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战场上的蒲公英(三十三)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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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战场上的蒲公英(三十五,补)

      和蔡伤兵一起被抬回村子的当然还有那个红色的空投箱。

      海国英小心翼翼地把这拼了小命抢回来的宝贝送到了司令部,打开以后才知道,里面装的是南京小学生写给前线官兵的慰问信以及“首都妇女界”献给立功将士的小红花。

      小孩子的文字很感人,妇女们制作的绢花也十分精致,但这些玩意对蔡智诚来说却没有什么实际用处。

      蔡智诚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救护所里已是人满为患。

      急救站设在一所大宅院内,天井里搭着大棚,煤气灯下摆了三张手术台。从蔡伤兵进入院子的那一刻起,这三张手术台就没有空闲过,头一个刚抬下来、下一个又搬上去,护士们忙得连清理台面的时间都没有,那血水就顺着台布不停地往下滴。大院的各个角落都摆满了等候救治的伤员,全都是血淋淋的,担架上的血和手术台上的血不停地流淌,把地面的泥土染成了一片腥红,整座院子就象浸泡在血泊中一样,走路的时候会发出“呱唧呱唧”的声音。

      蔡智诚就在这一片腥红之中看着医护人员忙来忙去。他看见医生划开了一个伤兵的肚皮,用手掏弄了几下,然后就说“肝破了,换下一个”,护士立刻上来把伤员肚子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回去,连伤口也不缝就把人搬走了,而那医生则把满是血污的双手在同样满是血污的水盆里涮了涮,又拿起刀片接着给下一个人划肚皮……

      在蔡智诚的旁边躺着一个老兵,他大概是被爆炸震伤了内脏,外表没有创口,只是不停地咳嗽,而且每咳一阵就从鼻子和耳朵里流出血来。在咳嗽和吐血的间隙,这老兵总是竭尽全力地央求着:“医生,快来看看我吧,快点救救我吧”,可医生护士跑来跑去忙得不可开交,谁也没有工夫瞧他一眼,慢慢地,这老兵的央告声和咳嗽声也就渐渐停止,他终于彻底安静了。

      村外的枪炮声越来越猛烈,救护站院子里的呻吟声也越来越多。入夜以后,帝丘店的四面八方都遭到了共军的猛烈攻击,随着战事的胶着,不断有新的伤兵被送进了医院,手术的场面也就愈加惨不忍睹。这场面让蔡智诚感到一阵阵的恶心,他觉得宁愿去死也不愿意躺上那张恐怖的手术台,因此,他最终放弃了救治的等待,强撑起虚弱的身体、慢慢地挪出了这地狱般的大院。

      救护站的院子外面是一个池塘,虽然面积不大,但在夏日的夜晚也还算是个比较凉爽的地方。池塘边上躺满了伤员,几个医务兵(不具备医士和护士资格的卫生人员)正忙前忙后的给大家喂水、喂止痛药。

      也许是因为吃了止痛片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失血过多,蔡智诚觉得自己昏昏沉沉的,只想睡觉。7月2日晚上在马口庄,他被地窖里的共军吵醒之后就没有睡好,7月3日又在杨桥村折腾了整整一宿,到现在,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了。

      迷迷糊糊地喝了几口水,蔡智诚很快就失去了知觉,倒在地上睡得象个死人一样。这一觉就睡过去将近二十个小时,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7月5日的下午了。

      把大家闹醒的是整25师的一位中校督战官,这小子的头上缠着绷带,手里拄着根枣木扁担,一瘸一拐地闯进伤兵堆里大吵大嚷:“起来,起来!能动弹的都爬起来,阵地吃紧了,都给我上前线拼命去!”。蔡智诚坐起来试了试身体,发现左胳膊肿得老粗,右手还能动,再看见自己的臂膀上也挂着一道黄色的督战官标志,顿时觉得不好意思再接着睡觉了,于是就硬撑起身子,一步一挪地向村北走去。

      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动员了起来。医务兵给伤号们灌满了水壶之后就扛起了步枪,增援前线的“补充队”里有文书、有马弁、有火夫、有运输兵(国军打仗没有老百姓帮忙,所以必须自备运送弹药的后勤人员),蔡智诚看见有几个通信兵还带着电线拐子,结果被带队的长官臭骂一顿:“把那破玩意丢了!换成手榴弹”,的确,战场已经缩到了村子里面,有什么情况随便喊几声就能听见,还要那些电话线做什么。

      黄百韬师长也来给这帮补充人员加油打气,他站在队列前,大致说了些“革命军人应该勇敢去死”之类的话。蔡智诚离得比较远,没有听得很清楚,但他觉得,黄师长在这时候能够出来走一走、露露面,确实是一个十分英明的做法——因为在目前这样狭小的战场空间里,决定战斗胜负的指挥者其实只是连排长而已,师长旅长们的谋略策划已经失去了意义。在这种情况下,高级军官与其躲在司令部里瞎指挥,还不如走出来跟基层官兵打个招呼,或许对稳定军心、鼓舞士气、扭转局面更有帮助一些。

      蔡智诚没有参加补充队,因为他还记得自己的职责是伞兵突击队的督战官,他的岗位在北门。

      7月5日下午6点,帝丘店北门的外线阵地已经失守了,322团被迫退进村内的二线阵地,但这时,猛攻了一整天的华野4纵第10师也因伤亡过大而转入休整,改由4纵第11师(谭知耕部)接替攻击。

      ——说明一下:从表面上看,帝丘店108旅以一个团的兵力顶住了华野四纵三个师的进攻,战斗力似乎很悬殊。但实际上,四纵先前已经过了攻克开封和围歼区寿年兵团的长时间连续苦战,部队十分疲劳,病号急剧增多,再加上华野在豫东战役中属于外线态势,缺乏当地民众的有效支援,阵地上每出现一批伤员都需要调动相应的兵力进行救助,这样在攻坚作战时的战斗减员现象就特别明显。反之,黄百韬在受到打击之后立刻采取了“以磨为主”的战术,固守待援,一心想把华野主力拖垮,两相抗衡,这才出现了一方攻得急切、一方守得坚决,双方拼老命的情况。

      蔡智诚回到北门,发现这一带的房屋大部分都被炸垮了,有的院子还着了火,突突地冒着浓烟。阵地上的士兵都显得十分疲惫,这也难怪,照以往的惯例,共军是很少在大白天发起进攻的,但这次却怪了,帝丘店外围的华野各部从昨天傍晚一直猛攻到现在,这一拨下去了另一拨接着来,没日没夜的,打得国军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休息了。

      海国英还活着,只不过浑身被硝烟熏得漆黑,脏得象鬼一样。看见蔡上尉回来,这小子高兴得呲牙咧嘴,见面就问:“有水没有?”

