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沦陷——摆活一下外患时期的内斗(连载) -- 轻疯王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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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30)

          (30)

          何唐去司令部找一圈,不见老郭也不见廖政委,只见一个修凳子的勤务小曹,出来,拿了挂树杈上的葫芦瓢就大缸舀半瓢水喝了,把嘴一抹上了街。

          眼下何唐手里握了一条说出来能令司令部振奋的情报,铁道那边的眼线过来,告知部队他们把传仕过铁道的情况摸差不多了,据半年观察那人见月总要过去呆个三五夜,小老婆二秀很少随着,有时带一个叫枣核儿的小伙子有时不带,摆活不出他去小老婆娘家做哪样,看样子里边有些不尴不尬……回时早晚难定,但出门大多在个傍黑时分。眼线说老天爷给了郭司令一档子好空。

          何唐找块石头坐下来。

          山区午后的街很静,偶尔的有一两个区上催粮的干部出现,从这胡同进那胡同,影子一闪过了。大秋收个差不多了,到了该盯紧的时候,这时多跑一步强过来年春头跑十步百步。

          有老鼠从角落里伸出头来,看到了何唐竟不再动,也不逃,耸起油亮的毛扒牢了洞前石块与人瞪眼。偏巧何唐身旁没有小石块可捡,没办法,只能与它瞪眼,老鼠偷吃了一秋棒子粒,精气神很足,大概也少见眼前一类瞪眼选手,有心把比赛进行到底,哪个先眨了眼哪个算输。最后还是人动了,去卸肩上的大枪,它慌忙逃去。何唐骂声娘的,有本事你敢老呆着不颠!

          街上走着两个斗气孩子,一个朝地上摔个烂柿子,另一个也摔个烂柿子,再四目相对。这个说等爹回了叫他拿刀来劈那个,那个更硬一些,说自个爹当民兵司令,从不拿刀劈人,都是使枪打。拿刀的见比不下去,就从腰里摸出一个柿子再摔,那柿子尚未黄匀,一摔一个粉碎,看上去暴烈极了。何唐认出扬言拿刀的一个是穗儿的兄弟,叫颗儿,叫声颗儿不帮娘去拉碡子滚场,净闲着找事,颗儿还声啥时候了还滚场,再问何唐背着枪帮不帮他打对方的司令爹,何唐说他爹若是反革命就打,但不使枪,为革命节省子弹拿刀劈剁。颗儿就不摔柿子了,感觉自个赢了,感觉没枪的爹更占一些上风。

          东方在给何唐说媳妇,介绍的就是那个穗儿,提出给穗儿找个好婆家,等穗儿听说那人是何唐小队长,先吐一下舌头,说可不敢跟他过日子,东方问其缘由,穗儿说何小队长杀人最狠,郭司令去外边筹款派抗日爱国捐,把一些有钱人拿来,等若干天不见有人来赎就杀,是砍头,派别人去时,别人少不了要讨一碗酒喝上壮胆,何小队长从不要酒,简简捷捷提刀直去,照准脖子连砍三人眼不兴眨一眨,特别行动队上,何队长狠是出名的。穗儿怕跟了这人日后有鬼魂缠着索命。东方笑了,说乡村里封建意识就是浓,革命几年了也不能彻底解决问题,那有啥好怕的,将来革命成功了,何唐同志就是大功臣,鬼魂见了也怕也会躲远远的。再说,这世上也没有鬼魂,鬼魂都是剥削阶级编出来骗人的。

          穗儿还不敢应,懦懦地只说个听家里爹娘的,那事就搁下了。

          很奇妙,事放下了,但从那时起穗儿见了何小队长就脸红,显得越发拘谨起来。何小队长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东方说这是他们有了些意思。

          只是没几天,老刁被关了,原有的一种顺序被打破了。

          把颗儿打发走没了影,何唐站街口感觉有点茫然,楞怔一会,忽想见不到郭司令他还应把情报对哪个人说说,无疑,这人是从何家湾出来东方姐,应当告诉她他们何家湾的何传仕命快颠到头了,只要他带一个小队过去设伏,打掉老何手拿把攥。只是,打掉老何之后,何家湾会不会有学诚和东方的爹何老倔他们接上把持?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牵扯到根据地能不能扩大到铁路边。何唐瞟一眼关老刁的小屋子,耸耸肩把枪调正,上坡去找东方。

          “天呀,真那么有规律?”东方听罢何唐一说,感觉事很蹊跷。

          何唐说真有,搞情报的同志留心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下去伏上三五天,大有可能碰上一回,万一碰不上也不十分要紧,七八个人分散出山不会招人眼,几天等不上就撤回来了,除些脚印子丢不了别的啥。

          是,碰不上也就撤了,丢不了啥的,而一旦碰上,石佛的根据地真有可能扩展到铁路边上,一个地区的抗战可以宣告胜利了一半。东方望着年青的兄弟,有点激动了。

          “郭司令下令了么?”

