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走入资福寺据点的新四军女侦察员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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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走入资福寺据点的新四军女侦察员

    日前,萨由于在日本采访二战老兵,发现一则与新四军当年活动有关的信息 – 1943年秋,一名新四军女侦察员曾进入日军资福寺据点活动,并在和日军的智斗中全身而退。故此,我写下了《寻人启事 -- 新四军美女特工祝玲瑛》链接出处一文,试图寻找这名连日军军官都被折服的中国女子,同时,也有检证这条信息真伪的想法。

    意料不到的是,仅仅一天时间,就收到友人上善若水的来信,推测这名优秀的中国女侦察员,很可能是新四军中被称作“楚天奇女、抗日女杰”的舒赛。她是李先念和陶铸的老部下,当时正在江陵担任公安/社会局长职务,主持敌工,锄奸等工作,在当地人民中深受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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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9年2月初,舒赛在北平军事管制委员会工作时的照片

    昨夜,春秋战国网站的老胡版主(海鹰社)彻夜未眠,写出了《第二次试解萨苏兄的疑问——考证“新四军美女特工”事迹》一文,特转录如下,并感谢老胡的热心帮助。老胡曾经写文章帮助我考证了冀中的无名烈士墓(http://forum.book.sina.com.cn/thread-75-1-6.html),因此,他提到这是“第二次“试解我提出的历史疑问。

    第二次试解萨苏兄的疑问——考证“新四军美女特工”事迹

    老胡

    又是几乎通宵未眠查阅资料……

    多少好儿女的事迹,埋没在历史的灰尘中…有了萨兄这样孜孜不倦挖掘历史的朋友…才让我有动力去翻阅故纸堆的资料,慢慢考证一段又一段英雄故事……

    萨苏兄1月30 日发的《寻人启事 -- 新四军美女特工祝玲瑛》,记录他从日本老兵那听到了一个的新四军美女特工的故事。萨苏兄随即写到“中方的资料中我没有找到相应的记载,假如真有此事,这位智勇双全深入敌后的女新四军究竟何人,当时到底是怎样的情况,无疑是很值得查询的事情。”、“有请了解新四军的朋友帮助,谢谢。”

    萨苏兄的文章中提供如下的线索:“1943年9-10月份的时候”、“日方主角是出身宫城县的千田薰少尉,时任日陆军步兵104联队第三中队资福寺警备队队长”、“当时新四军就在附近活动,有即将攻打资福寺的情报”、这一位新四军美女特工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子”、“李先念少将麾下的女局长”。

    萨苏兄又进一步“根据资料考证,所谓资福寺,在湖北省江陵县境内”。

    1943年9-10月份、湖北江陵县资福寺、李先念麾下、女局长、二十三岁的女子——

    有上面这几个关键词,笔者认为就可以查找“智勇双全深入敌后的女新四军究竟何人”了。

    江陵县资福寺,1943年秋季属于江陵县抗日政府下属的第三区。

    一九四三年二月,日军等部队进攻江陵县等地的国民党军。江陵县沦陷,国民党江陵县政府仓皇撤走。

    四月,李先念担任师长的新四军第五师,出动十五旅四十五团,挺进江陵县一带的沦陷区,开辟了敌后抗日根据地。

    江陵县志资料《江陵民主革命斗争纪略—抗战篇》,记载了43年秋季后我军与日伪军在资福寺的战斗:

    一九四三年秋,江陵县抗日政府第三区区政府领导,组织地方武装第一次拔掉了日伪的“资福寺”乡公所,缴获了一枪支弹药。

    “一九四三年底,日军对我襄南抗日根据地发起“扫荡”,再度占领了资福寺等地……三区中队经常组织小股武装在资福寺等敌据点四周进行骚扰,使日伪军日不敢出,夜不安寝。”资福寺据点的日伪军曾出据点到根据地抢掠,在我军三区区中队的阻击下,被迫丢下抢劫物资退回了据点。“为了给资福寺敌军壮胆,日军从岑河口据点派出了一部分日伪军来加强这个据点的力量。”我军“采取机动灵活的战术,避实就虚,以县大队一个排,在三区区中队的配合下,猛攻岑河口,迫使日军放弃资福寺据点而退守岑河口。”在日伪军从资福寺据点撤退途中,三区区中队还在水路予以伏击。

    这些战斗就验证了“当时新四军就在附近活动,有即将攻打资福寺的情报”的记载,侧面证实了“新四军美女特工”就是战斗在湖北省江陵县。江陵县抗日政府有没有一位二十三岁的女局长呢?

