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九一八事变发生后的一堂国文课 -- 丁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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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九一八事变发生后的一堂国文课

    河里诸君,今天在这里一起敲下些文字,以文会友,饮水思源,大家多半有一位共同的

    先生要感谢---叶圣陶先生。

    叶先生是我国现代语文教育的一代宗师,单是解放前

    据我们的不完全统计,他单独编撰及与人合编的中小学语文课本就有《开明国语课本》

    、《国文百八课》等共14套77册之多。外链出处

    而在解放后,他出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教育部副部长等职,为各种语文教

    科书的编写耗尽心血。

    解放后的书,大家都有接触,这里就不谈了。

    解放前的书,可能大家接触得比较少,这里我打算介绍一下 叶先生与夏丏尊先生合著

    的《文心》。

    这本书以小说的形式讲述作文的技法,小说的主人公就是正在上国文课的中学生,他们

    在作文时遇到的问题,他们对问题的感受,他们得到的指点,他们思考后的感悟,这些

    都在书中以故事的方式一一展开,不经意间度人金针。无怪乎此书在当时深受欢迎,影

    响巨大--1933年首版,到1940年已经印行十三版。

    今天,我要讲的一个片段,是九一八事变发生后,全国人民同仇敌忾,小说中的中学生

    也编写出版《抗日周刊》,为此他们请国文教师王仰之先生给予指导,王先生的话,到

    今天仍然没有过时。

    课堂中的空气突然活跃了。汤慧修,胡复初都把头抬起,全体学生注视着王先生,露着

    急切期待下文的神情。

    “我们的心的作用,普通心理学家分为知,情,意三种。知是知识,情是感情,意是意

    欲。对于一事物明了它是什么,与别的事物有什么关系,这是知的作用。对于一事物,

    发生喜悦,愤怒或悲哀,这是情的作用。对于一事物,要想把它怎样处置,这是意的作

    用。文字是心的表现,也可有三种分别,就是知的文,情的文与意的文。关于抗日事件

    ,外交上,军事上的具体办法,抵制日货的切实方案,这是知的方面的事,我们在这些

    方面当然不很有明确的知识。这类文字,只好让专门家去执笔。我们对于东北事变,知

    的方面虽还缺乏,但情与意的方面是并不让人的。谁对于日人的暴行不愤激呢?谁不想

    对日人的暴行作抵抗呢?我们该明白这道理,从情与意的方面来说话。我们的文字是宣

    传品,是给大家看的。我们该以热烈的感情激动大众,以坚强的意志鼓励大众,叫大众

    也起来和我们一起抗日。”

    数十个人头一些都不摇动,直到王先生说完了这一段的话为止。五个编辑股员听毕了王

    先生的话,不约而同地都吐出一口安心的气来。

    “从情,意方面去说话,但是须注意。” 王先生又继续说,

    “情意与知识,虽方面不同,实是彼此关联的。情意如不经知识的驾驭,就成了盲目的

    东西。这几天街上到处都贴着标语,大家一定都看见的了,有的写着 扑灭倭奴,有的

    写着 杀到东京去。 骂日人是倭奴,是愤恨的表示,是情。想要扑灭日人,想要杀到东

    京去,是一种希求,是意。可是按之实际,这种说法都是一厢情愿的胡说,其可笑等于

    乡下妇女骂人 你是畜生 杀千刀的,试问:骂人家畜生,人家就会成 畜生了吗? 骂人

    家杀千刀的,人家真会被 杀千刀 了吗?这都是单逞情意,不顾知识的毛病。”

    全班哄笑声中,下课铃响了。

    血写的历史不能被简单抹煞,我们与日本之间的血债,

    不能就轻易地成为历史被翻过去的一页。

    然而,这并不是说,我们就可以 单逞情意,不顾知识。

    王先生说

    外交上,军事上的具体办法,抵制日货的切实方案,这是知的方面的事,我们在这些

    方面当然不很有明确的知识。这类文字,只好让专门家去执笔。

    这是专门家的任务,不是说不允许他们有抗日的情与意,而是说他们不能以情意代替知识,如果一个民族只有情意没有知识,那这个民族就完了---古往今来,哪个民族没有自强自尊,痛击外敌的情意? 而那些沦亡的民族,难道是他们的情意少吗?