      “有啊”,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医护兵刚给灌满了一壶。

      海国英接过水壶,自己并不喝,却一转身钻进了街角的地堡里,蔡智诚跟过去一看,才知道是罗华趴在里面。

      罗华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只是眼睛睁开了,怀里居然还能抱得住一杆枪。

      “你怎么把他弄到这里来了?”蔡智诚问。

      “不是我让他来的,是他自己醒来之后乱叫唤,结果就被督战队拖到阵地上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象蔡智诚这样胸口中枪的不一样也上战场了么,“可是,你怎么不让他呆在房子里,这地堡里面多闷啊”

      所谓地堡,其实只是用沙袋垒筑起来的土围子,既低矮又狭窄,里面不通风,在烈日的暴晒之下更是闷热异常。但海国英对此却另有解释:“守在房子里不妥当,那些房屋目标大,一炮就轰塌了。老罗的腿是软的,遇到情况根本就跑不动,还不如躲在这沙堆里,即便是被埋了也能够刨出来呀!”

      有道理有道理。其实,对蔡智诚而言,老海把老罗藏在什么地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个老朋友都还活着,有了这两位得力部下在自己的身边,他觉得一切都好办多了。

      “怎么样?你们觉得还能守得住么?”

      罗华哼哼了几声,不表态。海国英却摇摇脑袋:“玄,再抵挡一阵还勉强,时间长了怕不行”

      “管他呢,能守多久算多久,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次要是真能够活着回去,我就跟着你们拜上帝、信菩萨!”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乐了。

      只是,能不能活着回去似乎并不取决于上帝,这要看共军是否答应才行。

      7月5日傍晚,激烈的枪炮声再度响起,华野4纵11师对帝丘店北门又发起了新的一轮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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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博客已经更新到三十七了赶快去看啊。

        先透露一点内容:

        蔡少校在上海花天酒地,俯卧撑刚刚做到第三个,黄百韬就自杀了。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05b4110100a868.html

      • 家园 经马甲同意,我帮马甲转一下,如果不合适那就请斑竹删了。

        战场上的蒲公英(三十六) (2008-07-06 18:12:12)

        标签:杂谈

        豫东(开封、睢杞)战役期间,华野总前委曾经下达过三次总攻击令,除了第一次是针对区寿年的,后两次都是为了黄百韬。

        7月2日“一打黄百韬”,华野总前委的命令比较笼统:“查敌黄百韬部仅来25师40旅、108旅及快三纵一部、交警二总队”,“我军应乘黄部立足未稳,于本晚(2日)完成包围,随即发起攻击”,“望各首长遵叶司令之部署,务必于明日(3日)晚歼灭黄兵团”——显然,在这个时候,华野总部还没怎么把老黄放在眼里,以为猛冲几下就可以很容易地把他吃掉,因此指挥这次总攻击的甚至不是粟裕本人,而是一纵的司令员叶飞。

        猛攻三天没能够歼灭黄百韬,于是再次发布攻击令。这一次不仅由粟裕司令亲自挂帅,命令的篇幅也比先前长得多了——

        命令

        “战字第8号”(1948年7月5日12时)

        一、为贯彻决心,展开战役,决集中一、四、六、八4个纵队主力及特纵一、二、三炮兵团全部,坚决围歼困守帝丘店地区之黄百韬兵团,决定于今日(5日)会攻帝丘店,力求速战速决,于7日拂晓前解决战斗。兹将攻击部署决定如下:

        (一)一纵负责攻歼帝丘店以西王老集,并由帝丘店西南面(南门含)攻击;

        (二)四纵负责攻歼帝丘店东北何庄、孙庄,并由帝丘店北面(包括东北角、北门含)攻击;

        (三)六纵负责攻歼帝丘店西北王庄,并由帝丘店西北面(西门含,包括西北角)攻击;

        (四)八纵负责攻歼帝丘店东南方向陈岗、袁庄、王庄,并由帝丘店东南面(东门含,包括东南角)攻击;

        (五)特纵以四个野炮连配属一纵、三个榴弹炮连配属六纵、三个野炮连及一个榴弹炮连配属四纵、一个榴弹炮连配属八纵,该纵自行控制两个榴弹炮连。除压制敌炮兵阵地外,主要加强突击方向动作;

        ……

        二,为保障作战安全决定:

        (一)以广纵并统一指挥总部特务团、骑兵团,迫近宁陵以东,监视、阻击商丘方向可能来援之七十四师。

        十一纵调柳河地区整理。

        (二)三纵全部并指挥豫皖苏独立团,十纵全部并指挥豫五区七十一团,仍于现阵地负责阻击五军(注:即整5师)、八十三师之东援。

        (三)刘邓九纵由陈留向五军、八十三师侧后进击,配合三、十纵正面抗击。

        (四)冀鲁豫独立旅(注:即独3旅。河友“小伙学飞翔”府上的程书勋老英雄是这支部队的创始人之一)负责监视铁佛寺地区之七十二师并展开政治攻势。

        (五)本部仍位混子集指挥。

        (六)口令联络信号自本月5日18时改用通字第6号。

        ……

        ——从这个命令中可以得到几点信息:

        1、至7月5日,除在柳河地区转入休整的冀鲁豫11纵之外,粟裕手上已没有预备队(华野各纵当时的伤亡都很大,但唯一获准休整的却是中野的部队——共产党的“派系风格”与国军的区别就在于此);

        2、华野以1、4、6、8、特纵五支战斗力最强的部队围攻只有两百多户人家的帝丘店,只要时间足够,黄百韬必死无疑;

        3、华野对帝丘店的围攻时间,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外线国民党援军的态势。从粟裕当时的判断来看,有可能对包围圈造成威胁的敌人为两股:一路是商丘方向的整74师,另一路是邱清泉的整5师和整83师(注意,该命令中完全没有提到邱部的整70师);

