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整理贴)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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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整理】第九回 地狱无量苦,此际看分明

      柴进记讫,见府君俯首无语,乃知缘份将尽,当下起身告辞道:“我离家数月,我母必念我甚深。如今厄运已过,请即归去。”崔府君道:“既然如此,猪淑良可取径阳关钥匙,送他离开。难得他有缘到此,你可以引领他到地狱游观,看一看罪福苦乐之报。为免被戾气侵蚀,一切关城牢狱都只许粗略一看,不可深入和逗留。”猪淑良领命,自去领取钥匙,崔府君亲自将柴进送出署门,赠他一瓶地狱产的土窟春酒。柴进谢过,将酒瓶系在腰间,与府君叙别,府君忽道:“天下人安居乐业久矣,依照期运推迁之数,合当罹乱。你与花荣等人上应天星,下合人心,必有一番事业,然而无论身在何处,切记不可多害黎民百姓,伤他父母妻儿之心。”

      柴进之前曾经听嵩山君说过,要放自己回阳间做一番事业云云,如今崔府君又如是说,心中又惊又喜,未及答话,府君又叹道:“只可惜赵氏兄弟苦心经营,紫薇宫文曲武曲下凡扶持,天下方得粗安。如今复乱,数百年不治也。”

      柴进知道此等天下大事乃神道秘密,非其人不可预知,遂不问,却道:“在下是前朝遗民,名在国家不用之列,便有凌云志气,终不过是个闲人,纵然学遍千样才艺,到头来都将与此身共灭。平日里思绪及此,壮心尽熄,乃至泪下。若如府君所言,能够投身办成一两件大事,此生不枉了,哪怕因此再死一次,也死得开眉展眼。至于府君叮咛之言,万不敢忘。”崔府君点头,与他握手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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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进离开府君官署,南行数里,猪淑良忽道:“府君教我带兄弟到地狱狱城游观,那里是鬼国最惨酷之地。我们进去之后,定必与狱中的许多阴曹鬼吏们相遇,为免盘查与闲话,委屈兄弟带上枷锁,以示公正。”柴进连忙答应,猪某说声:“得罪。”从背上解下一副木枷,将柴进夹颈锁定。锁毕,迈开大步,引领他来到一座青黑崔嵬的大城池。

      此城极为宽广,东望西望皆不见边际,城墙高十七八丈,墙头上楼堞森然,城外是一片石砾地,无草树,城中隐隐有风雷之声。猪淑良道:“此处就是大地狱,里头有许多细分的名目,近似于人间传说的十八重地狱。狱中鬼魂数以亿计,各随罪孽轻重受刑。”

      柴进跟着他走过一条百丈长的吊桥,乃见城北门,门上凿字曰:无间门。门下有两只两丈高的巨鬼,面红发绿,牙出于唇,手持弯刀守卫在大门左右,见柴进走来,瞋目问曰:“是何鬼物到此?”猪淑良令柴进张手出示符印,二鬼见到印信,向猪某略一拱手,不再言语。

      此时,城中走出一个门将,眼如紫石棱,须似乱毛刷,身材长大,气度不凡。那门将爽朗大笑,向猪淑良拜揖,殷勤邀请猪淑良到瓮城内的席棚下就坐吃食。揖让坐定之后,有小鬼上来架起一个乌金铁铛,在铛中烧煮铜片和铁丸,棚中烘然如窑。柴进为炽热所逼,荷着枷远远躲开等候,但见猪淑良和那门将将铁丸煮到红热,拌以铜汁,拾起来一仰吞下。

      食毕,猪淑良起身与那门将道别,领着柴进走出瓮城。城门内有一条用墨色石料铺就的大路,路两旁尽是涂上黑漆的高墙大院,院落四角建有碉楼,入院必需从碉楼进入,碉楼的门窗上都挂着乌黑厚重的帐幕,总之,触目皆黑。院墙上镶嵌着许多铁制的壁灯台,灯台中燃烧着惨绿色的鬼火,为城中照明。路上行走的鬼神亦皆穿着皂黑衣裤,来去飘忽无声。柴进进城之后,眼睛甚觉疲乏,且略感恶心,极不喜欢此处。

      猪淑良一边走一边问:“此处即是地狱,狱中甚多古人,兄弟想见哪些?”柴进道:“想见古之豪杰。”猪夜叉笑道:“若说古代豪杰,兄弟近日见过不少,适才那门将生前便大大有名,你猜是谁?”柴进道:“那汉子面相峥嵘,必不甘在人下。”猪淑良道:“是也。他就是晋朝的桓温,生前骄盈犯上,诛杀异己,本亦可以定罪,赖其先祖桓范为他力争,方才获得减罪,调到烧铁城做了一个磨甲的小兵,磨了七百余年,方被提拔到这无间门上出任门将。”

      言讫,猪淑良引柴进走近某处碉楼,掀开布帘入内。才入门,即被某个挎着一捆绳索的小鬼迎面拦住,哈腰问曰:“猪捕头来此何事,这个可是新到犯人?”猪淑良道:“非也,某奉崔府君令,引此人前来游览,看毕便去。”柴进出示手上符印,那小鬼吃吃轻笑,弓身四肢着地,爬到一角去了。