    女局长的记载很好找,1943年秋季的江陵县就只有一位女局长——

    1943年5月,云梦县抗日政府公安局的女局长舒赛(本名:祝振客、祝成龙)调到刚刚开辟了敌后抗日根据地的江陵县,担任县公安局长。李先念不仅是新四军第五师师长,1943年1月又兼任中共鄂豫边区委员会书记。而江陵县就属于鄂豫边区,这样,说“祝局长”是李先念“麾下的女局长”完全没有问题。舒赛实际姓祝,化名姓“祝”也可以理解。

    年龄方面的问题——她是1917年出生,1943年是26岁,与“23岁的女子”接近。23岁很可能是她自己报给日军军官的,在敌后斗争中为了隐瞒身份报成23岁也可以理解。

    这位抗战中的女局长舒赛在江陵县赫赫有名,当地很多文史资料中都记录了这位“祝局长”(前几年还给舒赛出了一本纪实文学《烈女传奇》)。确认是江陵县,熟悉资料可以猜到“新四军美女特工”很有可能是是舒赛。萨苏兄现在也“得到一位友人提供的线索,这位新四军中的优秀地工人员,很可能就是出身于新四军五师的女英雄,当时的江陵县公安局长 --舒赛。”

    但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这位女局长既然是公安局长,日军也用出“局长”这样的称呼,怎么又可以称为是一位“秘密工作员(特工)”呢?

    这就是笔者查阅历史资料需解决的了——

    此时在江陵,公安局和社会部其实可以说是一个机构两块牌子,在县委叫社会部(锄奸部),在县政府叫公安局(见江陵县志资料《日军侵占荆沙前后的江陵党组织》)。按照江陵县志资料《江陵民主革命斗争纪略—抗战篇》的记述,在敌后斗争的严酷局势之下,公安局其实就是“针对日伪军的密侦组”而设立的(也侦捕国民党顽固派特务),公安局还辖有一个手枪队,直接与汉奸、日伪特务进行武装斗争。并且,根据当时的记载,社会部本身的工作也包括秘密侦察敌情。1941 年,舒赛就是在“京安县委社会部秘书”的职务到日伪据点侦察敌情时被捕的。

    这样,作为县委社会部长的舒赛,给日军称为秘密工作员是名符其实的。

    据此,几乎可以认定“新四军美女特工”就是舒赛。

    现在,最为关键的问题就是“中方的资料中”是否有舒赛进出千田薰守备的“资福寺据点”的记载。

    舒赛在江陵县的斗争事迹,很多文史资料都有记载,和千田薰守备的“资福寺据点”有关的事迹,也查到了有一条,见于《名人传记》1994年第10期的文章《革命女杰舒赛(下)》。

    这篇文章先是写到了:“舒赛幼时驰骋疆场、作一个巾帼英雄的愿望实现了。这位我党的第一个女公安局长,率队深入龙潭虎穴……”,随后文章介绍舒赛英雄事迹时,记叙了这么一件与日伪军“资福寺据点”有关的战斗:舒赛“乔装日酋,直入资福寺敌据点,集合守敌‘训话’,一举将两个班的敌军全部缴械”。

    《革命女杰舒赛(下)》中提到的不少事迹,如舒赛在日军扫荡时“虎口夺船”的事迹,见于革命老干部的回忆录,这条与“资福寺据点”有关的事迹,想必也是出自老干部的回忆。很可惜的是,这段舒赛“直入资福寺敌据点”英雄事迹的原始出处,笔者却暂没有查到。