          “没呢,没见上他,这事除了我只有姐知道。”

          东方沉沉,“哦”一声,攥攥拳舞一下,忽有了个大胆想法,不觉抬头定定地看何唐。

          “姐咋啦?”

          “不咋……你真的没报告上去么?”

          “是,没报,司令部只有小曹在修杌凳子,没别人。”

          “何唐,”东方忽地变得严肃起来,直呼小队长姓名,“你信得信不过我何东方干革命?”

          “姐……”

          那夜黑屋子门被打开,一下涌进好几个如狼似虎的兵卒,三下五除二即把一对男女给捆绑了,老刁自知罪大先泄了气,第一个被推搡出去,黑屋里只有何东方的一声声高叫,叫廖政委,问廖政委信不信她何东方进山到石佛是为干革命,信了就放开她,不信时也不用劳动战友们舞刀动枪,她自己个去跳村口沤麻的水塘池子。而那会司令部里,老郭正对着廖政委跳脚,他退一步放过了东方,咬定得剁了姓刁那厮,奶奶的,反了他了,黑屋关住了人关不住人的鸟,把个好女人给糟蹋了!老廖看老郭还是气话,保留吃苏联洋面包习惯叫声我亲爱的同志,你那点小心思我清楚,但两个人一个也不能杀,你杀了姓刁的那厮,最后把小妮子娶了,想想同志们会咋看,少不了要寻思你是杀夫夺妻,咱们是干革命的,等革命成功会缺了老婆么?别说是城里来的上过书房的,到哪天城又是谁的城?我们的,我们是国家主人,老百姓会不爱主人?到时只怕你会挑花了眼!可老郭说理是这理不差,只咽不下一口气。老廖再开导,让老郭盘算这口气吐咽之前,先去想老家那个与他结发的老女人,想想她就把心思给分了,就不那么痛苦了。

          说到底还是政委有远见,没出十年嘛,老郭们就得了天下,得天下后处处建文工团,军队里有地方上也有,选净了有“姿”有味的小妮子,据传把个真正行伍彭德怀气毁了,当上国防部长先出手解散了最高级别的一支,不许占最高位子的人变相选妃子。那一堆大小京官里,唯有老彭与后来一个叫林立果的青年算异数,老彭异在没批斗过谁,或许是历史没给他一个批斗谁的机会,好像半辈子净挨别人批斗了,死得恓恓惶惶。那林立果异在一边享受从全国范围寻上来的女人,却又想改变一个人整人的万恶社会,搞出了一份从历史角度看立意可算不坏的宣言(从公布的一份“罪行”材料上看,得承认它的积极意义,后来社会发展也证明那份文件有前瞻性),舍一身剐要把最高人物拉下马,做中国的“施道芬贝格”。然而,与那位在“狼穴”放置炸弹想阻止二战之车前进的德国英雄一样,林也没成功,他最大的贡献是通过与老爹林彪的逃亡,让人们在“文革”中期忽地看到没了“英明”没了“神”,看到了革命道路的混乱前途的迷茫,尽管“文革”这挂大车此后又行走了多年,实事求是讲一场内乱自此后流血少了,大家魇在了二号人物的叛逃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倦意,心灰意懒了。从一九七六年始刹,到一九七八年上,疯了的“文革”勉强刹稳了——多少年过去再看那“车”,它只是停在了那里,只是停在了那里,像喘息像等一把火,有着随时再来的可能。

          “关那婊子养的三个月,让他好好反省!”末了是老郭修改了前令。

          老刁就那样被关了,反省去了,这时谁也不知他该反省哪一嘟噜。

          东方听说情报没送上去,一下感觉自己应做一件大事了,她看那传仕已成了圈中之猪栏中之羊,剩下的是谁来宰他把他变成猪肉羊肉,她不想贪功,也不愿去剥夺自家庄上干革命的兄弟何唐的功劳,但,她清楚还有一个人此刻也非常非常需要有建树,这人便是被关进了黑屋的老刁,老刁若想对革命表示出忠心,只怕剩了这一个机会——就是说他得让众人看到,根据地这天能扩大到铁道边上,与他曾参与的一次行动分不开,他是抗战的,不是内奸投降派。天,这情报太重要也来得太及时了!