      入院,乃见院中有巨锅万只,分行列排布,其下燃火,其上煮人,锅中传出阵阵痛楚嗟怨之声,万分酸恻。猪淑良道:“此是油釜地狱,专门烹炸那些欺善凌弱,夺占他人财产、妻室之人。”柴进欲走近前看,忽被锅中油沫溅身,痛入骨髓,连忙向后倒退。

      猪淑良扶住他道:“在此服刑毕,骨肉销尽,残存的精魂便可转化为蜂,飞到管理投胎事务的黑无常处报到。西二十二排第三十锅煮炸期满,人犯将重获新生,兄弟可与我前往观看。”柴进随他去,远远就闻到那油锅中散发出奇特的香气,非是煮炸气味,更似花香。上前看时,原来油里生花,长出一株赤色睡莲,花瓣舒展在沸油之上。莲中有蜂儿十数只,振翅飞鸣,似极欢喜,鸣毕,越空而去。然后莲花萎烂,复有恶魔将新鬼逐一抛入釜中,下釜者立变焦黑,哀声大作。柴进不忍看,悯叹求去。

      猪淑良遂引柴进沿着碉楼间的飞桥来到下一处地狱,名叫炮烙地狱。狱中满地炭灰,有大铜柱二十余根,分东西两列竖立。每柱直径数十尺,高达二十丈,柱中多孔,无数手臂粗的巨链贯穿其间。链上缚住兽首电眼的夜叉数百头,或锁其颈项,或穿其胸骨。夜叉形貌皆焦黑猥琐,大声呻吟不止,张口之际,可以见到焰火在齿舌间闪跃,似乎干渴无比。

      猪淑良道:“此辈皆古代大将,残暴过甚,滥杀无辜者,囚禁在此,渐变为夜叉。比如秦朝开国诸将——白起、桓齮、李信、王贲等,在东三柱;项羽部下英布、钟离昧、龙且、曹咎等,在东四柱;犬戎、匈奴、鲜卑、突厥各族将领,在西五至西八柱。此辈待服刑期满,魔性磨灭,方能释放下来,作为新夜叉轮换我等。”柴进遂问猪淑良生前何人,猪淑良道:“我乃殷商之人,侍奉盘庚,年代久远,史书不载。”

      此时,有小鬼抱着大捆大捆的柴薪过来,点燃于柱下,柱身旋即被猛火煨得通红,夜叉辈扭曲受刑,凄厉呼号,目中电光湮灭,睹之使人伤心。

      出了炮烙地狱,来到水镜地狱,猪淑良道:“水镜狱收押诸教罪人。但凡不惜物力,大造庙像者;托鬼神之名取人财物者;聚集信众,恣行威权者;养尊处优,虐待徒众者;娇矜自恃,辩论滔滔,妒才炫己者,判官尽皆发送到此处。其实现世有许多经籍,都是后人伪托附会之作,并非出自圣贤本意,轻信者反入贪恶之门,轻传者反受玩世之罪,无福报可祈。”柴进嗟叹不已。

      离开水镜地狱,转入刀林地狱。刀林地狱拘押生前亵渎神灵及虐害、诬陷他人者,在其筋肉关窍处插入七把装有倒齿的折刀,服刑一段时间后,拔出一刀,直到七刀拔尽,方可出狱往生。

      刀林地狱之侧是泥犁地狱,然后依次有粪池地狱、冰棱地狱和石磨地狱,狱中有亿万鬼魂,各受罪报,楚毒骇人耳目。再之后,柴进又来到饿鬼地狱,入地狱前,猪淑良先让柴进将悬在腰上的酒瓶解下,藏掖好。

      饿鬼地狱专收世间吝啬悭鄙,聚敛无厌之人,这些人生前滴水不舍,死后皆受空腹之苦。步入狱中,所见之人皆黄瘦不堪,两眼却饱涨如铃,一身只剩皮骨,且皮亦枯朽。群鬼见到柴进,如鸦集来,纷纷叹羡道:“好个新来的肥白相公。”柴进四面拱手致意,群鬼哭道:“不得吃食,已有数百日。”柴进道:“我亦无食,无可敬奉。”群鬼凄泣四散而去。

      柴进对猪淑良道:“阴曹刑律,诸般报应,柴某今日识之。此等惨毒凄楚之事,实不宜多看,恐被戾气沾惹,使我反变残忍冷酷,乞早离去。”猪淑良道:“你既生厌,便去。你所见到的这些受刑之鬼,都是生前造恶无度之人,况且阴曹亦并非只有恶报,生前能行好心者,死后必受善待。”

      他们两个说着闲话,取道法界门出了地狱狱城,眼前横着一条惨白色的长堤,正是奈河河边的白骨堤。他们沿着长堤走到某处渡口,凭柴进手中符印,上了渡船,船上的小鬼操篙理缆,拨船向下游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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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行半晌,经过沐骨城、血枯城和白波城之后,岸上又出现有一座大城,格局宏壮。城中冒起十余道黑烟,直冲长天,不似是个好去处。猪淑良道:“此城名叫烧铁城,乃是女鬼王锻造兵甲之所。嵩山地狱共有阴兵鬼将六百万,驻守各处关城,随时镇压囚犯骚乱,其刀杖盔盾都在烧铁城中打造。”

