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读司马温公正闰之论 -- 履虎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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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读司马温公正闰之论

    历史巨著《资治通鉴》除了是一部秉笔直书信史,还体现了历史为现实服务的史鉴精神。书中的史评“臣光曰”,就是司马温公以古为鉴,垂训后世史学思想的具体体现。《资治通鉴》中的一百一十几篇“臣光曰”,是全书的重要组成部分,把对历史的叙述上升到理论的高度。正是由于如此,我们阅读《通鉴》不可不细读“臣光曰”。

    《资治通鉴》中关于“正闰”的论说,在《通鉴》卷六十九魏文帝黄初二年的“臣光曰”中,司马温公说道:

    “汉兴,学者始推五德生胜,以秦为闰位,在木火之间,霸而不王,于是正闰之论兴矣。”

    唯物主义历史观认为,历史发展是有规律可循的,这就是几十年来教科书所灌输的五种社会形态理论。其实,在唯物史观传入之前,中国古代史学家早就开始了对历史发展规律的探索。“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就是对历史规律的求索。“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这是孟老夫子的历史规律观;黑、白、赤三统循环说,这是董仲舒的历史规律观;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虽然是小说家言,但也是一种对历史规律的探究。

    在中国古代的各种历史规律观中,有一个理论影响最为深远,这就是“五行终始”说。五行终始说其实包括两套内容,一套是五行相胜说,一套是五行相生说。按照五行相胜说的理论,则是“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后一个朝代克制前一朝代;按照五行相生说的理论,则“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 ”,后一个朝代生于前一朝代。

    正闰之争,最初是“正统”与“非正统”之争。产生于西汉时期有关正闰的争论,就是探讨西汉国统究竟来自何处,是继承姬周,还是继承嬴秦?汉代学者以“五德相生”的理论来解释历史,认为周为木德,汉为火德,五德相生“木生火”,汉承周运。处于周汉之间的嬴秦,得水德,处“木火之间”,不在五德运行的正位,乃是闰位。由此推出的结论是,秦的帝号不正,只能称霸(伯)而不能称帝称王。

    关于秦的历史地位问题的争论,就是 “正闰”之争最初的内容。在周汉之间的秦朝,是否正统呢?此问题在今人看来,似乎已经不成为问题了。但在古代,在旧的史学体系中,这却是一个十分重要问题,因为此事关乎西汉的国统。

    如果我们按照古人的思路,对历史继承的正统与非正统格外认真一番的话,我们会发现,在周汉之间,出现正闰问题的不仅仅是一个秦朝,除了嬴秦之外,还有一个被今人忽略的朝代,这就是“楚”,楚朝。关于楚朝,史有明文:陈涉首义,建号“张楚”,此其一;项氏举义,拥立怀王,此其二;项羽分封诸侯,自称“西楚霸王”,也还是离不开一个“楚”字,此其三。在《太史公书》中,既有《陈涉世家》,《项羽本纪》,又有《秦楚之际月表》,总之有正史可征。你看,秦汉之间,这不是明明白白的存在着一个承前启后的政权——“楚”吗?

    在旧的史学理论体系中,除了楚这样的被忽略的政权之外,还有一些实际上存在过,但不被承认为正统的朝代。譬如,两汉之间王莽的新朝,被视为“伪新”;桓玄建立的楚朝,被称为“伪楚”;武则天建立的周朝,则是“伪周”,等等。甚至于,像元朝清朝这样长达百年数百年的朝代,也有人因其是少数族的政权而质疑其历史地位问题。

    关于正统与非正统争论,直到现代还没有结束。今天,我们说起末代皇帝,都说是末帝溥仪,末帝宣统,爱新觉罗溥仪是清朝的最后一个皇帝,也是中国的最后一个皇帝。其实,在宣统之后还出现过一个皇帝呐,这就是洪宪皇帝啊。袁世凯改中华民国国号为中华帝国,改民国五年为洪宪元年,做了八十三天的洪宪皇帝。这件事确确实实地发生过,这事实确确实实地存在过,袁世凯确确实实的将国家窃为己有,大盗窃国铁案如山。可是,谁也不称老袁为末代皇帝,呵呵,老袁倒是想被如此称呼啊,可是咱们拒绝承认。

    司马温公把“正闰之论”的这段“臣光曰”放在魏文帝黄初二年,这是因为历史发展到此时,关于正闰的争论出现了新的内容,这就是“正统”与“伪僭”的区别。

    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大分裂时期。长达四百年的时间内,除了西晋时期短暂的几十年外,一直是几个政权的分裂对峙。在这种分裂割据的局面下,各割据政权都以自己为正统,称自己为华夏神器国统所系,而贬低对方为“僭伪”。沈约的《宋书》有“索虏列传”;魏收的《魏书》则回敬以“列传岛夷”,呵呵,亦即温公所谓“南谓北为索虏,北谓南为岛夷”也。

    温公把这段“臣光曰”放在魏文帝黄初二年,除了是由于分裂开始于曹丕篡汉之外,还因为关于三国时期何为正统何为僭伪的争论,到北宋时期出现了新的变化。

    在唐代以前,人们对魏蜀吴鼎立三方是等同看待的,关于曹魏与蜀汉之间谁是正统谁是“僭伪”,本来没什么问题。李商隐《骄儿诗》中说,“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可见对曹魏蜀汉并没有什么争论。诗圣杜甫在《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中也赞道: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英雄割据今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