          “把老刁放出来,何唐,我们一齐行动,我何东方把命交给你,他若叛变你枪毙我!”

          何唐初吓一跳,但看东方眼中一份坚毅,犹豫了,担心郭司令那边说不过去,会杀他的。对这点,东方看得更准,显得信心百倍,说:“只要情报不虚,何唐,只要情报不虚我们就能建成大功勋,你想,郭司令会怪一个大功臣么?”

          真得份大功就戳得住了,郭司令责怪时也有话挡。何唐心松缓了。

          人数要少,用最少的人数建最大的功勋。东方有些激昂,不觉抓住了何唐的臂。何唐沉沉,答应伏击何传仕不带特别行动队,用最少的人数建最大的功勋。

          “他……走得了远路么?”

          “吃饱了能走,他……这些天是反省,没上大刑。”

          斜阳照射着一对年青人的脸,年青人脸上流露果敢与热切,他们感觉到了出手要打碎一个旧世界,但也略略感觉胜利来得过于快过于容易了些。可是,一切都很真实,这胜利如熟透的果子悬在枝稍,摇摇欲坠。

          “有可能咱们会碰上哑巴枣核儿,怕不怕枣核儿的枪快?”东方这时就想起了传仕身旁有一个寡言少语的神奇小厮。

          “不怕,他枪再快也架不住咱在暗处先开。”

          东方要全信穗儿对她讲过的何唐肃反与肃奸了,现在看看,小伙子果然勇冠三军。

          打掉何传仕再取群龙无首的何家湾,到时整个根据地都有望过个好冬好年,到来春山区百姓再也不为交公粮发愁了。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东方想着,只是老刁手还空着,何小队长说找把枪难,但找些手榴弹不难,只要传仕行踪摸得准,出去的三两天里能碰上把他给干掉了,大功建成,擅自离队与私拿手榴弹的过,全抵消了。下一个问题是如何说服看守,何唐来坡前朝黑屋子瞭过一眼,看是一个名唤满仓的在站岗,说服放人出来必定费劲,倒不如拉上他一道去建大功立大业更容易,四个人三条枪一堆手榴弹,胜算又加大了。

          “杀了何传仕,我们再赶几步摸回家门口,把大墙刷上标语……”女子有些沉醉了,想象一个早晨村子从睡梦中醒来,在青柳河萦绕的薄雾里,大家忽地看到了一个叫“革命”的不速之客到了,那么神秘真实,那是一个安稳了几百年的村落,就在一个早晨,悄无声息里来一声霹雳,醒了,震惊了——但他们有所不知,没外人,何家湾的革命就是何家湾人亲手送来的!东方征求何唐意见,可有了游击经验的何唐不同意打完埋伏再去何家湾宣扬,只打好埋伏就够了,郭司令准备组织武装工作队,刷标语的事到时他们会干,说贪多嚼不烂。东方不再争,但留个私心暗拿主意待得手后去做,让老刁做,她觉得四人分一个功劳还不能突出老刁的伟大,而刷标语的活,何唐也罢满仓也罢,都干不来。

          东方把身上戴着的一个龙凤玉佩摘了下来,递给何小队长,歉歉说声“不当心把龙尾巴摔掉了半截——送给你了。”

          “姐,不要。”

          “拿了吧,帮姐这么大的忙,姐没啥好的送你。”

          “都是爱国抗战……”

          “亏杀兄弟,别嫌,拿了吧。”

        • 家园 【原创】沦陷(29)

          (29)

          那天传仕到二秀娘家进门,在桌上重重搁下手里短枪对妇人叫声姐,跟着泪就下流下来了,他觉得太憋屈,憋得人要垮散。妇人不问二话,一把搂了汉子,静静地像怀抱不谙世事的孩子。

          也不问为哪样犯恼,只是搂抱。

          传仕骂一声“这狗娘养的抗战”,想把泪憋住,却做不到。杀池边得手后,他并不像预先设想先去下了窨子跟老伍报功,厌倦再回何家湾,叫枣核儿把得来的一杆大枪扛了随学诚翻后山回,自个儿就过铁道了。

          他又抗战了,这次杀的却是自个的朋友,一个进村老远就喊“何桑”的日本鬼子,他要怪池边进中国没查个日子看好时辰么,还是怪那人压根就不该交他这种王八蛋朋友?