      驶过烧铁城,驶过十余里,见到河边有一处小城,城墙甚新,环城皆有武士执兵刃守卫,威严整肃。然而城中散发出一股腥臭之气,比奈河水还臭,播于数里之外,教人难以忍耐。城两边有人流,自东北门络绎而入,又从西南门滚滚而出,浩浩荡荡,不见首尾。柴进留心看那人流,发现其中可分为三色人等。第一种,着黄衫戴轻金冠者,乘黄羊黄犊之车;第二种,白衣骑士,或乘白马,或骑白骆驼;第三种是身披青袍的甲士,聚集成列,共挽一条长绳徒步而行。这些人或孤身,或三五成群,或排成一列长队,队员也并无定数,彼此各不言语,轩昂疾走。

      猪淑良解释道:“此城名曰通宝城,乃是财神爷赵公明新建的办公公署。原来的通宝城因为距离紫极宫不够远,已经被清拆。你所看到的三色人等其实是金、银、铜三宝的精灵。世间无主失落的钱财都会变精,自己来此报到,经鬼神点算入账之后,重新化成横财,各赴有缘人之手,其黄衫者为金,白衣者为银,青甲者为铜。由于钱财身上难免沾染世间的贪婪污浊之气,因此城中腥臭不堪。地界三千三百城,就以这座通宝城和幻婴城最为腥臭。”

      柴进好奇问:“幻婴城在何处,为何腥臭?”猪淑良道:“幻婴城在北方八十里处,专门收留难产而死的小儿。那些婴儿在尘世虽然没有善恶行为可录,身上乳臭难闻,因此集中归置在幻婴城。每年地府都要上书上元宫,请曹植和曹冲两兄弟下临幻婴城题诗,借助他们的诗香辟除恶臭。”

      柴进再问:“这座通宝城的城主赵公明又是何人?”猪淑良道:“财神赵公明升仙之前乃是汉末常山人氏,赵云赵子龙的从弟,原为瘟神,前年自请调职,接替比干成为财神。原瘟神一职,由他的副将钟会升任。”

      撑船的小鬼奋力弄篙,渡船疾行如风,很快就远离了通宝城。下行十数里,又见一城,城墙上架满楼梯,并且开有无数六角形的小窗,冥吏们奔走于楼梯之间,将各式男女押送到窗前,推入窗中,又从别窗中将住在里头的男女拖出来领走,忙忙碌碌。

      猪淑良道:“此乃蜂巢城,城内纵横分隔,容得下亿万生灵。生前只有小过错,无需受酷刑者,会被判官发配到此处居住,等候再生。最长三年,即可复出投胎。”

      柴进想起昔日在紫极宫轮候受审之时,前面有个名叫刘得意的卖油郎,因为将鱼肠中榨出来的腥油混入豆油之中,卖给寺庙祭神,结果激怒天神,被雷霆震死,那人后来就被嵩山君判到蜂巢城,等候投胎作猪。

      驶过蜂巢城,忽见远处山脚下大放光明,近看,原来是处兀立着一所大寺庙,依山临河,高爽华敞,七宝庄严,备极壮丽,真乃伽蓝之胜境。寺中响起阵阵梵呗声,如风来雨去,传遍四野,听此声,似乎有千万生灵在寺中念经。

      猪淑良道:“这里便是地藏王菩萨在嵩山的道场——开光福舍。他每年都会来我嵩山传道,在福舍中开讲说法,扬威劝化。冥界奉教之鬼,无不归敬。依照嵩山法例,地狱中受刑的恶魂每月可以告假一次,暂离刑罚,到此礼拜,因此庙里的诵经声六时不辍。信仰虔诚,恶念尽除者,菩萨会度他们离开地狱,转生到泥离国、梯仙国和无量佛国。”

      柴进在船上伫望久之,忽然问道:“我大宋尚有许多士人,世读儒家、道家之书,非祖宗之教不服。不能奉佛饭僧,祈祐于胡神,奈何?”猪淑良答道:“唐人云——

      释迦生中国,设教如周孔;周孔生西方,设教如释迦。天堂无则已,有则君子登;地狱无则已,有则小人入。

      意思是说,大道同流,善即是善,只要是仁善君子,无论皈依何教,天必庇护,绝无恶果。”柴进听他这般说,又想起地藏菩萨曾经亲自到紫极宫护佑他,遂学信徒合十,向着开光福舍致礼。

      船过开光福舍不久,远处又出现一座石台,台高十六七丈,台下火堆罗布,有如列星在地。猪淑良道:“此台名叫孝子台,孝行是阳世间百行之首,生前纯孝可嘉者,来我嵩山之下,先登此台,刻石记名,以示荣耀。”

