部分接着看的人比第一部分少的多, 而故事的高潮集中在第4和第5节.

      这文章是近年来看过的, 少数能让Bug感动的文章之一. 看完文章不禁心潮澎湃, 为文章中荡气回肠的英雄气节, 为先烈们的牺牲精神.

      对八路军的这次战斗, 我知道的不多. 只知道左权县的命名是为了纪念抗战中牺牲的这位八路军最高级别将领. 而其他无数为民族慷慨赴难的先烈们则被课本或文献中的一些冷冰冰的数字代表了. 要感谢这篇文章, 感谢作者把我带到过去, 重现那悲壮的一幕. 没有必要考证是否真有人悲壮地喊了"有枪的留下,没枪的跳崖!", 血肉峡谷中的每一个中国军人, 每一个中国百姓, 是用鲜血和生命来捍卫中华民族的独立和尊严.

      应该永远铭记这些为民族牺牲的人, 他们是中华的脊梁!

    • 家园 在华岳首读此文

      一气看完,确是荡气回肠扬我中华之魂魄。

    • 家园 第三次顶一下

      我以为,即便那两公里长的血肉峡谷中一个普通军人或百姓,也胜过内战中斩军百万的上将军。

      我在看的时候,选取了一些震动我的内容放在这里,也算是描述一下那种心情。

      “ 夜九时,敌暂退,婿勉力带伤行,潜入敌围,寻到遗体,无血无伤,服装整齐,眉头微锁,侧卧若熟睡,然已胸口不温矣。其时婿不知悲伤,不觉创痛,跌坐呆凝,与君珏双手相握,不知所往,但觉君珏亦正握我手,渐握渐紧,终不可脱!山后枪声再起,始被惊觉,时正午夜,皓月明天,以手掘土,暂行掩埋。

      吾岳有不朽之女儿,婿获贞烈之妻,慨属民族之无上光荣! ”

      “ 黑村长他们是在半山上发现秋生的,离藏粮的山风口已经不远了。秋生死了,枪弹是从眉心间射入的。 秋生的手指还在枪机上,神枪手秋生是和那个人同时开枪的。秋生的枪管还有余温,秋生死未暝目。 ”

      “ 女孩抓住了旁边一个姑娘的腰带,她们回过头来,向八路军的阵地望了一眼。

      阵地和我们的生命同在,小姑娘。

      两分钟后,战斗开始。 ”

      这已经无所谓是谁的战斗,是中国的骄傲。

        • 家园 观点有不同大家可以各抒己见

          但是您这个贴子我不得不删除了。

          不是因为双方观点的不同,而是因为有些内容可能导致西西河在国内被封,目前对于网站内容的审查,通常认为网站应对其承担责任。西西河作为一个网站,无法承担“祸国殃民复辟国民党路线的改革”这样的说法,请您注意用词。

      • 家园 aa

        cannot agree more.

      • 家园 萨兄一再推荐,我等岂能无睹,第一次是在文学城看的,连着读了两遍

        一晚上啥事没干,通过这篇讴歌“我以我血救中国”的英雄儿女的报告文学,对壮丽的山河,对苦难的旧中国,对屡挫弥坚的民族气节又多了一层感悟,华夏人文的血脉象不尽的黄河水从逶迤的太行山流过,永无竭止!

        我从南京来,余无多言。。。

        谢谢萨苏身在他乡,再三推荐这类题材的贴子,以我之秃笔,也顶一下。

    • 家园 再顶一次

      这是我近年来看到的最好的文章之一。感谢Old转来,使昔日能够重来。想想这几千儿女和我们其实是多么的接近。让我想起了迦太基城破的那一刻,那个爱好商业的民族的最后一幕。应该感谢这些为国家牺牲的人,使中国没有变成第二个迦太基,或者第二个拜占庭,或者第二个叙拉古。。。

    • 家园 好文章

      这样的文章应该顶上来。

    • 家园 【推荐 文摘】追我魂魄 (作者:云杉)(2)

      绣袜在民间艺术中,含义是最丰富的,它已经超脱了服饰的概念,表述的是情爱。在这种表述中,婉约与奔放并存。

      一双满帮绣花的袜子,是神来之笔。图案和针法都有讲究,极工极细。据说,有绣上成出戏文的,如罗成叫关、西厢记等,我没见过实物,不敢妄评,这应该属于大师级的绣工了,但是一般的女性,都会做的美伦美奂,图案一般寓意喜庆、吉祥,也有直接表述情爱和鱼水之欢的,这样的图案包括喜鹊、蝴蝶、双鱼、鸳鸯、并蒂莲花等,我曾见过绣着一对上下翻飞的蝴蝶,长须互相缠绕,文思奇巧。还有一双袜子的底和面都绣满双喜字,笔画互相连接,每一划都非常清晰,这叫喜字不到头花样,袜子的中心留出空白,绣出一个白胖婴儿,这是新娘送给新郎的礼物,此时新娘肯定情思飘渺。

      相形之下,女性自己穿的罗袜就朴素得多,基本以针脚的繁复和细密取胜,如梭子花、对子花、罗纹等,而且,越是不大被人看到的地方,花样越是细密精致,这种隐秘的美丽是留给自己的。

      在根据地一带流行的军鞋、军袜等,属结实、耐用型,但是在布袜中,仍然能看到非常精致的花纹,也有用绣字代替图案,在字样周围缠绕细密花样。这里有根据地妇女对子弟兵关切、爱慕等等微妙含意,一般来说,越是细密的手工越带有更多的女性信息和情思。