    笔者认为,舒赛曾“直入资福寺敌据点”,和“不退反进,主动到日军(资福寺)炮楼‘拜访’”的记载一致。但是,“乔装日酋”,“将两个班的敌军全部缴械” 却难以理解(舒赛作为20几岁的女子,怎么乔装日酋呢?),也不符合43年秋季后我军与日伪军在资福寺的战斗具体情况。须等到萨苏兄翻译了日方的资料和进一步查找到事迹的原始出处,才可以下定论。

    不得不承认,老胡的考证非常严谨,超乎我想像的准确。

    文章中提到的舒赛后来曾冒充日酋智取资福寺据点,这是可信的。我在政协江陵文史资料中也找到了这条信息。舒赛本来就会一些日语。1941年,舒赛因开展抗日活动被捕,审讯她的日军军官松尾被她感动,为了和舒赛交流,也曾和她用日语会话,所以舒赛懂得日语,具备冒充敌酋的条件。

    松尾是一个日军中比较有正义感的异类,当时担任日军驻应城辅导官(即顾问)。感于舒赛的忠贞不屈,对她颇为敬重,在狱中多方照顾。另一名日军审问官松井曾毒打并想侮辱舒赛,舒赛拼死反抗。在场的伪警察悄悄通知松尾。松尾赶来制止,在同僚面前面对不屈的舒赛,松井自己也感到气馁,从此再也没有做过提审。因此,舒赛得以保全清白。一天,松尾将他母亲从日本寄来的食物要送给舒赛、舒赛谢绝道:“我不能剥夺这异国慈母的爱子之心,她和中国的许多母亲一样,正在为这场战争而忍受着煎熬。”后松尾被调离,临别请舒赛在日记本上签名。舒赛写了“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诗句,署名“抗日的人”。松尾大受刺激,出发前痛饮大醉,并拔刀砍伤自己手臂,在日军中引起很大震动。

    拔除资福寺据点的战斗应该发生在1943年冬天,当时日军为了准备常德会战,抽调各地驻军。千田薰的部队也在抽调之列,兵力不足,日军因此放弃自己驻守资财寺据点。此后,这个据点是伪军驻守,并很快被新四军夺取,其过程,可能就是舒赛冒充日酋这样的情况 -- 也可以看出舒赛秋天进入日军据点的收获。如果不知道其据点内部情况,去拔炮楼就危险得多。

    另外,舒赛给人感觉文弱,实际上经常参加一线战斗,这里面是有原因的。舒赛的父亲祝甘亭是保定军校第一期毕业生,兴中会员,曾参加武昌首义,任标统参军。舒赛自幼生活在军旅之中,故此熟悉军事而且个性刚烈。舒赛在1941年被捕,一个极大的原因是此前她受到不公正的“留党察看”处分,被没收了佩枪。

    现在,轮到我的工作了 – 日军的描述中,那名新四军女侦察员(姑且认定是舒赛)在资福寺据点的这次历险,究竟是怎样的经过。

    《常德作战》中关于新四军女侦察员的记载在第116页开始的“潜入的美女工作员”一节,主要讲的是千田薰少尉在这次事件中的经历,其中也有对于当地民情,日军驻防情况的描述,这段描写比较着重体现这名日军军官自己的心路。今晨和最初引发我对本事件兴趣的日本老兵船头通了电话,听他讲解这段文字,整个事件似乎更加全面 – 为了避免引发他的顾虑,我还没有告诉他这位“美女工作员”可能已经有了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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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德作战》中的有关章节

    综合一下,此次事件的经过是这样的。

    资福寺据点,位于荆沙三角地带中日两军的交界地带。这是一个有大约两百名居民的小集镇。根据《常德作战》描述,日军驻防部队为千田薰少尉率领的30余名步兵,这一带是中国第六战区几次发动对日军反攻的起点之一,附近有大约两个师的中国正规军(国民党军),新四军,还有地方武装。因此,这个据点曾经几次失守。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日军警备队只能驻防在据点炮楼之中而不敢轻易外出。

