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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学读书心得（十七）伟大的镜像

本来都是梦里游，梦里开心梦里愁，梦里岁月梦里流。

顺着流水跟着过，恋着斜阳看着落，人生如梦真不错。

－－刘易斯·卡罗尔《阿丽思漫游镜中世界》，赵元任译

汉族的融合能力，是人类历史上非常超卓的一种现象。这么大的土地上这么多的人口毫无疑问地确认自己属于同一个民族，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我们自己往往不以为异，然而这正是“只缘身在此山中”。爱因斯坦有句名言：“这个世界最不可理解的，就是它居然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居然不觉得这个奇迹是惊人的，这种态度才是真正惊人的。

作为和中国差不多大的地区（面积1016万平方公里），欧洲有7.3亿人，比中国少；政治上却分为44个国家；大的民族有俄罗斯、法兰西、盎格鲁－萨克逊、德意志、西班牙、波兰等若干个，势均力敌。作为单个国家，俄罗斯、加拿大、美国、巴西、澳大利亚具有和中国可以比较的面积，人口却又少得多。印度的人口和中国相当，但是缺乏主体民族，印度斯坦族只占一半，若干个民族有分离主义运动（如阿萨姆族、曼尼普尔族、米佐族、那加族、旁遮普族、孟加拉族）。犹太人在世界各地漂流了上千年，一直是入乡不随俗，始终保持了鲜明的民族特色；但唯一的例外就在中国，居住在中国（主要是开封）的犹太人融入了汉族。

这种种奇特的现象是怎样发生的？有比较才有鉴别，让我们以古为鉴，从历史的比较中寻找线索。毕竟，一门学科的历史就是这门学科本身。

跟谁比较？指标应该有四个：面积，人口，时间跨度，尤其是对历史的影响力。印度在面积、人口、时间跨度上都可以和中国相提并论，不过在未来的短期和中期还难以对人类历史进程产生本质性的影响。美国的面积、人口很大，影响力更不用说，但历史太短，1776年才建国，五月花号到达北美也只是在1620年。俄罗斯的人口少了点，只是中国的1/9；历史也短了点，伊凡雷帝改大公称号为沙皇是在1547年，即使从基辅罗斯算起，也只到公元9世纪。除了印美俄之外，没有哪个国家在分量上和中国是同一档次的。

那么来看国家集团。阿拉伯是一个有启发性的参照系，不过穆罕默德创立伊斯兰教是在7世纪，跟中国比历史还是浅短了点。中亚、东南亚、非洲、拉美都缺乏可比性，甚至它们算不算有意义的国家集团都是问题。综合四个指标，最恰当的比较对象就是欧洲了。

中国人往往觉得欧洲进入文明时代比中国迟得多，“我们的祖先干什么什么的时候，你们的祖先还在树上呢”！其实这在不小的程度上是错觉。让我们来看文明最重要的标志：文字。殷墟甲骨文是商朝出现的，商朝大约始自公元前17世纪。有人认为距今约5000年的大汶口文化、良诸文化或龙山文化陶器上发现的符号是夏朝的文字，对此我们姑置不论。在欧洲，克里特岛上的米诺斯文明繁盛于公元前1800－1550年，然后亡于希腊大陆上的迈锡尼文明之手。迈锡尼文明的繁盛期是公元前1400－1200年，传统认为特洛伊战争就发生在公元前1194年。米诺斯和迈锡尼都有文字，但米诺斯文字还未得到解读，而迈锡尼文字是1950年代破译的。这样看起来，中国和欧洲学会书写的时间相去不远。

有人自然要问了：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直到公元前5世纪希波战争时希腊文明才开始出名？之前的700年里希腊人干什么去了？答案是：公元前12世纪，迈锡尼文明被北方的入侵者毁灭，希腊进入“黑暗时代”，直到公元前8世纪才恢复活力，开始建立城邦。黑暗时代中最黑暗的事是，－－希腊人忘记了如何书写！希腊人是已知的唯一的忘记过书写的民族！虽然如此，到公元前5世纪，欧洲的文明程度还是在许多方面赶上了、在某些方面超过了中国，涌现出了毕达哥拉斯、伯里克力、希罗多德、埃斯库罗斯等伟大人物。顺便说一句，在铁器的大规模使用上，欧洲是在中国之前的，这主要是因为中国的铁矿石普遍品位较低。基本上，欧洲的历史虽然比中国稍短，但仍然是比较接近的。