        4,如果情况没有发生大的变化,根据华野总前委的计划,对帝丘店的攻击至少可以持续到7月7日拂晓。

        1948年7月5日19时,也就是华野部队改用“通字第6号”口令之后的一个小时,总攻前的火力打击开始了。

        华野的大炮比黄百韬多得多、弹药也更充足,但在当时,他们的炮火威力却并不太大。这是因为白天的战场上空有国军飞机的袭扰,解放军不敢明目张胆地把炮兵摆出来猛打,到了晚上黑灯瞎火,他们的技术又显得“潮”了点——象帝丘店这么一丁点儿大的地方,四面重兵合围,只要手底下稍有偏差,那炮弹就能飞过村子落到自己人的头上。瞎搞了几次之后,连炮兵自个儿也觉得有点含糊了,夜间开火的时候就不怎么放得开。

        (其实,按照蔡智诚的看法,共军的指挥官好象也不大懂得用炮。帝丘店这样的战场原本就不应该分散使用炮兵。如果把大炮集中起来,连搞几次齐射,整个村庄立马就被打平了,哪里还用得着围攻好几天)

        不过,共军炮兵的手艺虽然比较“潮”,但他们的胆子却足够大,敢把105榴弹炮推到距离阵地前沿一两百米的地方,抵近射击——说起来,这还是蔡智诚头一次尝到“大炮上刺刀”的滋味。

        7月5日傍晚快7点的时候,322团的一个姓范的营长肚子饿了,打算到团部去弄点吃的。他问蔡督战官要不要一起去,蔡智诚探头望了望,看见那团部设在土坡上的一座楼房里,四周还用沙袋垒起了高高的屏障,蔡上尉受伤之后身体虚弱,一遇到楼梯坡坎什么的就觉得腿发软,所以宁愿饿着也不愿意受那份累,挥挥手让范少校自己去了。

        范营长大摇大摆地朝团部走去,身后凝聚着不知多少羡慕的目光。罗华和海国英坐在地堡里直发牢骚:“老蔡啊老蔡,你怎么不让他带几个美国牛肉罐头回来嘛”。蔡智诚正觉得好笑,忽听得“轰”的一声,只见322团团部凭空地跳了起来,等烟尘散去以后再一看,哪里还有什么美国罐头,就连那青砖洋灰的二层小楼都没影了。

        炮弹是从村外的壕沟里打来的。当天下午,共军占领322团的外线阵地之后,就把几门105榴弹炮通过那条运送伤员的“撤退坑道”拖到了阵地跟前,并且在外壕里设置了秘密炮位。那外壕的位置距离村口不过一两百米左右,榴弹炮在这么近的距离上直瞄射击,真是一打一个准。

        当时正值傍晚,共军的“尖兵”已经借着昏暗的掩护潜行到了村口,他们的手里拿着信号枪,对着322团的防御工事猛打信号弹,后面的炮兵看见信号枪的指示,大口径炮弹随即就跟了过来……105榴弹炮的理论杀伤面积是20米×30米,实战中虽然不见得真有那么厉害,但一炮打上来,半个篮球场的范围之内肯定是吃不消的。这样搞了没几下,守阵地的国军官兵全都被吓破了胆,只要看见有红色信号弹朝自己飞来,立刻转身就跑,什么碉堡啊、据点啊、机枪阵地啊……统统顾不上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大炮上刺刀”的威力虽然比较猛,但其实也是有缺陷的。首先,由于距离近,炮弹的速度快,打击砖混目标时的效果还不错,但如果遇上那些土坯房,一炮就贯穿了,除了在墙上留下两个窟窿,并不能造成多大的破坏;其次,榴弹炮平射,等于是拿大炮当小炮用,弹道轨迹受到了很大限制,炮火只能摧毁比较高大显眼的建筑,对付地堡之类的低矮目标就没有办法;更为重要的是,重型火炮近距离发射,在提高了自身射击精度的同时也就很容易遭到对方轻武器的反击,105炮隐蔽在壕沟里,一旦开火就暴露了目标,而且它又不能够迅速转移,等帝丘店里的国军回过神来,迫击炮、轻重机枪好一阵猛打,那几门榴弹炮很快就没有了动静。

        就这样,华野四纵虽然损失了几门炮,虽然损失了那些舍身为炮兵指示目标的“信号兵”,但他们的战术目的却已经达到——他们摧毁了322团的主要火力点和最坚固的工事,打开了突破北门的通道。

        炮击刚刚停止,步兵就冲了上来。

        让大家诧异的是,这些共军在冲锋的时候居然还推着木架子车,上面装着桌椅板凳之类的东西。刚开始,蔡智诚弄不懂打仗的时候需要这些乱七八糟的家具做什么,可不一会儿就明白了——遇到壕沟,共军把桌子椅子往坑里一扔,立马就能填出通道,遇到铁丝网,把那木头车子翻过来往上面一搭,大队人马立刻就能踩着“跳板”跃过来,真是简单便捷。

        与杨桥村的六纵相比,四纵在作战的时候比较喜欢吹哨子、敲锣。他们的排长嘴里叼着小铜哨,连长手上拎着小铜锣,这边“雎——雎——雎”地吹、那边“叮咚咣啷”地敲,也不知道传达的是什么信息。

        那天夜里,这哨子声和铜锣声始终响个不停。从5日傍晚到6日凌晨,华野部队先后七次冲进北门、又七次被反击出去,在双方的攻防之中,国军的装甲战车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北门阵地是帝丘店北部的防御重点,战斗刚开始,北门正面的主要据点就被105榴弹炮摧毁了,但黄百韬很快就派出装甲部队前来支援(有人说黄百韬本人也来了,但蔡智诚没有看见),这十多辆“战车”立刻构成了临时的火力支撑点,与残存的地堡和战壕相配合,很快筑起了一道新的防御屏障。

        ——说起来,黄兵团的所谓“战车”虽然只不过是“冒充坦克的大卡车”而已,但这样的东西在当时的战场上还是十分厉害的。有这么个例子:7月5号的晚上,装甲兵学校的一位教官受了伤,军医检查之后认为没得救了,可战车兵们却不同意,于是几个学生就把老师塞进车子里,径直从帝丘店的东门冲了出去。而这辆“铁壳大卡车”居然能够所向披靡、从雎县一路开回了商邱,共军的几道包围圈愣是没有挡住它,足见其“战斗力”之威猛。

        国军的装甲战车虽然厉害,但毕竟数量有限。子夜过后,解放军的围攻一浪高过一浪,6日凌晨四时许,帝丘店的南门被华野一纵突破,装甲车队不得不紧急移防救援,他们前脚刚走,华野四纵就再次对北门发起猛攻,322团抵挡不住,正面防御被突破,共军插入了北门的阵地纵深。