    值得一提的是,此时,日军的构成也发生了一定变化。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时,参战日军多为现役官兵,此后最初征兵补充的人员,也是预备役官兵或退役老兵,长期接受军事训练,受军国主义影响较深,对侵略战争有着狂热的支持。但是,到了1943年,日军征兵已经大多来自原来没有受过军事训练的普通市民和农民。因此,军事素质下降,对军国主义的狂热不及以前。在一部分日军中,也存在反战,苦闷,思索等情绪。舒赛1941年被捕后,曾撞铁炉自杀。殴打过舒赛的日军纷纷到卫兵室来看这个不屈的中国女子。舒赛趁机用笔谈的方式向日兵宣传,写道:“我们恨日本军阀,但同情日本人民,更同情你们这些离开家乡和亲人到中国来当炮灰的士兵。”日军士兵感动地说:“姑娘,你的顶好顶好,死了死了的不行。”(江陵文史资料第四辑)千田薰本人作战还算尽职,但也对战局感到苦闷,他在驻防期间,拜原郝穴中学校长金达遵为师,学习汉学。金达遵是反日的老学者,为了反抗日军侵略,不肯住在日军驻防的城镇中,避居于荒寺,他曾用贺知章的诗句劝诫千田,对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1943年初秋的一天下午,天气晴朗,炮楼上的日军哨兵可以看到远处三湖湖面上银白色的波纹。这天,日军得到汉奸报告,称街上来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年轻女人,没有通行证,还到处打听(日军)警备队的情况。

    千田少尉得报,即准备派几名士兵去将这个女子抓进据点审问,上等兵船头正治也在这几名日军之中。

    正在此时,在镇上担任联络员(情报员)的郭家顺匆匆赶来炮楼,要找“千田队长”。他报告说:“镇上来了一个女的,说想来炮楼拜访队长。我看她不像普通的女人,所以想让队长接见一下,您看如何?”

    船头讲这个郭家顺四十六七岁,没有受过很多教育,平时很会讨好日军。《常德作战》写道,资福寺据点的日军由于不能外出,戏称自己的炮楼为“青春监狱”,这些二十 – 三十岁的日军士兵最多谈论的就是异性。由于周围中国的年轻女子都远远避开日军炮楼,不象有位慰安所的沙市,这里根本见不到女人。听说这件事,士兵们都很好奇,议论纷纷,觉得这个女人可能就是情报中说没有通行证的那个。

    《常德作战》中写道,千田向郭家顺询问之后,感到来的不是一般的女人,不但是美人,而且举止典雅,似乎是个“高贵的妇人”。但是,这里也冒出一句略带费解的话 – “不过,从她要见日本守备队长这件事来看,恐怕也不可能是什么漂亮的女性。”

    看来,当时的侵华日军,对自己在中国女性中是怎样的形象,还是比较有自知之明的。

    不过,千田很愿意和这个女的见一面,表达自己的心态时千田这样说道:“在女性饥馁的兵营,这是让士兵们养眼(目の保養)的机会啊”,在《常德作战》中提到千田自己对这个女子也不无某种期待,“年轻的千田少尉心中有了从未有过的骚动”。

    他对郭家顺说:“那就请她来见吧。”

    郭家顺当时有点发愣,因为他看到千田少尉的脸上出现了颇为愉快的表情。他答应一声就下炮楼去了。

    在船头等士兵好奇地谈论的时候,不一会儿,下面的步哨忽然神志不清般地跑来报告:“有个女的来了,很漂亮啊。”

    千田这样形容当时的情景 – “郭家顺介绍来的客人,就等在哨所的外面,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年龄比想象的年轻,容貌也不可相信的清秀。她身穿三分袖的中国服(?),两边开气的裙装,在大陆的蓝天下,映衬着黄土大地,给人只有一种单纯的美丽的感觉。一般中国人的服装都是黑色,白色,蓝色,但这个姑娘穿的是粉色底,带花纹的外衣,那种摩登的感觉和典雅气质,只有都会的上流女性才会有吧。”

    此前千田还曾经怀疑过来的女子可能是从事色情行业的,而现在,他心中感到不良的欲望一扫而光,反而感到自惭形秽。他感叹这真是一个“贵品的女子”,而后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露出前齿上的金牙。

    千田问道:“看来您不象此地的人啊,是哪里的人呢?找我有事吗?请通报一下姓名。”

    那女子回答说:“我叫祝玲瑛,今年23岁,务农人家出身,住在郝穴东边的熊家河。因为我丈夫去世,来这里找他的亲戚,却没能找到,队长可以协助否?”