    在课堂上,学生提问,为什么泰皇最贵,他是在求知。

    他从他的老师--某个方面的专门家--那里期待的是专门的知识。

    某河友的做法,是用情意代替了知识,并且,在西河继续延续这样的套路。(我早说过,某河友在这里位高望隆,这个望,是作为某方面的专门家的威望。)

    (我只对这篇帖子发表看法,不是总体评价。)

    这是丁坎不能接受的-不是针对任何一个个人-不怕得罪人,是针对整个西河

    事实上存在的一种以情意代替知识的倾向,也不是第一次了,

    对晨枫兄的发言是一次(还好没有人说我跟韩国人关系很好。)

    http://www.ccthere.com/article/1869383

    我当时那句话:

    低估对手保证了爽的当前,未必能保证爽的结果。

    小丑化一个民族,不是什么理智之举。

    放在今天,一样的合适。

    某河友说了,

    文化百家是西西河的第一个版面,很希望把文化百家版面办成西西河的门面或者招牌。

    这也是我的期望。

    靠什么来树立门面或招牌?

    这是一个问题。

    我希望大家都能想想,丁坎一直自认才疏学浅,(这不是一句套话,看得多点的河友,都知道我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赞誉的话,也不敢接受 老师 的称呼。)但是

    ----

    [SIZE=3]我一直在努力,努力实事求是地说清楚我介入的话题。

    希望在大家眼中,这种努力是实在的,是配得上一点尊重的。

    我也希望,我们一起努力。[/SIZE]

    对江城兄说两句:

    说到德高望重,叶圣陶先生当之无愧。

    说到谦虚平和,叶圣陶先生仍然当之无愧。

    然而,德高望重,谦虚平和的叶先生在评论倭奴之语时,仍然不平和地说:

    这种说法都是一厢情愿的胡说,其可笑等于乡下妇女骂人

    我觉得,如果我们把这种措辞理解成叶先生在骂爱国者,或者在骂乡下妇女,都是极不

    妥当的。

    正如梁任公对骂李鸿章为汉奸者的评论:

    中国俗儒骂李鸿章为秦桧者最多焉。法越中日两役间,此论极盛矣。出于市井野人之口,犹可言也,士君子而为此言,吾无以名之,名之曰狂吠而已。

    很多人不满我的措辞,却不知道他们这种单逞情意,不顾知识的作派在我这里,所引起的激愤,甚于一篇谬论。

    原因很简单,任何人都可能犯错,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如果一个群落,竟然没有识别错误,纠正错误的意愿,那就太可怕了。

    西河的主流,都在弘扬爱国主义,都在热爱传统文化,而事到临头,就把个别人的面子看得比传统文化的真面更重要,比爱国必需的知耻后勇更重要,这不能不让人愤激。


    本帖一共被 3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
    • 家园 给丁兄上花

      俺也碰到很多有知识有学历的人包括俺的许多好朋友在内,不顾事实和背景一味宣泄情绪。让俺既反感又无奈。

    • 家园 说得很好!
    • 家园 花丁兄

      王老师的话,以及丁兄的帖子,之所以在这里激起强烈反弹,除去某些私人恩怨不论,盖因其中的精英思想。王老师认为学生们是知识分子,是精英,是未来的国家栋梁--事实上在那个年代这样想我不认为有什么问题,因此学生像普通人一样把时间花在跳脚大骂上他是不认同,也有点看不起的。王老师并没有辱骂抗日群众的意思。但是当前西西河以及整个网络的主流倾向是反精英的,把“知识学生”和其他非知识人群分开对待是政治不正确的,因此只能结论说王老师是在讽刺所有抗日群众。

      • 家园 王老师自视过高了

        “乡下妇女”和“一般群众”在抗战中的功劳比知识分子只多不少,而有功的知识分子中,大部分也清楚地明白这些“乡下妇女”和“一般群众”的功劳。

        我不觉得王老师在讽刺所有抗日群众,我只是非常不喜欢他这种知识分子脱离群众高高在上的态度,事实上除了卖弄理念百无一用。

        • 家园 除开价值判断,我们说的是一个意思

          就是王老师的精英思想导致了河里如此强烈的反弹。

          至于这种“脱离群众”的态度是否合适,我认为在当时遍地文盲的情况下(和现在学士多如狗博士满街走的情况完全相反),极少数的知识分子确实是一个独立于群众的集团,是一个被国家给予厚望的集团。假如这些知识分子做的事和一般群众完全一样,那就是对国家教育投资的浪费。知识分子要和群众结合,是要发挥自己有“知识”这个长处和群众互补,并不应该真的变成就是一个村夫村妇。

          假如一个好枪法好体格的人抗日时不去参军,而是天天在家门口跳着脚骂日本人的各级祖母,精神虽然可嘉,方式实可商榷。知识分子的知识虽然不像枪法那样直接有效,也是可以发挥很大作用的。高层次的,历次战争中笔杆子智囊团都是重要因素。在较低层次上,知识分子识文断字,口才便给,在讲道理发动群众上有很大发挥余地。

        • 家园 精彩,虽然小尾巴被人抓住了

          相比任兄的软骨头和投降派两顶大帽子,俺觉得还是成兄这种观点更有道理。

        • 家园 这个评论无法苟同

          我认为王先生的评论只是说话过头,但我们不能否定他这番话中的合理成分。不要忘记他说这番话的特定语境 --- 他所面对的是中国未来的知识分子,他的话是专门说给他们听的,而且他在说这番话之前已经做过足够多爱国抗日教育的铺垫。如果有意无意地无视这两点,等于是将这段话与其特定语境硬生生割裂开来,这样一来自然就会认为他在徒逞口舌之利、全无实效之功了。但我们为什么要无视和割裂呢?