有人可能认为中国对历史的影响力跟欧洲差得太远，不足以相提并论。对此我有一个简短的回答和一个很长的回答。简短的回答是：请以千年为尺度，向过去看，向未来看。至于很长的回答，就在下文之中。

总而言之，中国和欧洲互相是对方最适当的镜子，双方的相同之处与不同之处都对人类历史进程有重大影响，可堪一唱三叹。让我们先来按时间顺序列出历史发展的脉络，重大的问题及其答案就会自然显现出来。而且，在读史的过程中，会对历史产生敬畏与温情，对人生感到沉重而梦幻。

从公元前841年（西周共和元年）开始，中国有了精确到年的历史记载。周厉王引发国人暴动被流放，周公、召公共同执政，或共伯和代行天子之事，称为共和行政。当时希腊处于黑暗时代，罗马尚未建城。

公元前753年4月21日，意大利官方将这一天作为罗马的建城日。希腊城邦开始活跃，包括征服、贸易和殖民。这一年是周平王十八年。公元前770年，周平王姬宜臼即位后将都城从镐京迁到洛阳，东周从此开始。

公元前594年，梭伦在雅典开始改革，废除债务奴隶，创建400人的公民委员会。在这时间附近，泰勒斯提出水是万物之源。罗马在这两个世纪的时间里，从几个定居点发展到一座城市，建立了广场和城墙。春秋五霸中的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的在位时间分别是公元前685－643年、636－628年、659－619年和613－591年，公元前6世纪是晋楚争雄的时代。

公元前551年，孔子诞生。公元前550年，居鲁士建立波斯帝国，定都苏萨。公元前490－478年，希腊击败波斯的侵略。公元前510年，罗马起义，结束王政统治，成立共和国。公元前479年，孔子去世。与孔子时间相近的伟大思想家还有释迦牟尼、毕达哥拉斯、“以赛亚第二”，雅斯贝尔斯称当时为世界文明的“轴心时代”。

公元前449年，罗马公布十二铜表法，这是平民斗争的成果。公元前478年，以雅典为首的一些希腊城邦结成提洛同盟，又称雅典帝国。公元前431－404年，提洛同盟和以斯巴达为首的伯罗奔尼撒同盟之间发生伯罗奔尼撒战争，雅典战败。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开创西方史学。伯里克力盛赞雅典的民主，将雅典称为希腊的学校。公元前473年，越国吞并吴国。公元前455年，智、韩、魏三家围攻赵氏，赵襄子固守晋阳，最终说服韩魏倒戈，三家消灭智氏。

公元前399年，苏格拉底被雅典处死，享年71岁。柏拉图的生活年代是公元前427－347年。公元前390年，高卢人攻陷并放火焚烧罗马城，只剩内城没有攻下。公元前358年，罗马击败高卢人。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承认韩、赵、魏三家为诸侯，这是《资治通鉴》记事的开端。

公元前356年，秦国商鞅变法。孟子和欧几里德的生活年代分别大约是公元前385－304年和330－275年。公元前336年，亚里士多德的学生亚历山大继任马其顿国王。当他于公元前323年去世的时候，已经消灭了波斯帝国，席卷了从埃及到印度的广大区域。亚历山大死后，帝国被将领们瓜分，遗产是希腊化世界。

公元前276年，罗马击败伊庇鲁斯国王皮洛士（因为“皮洛士式的胜利”），控制了“大希腊”（Magna Graecia）和整个意大利。公元前264－241年，罗马在第一次布匿战争中战胜迦太基，取得西西里岛。王政时代末年，罗马可以从军的人数估计只有2万人；而到了第一次布匿战争开战前，这一人数已达到28－29万人（厉以宁《罗马－拜占庭经济史》，商务印书馆2006年9月第一版，第35页，转引自蒙森《罗马史》第2卷，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170页注）。阿基米德的生活年代是公元前287－212年。公元前260年，秦国在长平之战中击败赵国，白起坑杀降卒40万。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在攻打楚国时，最初命李信率兵20万出征，被楚国打败。后请出老将王翦，率倾国之兵60万，终于灭楚。公元前218－201年，汉尼拔的军队在第二次布匿战争中在意大利杀死罗马士兵30万，但罗马仍然取得最终的胜利，夺取西班牙，只准迦太基保留10艘战船。公元前209年，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建号张楚。公元前206年，刘邦入咸阳，秦朝灭亡。公元前202年，项羽乌江自刎，众诸侯拥立刘邦称帝，建立汉朝。