    船头正治回忆,由于都想看看要来的女子是什么样的,他下楼到了哨所。那个女子来的时候,哨所里共有四名日本兵。结果这几个日本兵的表情都变成了“固唾”。他回忆那个女子有着令人“忘俗”的面孔和苗条的腰身,虽然过了六十多年,依然难以忘怀。

    双方对谈了几句,千田虽然也问了一些问题,但明显心不在焉,他叫士兵倒来果汁饮料,对“祝玲瑛”说:“走了很远的路,辛苦了,在这里吃顿便饭吧。在队上吃晚饭可好?”

    “多谢,那就给您添麻烦了。”祝玲瑛很大方地喝了饮料,镇定自若地回答。

    把祝玲瑛让进炮楼,士兵们议论纷纷,感叹她的美丽,但也不乏把话题谈到间谍和密侦上的。和船头同伍的士兵就表示这样的女性不可能是务农为生的,这肯定是说谎。但是,马上有士兵反对,说务农并不表示是农民。结论是“祝玲瑛”可能是某个大地主家出身的,受过很高教育的女性。

    此时,警备队中负责反谍的仲须军曹和田中翻译官开始和“祝玲瑛”面谈,表面上是问她丈夫的亲戚的情况,实际上旁敲侧击,试图弄清她是否为中国谍报人员。

    虽然寻找亲戚的事情毫无线索,但祝玲瑛对盘问对答如流,举止自然。最终,两名日军认定祝不是间谍,而是“中国一个很有名望的家庭的成员,需要以礼相待”。两人据此向千田少尉作了汇报。

    仲须和田中盘问祝玲瑛的事情,是船头谈到的。我在电话里问了一个问题:“他们当初究竟是怎样盘问的呢?”船头讲是仲须和田中先用日语商量,然后田中用中文发问,再把回答翻译成日语给仲须。

    船头肯定不明白我为何问这个问题 – 如果“祝玲瑛”真的是舒赛,那日军这个盘问注定不会成功 – 舒赛完全听得懂日语!

    千田则回忆,他当时认为祝玲瑛十有八九是国民党军或者新四军的谍报人员,因为她的这身服装在这里出现太不自然了,而且还打听日本警备队情况,这是不怕抓错的事情。他曾经例行地察看祝玲瑛携带的物品,也曾问过一些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例行话题,但都不大上心。千田自己的回忆中说:“在这样从天而降的美人面前,我觉得做这些事都有些不适当,要不,放长线钓大鱼?不过,心中最关心的,是不能就让她这样走了。”

    结果,这天最忙的是日军的炊事兵。《常德作战》描述,当时日军炊事班的士兵使出了浑身解数,烤肉,煎鸡蛋,烧鱼,莲藕制成的天敷罗,都在当晚的菜单上,千田和祝玲瑛面前还各弄来了一瓶啤酒(陪客的郭家顺也有一瓶)。虽然对司令部的军官来说,这样的饭菜也平常,但对前线的日军据点来说,这也是难得的美味 – 这是迎接贵宾才会有的招待阿。

    千田少尉很满意。

    祝玲瑛和千田对坐为饮,仪态大方,谈吐风趣,这一席吃得宾主尽欢。千田对《常德作战》的作者森金千秋讲道:“这不是和艺妓或者粗俗的女人同席,这是和真正高贵的女性一起吃饭啊,就算是师团长,也不容易有这样相谈的机会吧。”

    船头等日本兵是没有身份上席的,但也能听到楼上谈饮的笑声,他们心中的好奇是:“少尉怎么一直没有说把那女人留下的话呢?”