    杜甫恭维曹霸,称其为曹操的后代子孙,对曹操的评价也相当高。然而到了北宋初年,鉴于五代时期武臣篡国的历史,人们的历史感情开始发生转移。人们开始谴责篡汉的曹氏,以曹魏为僭伪,而以蜀汉为正统。北宋学者如欧阳修王安石三苏等一概不能免俗。苏轼在《东坡志林》“涂巷小儿听说三国语”条记载王彭的一段话:

    “涂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颦蹙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

    涂巷小儿的好恶,反映的是北宋时期的社会舆论,人们已经普遍地把蜀汉视为正统,把曹魏看作僭伪。

    历史,是一种客观过程,历史本身是没有感情,没有善恶是非的。但是,历史又是由人来研究的,研究历史的人却有着爱憎分明的情感,于是,就由学习历史研究历史的人,把自己的情感赋予了本来没有情感的客观过程。这样,历史开始有了是非与善恶,有了情感与价值。中国的第一部史学著作《春秋》,就是孔夫子微言大义,寓褒贬别善恶的作品。孔子把自己的历史观价值观贯串其中,于是有了“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的说法。这些,是中国历史研究的一个鲜明特点,也是中国历史研究的优良传统。

    由《春秋》开始的情感赋予,从三国时代开始的正统判断,影响深远,一直到今日。其影响广泛,超出了中国疆域。譬如,“南朝鲜”与“北韩”,“首尔”与“汉城”等等名词,就不允许轻易说错。几年前,倭国代表在联合国大会发言时候,悍然称“朝鲜民族主义人民共和国”为“北韩”,当即遭到“小日本!小日本!”的毫不客气的回敬。

    司马温公说,“臣愚,诚不足以识前代之正闰”。其实,温公自己对三国对五代并非没有是非善恶的判断,只不过,温公不愿意用著史者个人的情感,干扰历史的客观真实罢了。

    温公接着说道:

    “臣今所述,止欲叙国家之兴衰,著生民之休戚,使观者自择其善恶得失,以为劝戒,非若《春秋》立褒贬之法,拔乱世反诸正也。”

    历史真是太难了,也太有趣了,俺履虎尾也更愚,越说越糊涂。呵呵,咱们还是来读温公的原文吧。

    附“臣光曰”原文:

    臣光曰:天生蒸民,其势不能自治,必相与戴君以治之。苟能禁暴除害以保全其生,赏善罚恶使不至于乱,斯可谓之君矣。是以三代之前,海内诸侯,何啻万国,有民人、社稷者,通谓之君。合万国而君之,立法度,班号令,而天下莫敢违者,乃谓之王。王德既衰,强大之国能帅诸侯以尊天子者,则谓之霸。故自古天下无道,诸侯力争,或旷世无王者,固亦多矣。秦焚书坑儒,汉兴,学者始推五德生、胜,以秦为闰位,在木火之间,霸而不王,于是正闰之论兴矣。及汉室颠覆,三国鼎踤。晋氏失驭,五胡云扰。宋、魏以降,南北分治,各有国史,互相排黜,南谓北为索虏,北谓南为岛夷。朱氏代唐,四方幅裂,硃邪入汴,比之穷、新,运历年纪,皆弃而不数,此皆私己之偏辞,非大公之通论也。

      

    臣愚诚不足以识前代之正闰,窃以为苟不能使九州合为一统,皆有天子之名,而无其实者也。虽华夷仁暴,大小强弱,或时不同,要皆与古之列国无异,岂得独尊奖一国谓之正统,而其馀皆为僭伪哉!若以自上相授受者为正邪,则陈氏何所授?拓跋氏何所受?若以居中夏者为正邪,则刘、石、慕容、苻、姚、赫连所得之土,皆五帝、三王之旧都也。若有以道德者为正邪,则蕞尔之国,必有令主,三代之季,岂无僻王!是以正闰之论,自古及今,未有能通其义,确然使人不可移夺者也。

    臣今所述,止欲叙国家之兴衰,著生民之休戚,使观者自择其善恶得失,以为劝戒,非若《春秋》立褒贬之法,拔乱世反诸正也。正闰之际,非所敢知,但据其功业之实而言之。周、秦、汉、晋、隋、唐,皆尝混壹九州,传祚于后,子孙虽微弱播迁,犹承祖宗之业,有绍复之望,四方与之争衡者,皆其故臣也,故全用天子之制以临之。其馀地丑德齐,莫能相壹,名号不异,本非君臣者,皆以列国之制处之,彼此钧敌,无所抑扬,庶几不诬事实,近于至公。然天下离析之际,不可无岁、时、月、日以识事之先后。据汉传于魏而晋受之,晋传于宋以至于陈而隋取之,唐传于梁以至于周而大宋承之,故不得不取魏、宋、齐、梁、陈、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年号,以纪诸国之事,非尊此而卑彼,有正闰之辨也。昭烈之汉,虽云中山靖王之后,而族属疏远,不能纪其世数名位,亦犹宋高祖称楚元王后,南唐烈祖称吴王恪后,是非难辨,故不敢以光武及晋元帝为比,使得绍汉氏之遗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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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其实国家民族有"统",父死子继的王朝有什么正统不正统?