      铜寿:《谈鞋论袜》

      李营长收到的并不是一双绣工精妙的袜子,他一直没明白,为什么名镇四方的巧手花梨,是和他一样的粗针大线的缝纫水平。

      通讯员王俊有点儿奇怪,一向简捷利落的李营长,在村口的时候有点儿磨磨蹭蹭的,他说:首长,太阳快露头了,再不走容易碰上敌人了。李营长说:等等,等等。

      终于,李营长上了马,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这时候,村中的土路上,滚出一个小的黑影,拼命向他们飞奔过来,王俊定睛一看,是村长家的兔唇。

      兔唇喘吁吁的从胸口里掏出个白绵纸包,递给李营长,“花梨给你的,”李营长就握在手里了。马儿得得地转着圈子,李营长好象还在等着什么,兔唇又说:花梨不来了,她磨不开。

      李营长说:回去吧,豁儿,天冷。

      兔唇说:李叔,还回来吗?

      李营长说:回来,回来看你们。

      兔唇说:我等着。

      李营长松开了缰绳,马就箭一般向前冲去。

      李营长走的时候是2月,接着春天来了,这是抗日战争最艰苦的第五个年头。

      铜家峡天天能听到枪炮声,黑村长听见就说:豁儿,你李叔他们还在呢!

      说完了,黑村长就蹲在地上抽烟,他心里装着一件大事。

      铜家峡的后山里藏着20万斤公粮,这是给八路军的。区长拉着黑村长的手说,听着,老郝,你给我放好了。黑村长说:命在,粮在,命不在,粮还在。

      新编营也走了,满山里跟日本人转悠呢,村里只留下十几个民兵,黑村长心里空落落的。他能商议的就剩下民兵队长秋生。秋生是个二十二岁的漂亮小伙子,练就百发百中的枪法,区里还奖过他一支钢枪,上面有“太行神枪”四个红漆字。

      “郝伯,有我呢,”秋生说,他正是心高志大的年龄。

      黑村长又开始抽小烟袋锅了,他在想:八路军什么时候回来呢?

      八路军回来了,那是五月的一个春夜。不是李营长他们,是十几个人的一个班,带队的是个司务长,叫老魏,成天乐哈哈的,爱唱歌。

      铜家峡又泛出活气儿来了。从早上起,瑞大娘的石头墙院里,就没断了人来人往,送鸡蛋的、送枣子核桃的,大人孩子,闺女媳妇,挤了满满一墙院。黑村长笑得脸上都是坑儿窝儿,连连说:

      “让老魏他们歇歇吧,安生吃个饭,缺了什么,有我呢。”黑村长的本家大娘,刚烙了饼送来,觉得黑村长有那么点爱显摆自己,显摆自己跟八路军更近乎的意思,就揭挑说:缺什么?缺口大锅让你挑了!众人便哄哄的笑了,老魏有些好奇,问什么意思,旁边的人就绘声绘色将黑村长挑锅的事说了一遍。

      黑村长脸上有些下不来,心想人家老魏初来乍到的,会怎么想铜家峡呢?老魏身后几个年轻战士,都笑得靠在墙上,“嗨儿,嗨儿”的叫。老魏却神色不动,他对黑村长说:这年头,粮食可是个金贵事儿。

      黑村长知道老魏误会了,红着脸说:再金贵能越过抗日的事去?今天铜家峡就是石头里榨油,也能供八路军的的粮!

      黑村长说得斩钉截铁,老魏拍拍黑村长的肩,说我信。

      瑞大娘最心疼的是那个小不点儿的战士,好象十五六的样子,他和老魏嚓嚓的扫院,穿一件肥肥的军装,头都不抬。瑞大娘端着水过来说喝水吧,孩子。小战士说我不喝。瑞大娘举起袖子,想给小战士擦擦额头上的汗,小战士呼的后退了一步,抬起了眼,那黑黑的瞳人好象小针似的闪了一下。老魏正唱着“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就停住了,说大娘,小邓子就是这么个性子,见了女人就害臊。瑞大娘想,我是女人吗,这孩子,真是的!

      第二天早上,黑村长兴冲冲的朝瑞大娘家走去,他想和老魏摆谈摆谈敌人扫荡的事儿,看见瑞大娘正在井台上挑水。他刚想问上几句,瑞大娘却长吁短叹起来,说昨黑夜我一宿没睡塌实,我还是没进步成呀,我怎么会觉得八路军撞客呢?

      “撞客?”黑村长有点疑惑,刚迈的脚又停下了。

      瑞大娘晚上煮了十几个鸡蛋,想给老魏他们送去,那天月亮很亮,是阴历十五的日子。老魏他们住的西屋里没人,她刚要转身,突然看到后墙跟下十几个人正撅成一排,月亮地里白花花的一片,老魏他们在上茅房呢。

      “二呀么二月天!”老魏觉察到有人,扯开嗓子便唱。

      “不当话话的!”瑞大娘吃了一惊,转身就走,心里有些气恼,觉得被撞客了。瑞大娘回屋后便想起撞客后种种恶运:鸡不下蛋,猪瘟,发痧,等等。她又想老魏他们没有什么错处,谁说过上茅房不能唱曲子,不能十几个人一起上呢?但瑞大娘仍觉得被撞客着了。

      黑村长听完后笑了一声,突然觉得笑不出来了,他一时想不起这种不安的感觉从何而来,仿佛有一条阴冷的长虫滑过他的脚背。他抬眼看瑞大娘,瑞大娘看见他的眼神就怔住了。

      “现在……人呢?”