        • 家园 【原创】沦陷(28)

          (28)

          南北两个大炮楼没了,炸掉了,站何家湾远远瞭看山顶那瓦砾,像多了座秃坟。

          想两年前建它们时,人嘶马叫何等红红火火,好像炮楼往那一戳,一个“大东亚圈子”算建成了,从此世面就太平了。物换星移人去楼空,说冷清便冷清了。

          传仕受地窨里算命先生老伍的惊吓,把事琢磨几天,决定做件日后能向老蒋交代的爱国抗日壮举了,眼前慢慢从一个模糊轮廓,逐渐变成清晰影子,伸手可触;传仕也看到这事做了也没多大意思,但眼下似乎无法顾及大的意思,小意思里见得大名堂。

          传仕决定拿掉那个视何家湾为休假地的日本人池边。有炮楼时传仕还不敢朝大了琢磨,怕你来我往人多眼杂,炮楼一倒大地清静了。

          跟学诚说了打算。学诚听着发愣怔,嘴巴张着,那眼光如被鞭子抽着,一下落在传仕脚上。虽说树倒了猴子没跑老伍身份照旧当县太爷,得拿他的支使当事,但想那池边,说到底不过是庄上一游客,没做过星点过头事。传仕说到这份上朋友交情提不得了,也活该池边死,不要了他的命怕将来蒋委员长会要他何传仕的命。

          池边给了学诚一顶战斗帽,再次来时送传仕一双长靴,池边说喜欢何家湾树叶枝杈里飘荡的气息,送长靴这次穿走了传仕的一件白绸大褂。

          除了头回登门带了奉天翻译外,原本就不是当兵打仗的池边再来何家湾,随意多了,他迷信皇军军威,把铁路何家湾一线当模范区,还有随身一个老鬼子,平日里松懈得要把一杆大枪当了拐棍使,两人走在青石板路上悠闲如赶大集,进了庄黑胡子老士卒,往往要把枪搁一旁,除去挂子弹盒的腰带,四肢并用爬树摘四季果子,几个衣兜装满,口里叫着“要西要西”,咧出一个大嘴巴子如同老槐树开岔。

          池边更比以前清闲了,他来何家湾是看朋友的。转子爹看池边这人真的不错,可惜到了这骨节,两国交兵做不得朋友,若搁平时不妨来个桃园结拜。自然,真到平时池边也就来不了中国了。

          但池边对转子爹说并不喜欢何家湾的谁,只喜欢这个古雅肃静的庄子,看庄子有种天然亲近感,对着它时忍不住想唱唱家乡的歌,于是就唱,唱得声情并茂。转子爹不觉受冷落,还是对传仕他们说小日本的祖上也是中国人,被一个叫徐福的率领跨海而去一去千年,于是何家湾人要动动心思,从池边身上找找是否沾些庄上的老影子——且不论那时有无何家湾。当从正经来路上见不得毫端,不免心生疑窦,也不往话皮子里排排,这下更难说的准了,仿佛看见他满盈盈的一身妖气,老宅生鬼,他为寻宗而来也说不定。

          后来学诚转变了,同意杀池边,说哥想得对个头,蚂蚱再小也是个肉。传仕暗骂对个屌头,牛到地头卸不下笼套,对不对头的都得犁一沟了。

          古雅肃静的庄里开始游走无形的杀气。

          接下来池边来的一趟传仕没“犁”,任池边游荡,把门关了,独自一人坐暗影里一把紫檀福寿椅上发呆,后来学诚送走来客,登上石墙看青石路上的人渐行渐远,问传仕咋啦哥,传仕说不咋“……我再想想……看下回罢。”

          “只怕天冷起来他出门少了,记得上年冬里来过两趟,看雪景……雪后做事不利索,到处都能留下痕迹。”

          “知了。”