          在做足爱国与抗日的铺垫工作的大前提之下,再明确提出反对怎样的爱国抗日(一味痛骂)、支持怎样的爱国抗日,我认为这番话对很多学生还是有积极作用的。当然你可以辩驳说:这番话也会起到反作用,就是会令学生们从小就将自己凌驾于草根黎元之上。这番话究竟会不会产生负面作用我不知道,但这番话也让我觉得不很舒服,因为如果王先生的目的是告诉学生应该怎样爱国和抗日的话,他只要就事论事地说明:“单凭痛骂是骂不死赶不走日寇的,要赶走日寇,只能靠坚韧的努力和无畏的牺牲”,就可以了,完全没必要将痛骂日寇者讥讽为村妇。

          但您说这番话全无积极作用,我无法认同,原因如上所述,不赘。

          • 家园 说的没错!
          • 家园 话说给听的人听

            这里王老师的一番话其实不是一个对错的问题。说话要看听众。王的话是讲给学生听的,当然是想让学生们能够对抗日做出相当的贡献。于这些受过教育的人来说,简单的骂骂倭奴当然是不够的。所以才有村妇一说。可对于抗日的全局来说,跟他娘的小鬼子拼了这样一句粗话起的作用绝不会小于长篇大论的华文。千千万万的学子唱着义勇军进行曲奔赴抗日的前线,而邻村的二柱子给娘磕了个头说了声打鬼子去了就参了军。殊途同归,有必要分出一个高下来吗?在这个意义上,不能不说王老师的这段话拿村妇做反面的对比确实不能说是一种有胸怀的说法。

          • 家园 煮酒兄如此周到一一道来

            我无话可说,上花一朵。我承认上面贴子里的话是“逞情意”,可王先生大概也没法就此认为我“无知识”。王先生是否自视过高,你我都是臆测,毕竟我们谁也不认识他。我凭着那几句话就断定一个人自视过高,很莽撞,这里我收回那个评论。

            换个理智一点的说法,骂人不高明,可是,正如食色性也,情绪宣泄,也是“性也”。王先生对人性的要求过于精致,对学生的培养,不好。

            • 家园 还花

              觉得我们之间其实没什么分歧。那一代旧知识分子在整体上是否自视过高并脱离群众,TG的最后胜利基本上做了说明。河友们对王先生做出这样的猜测,我也不敢否认有其可能性或合理性。无论王先生这番话所希望表达的理念有多么积极、多么有建设性,这样的表述确实让人不舒服。

              谢谢成MM的讨论。

          • 家园 话说的绝对了就是漏洞

            您是论辩高手,一眼就看见这条小尾巴,据此展开论证。

            绝对的话说起来有气势,但风险大。因为只要有1%不成立,就是错了。真是上了一课。

            其实两位老兄说的不是一回事。成兄说的是“自视过高”,煮兄说的是“不能否定合理成分”。

            由此又学到另一课:尽量不说与基本观点无关的话,减少漏洞,防止被对方引开话题。从反驳的角度看,可以避开对方的主要观点寻找漏洞。

            • 家园 我其实恰恰不同意她对王先生自视过高的论定

              您的总结我基本认同 -- 措辞绝对比较容易吸引眼球和叫好,但逻辑上难免破绽;措辞严谨的帖子大多数人看着不过瘾。所有意识到这对矛盾的人,都会在完善自己行文逻辑的同时,努力在措辞上增强力量感。

              前贴回得急,没有针对成MM“王先生自视过高”论定进行辩驳。事实上这个论定颇有问题 -- 从逻辑上讲,单凭王先生讥讽骂日者为村妇,就说王先生自视过高,属于过度推理。精准的评论只能是:王先生不应该讥讽骂日者为村妇。可以据此稍作引伸:王先生这样说,对其所要传递大理念并无助益,反而可能产生负面作用。

              但如果据此就论定王先生自视过高,这个就属于引伸过头 推理过头了。过度推理多半会引入很多主观因素,因此推理结果很难是客观和公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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