      好皇帝,赞一下,坏皇帝,骂一顿——管他血统纯不纯。又不是种马。

    • 家园 对于史,个人观点还是尊重存在。不同时空的作用力构成了当下,当然主

      次是有的。

    • 家园 【文摘】论正统(作者 梁启超)

      论正统

      (1902年7月5日)

      中国史家之谬,未有过于言正统者也。言正统者,以为天下不可一日无君也,于是乎有统;又以为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也,于是乎有正统。统之云者,殆谓天所立而民所宗也;

      正之云者,殆谓一为真而余为伪也。千余年来,陋儒龂断于此事,攘臂张目,笔斗舌战,支离蔓衍,不可穷诘。一言蔽之曰,自为奴隶根性所束缚,而复以煽后人之奴隶根性而已。

      是不可以不辩。

      “统”字之名词何自起乎?殆滥觞于《春秋》。《春秋公羊传》曰:“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此即后儒论正统者所援为依据也。庸讵知《春秋》所谓大一统者,对于三统而言,《春秋》之大义非一,而通三统实为其要端。通三统者,正以明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而非一姓之所得私有,与后儒所谓统者,其本义既适相反对矣。故夫统之云者,始于霸者之私天下,而又惧民之不吾认也,乃为是说以钳制之曰:此天之所以与我者,吾生而有特别之权利,非他人所能几也。因文其说曰:“亶聪明,作父母。”曰:“辨上下,定民志。”统之既立,然后任其作威作福,恣睢蛮野,而不得谓之不义;而人民之稍强立不挠者,乃得坐之以不忠不敬、大逆无道诸恶名,以锄之摧之。此统之名所由立也。《记》曰:“得乎丘民而为天子。”若是乎,无统则已,苟其有统,则创垂之而继续之者,舍斯民而奚属哉!故泰西之良史,皆以叙述一国国民系统之所由来,及其发达进步、盛衰兴亡之原因结果为主,诚以民有统而君无统也。借曰君而有统也,则不过一家之谱牒,一人之传记,而非可以冒全史之名,而安劳史家之哓哓争论也。然则以国之统而属诸君,则固已举全国之人民视同无物,而国民之资格所以永坠九渊而不克自拔,皆此一义之为误也。

      故不扫君统之谬见,而欲以作史,史虽充栋,徒为生民毒耳。

      统之义已谬,而正与不正,更何足云。虽然,亦既有是说矣,其说且深中于人心矣,则辞而辟之,固非得已。正统之辨,昉于晋而盛于宋。朱子《通鉴纲目》所推定者,则秦也,汉也,东汉也,蜀汉也,晋也,东晋也,宋、齐、梁、陈也,隋也,唐也,后梁、后唐、后汉、后晋、后周也。本朝乾隆间御批《通鉴》从而续之,则宋也,南宋也,元也,明也,清也。所谓正统者,如是如是。而其所据为理论以衡量夫正不正者,约有六事:

      一曰,以得地之多寡而定其正不正也。凡混一宇内者,无论其为何等人,而皆奉之以正,如晋、元等是。

      二曰,以据位之久暂而定其正不正也。虽混一宇内,而享之不久者,皆谓之不正,如项羽、王莽等是。

      三曰,以前代之血胤为正而其余皆为伪也。如蜀汉、东晋、南宋等是。

      四曰,以前代之旧都所在为正而其余皆为伪也。如因汉而正魏,因唐而正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等是。

      五曰,以后代之所承者所自出者为正而其余为伪也。如因唐而正隋,因宋而正周等是。

      六曰,以中国种族为正而其余为伪也。如宋、齐、梁、陈等是。

      此六者互相矛盾,通于此则窒于彼,通于彼则窒于此。而据《朱子纲目》及《通鉴辑览》等所定,则前后互歧,进退失据,无一而可焉。请穷洁之。夫以得地之多寡而定,则混一者固莫与争矣,其不能混一者,自当以最多者为最正。则符秦盛时,南至邛僰,东抵淮泗,西极西域,北尽大碛,视司马氏版图过之数倍;而宋金交争时代,金之幅员亦有天下三分之二,而果谁为正而谁为伪也?如以据位之久暂而定,则如汉唐等之数百年,不必论矣。若夫拓跋氏之祚,回轶于宋、齐、梁、陈;钱镠、刘隐之系,远过于梁、唐、晋、汉、周;

      而西夏李氏,乃始唐乾符,终宋宝庆,凡三百五十余年,几与汉唐埒,地亦广袤万里,又谁为正而谁为伪也?如以前代之血胤而定,则杞宋当二日并出,而周不可不退处于篡僭;而明李槃以宇文氏所臣属之萧岿为篡贼,萧衍延苟全之性命而使之统陈,以沙

      陀夷族之朱邪存勖不知所出之徐知诰冒,李唐之宗而使之统分据之天下者,将为特识矣。而顺治十八年间,故明弘光、隆武、永历,尚存正朔而视同闰位,何也?而果谁为正而谁为伪也?也以前代旧都所在而定,则刘、石、慕容、符、姚、赫连、拓跋所得之土,皆五帝三王之故宅也,女真所抚之众,皆汉唐之遗民也,而又谁为正而谁为伪也?如以后代所承所自出者为正,则晋既正矣,而晋所自出之魏,何以不正?前既正蜀,而后复正晋,晋自篡魏,岂承汉而兴邪?

      唐既正矣,且因唐而正隋矣,而隋所自出之宇文,宇文所自出之拓跋,何以不正?前正陈而后正隋,隋岂因灭陈而始有帝号邪?又乌知夫谁为正而谁为伪也?若夫以中国之种族而定,则诚爱国之公理,民族之精神,虽迷于统之义,而犹不悖于正之名也。而惜乎数千年未有持此以为鹄者也。李存勖、石敬瑭、刘智远,以沙陀三小族,窃一掌之地,而然奉为共主;自宋至明百年间,黄帝子孙,无尺寸土,而史家所谓正统者,仍不绝如故也,而果谁为正而谁为伪也?于是乎而持正统论者,果无说以自完矣。

      大抵正统之说之所以起者,有二原因:

      其一,则当代君臣自私本国也。温公所谓“宋魏以降,各有国史,互相排黜,南谓北为索虏,北谓南为岛夷,朱氏代唐,四方幅裂,朱邪入汴,比之穷新(原注:“唐庄宗自以为继唐,比朱梁于有穷篡夏,新室篡汉。”)运历年纪,弃而不数。此皆私已之偏辞,非大公之通论也。”(《资治通鉴》卷六十九。诚知言矣。自古正统之争,莫多于蜀魏问题。主都邑者以魏为真人,主血胤者以蜀为宗子。而其议论之变迁,恒缘当时之境遇。陈寿主魏,习凿齿主蜀,寿生西晋而凿齿东晋也。西晋踞旧都,而上有所受,苟不主都邑说,则晋为僭矣,故寿之正魏,凡以正晋也。凿齿时则晋既南渡,苟不主血胤说,而仍沿都邑,则刘、石、符、姚正而晋为僭矣。凿齿之正蜀,凡亦以正晋也。

      其后温公主魏,而朱子主蜀,温公生北宋而朱子南宋也。宋之篡周宅汴,与晋之篡魏宅许者同源,温公主都邑说也,正魏也,凡以正宋也。南渡之宋与江东之晋同病,朱子之主血胤说也,正蜀也,凡亦以正宋也。盖未有非为时君计者也!至如五代之亦?然目为正统也,更宋人之讏言也。彼五代抑何足以称代?朱温盗也,李存勖、石敬瑭、刘智远沙陀犬羊之长也。温可代唐,则侯景、李全可代宋也;沙陀三族可代中华之主,则刘聪、石虎可代晋也。郭威非夷非盗,差近正矣,而以黥卒乍起,功业无闻,乘人孤寡,夺其穴以篡立,以视陈霸先之能平寇乱,犹奴隶耳。而况彼五人者,所掠之地,不及禹域二十分之一,所享之祚,合计仅五十二年,而顾可以圣仁神武某祖某皇帝之名奉之乎?其奉之也,则自宋人始也。

      宋之得天下也不正,推柴氏以为所自受,因而溯之,许朱温以代唐,而五代之名立焉。(以上采王船山说。)其正五代也,凡亦以正宋也。至于本朝,以异域龙兴,入主中夏,与辽、金、元前事相类,故顺治二年三月,议历代帝王祀典,礼部上言,谓辽则宋曾纳贡,金则宋尝称侄,帝王庙祀,似不得遗,骎骎乎欲伪宋而正辽、金矣。后虽惮于清议,未敢悍然,然卒增祀辽太祖、太宗、景宗、圣宗、兴宗、道宗,金太祖、太宗、世宗、章宗、宣宗、哀宗,其后复增祀元魏道武帝、明帝、孝武帝、文成帝、献文帝、孝文帝、宣武帝、孝明帝。岂所谓兔死狐悲,恶伤其类者耶?由此言之,凡数千年来哓哓于正不正、伪不伪之辩者,皆当时之霸者与夫霸者之奴隶,缘饰附会,以保其一姓私产之谋耳!而时过境迁之后,作史者犹慷他人之概,龂龂焉辩得失于鸡虫,吾不知其何为也!

      其二,由于陋儒误解经义,煽扬奴性也。陋儒之说,以为帝王者圣神也。陋儒之意,以为一国之大,不可以一时而无一圣神焉者,又不可以同时而有两圣神焉者。当其无圣神也,则无论为乱臣,为贼子,为大盗,为狗偷,为仇雠,为夷狄,而必取一人一姓焉,偶像而尸祝之曰,此圣神也,此圣神也。当其多圣神也,则于群圣群神之中,而探阄焉,而置棋焉,择取其一人一姓而膜拜之曰,此乃真圣神也,而其余皆乱臣、贼子、大盗、狗偷、仇雠、夷狄也。不宁惟是,同一人也,甲书称之为乱贼、偷盗、仇雠、夷狄,而乙书则称之为神圣焉。甚者同一人也,同一书也,而今日称之为乱贼、偷盗、仇雠、夷狄,明日则称之为神圣焉。夫圣神自圣神,乱贼自乱贼,偷盗自偷盗,夷狄自夷狄,其人格之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一望而知,无能相混者也,亦断未有一人之身,而能兼两涂者也。异战,此至显、至浅、至通行、至平正之方人术,而独不可以施诸帝王也!谚曰:“成即为王,败即为寇。”

      此真持正统论之史家所奉为月旦法门者也。夫众所归往谓之王,窃夺殃民谓之寇。既王矣,无论如何变相,而必不能堕而为寇;既寇矣,无论如何变相,而必不能升而为王,未有能相印焉者也。如美人之抗英而独立也,王也,非寇也,此其成者也。即不成焉,如菲律宾之抗美,波亚之抗英,未闻有能目之为寇者也。元人之侵日本,寇也,非王也,此其败者也。即不败焉,如蒙古蹂躏俄罗斯,握其主权者数百年,未闻有肯认之为王者也。中国不然。兀术也,完颜亮也,在宋史则谓之为贼、为虏、为仇,在金史则某祖某皇帝矣,而两皆成于中国人之手,同列正史也。而诸葛亮入寇、丞相出师等之差异,更无论也。朱温也,燕王棣也,始而曰叛曰盗,忽然而某祖、某皇帝矣。而曹丕、司马炎之由名而公,由公而王,由王而帝,更无论也。准此以谈,吾不能不为匈奴冒顿、突厥颉利之徒悲也,吾不能不为汉吴楚七国、淮南王安、晋八王、明宸濠之徒悲也,吾不能不为上官桀、董卓、桓温、苏竣、侯景、安禄山、朱泚、吴三桂之徒悲也,吾不得不为陈涉、吴广、新市、平林、铜马、赤眉、黄巾、窦建德、王世充、黄巢、张士诚、张友谅、张献忠、李自成、洪秀全之徒悲也。彼其与圣神,相去不能以寸耳,使其稍有天幸,能于百尺竿头,进此一步,何患乎千百年后赡才博学、正言讜论、倡天经明地义之史家,不奉以“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钦明文思、睿哲显武、端毅弘文、宽裕中和、大成定业、太祖高皇帝”之徽号!而有腹诽者则曰大不敬,有指斥者则曰逆不道也。此非吾过激之言也。试思朱元璋之德,何如窦建德?萧衍之才,何如王莽?赵