      “天刚亮就和秋生上山了,好象是上南山了。”

      南山,藏着20万斤公粮的南山呵!

      黑村长的头一下子变得老大,他铁青着脸问:有多大时辰了?

      “有两顿饭的工夫了。”

      黑村长大喝一声:敲钟!集合民兵!

      春天的山风很劲,郝玉生的夹袄却一下被汗浸透了。他很明白,轻信的秋生带着老魏他们已经进山了,他无法追上他们了。

      黑村长的两只手一个劲的哆嗦,小烟袋锅儿怎么也点不上,黑村长还不能断定老魏是什么人,但是凭着撺掇秋生一声不吭,直奔南山的这股阴劲儿,黑村长越来越断定自己的怀疑没错了。

      谁也没看到兔唇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黑村长身边的。她对黑村长说:舅,点山火!黑村长正带着民兵出村,头也不抬的说:回去!兔唇又说:舅,点撵狼的山火!

      “什么季节,撵狼?”黑村长突然楞住了,心里豁朗朗好象闪过了一道亮光,好女子,说得对!铜家峡的猎户在每年秋冬之季会上山撵狼,这时候就要在山上点上一堆烟火,防止不知情的村民进山,被跑出的狼所伤,或者掉进捕狼的套中。这烟火的意思就是警示牌:不要进山。

      老魏不懂山火的意思,可是秋生懂。

      黑村长激动得微微颤抖,他说:豁儿,从北面上山,点烟火,三堆烟火!

      三堆烟火,秋生会想到发生了大事。

      黑村长他们是在半山上发现秋生的,离藏粮的山风口已经不远了。秋生死了,枪弹是从眉心间射入的。 秋生的手指还在枪机上,神枪手秋生是和那个人同时开枪的。秋生的枪管还有余温,秋生死未暝目。

      狗日的,猎户郝玉生咬着牙说,好准的枪法。

      穆易对铜寿开玩笑的说:宫本雄一暴露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是两种文明的冲突。铜寿翻翻眼睛看看穆易未置可否。

      穆易说:一个法国人曾经很入微的描写过明治时代的日本,日本人确乎有一种异于其他民族的特性。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给铜寿。

      在长崎,一天当中最有喜剧时刻的,是下午5、6点钟的时候。这时,人们都光着身子,无论孩子、年轻人、老人或妇人,都坐在一只瓮里洗澡。这件事在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进行,无遮无掩,在花院,在铺子,甚至就在门口,为的是街这边的人可以和街那边的人聊天。人们在这种情况下接待客人,会毫不犹豫的从澡盆里出来,手上拿着一成不变的蓝色小浴巾,招呼那位上门的客人坐下,彼此间恢谐的谈话。

      不过,这对日本女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如果她们脱掉长袍,卸掉带花结的宽腰带,就只是一个黄皮肤的小生物,有着畸形的腿和梨型的瘦乳房,人工的小魅力随着服装一起消失了。

      皮埃尔&#8226;洛迪《菊子夫人》

      铜寿把书扔在桌上,不以为然的说:我最不喜欢搞新闻的人那种腔调了,什么都调侃,有什么可调侃的?穆易说我不是调侃,真的。

      宫本雄一不仅是个训练有素的军人,他的狡悍也远在其他的日本军官之上,他和他的队员都是在日本军队中千中选一,百中选一的精选出来的,他们经过了长期的准备,他们没有忽略每一个细节,可是他们的文化习俗出卖了自己,在一个不识字的中国农民面前,这些努力象破碎的纸鸢一样四处飞散。

      这几乎是宿命一样的失败。

      用一种文化去征服另一种,文化的失败。

      这次铜寿笑了,说你不会是想起美国了吧。

      穆易接着又说:宫本雄一的队伍叫杀人挺进队,这是一字不易从日文翻译过来的,这是一支特殊的、异常凶悍的部队,专门用来对付八路军的,是冈村宁次的得意之作。

      穆易的起居室里里堆满书报,从敞开的窗户里可以看到喧闹的农贸市场,空气中飘动着炸糕的香 气。我们的话题显得很久远,但我能够清晰的想象出老魏,他就象电影中八路军的司务长的模样,有点老相,善意又快乐,他应该是矮壮的,但是非常精悍,这种精悍是深藏在肥大、破旧的八路军军装里的,他盘腿坐在瑞大娘的土炕上,粗大的手指拈着一根细针,缝补磨破的鞋子,唱着刚学的小曲儿:九曲十八坡儿,坡坡都种果果儿……

      日本人血洗铜家峡的时候,老魏,或者说宫本雄一也来了。他穿着整齐的呢制的日本军服,站在稍远一点的高坡上,神态冷漠而悠远。

      铜家峡的村民们是在最后一刻认出他的。那时侯日本人的机枪已经吐出火舌,河滩上的老弱妇孺象大火燎过的树叶般蜷曲着散落,哭声和惊呼之声不绝,这时老魏转过目光了,他的眼睛和垂死的铜家峡人相对。

      “老魏!……”

      老魏的目光宁静,他微微含笑。

      铜寿突然对穆易说,我想见见陈辉。

      在我的印象里,陈辉象是我们单位的一处陈年古迹。我从来没见过他,我只是在翻阅那些尘封以久的新闻文集时,时不时的看到陈辉的名字跳出来,他好象是一位很不错的战地记者。

      穆易说可以试试看,陈辉两年前得了脑血栓,有点半身不遂。

      陈辉的家里一直没人接电话,后来终于接通了,接电话的是一位女性,声音高亢激烈,穆易吃了一惊,终于听明白了,陈辉一直住在医院里。现在轮到穆易着急了,他又给老干部局打电话,对方说陈辉的病情没什么变化,现在的问题是他的儿媳从美国回来了,要卖掉陈辉的房子,理由是房子对陈辉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了,老干部局不同意,双方正在扯皮,云云。

      晚饭的时候,陈辉自己来电话了。穆易正在厨房里做泰国式的酸汤,他打过老干部局的电话后两手就有点哆嗦,在厨房里弄得一塌糊涂,听到陈辉的电话,穆易就举着两只沾满面粉的白手,从厨房里冲出来。

      “陈辉,陈辉,是我呀,”穆易哆哆嗦嗦的说,“你听见我说话吗?”