      过了孝子台,白日东匿,渐入黄昏。岸边出现一处渡头,渡桥上立着一只红嘴白毛的鹳鸟。猪淑良吩咐在是处靠岸,于是撑船的小鬼将船势放缓,泊在渡头上,柴进跟随猪淑良走上渡桥。猪淑良让柴进向那鹳鸟张开右手,那扁毛畜生看到他手中的符印,立即张开翅膀飞跃过来,侧头用尖长的鹳嘴挑弄锁孔,只听咔一响,枷锁松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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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猪淑良收起枷锁,领柴进沿着陆路前行,路两侧皆是杨树林。移时,路上出现一块浑圆的大石,压地六七亩,光洁无伦。石下有两道泉水,各向东西流。西流水是洁澈的清泉,东流水则是乳色的白泉。

      猪淑良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青、赤、白、黑、黄五色药丸。猪某把称这些药丸作归神丸,内藏五脏神,让柴进伴着乳泉之水吞服。柴进如言将药丸含在口中,走到乳泉边饮一掬水吞下,泉水甘美醇香,饮讫,猛然觉得体内一坠,五脏怡然,整个都腹腔暖洋洋的,如饱似醉。

      猪淑良又让柴进脱去一身腊纸衣,走到清泉中沐浴,那清冷之水可以将他身上的阴晦之气尽数洗除。然后夜叉取出一叠人间的土布衣裳,放在泉边,嘱咐他洗浴后换上。柴进披发曲膝潜入水中,顿时觉得全身肌皮爽利,精神大振。

      猪淑良背叉着手,缓缓在水边巡行,忽见极远处有人向他打招呼。他仔细看时,原来是判官府一个新来的书记,名叫慕容清。猪淑良迈步近前,唱个肥喏,问道:“慕容书记,甚风吹你到此?”慕容清答道:“猪四爷,好两月不见。两仪泉中的那个新鬼柴进,与我在阳间曾经有一面之缘,之前因为公事繁忙,无暇探视,闻说他今日放生,特地告假前来送别。”

      猪淑良笑道:“书记要送,上前见面便是,何必站在这老远处招手!”慕容清道:“适才正要过来,猛地想起一事,不便当他面说,因此请猪四爷移步到这边来。”猪淑良问:“有甚事,如今离他足够远,但说不妨。”慕容清道:“这个大官人是天下间有名的财主。猪四爷迎送辛劳,何不教他将来为我等烧些钱财使用?天下间至喜之事莫过于重生,当此时,他必不拒绝。”

      猪淑良听了,微微一笑,心道:“这个坏书生,哪里是送别,分明是搭手过来要钱。”当下摇头道:“书记,这头新鬼不似别个,据说是天贵星下凡,帝君、菩萨、府君,个个不对他体恤有加。再者,我和他也算小有交情,问他要钱,面皮上揭不开啊。”

      慕容清道:“阴间货币,在人间不过是纸钱而已。他家藏金巨万,凿些儿黄白纸钱烧给我们,所费几何?此事不劳猪四哥开口,我自去和他说,先将我积存的阴曹纸币借给他打点,嘱托他返回阳间后,布置法事,烧还给我便是。”

      猪淑良在冥府充任小吏多年,如何不爱钱,见他谋划得当,遂欢喜答允。他与慕容清商定如此如此之后,回到两仪泉畔对柴进道:“我忽有紧要差事,去去便回,你在此稍坐。”交待讫,张手变成两翼,化作蝙蝠飞往附近的僬侥城寻朋友饮酒吃饭去了。

      柴进洗浴完毕,登岸换上土布衣衫,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回复到从前做人时的感觉。当下他喜滋滋地靠着大石坐下,等候猪淑良归来。等了许久许久,总不见猪某,不禁忽忽不安,起身在泉石边来回踱步。这时,他忽然忆起旧年曾经在闲书中读到过的一首《人鬼吟》,轻吟曰:

      既不能事人,又焉能事鬼?人鬼虽不同,其理何尝异?

      吟毕,有一个黄衣书生从大石旁走了出来,近前作揖道:“大官人,甚喜又相见,别来无恙?”柴进欣然道:“原来是慕容先生,先生何来?”慕容清道:“我喜闻你脱罪而归,特来相送。”柴进道:“有劳先生记挂。将离去之际,再见故友,柴进心不胜喜。”

      两人遂在水边揖让而坐,柴进向慕容清详细诉说别后种种遭遇状况。语移时,慕容清假意问曰:“官人怎地单独在此,解送者何在,为甚迟迟不去?”柴进道:“解送者是飞天夜叉猪淑良,领我到此洗浴,天黑前忽云有事,去了许久未返,不知是何缘故。”

      慕容清笑道:“官人在此未久,或未知阴曹规矩,凡事迁延不行,必是主事者心有所求。” 柴进愕然道:“何所求?” 慕容清道:“地下亦如人间,无非求财而已。”

      柴进颇曾结交官府中人,甚知衙差狱吏的心事,被这慕容清一点,顿时明悟,料想是猪淑良想向他要钱,却不便明说,这慕容清或许是一个牵针引线的角色,当下郁郁道:“我在此处,若非猪捕头和慕容先生周全,万万不能脱身,理当有所酬谢。只是我仓卒被他从沧州追摄到此,又在鬼门关前换下衣衫,身上再无一分值钱事物,却如何是好?”