公元前149－146年，罗马发动第三次布匿战争，将迦太基夷为平地。公元前199－146年，罗马对希腊进行了三次战争。至公元前133年，罗马统治了地中海世界。希腊各邦几个世纪以来一直都在互相攻伐，直到在罗马治下才实现了和平。公元前200年，刘邦率30万军队在白登被匈奴的40万大军围困。公元前179年，陈平、周勃削平诸吕，迎立刘恒为汉文帝。公元前154年，同姓诸王发动七国之乱，被周亚夫平定。公元前140年，汉武帝刘彻登基。

公元前135－119年，汉武帝发兵攻击匈奴，封狼居胥，最多时征发骑兵十余万、步兵几十万。在同一时期，开辟西域、西南夷、朝鲜、南越和闽越。通过西域和欧洲建立了联系。太史公司马迁编纂《史记》。董仲舒贤良对策，独尊儒术。公元前133年和123年，提比略·格拉古和盖约·格拉古兄弟先后被选为罗马保民官，提出土地改革法案。然而遭到元老院纠集人员暴力反抗，格拉古兄弟死难。公元前111年，罗马和努米底亚王国爆发战争，罗马军队屡战屡败。公元前107年，马略当选为执政官，推行兵制改革，取消义务兵制，改为招募制，士兵服役期为16年，退伍时由国家分配一块份地。公元前105年，罗马战胜努米底亚。

公元前90年，意大利人争取罗马公民权的行动一再失败后，对罗马发动战争。这场战争被称为同盟战争，因为交战双方是罗马人及其盟友意大利人；又被称为意大利战争，因为是在意大利本土上进行的。同年罗马宣布，意大利人只要效忠于罗马，都被授予罗马公民权。公元前89年，罗马又宣布，参加叛乱的意大利人只要在60天内放下武器，也可以获得罗马公民权。于是战争平息，盟友们放弃他们的新意大利联邦计划，罗马把公民权许给了同盟城市中所有的市民。公元前88年，贵族派的代表苏拉率军攻陷罗马，马略外逃。公元前83年，苏拉建立独裁政权。公元前79年，苏拉退休，不到一年后去世。公元前73年，爆发斯巴达克奴隶大起义。公元前72年，斯巴达克率起义军向罗马进攻，麾下步兵达12万人。公元前71年，克拉苏镇压斯巴达克起义。公元前60年，克拉苏、庞培、恺撒结成三人同盟（前三雄），国家的任何一项措施，都不得违反三人之一的意愿。公元前58－51年，恺撒征服高卢。公元前53年，克拉苏在进攻帕提亚王国时阵亡。公元前49年，恺撒回师攻入罗马。公元前48年8月9日，恺撒和庞培在法塞拉斯决战，庞培有48000步兵和7000骑兵，恺撒有22000步兵和1000骑兵（厉以宁《罗马－拜占庭经济史》第105页），结果恺撒获胜。庞培投奔埃及，被杀。公元前44年，恺撒成为终身独裁者。公元前44年3月15日，恺撒被刺杀。公元前81年，苏武在被匈奴扣留19年后回国。公元前36年，陈汤、甘延寿矫诏征发西域诸国兵及汉屯田吏卒4万余人，奔袭康居击斩郅支单于，“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公元前33年，王昭君出塞，与呼韩邪单于成婚。

公元9年，王莽篡汉，改国号为新。36年，刘秀平定天下，建立东汉。公元前42年，屋大维和安东尼消灭刺杀恺撒的主谋卡修斯和布鲁图斯。公元前31年，在阿克兴海岬的决战中，屋大维击败安东尼和克娄佩特拉。公元前27年，屋大维获得“奥古斯都”和“元首”的称号，罗马进入帝国时代。屋大维将罗马的50万军队裁减到20万（厉以宁《罗马－拜占庭经济史》第121页）。公元14年，屋大维病逝，义子、女婿提比略继位，开始了罗马帝国的第一个王朝：尤利奥－克劳狄王朝。大约在公元前8－4年的某个时间中，耶稣诞生。公元30年左右，经犹太人控告，耶稣被罗马帝国处死。