          传仕知道不能等了。

          好在池边是个明白人,下了阴曹地府能理解传仕做法,传仕是大筛子里的一颗黄豆,想不想动愿不愿动黄豆自个说了不算。池边明事,能把天下事啦的头头是道,知道国军为啥不抗打一打就丢了国都,给传仕讲那打城部队只有十几个联队,换为支那军编制不过十几个团,而守卫南京的唐生智长官带了十几个师,而且十几个师里有超过皇军的德国装备,但打不赢。因为这个国家的人不清楚为谁打仗。池边还说早年贵国北洋水师,为亚洲一流,有火力强大的英国战舰,水师一动浩浩荡荡威风凛凛,可黄海一战还是落北。池边跟你不紧不慢摆事实,讲问题根源只在平日里朝廷没把国人视为人,而当成两脚的羊,从根上说老百姓就不知这仗为什么要打为谁而打!

          打死个明白人,不会遭报应,因为他是明白人,知道自己个为啥不得活,“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一句,讲得即是这理。

          那日酒吃到一半学诚进门了,先堆上一腮帮子的笑,弯腰对池边行过礼,手里帽子并不放下,拉一个事情见紧随时再奔忙的样,跟传仕嘀咕古来稀在银子峪闹乱子了,为宅基上的一些鸡毛蒜皮,跟华老财的几个兄弟别扭着,没人能劝得动,少不得还得哥去瞅瞅。传仕脸挂几分不耐烦,对转子爹抱怨家业不见大事儿不见少,饭也吃不个安稳,再陪个笑给池边,池边连说何桑自便。

          传仕走前留给转子爹的话是真诚的,要转子爹陪池边先生吃好。

          转过进士庄去,是铁道外最后一道坡,站坡上看得清铁道边四四方方的日式扳道屋,涂着土黄色调的扳道屋冷冷清清,门前有枯草随风招摇。路上还见人,偶尔有推了车的庄稼人从城里回,许是走前忘了往木轴上点几滴油,载重过大的车子一路走一路“吱吱”响,如同碾住了一窝又一窝的老鼠。

          风掠过疯长一秋后干枯下来的草地,草地起伏如涛。背风石窝里,传仕口咬半截草棍问枣核儿怕不怕,枣核儿把一杆大枪横放膝上,看一眼坡下通往铁道的青石板路,回头冲传仕露个笑。传仕放下心来。

          “说实在的……”学诚照传仕样撅一棵草掐去两头咬在牙上,开口。

          “到这光景就别再跟老娘们似的了……下不了手是吧?我也下不了手,可这是抗战,是爱国大事,下不了也得下。”

          学诚不吱声了。

          “学诚,你知池边他们咋那么清闲么?”为打破伏击前的一个沉闷,传仕用心找话啦呱,“他们有个歇息假,一月下来总得玩上几天……这话说来见长了,听前头人讲早先德国人也是这样……洋人都懒,皮肉娇贵着呢!也因懒就格外喜欢琢磨找省劲,人人喜欢穷鼓捣,你看那火车汽车火轮飞机,是不是一个赛一个的安逸?”

          “安逸。”

          “听池边说……也是个穷苦出身,来中国前没见过大城市,我不信,去问老伍一个穷苦户咋有钱上书房得那多学问,老伍信,说他们自打有个啥‘维新’后,一国里大小孩子有书读,是拿了咱国老娘们的赔款去让自个孩子上书房的,我算算池边差不离正赶上日本国‘维新’,这不,学好了,长大本领了,回头就来中国给中国人做主了,老伍说这是玩中国人的蛋蛋……学诚你看看人家日本国的见识,咱从哪里去比?”

          “从哪里去比?”

          “问你。”

          “别问了哥,学诚知道哥是好人……”

          传仕平日里话不多,大家都知他沾过酒话更少些,可那天后晌,学诚枣核儿都看到传仕话真的多了,零零碎碎絮絮叨叨,连回去后要把几村的孩子统统拢进何家湾的书房里也提到了,他想学东洋人的“维新”,他无力“维”一个国但能“维”几个庄子,大人苦一把不见得啥,得让孩子们长点本领。