      慕容清道:“非止猪某,往径阳关路上尚有关卡,守关关将从来都是手中拿钱,口中放行,若无钱财打点,恐生事端。”言讫,他从怀中取出一卷冥界的黄纸钱票道:“我在阴曹供职数月,积得俸禄钱一万一千,官人将九千与夜叉,留下二千钱交给前面守关的兵将,通关可保无恙。”

      柴进惊道:“甚么道理,教书记垫钱,将来如何得还?”慕容清环顾无人,忽然改容,长揖道:“柴大官人,不做戏了。在下倾尽所有积蓄相赠,实有所求。”柴进失色,连忙扶住他道:“书记郎不需如此,若非你前后几次援手,我哪得安然离开鬼域?你我间情义,好似天高海深,有事但说不妨,何用这般见外?”

      慕容清道:“我在地狱当这个屑屑小官,每日郁郁不乐,只想偷身离开,却苦无计策。闻得大官人即将返回阳世,思得一法,非大官人不能成全,因此适才设计使开猪淑良,前来相求。若得襄助,日后必图报答。”柴进蹙眉道:“无故偷身离去,必违此间法例。阁下在冥府做事,不受轮回之苦,积功累德,更可冀望升迁,何苦定要弃职潜逃?”

      慕容清叹道:“自到黄泉任职,每日营营役役,困辱不得自由,悒悒之怀,如被毒螫。此间亦分尊卑品级,卑下者折腰侍奉尊者,困苦亦如人间。我宁肯作一逍遥隐遁的小妖,不老不灭,胜过当这卑猥下等之神。行事若有败露,我必包揽全罪,粉身碎骨当之,决不敢连累官人。”

      柴进是个任侠之人,又曾经受他恩惠,见他如此恳切哀求,如何不动义心,遂问道:“我不过是个听候解送的囚徒,有何方法相救?”慕容清道:“官人答应我否?”柴进笑道:“怎不答应!力之所及,决不推辞。”

      慕容清喜道:“官人先收下这钱。”柴进把纸钱接过,揣在怀里。慕容清从袖中取出一支旧毛笔,沾起笔柄横在柴进眼前,指画说道:“寻常鬼神之眼,不能透视竹管。我将缩身藏匿在这杆毛笔的笔棒子中,官人收藏入衣袖里,便可避过他们的耳目。官人到了前面关城,只管将剩下的那些冥币打发给关将。你在奈河河畔吹动龙角,又在紫极宫昭德大殿上辩倒嵩山帝君,使崔府君脱难,这些事在嵩山阴曹中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守关将领见到猪夜叉亲自押送你过关,又有纸币打点,一定不起疑心,草草放过。如是这般,我便跟随你逃出径阳关,返回阳世。官人把这笔带在身边,过十日八日若无动静,我再出来与你相见。”

      柴进答应,接过毛笔,动手将毛笔的毛胆子拔去,慕容清变身作鸟,环绕柴进飞翔,渐飞渐小,似燕、似蝉、似蜂,最后缩得形影俱失,化作一丝细风,“嗖”的一声,飞入笔筒子中。柴进又把毛胆子重新装上,收入衣袖中。收好之后,柴进吃了一口土窟春酒,袖起两手,闭目倚靠大石,昏昏然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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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整理】第八回 既能共患难,便可作婚姻

      二人离开理冤屈院向东行,走了百十步,柴进看见远处有一座高峻的黑城,停步问道:“此是何城?”石勇答道:“此是沐骨城,城墙全用黑铁铸成,是鬼王妇好的屯兵之所。近日城墙锈蚀崩坏,正派遣役夫烧铁汁修整。”柴进道:“我思之,身在卑下者遇事若不做大,难有公正处置。今有一计,如此如此,大哥以为如何?”石勇犹豫不答,柴进知道他忌惮适才那大鬼的恫吓之言,便道:“大哥,柴某沦落到此,身名俱沉。近数月以来,承蒙你一再庇护,方得保全至今。中夜思之,颇觉难以酬报。然而今日我亦有一计,可以答谢,一展素愿。大哥助我成事之后,可以冒我名字,持那少卿发出的通关符令投生。我自去寻慕容书记助我书写状纸便是。”

      石勇变色道:“哪得如此!俺虽愚鲁不曾读书,平生亦信奉交友之义,决不会窃取你的生路自用。你既要舍命打救花荣,俺亦不妨舍命助你,至于其他,休提。”柴进道:“我爱惜花荣有如亲弟,若不为他振雪冤愤,誓不还阳。兄长大可不必为此陪葬,正可乘此机会先行离去。我若成功为他申雪,自己亦不愁没有重生的道理,纵失败,也不见得就永不超生。”石勇沉吟良久,叹道:“沐骨城守门的伍伯,是俺生前在绿林中的好友,有着过命的交情,我去寻他襄助,定可成事。”

      是夜云月阴晦,沐骨城守门的伍伯为他们准备了辘轳一副,吊桶两个。柴进和石勇扮作夜间作业的役夫,登上沐骨城城楼,石勇安装好辘轳,将两个吊桶徐徐下放,柴进坐在上桶中,下桶则载满朱红色的墨汁,他拿一扫帚,浸染朱汁,在沐骨城的乌铁城壁上写了长宽丈余的一个“冤”字。