        北门阵地背后的纵深地带是一片民房,这里早已经被国民党守军改建成了防御据点。街道上构筑了拦阻工事,房屋里埋伏了守卫人员,以伞兵为主的预备队也被布置在这里,准备在巷战之中对共军实施反击。

        解放军巷战的特点是“逐屋攻击”,他们并不把部队暴露在街面上,而是首先抢占街头的房屋,然后在里面凿墙,逐间向前推进,一步步地打通整条街道……对此,整25师早有防范。他们事先就有选择地推倒了相邻的建筑,这样,当共军凿通一堵墙之后,洞口对面的不是隔壁的房间而是一块五米宽的空旷地域,而那片空旷地又处于国军的火力控制范围之内,这就使得“凿墙推进”困难重重。

        黎明之前是夜色最暗的时候,在这期间,帝丘店的上空几乎一刻不停地闪烁着照明弹。迫击炮打出来的照明弹大概能够在天上挂五六分钟,晃晃悠悠的,可以照见比较显眼的目标,却难以看清隐蔽在角落处的身影。夜战是共军的强项,为了防止他们进行偷袭,国军早就准备了应对的武器,他们把装有辣椒面的布袋子绑在手榴弹上,隔几分钟就朝黑暗处甩两个,如果那附近有人,一定会被这气味呛得咳嗽,各火力点再寻着声音集中扫射,效果十分显著。

        双方在暗夜中较量,虽然322团准备充分、屡占便宜,但华野11师却不屈不挠,依然坚持采用凿墙攻坚的办法向前推进。街道两侧的房屋里不时发生激烈的枪战,时不时地会有国军官兵从房门里冲出来,在大街上连滚带爬地奔逃。眼看着越来越多的房屋被共军占领,北门防线的国军指挥官终于下令使用预备队,派遣第一批突击人员进行反击。

        第一突击队由伞兵组成,三十六个人分成四个组,每个组携带两具喷火枪。这些火焰喷射器是7月5日上午空投到帝丘店的,总共六十具,有一半配备给了伞兵。突击队的行动方案是事先预谋过了的——共军的“凿墙攻击”战术虽然简单有效,但它最大的缺陷是放弃了对街道正面的控制,而在巷战中,街面上虽然比较危险,但宽敞的大街毕竟还是最为便捷的机动通道,伞兵就充分利用了这一点——在夜色的掩护下,四个突击组迅速摸到了街道的尽头,还没等共军反应过来,八管喷火枪就往着墙上喷射油料,等他们再跑回出发地的时候,街道两侧已经被涂上了一层凝固汽油。

        自五月份开始,豫东地区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下雨,经过盛夏的酷热,干燥的民房几乎是一点就着,几颗照明弹打上去,茅屋土舍在汽油的助燃下顷刻间就曼延成了冲天的大火。烈焰映红了夜空、照亮了街道,火舌发出“呼——呼”的咆哮,原本躲在屋里凿墙的解放军战士呆不住了,纷纷逃出了房门。

        依据事先的设想,共军在遇火之后肯定是要撤退的。因此,眼见烈焰腾空,预备队立刻按照原定计划展开追击,322团的官兵也跳出掩体投入反攻,将士们斗志昂扬,满以为可以将共军再次逐出帝丘店。可谁知道,刚刚冲上街道,华野11师那边哨子和铜锣“叮呤咣啷”的一阵响,他们不但没有后退,反而嗷嗷叫着向前冲了上来。正准备“乘胜追击”的国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下子就乱了。

        蔡智诚是督战官,起先,他的位置在街道右侧的一幢条石基座、青砖墁墙的民房里。在豫东,有很多财主的住宅都是这种样式,为了防御匪盗的侵袭,这类房屋的墙基建得很高、屋墙也很坚固,房顶是平的,上面可以晒粮食也可以存放杂物,国军在房顶上架起几挺机枪,立刻就能用火力覆盖周边的大片地域。

        负责防守这个据点的是“人民服务队”的一帮学生,看见国军大举反攻了,这些头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蛋子纷纷请教:“蔡长官,我们应该怎么办呀?”,蔡智诚说:“你们先守着,我下去看看”。

        好不容易从房顶下到街面,刚走几步就发觉情况不对了。刚才还在追击共军的伞兵现在却反过来被共军追着跑,华野11师的战士挺着亮晃晃的刺刀,正从熊熊的火光之中蜂拥而出、冲杀上来。国军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慌了神,个个象没头苍蝇似的在街上乱跑,这时候,大家的耳边传来了指挥官声嘶力竭的喊叫:“展开火力——展开火力——不要乱——给我顶住!”

        “展开火力”是指打开全部的火力点。

        与一线正面阵地不同,侧翼阵地和纵深阵地的火力点是有明暗之分的,明火力点的功能是掩护、支援主阵地,很早就暴露了,而暗火力点则要到了最危险的时刻才能够使用。通常,暗火力点有两类,一类是隐蔽在角落处的地堡暗碉,另一类是隐藏着的射击口,这种“暗射孔”的里侧在事前已经掏空了一大半,等到临要开打的时候再把最外层的一块砖捅掉,枪口就正对着预留的“射击死角”,而那里往往就是攻击部队的聚集地。

        启用暗火力点,对守军而言还意味着另一道指令,那就是从这一刻起,所有的人都必须坚守在现有的位置上,谁也不许撤退或者换防。从这时起,各射击点将向一切移动的目标开枪,无论其是不是自己人,也无论其是官还是兵。

        听见“展开火力”的命令,大家都抓紧时间寻找掩体、各就各位,蔡智诚也不例外。他受伤之后浑身无力腿脚发软,再想爬梯子返回先前的财主家的房顶已经来不及,情急之下,只好匆忙钻进街道正中的一个拦阻工事里——这个位置可不太妙,既显眼又没有退路,完全不是督战官应该呆的地方,可他这时候已经没办法再选择了,只好蜷缩在沙包后面,硬着头皮冒充敢死队。

        这街心工事是个“明火力点”,里面搁着几箱机枪子弹,可机枪却不知道被谁搬到什么地方去了。蔡智诚拎着把手枪趴在这里“一夫当关”,眼看着共军越冲越近,心里又急又慌,一伸手就摸到了身上的手雷,那还是在杨桥村时工兵营送给他的“礼物”,这时候也顾不了许多,拨开保险就投了出去。