          天见晚,行人少了,在石窝六只眼睛注视下,四处讨戏看的黎姿老先生走过去,遗了一地走调走得厉害的《四郎探母》。如前所想,山路静了,三人相视而笑。

          背一身残阳的池边跟黑胡子老士卒出现了,学诚远远看见一声低呼,三人就势趴好了,见坡下路上还是池边走后,相距五六步老士卒斜背大枪走前,大概也看离铁道近了,显得越发心无二事。二人越走越近。“是好时候,把活做俊一点!”传仕提枪在手扳开大机头,再嘱咐亲兵枣核儿。

          一枪能把颠跑着的兔子撂一旁的亲兵枣核儿,这会把活也做俊了,一颗弹丸逆风而去,击穿了老士卒的脑袋,人倒时如木桩,直直挺挺的向前趴。石窝里传仕学诚看到,在枣核儿退壳上膛的一刻里,当过几天“黄军”的池边竟无反应,哪怕是本能的躲避,也没有,传仕远远看那人傻傻怔怔的,到第二枪响保持一个姿式再也没变。那一会他大概忘了身在敌国,几碗香冽的地瓜干酒落肚,他以为走在了大洋另一边的幽静的家乡。这好像是唯一说词了,楞不能摆活他是怕滚爬而去沾了一身干净衣裳。很快,枣核儿第二枪响了,掀去了他的半个天灵盖,看那少了半个天灵盖的人像陀螺似的原地打了几个转,手臂高仰如舞蹈……

          “过去看吧。”传仕一时一点也不想动弹。

          学诚向坡下跑去,白绸褂迎风而起,轻飘如蝴蝶展翅翩舞。风比较寒,可他还是摘下了池边送的战斗帽,捏着帽沿煽个不停,蹬过软软的两堆肉,抬眼望望后赶来的传仕,摇摇头。

          “死了?”

          “还有不死!”

          “别看了,拖废井筒里吧。”传仕说。

        • 家园 【原创】沦陷(27)

          (27)

          有关艰苦卓绝的抗日,一个党把持天下后没在宣传上少花气力,抑彼扬己,掩盖了煌煌一部全景抗战,以至于几代人不晓有国军抗残了肢体,只知一枪不发的、反动的国民政府领八百万兵马下峨眉山抢摘胜利果实;而翻遍志史,堂堂一县八年里几股抗日部队谁也没对日打出像样的仗,相反倒是内耗更多。将目光拘于一区县当然不够,但若依照一家之言以为抗日战争是在他们领导下漂亮收场,则属于对史实的大不敬畏,而戏弄史实的结果,是叫人永远做不到对事物有个明晰判别,看不清自己更无从认识别人,只能一味浑噩下去。

          浑噩里出“万岁”,七亿“意气风发”的人民齐呼在二十世纪中叶,一呼几十年。

          甚至出很多很多让厚脸皮的朱元璋听了也会感觉害臊的歌,如:

          天大地大不如X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X主席亲,

          千好万好不如XX主义好,

          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XXX思想是革命的宝,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

          历史已无数次证明,只有内心虚弱者才惧怕质疑,而为一党之私而罔万众,这做法从一部千年大历史中找不到先例。

          如果说战争是在毛某人正确领导下打胜,那么那个至今被跪伏者尊为领袖的,在自己女人被另一党关进长沙大狱里的一些日子,照旧豪情万丈写出累累高昂“绝唱”,可是,到了敌御外寇的八年里,“天兵怒气冲霄汉”、“前头捉了张辉攒”等等,形影皆无,若说诗言志,可见其志有偏差;打开他派发满了神州的选集,翻看当逢其时的第三卷,很难找到几份与日本人作战的命令与指示,更不提有一个胜券稳操踌躇满志的“敦某某师团长投降书”……总之,此人给人感觉是长时间处于一种不兴奋状态。也是一个党首,从陕北去了南方指导另一支大武装,同样是几年里,电报发过数百个,从细盘点,其中居然没有多少是在点拨部下如何与东洋人扭打。

          但当一九四五年的八月过去,他们以正规军与地方武装三百万的实力、在分得了土地的广大农民和反对一党专制渴望民主自由的知识分子拥护下,与伤痕累累的民国政府展开了最后对决,并大获成功,而在此前八年里,却没能集中打掉日军几个相当于团级单位的联队。