      写讫,石勇将柴进扯上城楼,与那伍伯一起火急离城,两个在城外交换衣服,洒泪而别。石勇由伍伯护送,手持理冤屈院发出的符令,冒充柴进投生去了。柴进则换了一身杂役打扮,赶到判官府寻找慕容清。

      来到判官府,已是迟明,柴进四处打探慕容清所在。忽听见背后有一人叫道:“周九,你如何却在这里,判官大人寻你正急。”柴进未及回头,那人已经一把拉住他臂,将他拖到僻静处。柴进定眼看时,不是别个,正是鸟药师慕容清。

      慕容清轻声道:“官人为何在沐骨城上写下那么大一个冤字?路过鬼神无不侧目。理冤屈院的侦办已经查出是你所为,如今正派出小鬼四处搜捕你,适才府里已接到通报,若不是我先一步见着你,被别个认出你来,定无好去。”

      柴进于是备述欲为花荣告状申冤之事,末了说道:“我到此来寻慕容书记,只为与书记商议,如何写一份状纸,又递到哪处衙门,可得诉冤?”慕容清踟蹰良久方道:“此案苦主是本山的尊者嵩山帝君,任你去哪个衙门申诉,都不敢为你评理。最好也不过象那微子启一般,将你逐出了事,倘若遇到那些外饰忠耿,内藏谄媚的奸官,还说不定如何整治你。你若定要申诉,只能到紫极宫嵩山帝君的大殿上与他当面理论,若能用正理轧倒他,事情才有一线希望。”

      柴进道:“若如此,我即到紫极宫中自首,再为花荣鸣冤,如何?”慕容清道:“此刻若莽撞前去,只怕半路上便被搜寻你的小鬼抓住。其实,纵使被你见到嵩山帝君,也不见得就能分辩清楚。他若忿恨未平,随便一句话下来,不由你分说,便教你永坠地狱。依我说,你昨夜在城墙上书冤之计甚妙,惜乎力度不足。我另有一计,助你大鸣大振,扬名地狱,然后再上紫极宫诉冤未迟。”

      于是慕容清让柴进稍待,自到值日判官处告了几日假,领着柴进离开判官府。走到偏僻处,慕容清解下腰带,将柴进绕身绑定,末了,打一个活结,轻轻拉扯,每一拉结,柴进身上便觉一紧,身体随之缩小一倍,几番缩小,变成绿豆子一般大小。慕容清将绳圈挂在脖子上,飘耸飞起,变成黄鸟,翩然向北飞去。

      慕容清飞了一日一夜,飞越无数险恶山原,最后飞过数百里荒凉的戈壁,来到某处巨岩之下,洞穴之前。它踊身一跳,变回人形,双手捏弄绳结,每松开一节,柴进身体便长大一倍,很快又回复原形。

      慕容清道:“此是我在翻读阴曹最古老的文卷时,从记载中发现的地穴,地穴中有罕见之物。”柴进于是随他走入地穴,穴里漆黑一片,指掌莫分。慕容清将一幅薄纱交在他手,说道:“这是用药水浸泡制成的夜行纱,你将纱布蒙住两眼,围在头上,便可以在黑暗中视物。”柴进如言将纱布绕在眼前,束缚好,隔着薄纱望出去,四面光明如白昼,洞中的间隙阴角,无不亮彻,石笋石柱,尽失暗影,纤毫皆见。

      柴进跟随慕容清向洞中摸索前行,洞极深邃,无积水,行数里,迎面出现一座紧闭的石门。慕容清和柴进奋力推搡石门,石门嘎然打开,门背后是一条向下的阶梯,望不见尽头。二人沿着阶梯下行,乃见两边的石壁上刻有无数壁画,画中内容都是一些未名的巨兽,或飞或走,徜徉于山海之间,画工勾划甚轻利,气韵生动。

      慕容清一边沿着阶梯下行,一边指着两壁解说道:“此处壁画都是伏羲神所画,描述一段悠远杳昧的往事。在那亘古以前,未有人,天下只有无数魁诡谲怪的龙兽在海陆间游行,各适其生活,繁衍族裔。忽然某日,天起杀机,列宿移位,飞星坠入海中,酿成一场亢极之灾。之后数十日,浊尘浮蔽于天,三光屏绝,四海水减,无处不飞阴风,无处不降毒雨,龙兽死绝,皮骨被埋没在泥雨凝结而成的土层之下。又过了若干万年,伏羲和女娲在土层上造人,铸三界,别鬼神,这些龙兽的骸骨,更被埋藏在幽冥地狱之下。伏羲神为了保存这一段故事,单单留下这条通道,使后世有心人能够沿着通道寻访,见证远古沧桑。”

      柴进看着壁画嗟叹而行,不知行了几千级阶梯,踏入一处平地,眼前骨骼如山,布散四处。慕容清道:“此间就是位处嵩山鬼域之下的龙葬场,已经出了嵩山各衙门的管辖范畴,乃是真正的大荒之地,死地以下的死地。众生即便逃亡藏匿,也不会匿在此处,因为此处除了岩地之外,只有白色的龙骨和黑色的石脂。”