      “听见了,我听得见,”对方安慰他说,“你着什么急呀?”

      穆易镇静了一下,简练的把我写这篇文章事说了一遍,最后说太行老区来了位同志,是铜家峡人,就是当年陈辉报道过日寇屠村的铜家峡。

      “铜家峡?”陈辉突然激动了,“我是随着区工作队最先冲进去的,太惨了,真的太惨了,还有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解放后我写了好几封信去问,结果是石沉大海。”

      什么孩子?穆易不解的问,然后举着话筒对铜寿说,陈辉要和你说话,他想问个孩子的事儿,你知道不知道?

      铜寿不动。

      “铜寿!”我也叫了起来。

      我走过去,铜寿端坐,形态凝止。

      他早已泪流满面。

      晋中一所中学的后院里,一棵老榆树下埋着三封信。这些信是一个叫陈辉叔叔的人写的,他写给一个不知姓名的孩子,只有一封信是拆过的,是县里来的人带来的,陈辉叔叔说一直挂念着他,问他愿意不愿意到北京去看看?如果愿意,他来接他。

      其余的两封信都没拆开过,它们一直静静的睡在树下。

      日本防卫厅在80年代出版的《华北治安史》中,详尽记录了日军围剿八路军总部的作战行动,并且提及了那个神秘诡异的杀人挺进队。

      晋冀豫边区肃正作战(C号作战)

      (5月15日―7月20日)

      敌情:共军第18集团军总部(八路军―作者注)及129师仍盘踞于晋冀豫边区的山岳地带(太行军区)及沁河中游的河畔地带(太岳军区),屡次巧妙避开日军讨伐的锋芒,企图扩大其势力。

      第一军于5月8日下达了第一期作战命令。

      ……

      独立混成第三、第四旅团及协同作战的第一、第八旅团,对涉县北面的共军根据地,从东面、北面构成了封锁线,第36师团进其西面和南面,从而完成了对共军的包围圈。

      24日晨,各兵团同时开始进攻,在各地于大大小小敌人发生战斗,追击包围圈内的敌人。光冈明中佐指挥的第29独立飞行队,进行地面攻击和搜索敌人,第一军战斗司令部从太原进驻潞安,军参谋乘作战飞机进行现场指导,26日第三旅团正面的敌人继续进行顽强抵抗,而36师团正面的敌人,已经击溃四散逃跑。

      《华北治安史》中是这样介绍杀人挺进队的:

      根据第一军的要求,第36师团的两个步兵联队分别编成“特别挺进杀人队”(步兵第223联队以益子重雄为队长,第224联队以大川桃吉为队长,由特别选拔的、改穿便衣的约100名士兵组成。)

      挺进队接受的任务是:深入敌后捕捉敌首脑,(朱德、彭德怀、金永德、左权及刘伯承等)如不得手也应搅乱敌指挥中枢,报告敌主力方向及所隐藏之军需品。

      从《华北治安史》中,我们可以想见这场战争的惨烈。在这被名以“C号作战计划”中,冈村宁次调集了最精锐的部队和空中支援,组织了从暗杀到围剿的周密计划,企图一举歼灭八路军首脑机关和有生力量。

      冈村宁次的突袭差点儿成功,日本人追杀着八路军数千人的后勤机关、学校、医院、也包括培蕊所在的鲁艺剧团。但是,如《华北治安史》中所承认,日本军队也遇到了顽强的抵抗,这是保护总部突围的作战部队。

      这支八路军作战部队的人数很少,所有资料表明,可能不足300人。

      300人和2万人。我一直想不出这场仗怎么打。实际情况是,从双方交火到日军攻上山岭,战斗的时间持续了十几个小时,一直到26日凌晨,仍然有零星的枪声和手雷弹爆炸的响声。

      日军攻入阵地的时候,阵地上已经阒无一人。谁也不知道300名八路军战士,是全部阵亡了呢,还是杀出了重围?

      王俊被炮弹的汽浪卷下了山谷,后来被搜救民兵发现。王俊一直在寻找原先那个部队的战友,他信不疑他们会安全转移,他会在有生之年一直,寻找下去。

      李营长和他的部队并不知道发生了大事。当时这个营正在外线转战,偶然路经南艾铺的北面。哨兵报告:前面山上有部队转移,好象是我们的后勤机关。未几,一马飞驰而至。马上的人厉声问: “是哪个团?”