          从浑沌之中理抗战真相,最简捷的方式是看对方,盯住日军全部的百余师团,只要它不会遇风变出千余师团(像亩产十万斤那样)而随着这股铁流从登船出海到登陆作战看下去,一切都很明晰,因为重兵指处才当是战火焦烈处,要知道最精锐的日军来华,不是四处寻找休假地游山玩水。在黄河以北山海关以内的广袤大地上,日军几年里长驻几个师团?而这几个里有没有能征惯战的甲类师团?它的更多兵力与甲类师团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不能否认华北的中华儿女抗敌,但“百团大战”之后,其作战对象是几万只有二三流战斗力的治安军,作战规模不过连营级,真正浴血鏖战并打得日军以师团以联队为单位潰逃的战例,在大西南——战争是两方打斗,掩藏得住这边掩藏不住那边。

          这世上没有几个国家荒唐如中国,盖住一个波澜壮阔的战争史,将长达八年的浴血“浓缩”成“一兵两战”,叫《小兵张嘎》和《地道战》、《地雷战》,搬给国人一讲几十年(还有两部,分别叫《铁道游击队》与《平原游击队》,前者因情节里沾了男女关系而被封十多年,后者被封不见缘由)。把这些片子拿出来放,只会让国人看到自己之蠢,片里的东洋人个个如笨猪,而我们是绝顶聪明的,这就出了一问:打这种笨如猪的人我们用了八年,到底谁更笨一些呢?明明举手之劳嘛!

          可叹,就这么几部片子,也多是注明教学用的,为对付一个全民新仇敌叫“美帝”的,若无一个“大打人民战争”的准备,怕是《地道战》、《地雷战》也没有。

          而恰恰,从一部描写山东临枣地区民众抗日的《铁道游击队》原著里,也能读到前面提到那个党首过路的情景(后来随那党首倒霉,此书也成了“大毒草”),党首过路前,这支队伍打洋行打票车,党首过路后,它的任务有变化了,再没与日军交过火。你可以说它是小说,是虚构,但抗战胜利五十周年时,有不少当年铁道战斗者健在,他们面对摄像机提到了任务变更一事,可见此事属实。

          这是支装备精良的游击队,五十年代队中有人写过一篇回忆叫《运河南岸阻击战》,是讲内战爆发后与国军干的一仗,回忆文章写得十分自满有豪情,说整个大队数百人,全套日式装备,火力强大,致使对方几十天里不能前进半步,一直以为碰上了共军主力。

          “冷静,不要到前线去充当抗日英雄,要避开与日本的正面冲突,绕到日军后方去打游击,要想办法扩充八路军、建立抗日游击根据地,对政府方面催促的开赴前线的命令,要以各种藉口予以推拖,只有在日军大大杀伤国军之后,我们才能坐收抗日成果,去夺取最后胜利。”在西北一隅洛川,当年有无这样一个指示或决议?

          客观存在的,十分耐人寻味。

          经历一次黑船,日本人彻底改掉了玩自己蛋蛋的毛病,而中国人却至今兴致不减,没了日本这艘“黑船”,我们玩几十年“运动蛋蛋”,玩得惨烈。国家一穷二白,却不怕天不怕地,有歌唱道: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练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瞄得准来投呀投得远,上起了刺刀叫他心胆寒,抓紧时间加油练,练好本领准备战,不打倒反动派不是好汉,打他个样儿叫他看一看……端得不乏义和团英武之气!好歹等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走了,才看到自己在练拼刺时,人家已把仗打到了太空里,便去花大钱买“老大哥”俄罗斯的“黑船”,每每买来每每山呼上当,“老大哥”一百多年里强行割取了你一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他们能给你好的东西看你强大嘛!但你说靠自己长劲么,你说放开国人思想向未知世界去勇敢探索么?不,国家庞大的宣传机器告诉你没有未知世界,一个德国犹太人的几本书衍生了一个系列的思想文化,全齐,它给你划好了线指明了方向,你知能亦步亦趋相跟上。

          于是,十几亿人半个多世纪,依旧造不了自己的“黑船”,是世界大国里唯一跟别人屁股上买武器看家护院的。

          于是,中国历史就被玩成了一本糊涂账。

          国家东藏西掖的实史是,青天白日旗下集聚着大批的中华儿郎。

          只是,这大批中华儿郎,也仅看到保持不屈的气概,定能将日本人打回老家,却看不到对方会败在一九四五年,就是说,那个被骂做美国人“走狗”的蒋委员长,在一九四五年里得不到美国国会与军方详尽的通报,否则他定会在大西南一片美国战机清出来的蓝天下,做个沙盘泡进去,紧盯美军在太平洋的攻势惬意盘算,而不会在初秋被日本人的投降弄个手忙脚乱。