      柴进跟随慕容清在荒地上四处游览,每隔十数丈,便见龙骨。其齿脊尾足,宛然齐备,小者不过一尺,大者长达十丈,如屋架,爪牙森然,震骇人心。慕容清不时在龙骨中翻寻,寻了半日,方才找到一根手臂长短的弯形物件。柴进熟视之,原来是一头龙兽的大角。慕容清道:“寻得此物,便不虚此行,走吧。”

      二人又拾级而上,回到洞口。慕容清用绳索将柴进变小,叼着他飞返到奈河河畔,留他在堤上等候少顷,自从判官府取来笔一管,墨一瓶,黄纸数张,让柴进为花荣书写状纸。他自己则盘膝坐地,用一把铁矬子将那龙角研磨平滑,雕琢通透,造成一只规整的号角。

      造毕,慕容清道:“据古书记载,有角的龙兽是上古至阳之兽,龙角吹响时,声音雄浑透远,极似龙吟,乃世间至阳刚的声音。地府乃阴气凝结之地,鬼魂更是纯阴之物,阴魂若闻龙角之声,无不震耸。一会待我远去之后,你塞住两耳,好好吹几声响角,先把这地狱里的妖魔鬼怪们吓个屁滚尿流,然后再去紫极宫申冤未迟。到那时,几亿万个鬼耳朵留心打听此事,即便是嵩山帝君,也断不敢不禀持着公正之心,给你一个公道的裁决。”

      慕容清将号角交给柴进,长揖而退,化为黄鸟,低飞至百步之外的树林中,隐没不见。柴进目送之,良久,估计他已去远,方才将诉纸叠好,放入怀中,然后把剩下的黄纸湿水塞住两耳,捧起大角,向天吹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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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角之声,乃是纯阳正始之声,音韵极长,天然独绝。角声远逸入云,霎时间就好似抄起一把冷水撒入热油之中,整个阴间的气场都在震荡沸涌,四方鬼魂闻声,无不身废,绵绵然似将要化解掉一样。

      柴进运气吹了几声,声音从他口鼻中传入,自己也觉得心悸难当,当下只得放下龙角稍歇。却在此时,半天上吹下来一阵怪风,将他从平地卷起,凌空而去。柴进挣扎大呼道:“游察使者,我有冤屈之事,欲见帝君陈论。”风中隐约听见有人冷冷哼了一声,俄顷,将他一甩,猛摔在紫极宫的昭德大殿之上。

      柴进爬起来,只见一个青衣官吏背着身走上大殿,看身影,正是嵩山君的宠臣——游察使者飞廉。殿两边鬼怪森然,各执矛戟斧钺,睁眼怒视着他。嵩山帝君在殿上据案而坐,容色可畏,见柴进望上来,张口恶骂道:“你这个胆大妄为的顽囚,既已获释,为何不早归生路,却在这里胡乱吹角,扰乱气象?你小心陈说,若说不出个道理来,当场教你粉身碎骨!”

      柴进不慌不忙,从容顿首,然后自怀中拔出状纸,高举道:“吾皇容禀。小人因见地狱中有枉屈之事,曾向理冤屈院少卿微子启,那微子启非但拒不受理,反而将小人乱棍打出公堂。小人在沐骨城上书冤,微子启更遣人四处抓捕小人。小人诉讼无门,只有吹角鸣冤,冀望吾皇留意。今写有状纸在此,请吾皇过目。”

      嵩山君听他这般说,心中奇道:“微子素来清峻严明,是本山有名的廉直官吏,为何却避事不理?”遂抬手示意,即有录事官下阶,从柴进手中将状纸接了过来,上呈帝君。

      帝君一看,了然明悟,心道:“原来为此,难怪微子那老臣躲避不问。柴进和花荣这两个小厮,同是天星下凡,意气相合,倒也是本身命数使然。这天英星花荣原是三十六颗天罡星中的一员,算来已经被我拘押了一年,再不释放,只怕天神也要过问,今日之事,实难再使性而为,且看这柴进如何辩说,缓缓将人情卖给他罢了。”

      当下这嵩山帝君改容微笑,一脸和气道:“此事朕有难处。花荣素非愚昧之人,袭射车驾,乃预谋然后为之,若朕随意赦免了他,将来别人亦可以弑朕。朕既然奉天命领受此职,自然要维护这个职位的尊严,这个职位的威权信用甚至比朕的生命更为紧要。因此朕虽尊贵,亦不可玩忽执法,随意宽恕罪人。本府有个崔府君,身为府君,朕的辅弼,居然不明白此中道理,为花荣求情,朕立即解除了他的职务。你平生不曾有公职在身,不识其中道理也是情有可原,朕暂时不放花荣,你服役既毕,何不早早回家侍候老母?”

      柴进道:“花某人与皇上素无仇隙,之所以袭射车驾,缘是皇上车从太过,招风致雨,伤及麦田,因此他误以为妖。嵩山之阳数十里荒田就是明证。皇上怎不体念其英勇护民之心,奈何使无辜者获罪?”