        美式手雷的触发引信很短,几乎落地就响。冲到近前的共军士兵以前大概没见过这种圆不溜秋的洋玩意,被炸得一愣神,顿时气极了,爬起来甩手就扔出一个炸药包:“蒋该死!给你尝尝这个”。没想到工事里头的蔡智诚也不服输,又从沙包后面丢出个比手雷还要大一号的圆家伙:“土八路,给你尝尝这个”,解放军弄不清那是个什么新式武器,吓了一跳,赶紧散开卧倒。

        这个“比手雷更大的圆家伙”其实是蔡智诚的水壶,当然不会爆炸,但共军的炸药包却是货真价实的,轰隆一下把街心工事崩塌了一块,也把蔡智诚给震晕了过去。

        (随着火炮数量的增多,到了1948年7月,电影里的那种夹在腋下的20公斤大炸药包已经很少见了,但后来名震江湖的“飞雷”在这时也还没有普及。当时,解放军最常用的爆破器材是“手掷炸药”,这是一种装药三四公斤的小炸药包,如果将数个捆扎在一起照样能够摧毁坚固工事,而单独使用时则可以用手抛投,比手榴弹要厉害得多——华野11师让“蔡蒋该死”品尝的就是这么个东西)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蔡智诚一直在那座崩塌的工事里昏睡着。

        这期间,他曾经醒来过几次,但他并没有动弹,而是躺在原地继续装死。在模糊的潜意识里,蔡智诚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死掉了,周围的那些呐喊声、枪炮声和爆炸声都已成了别人的游戏,不再和自己有任何关系。冥冥中,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随着硝烟和尘土在晨风中荡来荡去,飘飘欲仙,仿佛随时都能够融入通往天国的道路,飞往海国英给他描述过的美丽安祥的天堂……

        但他终究还是没能够死去。当彻底清醒过来之后,他发觉自己依然还在战场上,依然还留在这残酷的、充满了血与火的人间里。

        • 家园 【文摘】继续!

          天色渐渐放亮,共军撤退了。

          此时的帝丘店北门就如同惨烈的修罗场。遍地都是死尸,共军的、国军的,完整的、残缺的,横躺竖卧血肉模糊,倒在一起混成一堆;遍地都是弹坑,倒塌的战壕、倒塌的地堡、倒塌的房屋被烈焰烧灼成一团焦黑,铜的弹壳、铁的枪械散落在残垣断壁之间,在缕缕的硝烟中闪着冷冷的光。

          一片废墟之中,唯有蔡智诚先前呆过的那幢大房子还突兀地立着,四面的墙壁都坍塌了,只剩下三根裸露的柱子还支撑着一块破败的屋顶,摇摇欲坠。据守在这里的“人民服务队”队员已经全部阵亡,屋里的被炸死、房顶的被震死,一个也没剩下。

          (有人说“人民服务队”是军统的机构,这并不准确。严格地讲,国民党人民服务队应该是国防部领导下的特务组织,最初的成员是抗战后复员的青年军官兵,亦即当时“社会五毒”之一的“青年从”。48年以后,“人民服务队”开始大量招收反动学生,这些党员学生被授予军衔,派往军队中开展宣传和监视工作,又被称为教员或指导员。当时,伞兵部队里并没有“人民服务员”,但绥靖区和杂牌部队里却有不少这样的人物,黄百韬整25师里的“服务员”大多来自于浙江大学,所以遇到蔡智诚的时候总是“学长学弟”的十分亲热,彼此间关系很不错)

          在废墟中寻找同僚,蔡智诚发现了海国英。老海的胸部和腹部中了三枪,蜷伏着倒毙在一个猪圈的围墙下面。他的表情非常痛苦,身后拖着长长的血迹,显然是在重伤之后又爬行了一段距离——他在最后的时刻仍然希望那段矮墙能给自己提供藏身的庇护,这是老兵的战场本能。不过,一位穆斯林回回居然会死在一个养猪的地方,终归还是叫人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罗华还剩一口气。当蔡智诚找到他的时候,这家伙依然窝在街角的地堡里,右手被炸断了,半截身子被崩塌的沙袋压埋着,动弹不得。蔡伤兵也没有力气把他拖出来,只好坐在老乡的旁边,帮他赶走覆在身上的苍蝇。

          “老蔡,我的样子肯定很惨吧……”。说真的,罗华此时的模样就象一只被夹子钳住的老鼠。

          “不算很惨,不过是显得有点傻”。

          真的是傻。

          看着眼前的罗华,蔡智诚想起前几天在田花园遇见的那位倔强的长工。当时大家都认为那老头蠢笨得不可理喻,可结果呢?田花园村终于被炮火打平了,那个“傻蛋”也终于如愿以偿地穿着他珍爱的绸缎寿衣死在了红木大床上,但与此同时,“聪明的”罗华却象只待毙的老鼠在沙堆中奄奄一息,爱干净的海国英则浑身污秽地丧命在猪圈里头,还有那么多人在烈焰和焦土中粉身碎骨,死得甚至连尸首和姓名也没有留下——两相比较,究竟是谁更傻一些呢?

          海国英曾经说过,通往天国的道路不同,但人们最终走进的是同一个天堂。蔡智诚想,那么,今天早晨,当人世间制造了这么多的牺牲者之后,天堂的门口一定非常拥挤,在那样拥挤的地方,还会不会再发生争斗呢?

          天堂的主人是谁,蔡智诚不知道,因为他始终也没有弄清“上帝”与“真主”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是,究竟是什么样的上帝会眼睁睁地看着人世间发生战争的惨剧?究竟是什么样的真主会坐视人类的相互折磨和彼此残杀?

          海国英是那么虔诚地信奉着他的“先知”,而他的上帝或者真主却要在他受尽痛苦之后才肯打开天堂的大门。那么,在信奉这个冷酷的上帝和信奉那件绸缎的寿衣之间、在信赖那个虚伪的天堂和信赖那张华丽的宁式大床之间,究竟谁更聪明、谁更愚蠢呢?