      匡胤之功,何如项羽?李存勖之强,何如冒顿?杨坚传国之久,何如李元昊?朱温略地之广,何如洪秀全?而皆于数千年历史上巍巍然圣矣神矣!

      吾无以名之,名之曰幸不幸而已。若是乎,史也者,赌博耳,儿戏耳,鬼域之府耳,势利之林耳。以是为史,安得不率天下而禽兽也。而陋儒犹嚣嚣然曰:此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伦也,国之本也,民之坊也。吾不得不深恶痛绝夫陋儒之毒天下如是其甚也!

      然则不论正统则亦已耳,苟论正统,吾敢翻数千年之案而昌言曰:自周秦以后,无一朝能当此名者也。第一,夷狄不可以为统,则胡元及沙陀三小族在所必摈,而后魏、北齐、北周、契丹、女真更无论矣。第二,篡夺不可以为统,则魏、晋、宋、齐、梁、陈、北齐、北周、隋、后周、宋在所必摈,而唐亦不能免矣。第三,盗贼不可以为统,则后梁与明在所必摈,而汉亦如唯之与阿矣。然则正统当于何求之?曰:统也者,在国非在君在,在众人非在一人也。舍国而求诸君,舍众人而求诸一人,必无统之可言。更无正之可言。必不获已者,则如英、德、日本等立宪君主之国,以宪法而定君位继承之律,其即位也,以敬守宪法之语誓于大众,而民亦公认之,若是者,其犹不谬于得丘民为天子之义,而于正统庶乎近矣。虽然,吾中国数千年历史上,何处有此?然犹龂龂焉于百步五十步之间,而曰统不统正不正,吾不得不惟其愚而恶其妄也!

      后有良史乎,盍于我国民系统盛衰、强弱、主奴之间,三致意焉尔。

      • 家园 梁任公的文章就是太偏激,不过这也是那个时代的通病

        言必称欧美日。中国5千年都是邪恶。人民都是奴性。搞的现在中国人很没自信,动不动就“民族劣根性”。日本的南北朝谁是正统到现在还有人争呢。欧洲讲血统,哪是什么民望?

        难怪当年毛公写文章师法任公,结果被老先生一顿臭骂。要毛公多读读韩柳欧苏。

        其实正统论就是成王败寇。梁任公说周秦以后无正统。按他的标准,周秦也不是正统。秦的祖先是给周人牧马的。周以前是岐山边上的小部落,文明比商低的多,趁商军主力东征东夷,夺了商朝的天下。

        • 家园 这个帖子好像在唐风见过?我觉得兼容一下就可以

          大一统自然是正统,分裂时期胡汉并列自然以汉人为正统.如果都是汉人则以中国为正统.如此问题完全解决.

        • 家园 梁启超的中心思想并不是说“周秦以后无正统”

          而是说

          “然则正统当于何求之?曰:统也者,在国非在君在,在众人非在一人也。舍国而求诸君,舍众人而求诸一人,必无统之可言。更无正之可言。必不获已者,则如英、德、日本等立宪君主之国,以宪法而定君位继承之律,其即位也,以敬守宪法之语誓于大众,而民亦公认之,若是者,其犹不谬于得丘民为天子之义,而于正统庶乎近矣。”

          他主张搞资本主义民主,自然对于传统史学所谓的“正统”看不起。

          什么是“正统”?说穿了无非是政权合法性的问题。梁认为君主的合法性应该来源于人民的权力赋予而不是来源于所谓的“正统”。

          欧洲当时的政治的确比清末要开明的多,也比清末有建树得多。梁当然对其羡慕。不过一战之后,很多人也就看清了列强是怎么回事了。闹了半天,一个个不过十扯了“民主、自由、博爱”作幌子的强盗而已。而分赃不匀也是会自相残杀的。

          所以后来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为中国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马克思主义在一战前早就有了,而且声势还不小。但当时中国人不屑一顾。主要还是因为没有看透西方的本质。等到西方自我爆炸,俄国赤化了,这才知道西方那套“民主、自由、博爱”之类救不了中国。

        • 家园 支持南朝

          明治天皇不是在秋水的压力下承认南朝是正统了么?

      • 家园 非常同意梁启超
      • 家园 梁启超的文章看着是痛快

        只是有点偏激。现在的人们当然可以不关心正统不正统的问题,但拿这个去说以前的事没什么意义。对于以前的文人来说,这正统不正统至关重要。。。

        当然,此一时彼一时,梁启超说前人是这样,我们说梁启超也这样,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时代背景里。

        再就是,他列出那几条,说互相矛盾什么的,其实只要不是并列成立,就不矛盾。可以有第一法则,第二法则,依序有优先权排列。

        • 家园 太傅还请深思

          梁氏主要是推此言:"统也者,在国非在君在,在众人非在一人也。舍国而求诸君,舍众人而求诸一人,必无统之可言。更无正之可言。",其理是不错的.如果单就正润之说而言,也确实难定,"其实只要不是并列成立,就不矛盾。可以有第一法则,第二法则,依序有优先权排列。"说是简单,古来多少人排过,还发明正统偏统之说,都很难自圆其说.以现代人观点也很难决断.因为历史现实就是和政治道德有距离.以日本万世一系,也有足利尊氏和楠木正行谁贼谁官的问题.要不太傅也可以试试用法则解一解这千古难题.