公元14－68年，尤利奥－克劳狄王朝历经提比略、卡里古拉、克劳狄乌斯、尼禄四个皇帝。尼禄的荒淫暴虐激起内战，尼禄只得自尽。69－96年是罗马帝国的第二个王朝弗拉维王朝，共有韦斯巴芗、提图斯、图密善三个皇帝。皇帝的产生越来越多地依靠军队的拥戴，而不是元老院的选举。彼得、保罗等人开始传播基督教。67年，白马驮经西来，佛教传入中国。89年，窦宪出击北匈奴，班固燕然勒石。

东汉的政治在初期比较清明，但逐渐陷入外戚和宦官的痼疾之中。159－169年，段颎吸取以前安抚政策失败的教训，以铁腕手段讨平羌族叛乱。169年和176年，宦官两次发动党锢之祸。184年，黄巾大起义爆发。

与此同时，罗马的安东尼王朝连续产生了五位贤帝：涅尔瓦（96－98）、图拉真（98－117）、哈德良（117－138）、安东尼·皮攸斯（138－161）、马可·奥勒留·安东尼（161－180）。安东尼王朝的继承制度是很有意思的：皇帝挑选自己的接班人，并早早地收为义子，在皇帝去世后自然接班。我不能不说，这种养子继承制非常像共产党的民主集中制，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中国的现行制度！

96年，暴虐的图密善在政变中被杀，元老出身的涅尔瓦被推举为皇帝，克尽拨乱反正之功。图拉真征服达契亚（今罗马尼亚）、亚美尼亚、美索不达米亚、阿拉伯半岛，使罗马的版图达到了最大。哈德良及时调整和收缩，放弃一些新征服的地区，救济贫民，减少税收。安东尼·皮攸斯裁减费用，减少建筑开支，不增加官员人数，甚至出售皇家田庄。皮攸斯的统治的一个奇异的特点，是给历史提供的史料极少；因为，说穿了，历史往往不过是人类的罪行、愚蠢和不幸遭遇的记录而已（爱德华·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席代岳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8年4月第一版，第1卷第3章第7节）。

马可·奥勒留是著名的哲学家皇帝，奉行斯多葛派哲学，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行事公正，处世仁慈。他坚持和安东尼·皮攸斯的另一个养子小韦鲁斯共同继承皇位，恢复了罗马共和国两个执政官共同执政的形式，直到8年后小韦鲁斯去世罗马才回到一人称帝的常态。他曾经在出征之前为罗马人民公开讲授哲学，长达三天；后来到希腊和亚细亚的城市，也举行同样的活动。他因阿维狄乌斯·卡西乌斯在叙利亚叛变畏罪自杀，感到无法化敌为友而悔恨不已。他厌恶战争，认为是对人性的屈辱和摧残；但在必须进行正当防卫的时候，他却无所畏惧地接连八个冬天在冰封的多瑙河岸边亲冒矢石进行战斗，一直到在那严酷的气候中他的虚弱的身体终于不支而倒下。他死后一直受到对他感恩戴德的后代的无比崇敬，而且在他去世一百多年之后，还有许多人在他们家的神龛中供奉着马可·奥勒留的雕像。（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第1卷第3章第7节）

因此，吉本发出了他著名的论断：

“如果让一个人说出，在世界历史的什么时代人类过着最为幸福、繁荣的生活，他定会毫不犹豫地说，那是从图密善去世到康茂德继位的那段时间。”（爱德华·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黄宜思、黄雨石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2月第一版，前言，摘自第3章）

在180年这个重大的时间点上，如果一个观察者非常了解东汉和罗马的情况，他会把赌注压在哪一边呢？哪一个国家将长治久安？哪一个民族将繁荣昌盛？哪一个文明将灿烂辉煌？

伟大的命运啊！或许应该问的是：哪一方的创造力将耗竭？哪一方的太阳将落山？哪一方将堕入沉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