          蔡智诚百思不得其解。在这劫后的修罗场上,他觉得所有的人,生者和死者,包括老海、老罗和他自己,在命运面前都象是个无可适从的傻瓜。

          天亮了,晨风吹拂。

          经过昨夜的枪林弹雨,这充满了死亡和血腥的寂静的早晨似乎又给幸存的人们带来了一丝生的希望。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声鸡叫,那是一阵雄鸡报晓的啼鸣。

          “听呐,还有鸡在叫唤”,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停住了手、抬了起头,充满喜悦地侧耳倾听。

          在这个经过生死搏斗之后的战场,在这个遍布残骸的人间地狱,居然还能有一只活着的公鸡在歌唱,居然还有一个蓬勃的生灵正情绪高昂地向刚刚经历了痛苦磨难的大地报告着黎明的讯息——对士兵们而言,这就是神灵的声音,这是比耶稣、安拉或者王母娘娘的旨意更接近天堂的信号。

          蔡智诚轻轻地拍了拍罗华的脸颊:“老罗啊,要坚持住,要活下去,我们应该比那只公鸡活得更久才对”。

          终于能够活下去了。

          仿佛冥冥中有天意的安排,7月6日上午,国军官兵等待中的“最后一击”并没有发生。粟裕的部队撤退了,解放军最终没有能够按照原定计划将围攻持续到7月7日,这使得蔡智诚们终于得到了继续活命的机会。

          7月8日,快速纵队从帝丘店返回商邱休整。

          一周前出发的六千多人现在只剩下了不到两千(含先期退出战场的伞一团),但对于幸存的伞兵们而言,恶梦一样的豫东战役总算是结束了。

          ————————————————————————————————————

          ——说几句多余的话:

          关于黄百韬兵团各部在睢杞战役中的表现,马甲的感觉是整25师较好,交警第二总队其次,第三快速纵队最差。至于整25师和交警二总队到底比伞兵强多少,马甲说不准,也觉得没必要评价,反正第三快速纵队不久就被解散了,25师和交二总队很快也被全歼了,现在说什么好听不好听的都属于白搭。

          不过,网上有篇文章却很替第二交警总队吹捧了一番,把他们在睢杞战役中的业绩说得跟战神似的。这本来这不关马甲什么事,但前几天,有朋友问我对那段“回忆录”的看法,并且一个劲地怂恿我无事生非,既如此,马甲就说几句多余的话:

          那篇文章的标题叫《硬战》,应该选自台湾出版的《弹雨余生述》,作者是张赣萍。文笔挺不错,值得一看,只是不必太当真(马甲的“蒲公英”当然也是一样的)。

          文章是以第一人称写的,主人公在文中的角色好象是交二总队四大队的队长,所以有人称作者为“张赣萍将军”。但其实四大队的队长是谢植民(上校),副队长是李德馨(上校),而且别说四大队,就是整个交二总队的校级军官中也没有“张赣萍”这么个人。张赣萍是香港的一位作家,除了写《弹雨余生述》,他还写过《关麟征传》、《江青的丑闻和艳史》、《三十六计古今谈》等等,因此,似乎不能把《硬战》当成是真正的“回忆录”。

          当然,文人写的战记也可以有好的军史价值。在马甲看来,《硬战》中值得借鉴的东西很多,但也存在着美中不足的地方。试举几例:

          首先,文章的“重点情节”是描述交二总队在睢杞战役中坚守阵地的过程,但作者并没有把这场战斗的特点讲出来。交二总队之所以能够守住陈岗,关键之处是他们在村外设了埋伏,用共军的游击战术对付共军,这本是豫东战役之后被广为宣传的成功范例,作者却好象不知道似的没有写。总是冲啊杀啊不怕死啊,显得缺少技术含量,也显得和其他国军的“弹雨余生”十分雷同。

          其次,对于交二总队的“重点对手”,作者花了很大精力进行描绘和渲染,但遗憾的是,他把对手的番号弄错了。他说共军是“刘长胜纵队”,但其实攻击陈岗的部队是华野八纵二十四师(前身为鲁中警备旅,后来是26军78师),当时的纵队司令是王建安、师长是周长胜。此“长胜”非彼“长胜”,当然,为了烘托气氛,如果改一改,含混一点地说成是“长胜部队”也还是可以的。

          再就是,作者把交二总队长在睢杞战役后获得的荣誉也搞错了。他说“黄伯韬与张绩武也因那一仗而同获青天白日勋章。我也曾获宝鼎勋章”。其实,豫东战役后获得“青天白日勋章”的只有黄百韬一人,交二总队长张绩武得的是宝鼎勋章。“青天白日勋章”几十年来总共只发了两百零几枚,获奖名单在台湾的杂志上很容易查到,这样的疏忽只能怪作者实在太马虎了。

          《硬战》的文字中“崇敬黄百韬、赞扬交二总队、对伞兵不甚感冒”的情绪十分明显,这倒并非作者的首创,而是基本延续了黄兵团一帮人在豫东战役后对各参战部队的态度。只不过,作者还是在文章中放了邱清泉一马,这大概是因为老邱已经追随老黄成了“党国烈士”,所以就不方便继续骂他了。

          至于“大胜”之后的国军各部队为什么会出现自我吹嘘、相互责备的情况,这个问题,容马甲我喝口水之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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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场上的蒲公英(三十六,补) (2008-07-11 05:09:53)

            标签:杂谈

            1948年的豫东战役是一场被国共双方都称为“大捷”的战事,这在战争史上还真属于比较少见的现象。

            总的来看,这场战役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打开封、第二阶段打区寿年、第三阶段打黄百韬——这其中,第二阶段的“龙王店生擒区寿年”无疑是解放军获得全胜,但开头部分的开封城先是被华野攻克、接着又被国军收复了,而最后阶段的帝丘店战事正酣、解放军却突然撤出了战斗,这就让人有点儿难判胜负。

            照马甲的看法,如果说“国军大胜,共军溃败”显然是讲不通的。因为国民党方面的司令、师长和旅长有的被打死有的被共产党抓了去、而自己却只逮到了对方的几十个连营级干部,并且不久之后,刚从豫东战场上下来的华野各部就纷纷投入了济南战役,而与其相对应的国军部队却都没有能够缓过劲来——两下一比照,谁吃亏更大就是明摆着的事情。

            但如果说粟裕是“运筹帷幄、高瞻远瞩,潇洒一击,从容凯旋”,似乎也不够客观。因为华野部队向淮阳“乘胜收兵”的时候,后勤机构被邱清泉给截住了,俘虏、辎重甚至伤病员都丢了不少,而华野各部却没有办法回头去救,显然撤退得十分匆忙。并且,在随后爆发的济南战役中,原本是华野绝对主力的第1、4、6、8纵担任的都是打援的任务,反而让9纵、13纵和“排炮不动,必是10纵”这样的以防守见长的队伍在济南城头硬闯猛冲……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解放军在豫东战场上所付出的代价。