      • 家园 所以觉得正统之争,没什么意义

        其后温公主魏,而朱子主蜀,温公生北宋而朱子南宋也。宋之篡周宅汴,与晋之篡魏宅许者同源,温公主都邑说也,正魏也,凡以正宋也。南渡之宋与江东之晋同病,朱子之主血胤说也,正蜀也,凡亦以正宋也。

        北宋南宋说起来还是近亲,就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任意选取标准,谁还能给出一个令大家都信服的标准呢。最后这句

        后有良史乎,盍于我国民系统盛衰、强弱、主奴之间,三致意焉尔。

        倒是不错,双手赞成。

      • 家园 【文摘】论正统(作者 梁启超)白话版 (译者 柏杨)

        中国史学家最大的错误,没有比强调“正统”这件事更为严重。强调“正统”的人,认为天下不可以一天没有君王,于是乎有“统”。又认为“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于是乎有“正统”。“统”的意义是:上天建立,人民尊崇;“正”的意义是:只有一家是“真”,其他的全都是“伪”,千余年来,头脑简单的儒家学派知识分子,钻到这个牛角尖里,挥动手臂,瞪大眼睛,用笔墨口舌,努力奋战,东拉西扯,杂乱不可收拾。其实,一句话就可说明,那就是:自己被奴性所束缚,而又打算煽动后人的奴性而已。

          “统”这个名词,始于《春秋》,《春秋公羊传》说:“为什么称‘春王正月’?大一统罢了。”这就是后世儒家强调“正统”的根据。却不知道“大一统”是对“三统”而言(“三统”,指夏商周三代的正朔【元旦的位置】;也有人认为夏王朝崇拜黑色,商王朝崇拜白色,周王朝崇拜红色,也称“三统”。玄秘难解),《春秋》的主旨很多,而“通三统”是重要关键。“通三统”的意义,正是说明:天下者,是天下人的天下,不能被一姓一家据为私人财产。跟后世儒家所谓的“统”恰恰相反。只因野心家想把国家据为己有,而又恐惧人民不能同意,才宣称:“这是上天赐给我的,我生下来就有这项特权,不允许别人插手。”“统” 既建立,然后他就有理由作威作福,淫虐残暴,人民也就不能说他不义。稍微有点思考力,不肯屈辱的人,就立刻罩上“不忠”“不敬”“大逆”“无道”等凶恶的罪名,加以铲除、摧毁。

          《礼记》说:“得到多数人民拥护的,才可以当君王。”所以,没有“统”则罢,有“统”的话,无论创业或继业,如果抛弃人民,“统”属于谁?西洋各国历史,主要的是叙述一国国民的起源,以及发达、进步、盛衰、兴亡的原因和结果。因为,人民有“统”,君王无“统”。所谓君王的“统”,不过是一家的家谱,一人的传记,不可以假冒国家历史,更不必劳动史学家哓哓争论。把国家正统隶属于君王,等于把全国人民视同无物。全国人民的人格人权,永远堕入九渊,无法自立,都是这种论调造成的灾害。不扫除君王就是正统的错误见解,却打算写作历史,史书即令再多,不过增加人民的痛苦。

          “统”的意义已够荒谬,“正统”不“正统”,更不知从何说起。当然,它有它的论据,这论据且深入人心。“正统”之坚持,始于晋王朝,而盛于宋王朝。朱熹《通鉴纲目》所肯定的“正统”是:秦王朝、西汉王朝、东汉王朝、蜀汉帝国、晋王朝(包括晋帝国)、南宋帝国、南齐帝国、南梁帝国、陈帝国、隋王朝、唐王朝、后梁帝国、后唐帝国、后晋帝国、后汉帝国、后周帝国。清王朝十八世纪,弘历(清王朝六任帝)的《御批通鉴》,接续下去,于是:宋王朝、元王朝、明王朝、清王朝,所谓“正统”,不过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所根据的理论,作为衡量“正统”不“正统”的标准,大概有六项:

          一、用土地大小判断。凡是统一中国,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都尊奉他是正统,如晋王朝、元王朝。

        二、用政权存在久暂判断。虽然统一中国,但宝座坐的时间太短,都不是正统,如西楚王朝、新王朝。

          三、具有前代君王血缘的是正统,如蜀汉帝国、晋帝国、宋帝国,其他的都是僭伪。

          四、凡是首都建立在前代首都所在地的是正统,如曹魏帝国,其他的全是僭伪。

          五、后一个王朝被称为正统,它所继承的王朝也就成为正统,如因唐王朝之故,隋王朝成了正统;因宋王朝之故,后周帝国成了正统。

          六、汉人建立的王朝是正统,如南宋帝国、南齐帝国、南梁帝国、陈帝国,其他民族建立的王朝全是僭伪。

          以上六项,互相矛盾。这一项合理,那一项就说不通;那一项合理,这一项就说不通。根据朱熹的《通鉴纲目》《通鉴辑览》等规定,更前后冲突,进退失据,没有一定标准。试问:如果得地多的是正统,前秦鼎盛之时,比东晋版图大出数倍。而宋金交争时代,金帝国的疆域占当时中国的三分之二,这种情形,谁是正统?谁是僭伪?如果用政权的久暂来决定,北魏立国的时间远超过南宋、南齐、南梁、陈(北魏一百七十一年;南宋六十年、南齐二十四年、南梁八十六年、陈三十三年);吴越、南汉立国时间,远超过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吴越七十二年、南汉五十五年;后梁十七年、后唐十四年、后晋十一年、后汉三十三年、后周十年);西夏始于九世纪八○年代,终于十三世纪二○年代,凡三百五十余年,几乎跟两汉王朝、唐王朝时间相等,而疆域广袤万里,这种情形,谁是正统?谁是僭伪?