    其实,这时候千田自己也在承受着一种艰难的抉择 – 他深感这个祝玲瑛很有嫌疑,但是,他又不愿意逮捕这样一个风采令他折服的女子 -- 而这种带有久违的“人间”感觉的聚会,又让他无法萌动邪念。

    最终,他做出了一个自己觉得很好的决定。

    一直到终席,千田始终没有提过让“祝玲瑛”留下的要求。饭后,祝玲瑛从椅子上站起来,很典雅地发言感谢千田的招待,这种端正的礼仪,让千田少尉感到很新鲜。“感谢您的好意招待,如今天色已晚,就此告辞了。”祝玲瑛最后说。

    “辛苦您了,”千田略带不自然地回道,“让您在这里逗留的时间太长了。今天晚上请在郭先生夫妇家过夜吧,明天要上路回去的话,我去送行。”

    千田心中所想是 –如果祝玲瑛是密侦,她一定急于逃走,不会在郭家过夜。他已经安排人监视,如果祝玲瑛逃走,就将其抓获。

    然而,一夜无事。船头等人只知道那名女子第二天离去了,但《常德作战》中描述了千田第二天和祝玲瑛的最后一次会面。

    第二天,千田少尉来到郭家顺家中,这时,祝玲瑛也已经起床了,精神饱满,千田形容她“丽若朝霞”。

    “昨天多谢了。”祝说。

    “没什么,昨夜睡得好吗?”千田问。

    “很好,在这里睡得很好。”祝说。

    “祝玲瑛”黑若深潭的双眼,证明她没有说谎,但是千田少尉暗中叹了口气。

    他心中想到:“原来,你是新四军的人啊。”

    千田少尉曾经参加过日军的反谍训练,他不是像普通士兵那样好欺骗的。他认定祝玲瑛属于新四军的理由是,祝玲瑛的状态,显示她昨夜确实睡得很好。而当时能在换了环境以后随时睡得很好,在当时的中国人中并不多见,说明祝习惯于经常改变住处。当时中国普通人很少旅行,中国正规军(国民党军)除了定期的移动外,也很少改变地方,是打阵地战的。在附近经常不断行军,改变住处的,只有新四军!

    所以,祝玲瑛肯定是新四军的谍报人员啊。

    《常德作战》中写道,当时新四军尚未进攻资福寺据点,对日军阵地的构造和人员构成进行侦查,以便后日进攻却是可以想象的事情,绝非杞人忧天。为了这些对敌方有重大价值的情报,以生命为代价潜入侦查的祝玲瑛的勇气和聪慧,让人不能不感到钦佩之感。

    然而,千田却并没有点破这一点。

    这时,郭家顺的夫人走来,说:“昨天多承您的招待,今天请在我这里用饭吧。”

    桌上,有中国的老酒,肉片炒莲藕,烧好的鸡蛋,还有茴香豆,并不很丰盛,是给祝玲瑛的饯行饭菜。

    “祝女士,祝你前途平安,运气好。”最后干杯的时候,千田少尉意味深长地说。

    “谢谢。”祝玲瑛宛然一笑。

    千田后来回忆自己之所以没有点破祝玲瑛的身份,是因为他觉得用逮捕这样一个令他心折的女性来换取功绩,是卑劣的行为。对于放祝玲瑛离开的理由,他自欺欺人地表示 – 她并没有对警备队或者对军队的作战产生任何危害么。

    祝玲瑛飘然而去。给她送行的郭夫人回来后,找到千田,说祝玲瑛让她转达“对宽厚的前田先生的感谢”。

    千田觉得很欣慰,因为他觉得祝玲瑛是明白人,知道自己已经看破了她的身份。

    此书后面记载,“根据后日密侦的情报,这个祝玲瑛,是李先念少将麾下所属政治局(应为社会局)的女局长。”

    值得一提的是,船头在战后见到千田的时候,听他讲了自己为何会释放祝玲瑛的经过,还问了一个问题 – 这样美丽的女人,你当时没有碰过她吗?