      李营长认出,是总部的一位副参谋长。他跑步上前:“769团,3营。”

      副参谋长脸色铁青:“有重要任务。”

      李营长站在南艾铺的山岭上,崇山峻岭一览无余。现在他才真正理解他的任务什么。在崎岖的山道上,正滞重的流动着辎重、驮队和人群,有医院的伤病员的担架队,有报社、银行和学校的同志,有头发已经斑白了的人也有妇女。李营长还没见过这么多戴眼镜的人,他甚至心里微笑了一下,在他年轻的人生里,把眼镜看做古怪的、有趣和不可思义的东西。

      人们不断的向前走去,他们看见李营长和正在挖掩体的战士们,就会向他们笑笑,然后继续走。

      一个清瘦的、有着大黑眼睛的少年在李营长面前站住了,拍了拍李营长的肩。

      “我从马来亚回来,一万多公里,走了一个月,想打仗,打日本鬼子。”

      他奋力的拉着驮着机器的骡子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替我打。”

      人们平静的、沉默的走着,甚至有一种泰然,他们把生命交付给了李营长等人,也交付给了战场,毫无怨尤,又视死如归。

      时值正午。李营长听到鸟的叫声,他抬头望望天空,空中不时有鸟群飞过。

      鸟的叫声凄厉。

      这是一场恶战。李营长感觉到,敌人的规模和数量已经远远超出他的估计,这次战斗的惨烈也会超过以往任何一次。

      半小时后,哨兵紧急报告:敌人已经出现在南艾铺的东面。接着,其他哨位报告:南面和北面均发现敌情。

      李营长心急如焚,一次次向总部报告,请求总部首长立即转移。王俊说,性格倔强的彭老总一直不走,他要所有的总部机关撤离后再离开。总部副参谋长左权下令牵来了战马,他和几个警卫人员把彭老总架了上去。这时候,敌人的飞机已经在南艾铺上空盘旋,左权指挥着大队人马向后山撤退,他走过李营长的时候,停了下来。

      左权沉默了一会儿,说:明白你的任务吗?

      李营长说:明白。

      左权问:哪一年入伍?

      李营长说:三零年。

      左权说:谢谢。

      当日,左权在十字岭殉难。敌机俯冲扫射时,左权正在疏散撤退的人群,一颗炮弹在他脚前爆炸。

      左权,毕业于莫斯科中山大学,时年37岁。

      5月25日,日军两万精锐部队从四面八方对南艾铺、窑门口一带形成了“铁壁合围”之势,南艾铺一线,扼守着总部机关冲出包围圈的唯一通道。

      阵地上尘砂蔽日,硝烟弥漫。

      王俊在培蕊的大照片前注视了好一会儿,然后肯定的说:“我认得她。”接着他又说:“她会唱《清水河》。”

      我觉得心扑的跳了一下,感到一阵兴奋,我终于找到谜底了,一切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

      在这之前,我曾无数次想象过培蕊的生活,她一直在你的墙上凝望着你,带着她永不褪色的青春和美丽,你无法不浮想连翩,她应该有一段难忘的感情经历,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他们既然舍生忘死,人生也应该回馈丰厚。

      “不对,”王俊断然说,“李营长其实并不认识她,他只听过她唱的歌,也只是一首歌。”

      “清水河?”

      “对。”

      我有点迷惑的望着王俊,笑了。我觉得王俊近乎激烈的态度,带着老军人的迂气,“那没什么不好么,你又何必?”

      “我说的是真的,”王俊解释说,一边在字斟句酌,想确切的表达自己的意思,“我是刚刚知道她的名字,李营长也是。她原来叫培蕊。”

      王俊的说话方式很特别,似乎李营长和他在一起谛听我的答案,并且若有所思的说,原来她叫培蕊。

      晚上,我一遍遍的听《清水河》的录音带。这首歌唱的是雨中的小茅屋和亲娘,很柔和,但我听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我感到奇怪的是,歌中并没有提到什么河,为什么这首歌叫《清水河》呢?

      我给铜寿打了电话,向这位民歌专家请教我的疑问。铜寿先夸奖了我,说我研究民歌很上路,民歌就是这种研究法。我不好承认我不想研究民歌,我只是想研究李营长。培蕊还有一张照片留下来。对于李营长来说,他的一切空灵飘渺,“只留下一首歌了。”

      铜寿沉吟了一会儿说,从歌词看,这首歌是怀念母亲和家乡的,用清水河来比喻母亲,也很贴切。不过我倾向第二种可能,怎么说呢,叫寄喻性吧。

      什么是寄喻性?我问。

      “他的家乡可能是山区,没有水,或者土地贫瘠,人们向往河畔肥腴的土地,清水河成了幸福生活的象征,那么,风雨中的家,永远存在的母亲,长久守望的姑娘,就是人生中的清水河。”

      不知为什么,我叹了一口气。

      日本兵已经满山遍野的出现了,钢盔在阳光闪闪发亮,象一片嗜血的硬壳甲虫,他们密集而沉默,人数之庞大,超出了李营长的预计。

      李营长向后撤的队伍看了一眼。山道狭窄,人流分成了几条巨龙,正艰难的向高山爬去。在这一刹那,李营长看见了一个背着红色小鼓的身影。

      李营长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刻一眼认出她,也就是这一刻他突然明白,无论他死了还是活着,那个女孩会一直深藏在他心里。

      女孩抓住了旁边一个姑娘的腰带,她们回过头来,向八路军的阵地望了一眼。

      阵地和我们的生命同在,小姑娘。

      两分钟后,战斗开始。

      36师团作为冈村宁次的骄兵悍将名不虚传。他们在猛烈的火力前并不退缩,他们在山炮和飞机的掩护下继续猛攻。

      机枪的扫射声和炮弹的爆炸声在山谷间回荡,阵地上的硝烟遮天蔽日,互相看不见人。

      日军的6架飞机轮番轰炸,火炮在阵地上犁出了一尺多深的浮土,阵地后的一片核桃林被整整削去了半截,象人体的残肢般露出了惨白的树干。

      阵地上的火力仍旧顽强而猛烈。

      八路军769团是红军主力团改编,英勇善战。这一次又显示了英雄本色。

      王俊现在还能说出一长串名字,他们象李营长一样一直存在在王俊的生活里,继续分享王俊的快乐和悲伤。他总是说柱子这个人很奇怪,他是讨厌老蔫呢还是真心的佩服老蔫呢,他为什么选择了和老蔫一模一样的死法呢?