          如果用前代皇家血缘来决定,则春秋时代的杞国、宋国,同时并存;周王朝也不得不成为僭伪。而明王朝的李槃,更认为北周帝国的藩属萧岿(南梁帝国八任帝)是篡贼。一六六一年,清王朝入主中国已十八年,明王朝残余政权皇帝朱由崧(十八任)、朱聿键(十九任)、朱由榔(二十任),尚在人间,而且仍使用他们的年号(弘光、隆武、永历),这种情形下,谁是正统?谁是僭伪?如果以前代旧都来决定,则汉赵、后赵、前燕、前秦、后秦、胡夏、北魏,所拥有的土地,全是五帝三王首都所在。金帝国辖下的人民,都是汉、唐留下来的人民。这种情形下,谁是正统?谁是僭伪?

          如果以后代王朝为主来决定,晋王朝既是正统,晋王朝的母体曹魏,为什么就不是正统?有人认为蜀汉和晋都是正统,可是,晋王朝政权是从曹魏那里夺取,难道变成从蜀汉那里夺取?唐是正统,唐的前代隋王朝随着也成了正统,可是隋王朝的母体北周,北周帝国的母体北魏,为什么又不是正统?有人说陈帝国是正统,又说隋王朝是正统,隋岂是因灭了陈帝国才建立政权的?这种情形,谁是正统?谁是僭伪?如果以汉人为主体来决定,爱国心切,又有民族大义,但仍陷在 “统”的迷魂阵中。数千年来,都无法用它来厘定一切。后唐帝国、后晋帝国、后汉帝国的皇帝,不过沙陀民族的三个小部落,窃据巴掌般大小的土地,大家却厚着脸皮说他们是正统。自宋王朝之后,直到明王朝,百余年间,黄帝子孙,没有尺寸土地,而史学家所谓的正统,却仍然存在。这种情形,谁是正统?谁是僭伪?坚持 “正统”理论的学者,不能自圆其说。

          正统论所以兴起,原因有二:

          其一,当时的臣属,对本国存有私心。司马光所指:“南宋、北魏以来,各国有各国的史书,互相排斥。南方人诟骂北方人‘索虏’,北方人诟骂南方人 ‘岛夷’。后梁帝国取代唐王朝,中国四分五裂。李存勖进入汴京,把朱全忠比做后羿、王莽,把后梁当权的年代和年号,全部抹杀。这都是偏激的自私心理,不是公正的通论。”诚是真理。自古以来,关于正统的争执,莫过于曹魏跟蜀汉。坚持“首都说”的,认为曹魏帝国是正统,坚持“血缘说”的,认为蜀汉是正统。陈寿坚持曹魏是正统,习凿齿坚持蜀汉是正统。因为陈寿生在晋王朝,而习凿齿生在晋帝国。晋王朝首都是前代王朝首都,假定不采纳“首都说”,晋王朝就是僭伪,陈寿所以称曹魏是正统,目的在于证实晋是正统。习凿齿时,晋王朝南渡,假如不用“血缘说”,而用“首都说”,则汉赵、后赵、前秦、后秦成了正统,晋帝国反而成了僭伪;习凿齿所以肯定蜀汉是正统,目的在于肯定晋帝国是正统。

          之后,司马光主张曹魏是正统,而朱熹主张蜀汉是正统。因为司马光生在宋王朝,朱熹生在宋帝国。宋王朝篡夺后周,建都故都汴京,跟晋篡夺曹魏,建都洛阳,同一模式。司马光采“首都说”,把曹魏当做正统,也正是使宋王朝居于正统。宋王朝南渡后,跟晋王朝犯了同一毛病,朱熹采“血缘说”,把蜀汉当做正统,也正是使宋帝国成为正统。总而言之,都是为了当时头顶上君王的利益,贡献才智。清王朝在偏远异域崛起,入主中国,跟辽帝国、金帝国、元王朝,完全雷同。所以,一六四五年,清政府讨论历代帝王祭祀问题时,教育部(礼部)上书说:“宋王朝曾向辽帝国进贡,宋帝国皇帝曾向金帝国皇帝称侄,对辽、金君王的祭祀,似不应遗漏。”几几乎认为辽、金是正统,宋是僭伪。由此可以说明,数千年来喋喋不休的讨论“正统”“不正统”,“僭伪”“不僭伪”,都是当时的主子跟主子的奴才因缘附会,为了保护一个家族的私有财产干出的勾当。想不到时过境迁之后,作史的人仍在那里慷他人之慨,在鸡虫之间争辩,真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

         其二,由于浅陋的儒家学派知识分子不了解经典的本意,奴性发作,并企图煽动别人的奴性发作。这批头脑腐败的学者,认为帝王者,至为神圣,一个国家,连一个时辰都不可以没有神圣,而又不可以同时有两个神圣。当大家都不是神圣的时候,在一群“乱臣”“贼子”“大盗”“狗偷”“仇寇”“夷狄”之中,必须找出一个人或一个家族,把他当做木偶一样祝贺说:“他就是神圣。”当这类神圣太多的时候,则必须在其中再找出一个人或一个家族,膜拜说:“他可是真神圣。”其他的则仍是“乱臣”“贼子”“大盗”“狗偷”“仇寇