          实史是,美国人要求日本人从中国撤军的谈判破裂后,日本人决心自行解决石油等战争资源问题,因顾忌太平洋水道畅通,不得已对美国海军下手,从那一刻起,战争天平见了倾斜,美国人被日本这虎狠咬了一口,用近两年时间缓过一口劲,他们全面反击了,于是就有了中途岛硫磺岛,于是就有了原子弹。

          实史是,由三四万人发展成百万大军的党派,八年里的歼敌数目仅可比美军打的几仗!

          蒋委员长在一个初秋被日本人的投降弄个手忙脚乱,同样的消息传到大西北延安窑洞,人们的反应是在相互打听哪个据点的鬼子投降了。到这时看清了,一个日后被吹成一朵花的抗战胜利,与中国人关联不甚大,如果真有个上帝,这时他该敲敲中国人的脑袋让他们清醒一下:洋洋得意轮不上你,你只能夹起尾巴去奋发图强。

          可惜,这个上帝不存在。

          中国人从不懂感激,尤其不感激美国人。我们自从赶走一个叫司徒雷登的美国人之后,总习惯抱种很怪异的心态论道美国人的援华意图,问题在于,从这些“意图”中,我们找不到“坏”与“消极”的因素,总是难圆其说。姑且算有“坏”与“消极”,当再看中国人民牺牲到了最惨烈一刻,就不能囿于“坏”与“消极”而抹杀他们的伟大功绩,杜鲁门没给蒋委员长什么打内战的东西,武装中国十个军几十个师的美国人叫罗斯福,是在抗战时,而且,因调停内战不成功,美国人是拂袖而去的,此后几年并不待见已贵为国民政府总统的蒋介石。

          它“消极”在十个美械军后来投入了内战。

          这种指责是牵强的,既幽怨也显撒娇,因为抗战胜利之际,陕北还在开着“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会,六月中旬众人还凑一堆儿在听一个寓言“愚公移山”,许多指挥者是搭乘了美国制造的飞机及时赶回前线。抗战之后,地瓜党有十个美械军,土豆党也有大堆苏军赠予,这些都本应为国民财产,于民族有益,可是两党谈不下来,彼此争利,袭千年之“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倒霉的还是普通老百姓。

          地瓜党没有幽怨,接受大员面对要跑到哈尔滨才能得到苏军移交的“三千支步枪一百六十四把马刀”,它只有愤怒。

          拨开纷乱内斗看战场,光复大陆,美国功不可没。

          如果说远征军出国时,得到的实质帮助还见些“虚”,到后来有驻印军时,一切全变实了。与远征军出征处处受掣肘相反,后者自打从印北走出来的一天起,近乎一路奏凯,由于有了美航空兵的空投支援,当与日军意外遭遇对峙、国军以一对二甚至对三时,也能屹立如磐。而且,若没了十四航空队怒江峡谷的大轰炸,那一排十几里的日军能不能过江插入四川,也未可知,一九四四年的日军曾从河南一直南下到了广西,谁又敢讲这支部队会毫无作为?从史料看国军当时云南布防,远远打不了“长沙会战”;还是为自由而战的美国人用饱和的空中轰炸,将他们彻底钉死在了一面是峭壁一面是大江的谷道里。

          怒江连日轰炸的伟大意义,毫不亚于艰苦卓绝的“驼峰”运输,却被人有意无意地忽略去了。

          ——当然,还应提彻底击垮号称精锐实沦为二三流的日本关东军、横扫整个东北的苏联红军,但他们的抢掠——那拆光东北人民血汗的抢掠,又是让人心凉的事实。

          还原历史,知耻而后勇。认清自己原本不难,直面真相,静一静,再加一点不做白日梦的认真。无视世间曾有过的标志着智慧的“零式”飞机“大和”号,而一味宣扬原始化的“小米加步枪”,只能给人带来惰性不思进取,带不来自豪;惰性和不思进取的直接结果是,立国六十年,百姓家里若有件使着称手的东西——小到一瓶洗发水——必为中外合作生产。

          而懒惰和不思进取的遗害更在,大到一个民族,都看到了不与人合作便做不好一件普通的生活必需品,却安之若素不见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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