      柱子是独生子,参军的时候16岁。与众不同的是,柱子的后脖颈上,独独留了一小绺头发,四周都剃的光溜趣青的。柱子作战很勇敢,他入党的时候老蔫代表组织和他谈话,指出柱子同志必须剃掉那绺毛……据说柱子又跳又叫的不干,说这是我娘给留的,仗打完了我还这样去见她老人家。党小组长兼介绍人老蔫一听就生了气,拍了桌子说柱子你这是什么觉悟,党和人民要继续考验你……

      从此柱子就和老蔫结了仇,主要形式是柱子专门揭挑老蔫,而且只在老蔫的痛处下口。

      老蔫最大的乐趣是讲故事,尤其是在战斗间歇的时候。老蔫的故事内容只有一个,就是老蔫的媳妇如何死缠烂打的爱上了老蔫,老蔫因此备受困惑的事,但是情节每次都有所不同。

      老蔫入伍前刚娶了媳妇,媳妇是个百里挑一的漂亮姑娘。可是老蔫自己长得却不大好看,有点驼背,大高个儿,眯缝眼儿。老蔫说他媳妇一见他就要嫁给他,要死要活谁也拦不住。老蔫可怜她才娶了她,娶过门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她要是三天看不见老蔫肯定要上房揭瓦。老蔫的表情好象殉难在爱情的烈火之中,摊开手说你看你看,娶老婆真是个麻烦事儿。

      这时候同村的柱子就会笑上一声,说老蔫同志娶媳妇的真实原因是他从小是个谗嘴,他最喜欢吃瓜,大瓜小瓜西瓜香瓜,他没有瓜吃就站在瓜把式的地里发楞,一年又一年就引起了瓜把式女儿的误会,将错就错的嫁给了他。

      王俊说李营长过去不参加这样的谈话,自从收到兔唇转交的布袜子之后,有时候也走过来听一听 ,然后深沉的一笑。这时候老蔫就趁机抽好多李营长的烟叶子,告柱子一状:营长,柱子这小子特孬,我想换个弹药手。

      战斗开始后老蔫就负了重伤。八路军阵地上的散兵线很长,战士之间的间隔也很长,这样是防止伤亡过重。李营长已经估计到这次战斗特别残酷。

      敌人的山炮几乎把山头削平,可是八路军的伤亡并不大,火力仍旧猛烈。日军开始用飞机低飞扫射。

      王俊说老蔫突然在弹雨纷飞中跳出了战壕,他抱着机枪和飞机对射,飞机两处中弹,掉头逃窜。

      壮哉,老蔫!

      老蔫的两条腿全断了,血流如注。柱子到处找不见卫生员,后来看见卫生包挂在一棵断树上,柱子才明白卫生员已经牺牲了。

      柱子哭着给老蔫包扎,说老蔫你挺住呵,你媳妇等你呢。老蔫笑了笑说,你小子这次说对了,没有我,她能把房顶揭喽!

      王俊说,八路军把人的勇气发挥到了极致。这是王俊的原话,我一字不易。

      那是两翼敌军出现的时候。36师团屡攻八路军的防线不下,其它两部敌人翻过山岭,满山追杀正在撤退的八路军总部机关。

      日军在手无存铁的人群面前,真正感到了杀戮的狂喜和欢乐,他们不再象硬甲虫那样一声不出,而发出一种非人非兽的可怕嗥叫,这种嗥叫象浪潮般卷过了山冈和山坡。

      八路军战士想用火力封锁住突然出现的敌人,但是日军象潮水般的涌出,并且从两翼攻上了阵地。

      白刃战就此开始。谁也没看到老蔫什么时候爬出了阵地,他全身捆满了手榴弹,手里举着一颗冒烟的手榴弹滚了出去,老蔫变成了一串爆炸的火光冲向了敌群。王俊不能断定柱子看见了这一切,但是陷入重围的柱子被刺刀刺中时竟然微微一笑,拉响了系在腰间的手榴弹。

      八路军战士用的是让日军心胆俱碎的打法,日军再一次溃退。

      暮色苍茫,血战后的阵地突然之间沉寂了,这是激战间的寂静,寂静中就带着妖异。

      王俊突然看见,李营长直立在阵地之上。

      王俊向李营长飞奔过去:危险,营长!

      李营长站立不动。他说:王俊,你帮我看看,我们的人全冲出去了没有?他停了停,又说,我的眼睛模糊,我怎么看不清楚?

      王俊望了一眼李营长,热泪突然迸出,“冲过山口了,敌人追不上了。”

      李营长摸索着,把露出的肠子塞进了腹腔,满怀希冀的问:“鲁艺的同志呢?都冲出去了吗?”

      “都冲出去了,营长,真的,我骗你一句枪毙我!”