            因此,马甲的观点是——豫东战役的结果当然是共军战胜了国军,但这是险胜,华野部队的损失也很大——不过,比衡量战果更为重要的是:这是一场发生在解放区外线、国统区腹地的铁路干线周围的大兵团战役,能在这样的条件下占得上风,说明华东解放军已经具备了在敌占区实施大规模决战的能力,其战略意义远高于战果的价值。

            豫东战役其实是几个月后的淮海战役的预演,这场战役的结局确立了共产党人的信心,并直接导致了那场角逐中原的战略大决战的提前到来。用毛泽东的话说就是:“解放战争好象爬山,现在我们已经过了山的坳子,最吃力的爬坡阶段已经过去了”——因此,从1948年的7月6日起、从华野部队撤离帝丘店外围的那一刻起,战争留给黄百韬、邱清泉、黄维、杜聿明乃至蒋介石的时间就已经不多了。

            但在当时,黄百韬和邱清泉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正为了争权夺利而争吵不休。

            从表现上看,在豫东战役前期收复开封城的是邱清泉的整编第五军,在战役过程中始终保持攻击态势的也是整五军,在战役最后拯救黄百韬整25师和余源泉整72师的仍是整五军,并且,部队伤亡最少、俘虏和缴获最多、战果最大的还是整五军。7月6日早晨,当邱清泉开始追击华野各部的时候,黄百韬还在帝丘店里惊魂未定,胡琏兵团以及从徐州赶来整74师距离雎县战场还有将近一天的路程,所以,邱清泉认为自己的功劳最大似乎是没有问题的。

            但仔细探究一下就有问题了。

            当时,邱清泉的整五军下辖整5师(师长邱清泉兼)、整70师(师长高吉人)和整83师(即第100军,师长周至道),但是,在救援区寿年兵团的过程中,邱清泉却只让整5师和整83师在前面轮换着打来打去,始终不派整70师上阵,这样一来,虽然号称一个军、实际却只出动了一个师,当然难以突破共军的阻击。

            那么,邱清泉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原来,区寿年兵团的整75师原本是配属整5军的,但他们的师长沈澄年却与邱清泉搞不来,成天闹着要分家,结果吵来吵去就给调到区兵团去了。没想到,部队才过去了没几天,沈澄年的人马就被围在了龙王店,邱清泉听说此事顿时火大:“整75师要是跟着我,共军哪里敢招惹,沈澄年愿意跟老区在一起,就让他尝尝挨打的滋味!”,于是整5军就把事情整得磨磨蹭蹭的,一心想让解放军替邱军长出口恶气。

            从道理上讲,区兵团在四面受敌的情况下应该固守待援才对(就跟黄百韬一样),所以邱清泉也一直大大咧咧地觉得时间还很够用。可谁知道,区寿年会在7月3号凌晨搞了一场别出心裁的“反向突击”(老区好久没有打仗了,不晓得共军的厉害),结果立马就被活捉了去,等邱清泉7月5号听说之后才知道情况不妙——玩笑开大了。

            这下子,邱清泉真的急了,赶紧把部队全放了出来,整5师在右、整70师在左、整83师在中间,呈品字型实施宽正面大迂回。粟裕先前还以为“邱兵团在我打击之下伤亡较大,攻击正面缩小”(语见《张震回忆录》),一看到这架势才发觉局势不对,立刻就下令撤退、不陪邱疯子玩了。

            结果,整5军好一番紧赶猛追,最终只截下了华野的部分后勤单位。

            事后,邱清泉给陈毅写信(他不知道华野的指挥员已经是粟裕),想用手里的俘虏去换区寿年和沈澄年,可见他并不是真的愿意让区老头和沈老弟被人家抓走,而且他先前与黄百韬也没有什么矛盾,所以更不是故意要让老黄在帝丘店坐蜡。但“邱疯子”这么二百五似的乱搞一通,不仅害了区寿年,也连累得整25师差点被全歼,黄百韬实在是气不过,就在蒋总裁那里告了他一状。

            邱清泉中了别人的“暗箭”,自己还不知道,还美滋滋地在战场上等着升官当兵团司令。

            等来等去,消息传下来,七兵团司令委派的是黄百韬,邱疯子顿时就气炸了。以前,整25师经常在整5军的统率下作战,黄百韬的地位没有邱清泉高、战绩也不如邱清泉,这一次要不是整5军“营救及时”,黄师长说不定早就死翘翘了,可谁知道这老杂牌居然会莫名其妙地窜到了邱军长的上头。更为可气的是,黄百韬七兵团竟然还把整83师给要了过去,这等于是硬生生地抢了整5军的一支精锐主力(整83师归属黄兵团后恢复第100军的番号,几个月后在碾庄被全歼),你说让邱清泉如何能接受得了。

            于是,邱疯子就彻底地发了疯,他丢下部队跑回温州老家睡大觉,连国防部的“总结会”也不愿意参加了。没办法,副军长高吉人只好代替他去。

            开会的时候,蒋总裁来了,何应钦、陈诚、顾祝同、刘峙、薛岳、杜聿明、上官云相、周岩……甚至连宋子文、郑介民都到了会场,真是济济一堂。

            黄百韬起立做汇报,先说自己如何如何地奋发努力英勇顽强,接着又埋怨整5军对区兵团的救援不力,于是老蒋就问高吉人是怎么一回事。

            高吉人当时兼着整70师的师长,他的部队根本就没上阵打仗,除了最后一天参与过追击,其余的时间都在后方呆着,对前线的情况不大了解。再加上老高又属于“拘谨内向、嘴笨口拙”型的人物,遇到关键时刻更是唧唧歪歪的一句利索话也讲不出来,结果惹得蒋校长火冒三丈,差点没把高副军长拖出去崩了。

            如此一来,黄百韬得了枚“青天白日”,邱清泉却挨了个处分。邱疯子这才弄明白是老黄在背后摆了他一道,依着他的脾气,怎么可能不记仇。

            几个月以后,邱清泉升任第二兵团司令(前任司令是杜聿明),而恰好就在这个时候,黄百韬的第七兵团又被共军围在了碾庄,还是要麻烦老邱前去救援——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于是乎,邱清泉再次使出了豫东战场上的老招数,他只派第5军(整5师)在前面打打闹闹,让其他三个军在后面磨洋工。黄百韬当然明白这其中的玄机,心里有苦说不出,结果折腾了老半天,最后只好给了自己一枪……