        ”“夷狄”。

          最奇异的还是,同一个人,甲史书称他是“匪”,乙史书则称他是“贤”。甚至在同一书中,今天称他“匪”,明天则称他“贤”。神圣就是神圣,乱贼就是乱贼,匪就是匪,贤就是贤。何以一人之身,同时并兼两种人格。谚云:“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这才是坚持“正统论”的唯一标准。如完颜亮(金帝国四任帝),《宋史》称他是“贼”是“虏”是“仇”;《金史》则变成了某祖某皇帝,两书都是中国史学家写的,又都列为“正史”。而“诸葛入寇”“丞相出师” (《三国志》)的矛盾,更不多论。像朱全忠(后梁帝国一任帝)、朱棣(明王朝三任帝),开始时称他们叛徒盗匪,忽然之间,却成了某祖某皇帝。而曹丕、司马炎,从称名道姓,一会工夫称“公”,接着称“王”,接着称“帝”,也不必多论。

          然而,我不能不为匈奴单于挛鞮冒顿、突厥可汗阿史那咄苾之徒悲哀,也不能不为西汉王朝七国之乱的七国、晋王朝八王之乱的八王,以及刘安、朱宸濠之徒悲哀。我不能不为上官桀、董卓、桓温、苏峻、侯景、安禄山、朱泚、吴三桂之徒悲哀。我不能不为陈胜、吴广、新市变民、平林变民、铜马变民、赤眉变民、黄巾变民集团首领,以及窦建德、王世充、黄巢、张士诚、陈友谅、张献忠、李自成、洪秀全之徒悲哀。假使他们的运气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坐上帝王宝座,成了“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钦明文思睿哲显武端毅弘文宽裕中和大成定业太祖高皇帝”,就不愁后世没有博学多才、正言谠论,倡导天经地义的史学家,不尊奉惟谨。胆敢“腹诽”(参考前一一七年),罪状就是“大不敬”。胆敢批评,罪状就是“大不道”。这不是过激之言,试想一想,朱元璋(明王朝一任帝)的品格,怎比得上窦建德?萧衍(南梁帝国一任帝)的才干,怎比得上王莽(新王朝一任帝)?赵匡胤(宋王朝一任帝)的武功,怎比得上项羽(西楚王国一任王)?李存勖(后唐帝国一任帝)的强大,怎比得上挛鞮冒顿(匈奴汗国二任单于)?杨坚(隋王朝一任帝)传国的长久,怎比得上李元昊(西夏帝国一任帝)?朱全忠(后梁帝国一任帝)拥有土地之广,怎比得上洪秀全(太平天国一任帝)?可是那些比不上人的角色,在数千年历史上,居然成了神圣。我没有办法解释,只好解释为: “幸与不幸!”于是,历史也者,一场赌博,一场儿戏,鬼怪之域,势利之窝。用这种标准写历史,怎么不驱逐天下人都去当禽兽?而腐烂了的儒家学派知识分子,仍大声嚷嚷:“正统也者,天之经,地之义,人之伦,国之本,民之防。”我不得不深恶痛绝这批人毒害天下,如此之甚。

          不讨论“正统”则罢,一定要讨论“正统”,我认为,自从周王朝之后,中国历史上根本就没有正统。第一、蛮夷不能当正统,则元、后唐、后晋、后汉、北魏、北齐、北周、辽、金,一定摒弃。第二、篡夺不能当正统,则曹魏、晋、南宋、南齐、南梁、陈、北齐、北周、隋、后周、宋、唐,也一定摒弃。第三、盗匪不能当正统,则后梁、明、西汉、东汉,也一定摒弃。然则,谁才是正统?回答是:正统应以国家为主体,不应以君王为主体;应以人民为主体,不应以一人一家为主体,抛开国家而只看君王,抛弃人民而只看一人一家,就没有“统”,更没有“正统”。一定要确定正统的话,则应该效法英国、日本等君主立宪之国,用宪法决定帝王继承的法则。当新君即位之时,把遵守宪法的誓言,向人民宣布,而人民也接受他的誓言。这样,才不违背“多数人民产生君王”的大义,才算是“正统”。

          问题是,中国数千年历史,何处有此?竟然有人整天在讨论统不统,正不正,我不得不怜悯他们的愚蠢,而厌恶他们的荒妄。盼望以后能出现优良的史学家,在中国人民盛衰、强弱、主奴这三方面,加以留意。

    • 家园 记得什么地方看到过资料

      和虎老师的这个有点出入。记忆中北宋关于过去的正统与否是有明确标准的,第一,政权要在北方中原地带;第二,要以禅让形式取得政权。原因估计也很简单,北宋就是这么夺取的天下,而且他们立国的时候还有个南唐。温公这里倒是说了实话,

      昭烈之汉,虽云中山靖王之后,而族属疏远,不能纪其世数名位,亦犹宋高祖称楚元王后,南唐烈祖称吴王恪后,是非难辨,故不敢以光武及晋元帝为比,使得绍汉氏之遗统也。

      他恐怕无论如何是不能承认南唐为唐朝遗统的。不过从《资治通鉴》的内容而言,我倒是觉得他内心多少有点偏向蜀汉,对魏晋并无好感。关于正闰的那篇议论,即使他内心真的认为刘备的家谱靠不住(陈寿作《三国志》中开篇对刘备家世的记载就和《史记》对不上,我一直很怀疑陈寿是以春秋笔法暗示刘备的皇族身份也属于自吹自擂),恐怕也有这种“政治气候”下不得不说点违心话的成分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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