      培蕊没有冲出重围。25日下午,她背着那面红色的小鼓走上了北山的峭壁。

      极度的恐惧使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唯一能想起的是那面红色的小鼓,她觉得小鼓无论如何不能落入敌人的手里。

      满山片野都是日本人的嗥叫声,他们甚至摘下了钢盔,露出了丑陋的青色的光头,他们只用刺刀,象冲入羊圈的恶狼。

      带着她们突围的是编剧的老杨,他的白边眼镜用细麻绳紧紧系在耳朵上。他带着剧团最小的几个女孩子,其中一个开始哭泣。

      “不要紧,我保护你们。”

      日本兵追上他们的时候,老杨突然转过身体,张开两条细瘦的胳臂,象保护鸡雏的母鸡,他厉声喝道:不许!

      日本兵的刺刀贯胸而入。老杨的嘴里喷出鲜血的泡沫,老杨嘶哑的吼道:跑啊!

      培蕊拼命向前跑去,她在一条涧流前站住了,溪水从上游汹涌流下,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人们向峭壁走去,那儿站着一个年轻人,他拉着一匹正在惊跳的骡子,他的大而黑的眸子在落日里闪闪发亮。

      “有枪的留下,没枪的跳崖!”

      他的喊声变成无数人的吼声,如浪潮般的卷过。

      培蕊系紧了她的红色小鼓,走上了峭壁。

      日本人停止了嗥叫,像一群突然静默的野兽,嗜血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

      战场那一刹那变得寂静。山风在落日下的悬崖间呼啸,在幽深的谷底盘旋。

      那些被围追的人,从悬崖纵身扑向大地。深谷接连不断的回响着物体坠落和撞击的声响。他们有儒雅的学者也有稚嫩的少女,他们是身怀六甲的母亲也是敦厚平实的工人,他们选择尊严的时候也选择了死亡,而且选择得从容不迫。

      我想起了王默磬给岳父信中的话。

      中华有不朽之儿女,慨属民族之无上光荣。

      王俊向南艾铺望去,在郁郁秋草中,当年的战场显得宁静而美丽。我问王俊:你断定李营长最后挂念的是培蕊吗?

      王俊垂下头,沉思了一会儿,说:“是的。”

      王俊不象我们当初讨论这个问题那么激烈了,也许这些日子里他也在思考,也许眼前的苍茫秋色给了人那么多的感触,我们俯视60年前的战争,也在俯视人生。

      王俊说,李营长只见过培蕊一面,仅仅一面。

      那是在大扫荡前夕。那天王俊随李营长到团部开会,回来的路上已经天黑了。王俊想起晚上总部剧团来演出的事,身上就象揣了一只跳上跳下的小兔子,有些手忙脚乱起来。李营长喝了一声: “王俊,你慌什么!”

      王俊突然停住了。他听到山下传来很清亮的歌声,也能看到3营的驻地前一片光亮,显然演出正在进行。他知道从下午起3营就象过节那么快乐,每个人又洗又涮,现在已经打扮停当,象一排排刚擦过的子弹那么锃亮。他把头侧过来又侧过去,想听清那女声究竟唱什么,可是女声已经不见了,战士们的歌声却如雷贯耳的传过来。

      “嘿,我的傻哥,”王俊抱怨说,“看把他们兴头的!”

      王俊随营长回到驻地,演出已经结束。几个演员正在收拾乐器,有个女孩子抬头看见他们,就笑了一笑。李营长就说:同志们你们辛苦了,你们的演出很好呵。王俊不满意李营长的套话,就说,这是我们营长,刚巧没赶上看你们的节目。那几个演员不安了,说那怎么办?营长瞪了王俊一眼,说下次吧下次吧。王俊看李营长转身走了,就咬了咬演员的耳朵:知道吧,我们营长作战最勇敢了,可是人特爱害臊,一害臊就说套套儿话,说套套话就是想看节目了。

      李营长没走出多远,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营长,等等!

      这个女孩子就是培蕊。

      培蕊很美,就象照片那样,宁静,纯洁,又很有生气。还有一点,她的声音很好听,象一串风铃在摇。

      培蕊说:营长,听我们唱歌吧。

      李营长两手乱摇: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培蕊说:就唱一个,我唱。

      培蕊说完了,就跳跳蹦蹦的回来了。

      李营长也慢吞吞的回来了,脸上的表情象做错了什么事,远远的找了个位置坐下了。培蕊就问王俊:唱什么好?

      王俊说:唱《清水河》吧,营长可喜欢听了,他不会唱歌,老跟着瞎哼哼。

      李营长咳嗽了一声。

      培蕊说:哦,红四方面军那边的歌。

      伴奏的团员点点头,拉出了前调。

      这是首湖北民歌,是怀念母亲的,多少有点伤感,它能和那些激越的红军歌曲并存,并且流传下来,真是一个谜。

      山雨呀山雨清凌凌的下,

      山湾湾旁边是我的家,

      一盏油灯窗前亮,

      娘亲盼儿早回家。

      ……

      《清水河》有8节,可以反复咏唱,一般情况下演员只演唱其中的两、三节,但是培蕊把这首歌一字不漏的唱了一遍。王俊说他现在还能想起培蕊唱歌的样子,他说她很像一只鸽子,美丽又纯净的鸽子,她身后是黑暗的起伏的山峦和旷野,她的年轻的身影在黑色的背景下显得那么奇怪,她的歌声柔和悦耳,她似乎在述说比今天和明天的战争更长久的什么,那种回响在人生中的希望和忧伤。

      李营长一直静静的听,一动不动。

      歌声在他心上淌过,就像清泉流过干硬的土地。这一刹那发生了什么样的裂变,谁也无法猜测。

      这是一种特殊的、难以解释的感觉,它介于痛苦和欢乐之间,它让人想流泪又想歌唱,李营长只是觉得生活第一次对,他神秘的微笑了一下。

      李营长不知道这是什么,却把它永远留在心里了。

      过了两天,部队出发。李营长突然问王俊:那位同志叫什么名字?王俊莫名其妙:哪位同志?李营长突然火了,“当然是那位唱歌的同志,女同志,你怎么不长记性?”