            邱清泉的跋扈骄横和心胸狭隘是十分有名的,为了这个缘故,几十年过去,黄百韬的部下提起“邱疯子”还是一百个不满意,并且顺带着对第三快速纵队也没什么好话可讲——这理由很简单,国民党伞兵原本就是从第5军起家的,他们和邱清泉属于一路货。

            不过,整25师与伞兵之间的矛盾,还有个另外的原因。

            在雎县的时候,黄百韬曾经有个打算,想把第三快速纵队和第二交警总队都收编到自己的旗下。对此,交二总队长张绩武是十分愿意的,因为他本来就不属于军统的人,在毛人凤的手下混得很不开心,所以早就希望把队伍拉出去干正规军。豫东战役结束之后,黄百韬立刻向上头要了个番号,准备把交二总队改成整25师的163旅,让张绩武当旅长,蒋介石刚开始的时候也答应了(PS一下:163旅原本是川军整56师下辖部队的番号,这支队伍在大别山被刘伯承歼灭了。有趣的是,川系163旅的前身是“四川护国军第四支队”,其祖师爷恰好是刘伯承本人)。

            张绩武的旅长关防还没弄到手,毛人凤就先知道了,他赶紧跑去找蒋校长,坚决反对把交二总队调出军统。而这时候,伞兵司令张绪滋也来抱怨黄百韬“强行扣留”快速纵队的人员和装备,蒋委员长一生气,就把163旅的番号给收了回去。结果是黄百韬白忙一场,张绩武的“正规军梦”没有做成,反而把总队长的职务丢了(由一大队长罗其陶接替),他被调去当了个有职无权的“津浦路南段护路指挥部中将副司令”,另外还委了个“交警第一旅”的旅长官衔,但那个“交一旅”其实只是个空头番号,手下连一个兵也没有,纯粹是让张旅长自己过干瘾用的——这毛人凤还真是够幽默。

            张绪滋坏了张绩武的好事,但张绪滋当初是怎么忽悠黄百韬的就没有人知道了。反正至少在帝丘店的时候,老黄对老张还是满不错的,不仅让他在司令部里休息、待他客客气气,而且在随后的“国防部总结大会”上也没有告他的黑状(说实话,如果老黄在那会场上揭发几句,张绪滋弄不好会被枪毙的)。

            但是后来,既然张司令不乐意做黄百韬的部下,老黄也就翻了脸,他立刻揭露伞兵司令临阵脱逃的恶劣行径,并强烈要求严肃军纪。幸好,这时的徐州战区指挥官已经由顾祝同换成了杜聿明,而杜长官当第5军军长的时候张绪滋是他的参谋处长,彼此关系十分亲近,他见黄百韬才告完老邱又来告老张,不禁有些恼火,心说“怎么只有你的手下是英雄好汉,我的部下全是些混帐王八蛋?”,当即打断老黄的话头:“我对张绪滋很了解,他不是那样的人”,这才把事情压了下来。

            饶是这样,整25师还是扣着伞兵的大炮和重机枪不还回去,并且还在各类报告中把快速纵队的表现描述得十分不堪。可怜的张绪滋有把柄攥在人家黄百韬的手里,虽然觉得委屈也不敢把事情闹大,只得忍气吞声、最后不了了之。

            但话又说回来了,邱清泉、黄百韬和张绪滋虽然狗咬狗整得很厉害,但在有件事情上却是十分一致的。那就是共同责怪徐州剿总的指挥失误、共同抱怨后勤供应的效率太低,结果这样折腾了一通,负责战役指挥协调的“剿总参谋长”郭汝瑰被调回了国防部,负责军需供应的“第一补给区司令”朱鼎卿也被撤了职(郭和朱后来都在四川起义)。

            就这样,原本是一场被吹嘘得沸沸扬扬的“大捷”,最后居然会闹得上上下下都充满了怨气,国民党军的内耗水平之高,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了,上层人物之间的争斗与蔡智诚并没有什么关系,长官们忙着吵架,他的日子反而过得更加自在。

            为了表彰伞兵指导员在“震慑内乱”中的杰出功绩,上峰发给蔡智诚一枚六等云麾勋章,这和他刚参军时在松山得到的那枚一模一样。不过,与上次不同的是,连同勋章一起奖励给他的还有五百块钱金元券。

            于是,蔡功臣就揣着这刚刚发行的崭新的钞票,财大气粗地跑到上海养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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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整5军的到底是军级单位还是兵团单位?

              有点看不懂,底下是三个整师,而且其中一个师一放出去就恢复军的番号??

              • 家园 兵团级的

                整编第一军刘堪被击毙的时候,一直是被当作第一个被击毙的兵团级将领。

                国军的整编倒是有点意思。抗战刚结束的时候,国军规模庞大,各派系林立,财政上无法负担,必然要整编。当时原则是33制改为22制,军辖三师,师辖三团改为整编师辖两旅,旅辖两团。规模缩小的部分原因也是轻视共军力量。但是不久后内战爆发,发现22制实战中应用不便,而且共军战斗力超乎想象,后期整编的仍然保留33制,不过改了个番号。这种整编已经失去实际意义,北方部队没有被整编也就顺理成章了。整编师旅建制,似乎是在辽沈前后被撤销,又恢复为原来的军师建制。

                国军建制复杂,嫡系杂牌差别巨大,这些东西实际上执行得如何,不是简单问题。抗战前胡宗南在西北,名义上嫡系中央军也是一个师,但下辖5个旅18个团,实力早就超过普通一个军了。第四次反围剿时红军歼灭的三个师也是师旅团三级建制。一个师旅团三级建制的师顶一个军师团三级建制的军,不奇怪。

                • 家园 花。不过这样的话,老邱生个什么气啊?

                  邱清泉中了别人的“暗箭”,自己还不知道,还美滋滋地在战场上等着升官当兵团司令

                  难道是老邱升错气了?还是马甲写错了?

              • 家园 国共和谈时两方都同意缩编军队

                但是老蒋并不想真的缩编,就在番号上下功夫,把“军”改成“整编师”,如抗战时的74军在孟良崮是整编74师,名义上降了一级,实际上人数、装备还是一个军。所以整编师去掉“整编”两个字就变回军了。

                照这个逻辑,整编军应该是兵团一级的编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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