    千田很坦白地说 – 我只有在和她告别的时候握了一下手,她的神采让人神伤,不能直视。

    那么,船头问,你对那一次握手一定印象很深啦,当时是怎样的感觉呢?一定是很有女性的魅力吧?

    千田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对那次握手记忆深刻,因为。。。我能觉出来,她是经常握枪的人。。。

    千田说对了,祝玲瑛如果是舒赛,那可是个两支手枪从日军手里抢过五只船的神枪手。这倒也说明他放祝玲瑛离去,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 否则,就算郭家顺是首鼠两端,在告别的时候如果打起来,一对一,还不知道是鹿死谁手呢。

    [完]

    舒赛在开国后的遭遇我在这里不多予置评,但似乎她一直也没有改变这种勇敢无畏,惭煞须眉的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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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这才是真正的风采!

      不枉我用两枚宝推!

      有意外获得一枚通宝

    • 家园 想起姨妈,敬谢萨苏!

      我的姨妈于森,1938年参加八路军,1941年冬任威海卫妇救会长期间,因汉奸告密,被日军宪兵队逮捕,在敌人折磨七天七夜后,英勇就义。在抗日根据地,像舒赛、于森这样的女英雄,太多太多了!

      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少年英雄。小时候,父亲曾给我讲过,在胶东根据地,有一位县儿童团团长被日本鬼子抓去后,在被押到一片坟茔地准备杀掉他的时候,小儿童团长看到老乡在坟茔地里种了麦子,便停下脚步,坚定地说:“八路军死也不能踩老百姓庄稼!”残暴的鬼子,将他一把拎起,摔进麦田,用刺刀捅死。

      想起这些悲壮的历史,心情太沉,太沉。

      因为要写一段八路军俘虏德国人的故事,刚刚与原广州军区政治部副主任(1942年任八路军胶东5旅14团政治处副主任)周绍明伯伯通了电话,我告诉已经90多岁高龄的老人家,方军、萨苏等一批旅日华人正在从一个非常独特的角度,抢救中华民族不屈的抗战史,很了不起!老人非常欣慰。

      由衷地感谢萨苏!

      才知道“通宝”可以推荐好文章,试了一下,资格不足,抱歉了!

      通宝推:回旋镖,daharry,熊仔,缓慢的蜗牛,kkilo,holmers,二胡,煮酒正熟,逍遥探花,kmy1810,特里托格内亚,
    • 家园 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

      有些事情不能忘记,我以前不知道这个人,我不知道我们民族还能不能有这样的人,如果我们那么善于忘记

    • 家园 天人!!!!
    • 家园 她是美女,更是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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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边是舒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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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文革期间在狱中的景况,令人不忍猝读:

      刚一进去就感到她非常爱干净。每天都花很长时间擦墙擦地。结果给擦得纤尘不染,干净极了。水泥地被她擦得又光又亮,跟饭桌一样,掉在上面的食物完全可以吃... 她绝不是世俗之人。这样的人太少了!应该进庙堂里去。她的皮肤很薄,几乎透明,如同她的心灵,绝对干净。

        我进去后,她怕传染给我,把大块地方让我活动,自己缩在房屋的一角落,整日带着口罩。她原来一个人住着很舒服。我去了之后,她自己只占一个很狭小的空间。她关心我的病情,生怕自己的病传染给我。常常把自己吃的雷米封药给我吃,尽管对我的病并没有用。她处处呵护我,总为我向看守求情说话,帮我要一些必备的物品,帮我要药。

      我很不理解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被打成坏分子?她像一个天使...

      她爱干净,常洗衣物。在一次同洗衣服当中,我们才第一次发现她长得很美。还是菊花头发,人也较丰满。这印象,我曾对我的同号人说过,都有同感。

      外链出处

      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说句政治上不正确的话吧:我宁愿她死在日寇手里。

      如果我是编剧,我会让前田在一番痛苦的内心和情感折磨之后还是逮捕了她,然后是劝降,未果,不得不押解去上峰,最后在处决前,前田含泪去见她最后一面...

      这总比她怨死在自己人手上要好得多

      通宝推:谷品三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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