      王俊怔怔的望着营长:“我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培蕊走上峭壁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李营长。我和王俊仰望这个陡峭的山崖时,只能想象出她象花瓣般的飘落。峭壁下面是一条深深的峡谷,大约有两公里长,据当地的老乡说,当年这条峡谷里到处是殉难的八路军人员的尸体,还有拉下来的骡和马。

      壮耶悲耶?我问铜寿。

      ……

      还有一个人,铜寿说,这么多年,我还想找到她。

      谁?

      兔唇。

      兔唇回到铜家峡的时候,铜家峡已经变成焦土瓦砾。区工作队带着闻讯赶来的乡亲,正在忙着抬埋尸体,寻救伤者。

      兔唇是三天前去区里报信的,黑村长发现老魏他们是日本人之后,就断定要出大事。他派兔唇连夜出发,无论如何要找到区里。

      可是日本人来得更快。

      昔日安谧的小山村以不复存在。

      兔唇只问了一句:我舅哩?

      邻村的大娘们就抱着兔唇的头说好娃好娃哩你不要去看。

      兔唇就一句话也不说了。她一直抱着腿坐在大树下,从这里可以看到黑黢黢的太行山也能看到黑村长他们死去的小河滩。

      山上的枪炮声一阵阵传来,好象山那边地动山摇。区工作队的同志和乡亲们都站在那儿听。有一个说听说狗日的日本鬼儿包围咱们八路军呢,有的说不对不对是咱们八路军在打狗日的日本人呢。

      兔唇的眼睛亮了一下,问是李营长他们?

      区工作队的同志说:对,孩子,是李营长他们。

      人们发现兔唇的时候,兔唇已经走到半山了。人们急慌慌的喊起来:上山危险啊危险啊,你干什么去?

      兔唇停住了,问了一句: “李叔呢?”

      山下的人手乱摇,山上在打仗呢快下来!

      兔唇又停住了,她又问:“李营长呢?”

      一位老大娘吆嗬嗬的哭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娃你不要命了你疯了!”

      兔唇掂着猎枪,上山了。

      我刚回到北京,就接到穆易的电话,他说陈辉不行了,让我到医院去。我想了想,拨通了铜寿的手机,没人接,我给他留了短讯。

      我已经隐约感到铜寿和陈辉之间会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陈辉病房外的走廊里站着很多人,穆易也在。我没想到陈辉还会有这么多关心他的朋友。穆易身边还有一位矮小的老妇人,神情悲伤,但是镇定,她对穆易说,你让我待在这里。

      病房的门打开了,医生出来说了一句什么,大家好象没听清,问是不是叫家属?老妇人立刻站了起来,向病房走去。医生说不是,病人叫记者进来。

      大家面面相觑。穆易突然对我说,你进去。我茫然不解,但是穆易坚定的说,你进去。

      陈辉深陷在医院白色的被子下面,眼睛睁得很大,他看见我,就微微一笑。死亡这种力量很奇怪,它象一阵狂风,把尘世的一切浮尘吹落,露出人生的本来面目。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在是那个郁闷失落、被儿媳撵得居无定所的陈辉,他又变成当年那个刚勇无畏的战地记者,他忠诚、快乐、生气勃勃,选择了自己的理想就会一往无前。

      他伸出手指,对我说:你记,你写,你写下去。

      我突然明白了,我对他说:是,我记,我写,我写下去。

      晚上的时候,陈辉死了。

      我在大门口看见了铜寿,看样子是刚下火车。他看了我们一眼,就冲进了医院。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穆易:铜寿和陈辉是怎么回事儿,那个孩子是谁?

      1942年,21岁的陈辉随着区工作队冲进了铜家峡,铜家峡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人。

      烧毁的房屋还在冒着青烟,街道上,水井里,到处是村民的尸体。这时候,他们看见了一个孩子,大约两岁的样子,赤身裸体,浑身熏的乌黑,他逡逡而来,好象目无所视,在每一处半坍的门前停下来,叫一声:娘!

      这幅情景肯定永远留在陈辉的心里,它成为北平学生陈辉的人生转折点。

      穆易说陈辉抱起了这个孩子,哭得象一个傻子,还说仗打完了叔叔来看你。

      穆易说,陈辉一直在找这个孩子。

      我想起临走前铜寿给我的诗稿,我从手提包里掏出来,递得穆易,诗稿上写的是《我的歌》,卷首上是:

      追我魂魄

      八千儿女浴血疆场,天地为之久低昂,

      青山寂寂碧血无痕,追我魂魄呵还我刚阳,

      中华女儿呵令人难忘,她好象百合花凋落在太行,

      热血男儿从容赴难,留下这美丽的故事永远传唱。

      我对穆易说,他终于找到他了。

      关键词(Tags): #追我魂魄(landlord)元宝推荐:老叶, 通宝推:脂肪肝,witten1,一介书生,履虎尾,光头佬,唐家山,陆合,繁华事散,土八路,花大熊,二至,金银木,蓝色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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