      嵩山君道:“我任神职,居帝座,仪仗自有规模,出入挟风撒雨,势所必然。此皆先贤所定,朕既不曾逾越,也不曾削减。朕车驾行经之处,难免触犯凡人,就好似凡人行走时难免伤及细草蝼蚁一般,非因我有恶心,彼命运衰败,合受此祸而已。”

      柴进抗辩道:“蝼蚁细草,不曾祭祀凡人。凡人祭祀鬼神,何日无之?圣上总管一方水土,理当体念生灵艰苦,今常以风雷扫路,伤及禾稼,是不爱人。天赋四时,地禀五行,人尽勤劳,合此三才之力,然后生五谷、百果。凡人赖此而活,国政以此为本。苟若鬼神不惜禾稼,则人民不可依赖地力为生,势将沦落,滋生暴戾怨愤。天之教令,岂容如是?”

      嵩山君道:“你既读书,岂不闻天生天杀之言?天有道而无情,日月有幽明,世运有兴替,山崩地陷,雷火旱涝之灾皆有其时。神乃从道者,有时降甘雨,有时肆飞霜,何足为奇?”

      柴进道:“自古神仙之所以崇高,因其能化戾气,降福泽,救灾劫,护纲维。因此人间天子诏令各地郡邑,纵是一村一里,必建神祠,为人民祈福。神仙受人间香火,反来害民,则不如一钵粪土,人间理当尽毁其庙。再者,五谷乃人民衣食之本,帝君肆意扫荡人民衣食,受人民一箭,又有何恨,岂可降罪于人?帝君身是神族,与民为敌,有伤天和,今反被凡人所伤,岂非天意?”

      嵩山君见他正气充溢,咆哮公堂,大有与自己骋辩至死的决心,忽然失笑,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转口道:“罢了,罢了。寡人车驾规模有天条为证,用以震摄妖魅。既然你这么说,寡人便自即日起轻车简从,不再暴飘风雨。反正这天下繁荣已久,上下荒淫,合当有一群妖星降世造乱。呵呵,你与花荣萍水相逢,却能如此仗义,甚是难得,念此义勇心,姑且不论你抗令不行之罪。寡人再卖个人情给你,勾销花荣罪孽,放他回去尘世间作一番事业,如何?”

      柴进涨红了脸,正待争辩到底,对方却忽然鸣金罢战,惠然松口放人,不禁又惊又喜,当下不敢再逞强,顿首拜道:“匹夫无知,一再冒犯,可幸吾皇雅量宽宏,方得无恙。柴某自到地府以来,再三受恩,重生后不敢忘德。”嵩山君未答,忽有两个妖精扑到阶前,以首触地,哀诉道:“属下等万分斗胆,向帝君更求一事,请释崔府君。”众鬼神视之,原来是崔府君手下的两个夜叉,一个是猪淑良,一个是羊温良。嵩山君冷冷道:“崔府君官复原职。” 说罢猛一摆手,众小鬼喧哗齐上,将柴进推出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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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进出了紫极宫,茫然沿阶梯下山,心中又喜又忧,如今虽然解救了花荣,但却把离开冥界的通关符信给了石勇,此刻如何重生?欲再寻慕容清,又怕被其他鬼神发觉慕容清暗助自己,连累了他,难道要再到理冤屈院微子启处?正惆怅,忽闻身后有人叫唤,柴进回头看时,原来是金角夜叉羊温良。

      羊温良急赶过来,拳拳然满面喜色,手搭柴进道:“我和猪四哥为府君的事日夜挠怀,却左右顾忌,不敢直言为他求情。我们两个虚有一副凶顽的躯壳,遇事却不如兄弟你果敢,今日若非借你东风,实不知何时才能解救他。我俩不敢忘德,从今以后,也视你为自家兄弟,猪四哥已经飞赴地狱传令,你我现在同去崔府君的府署中庆贺他复职,如何?”柴进欣然道:“自当从命。”

      于是他们赶往府君署,未到,已经有仆从飞奔来迎,列队拜于道左,礼敬殊常。既至,远远望见那崔府君和猪淑良候望于门外,崔府君是个魁梧丈夫,头带朱华冠,身穿烂银锦袍,腰间缆着一条五色带。柴进知道此人是嵩山阴曹中仅次于帝君的大僚,连忙行拜而前,崔府君正容敛衽还礼。柴进近看,只见他眼深而鼻长,多髭须,举动甚有贤达之风。

      宾主见礼毕,崔府君邀柴进入内,登堂相揖而坐,猪某羊某立侍于府君两侧。府君道:“崔某此番沦落,多承三位仗义进言,方得解脱,飨德怀恩,辞不释心,誓当重报。”柴进道:“我与花荣是结义兄弟,出力是分内之事,何足挂齿。”崔府君道:“全赖君子敢言,不然,老身犹是炼狱中的当炉小鬼。施恩者或不以为意,受惠者终身铭德,不可相忘。如今更有一宗小事相求,君子莫辞。”柴进道:“府君有事但言,柴某力之所及,必不推辞。”

      崔府君笑道:“我家有一个养女,名崔樱,淑质且有娇容,老夫钟爱弥深。往日多曾有冥界权贵遣媒妁问津,我惜之未许。今她爱重令弟花荣,誓心不移,我欲从她心意,使侍令弟巾栉,更欲得夫家家长首肯。花荣父母已自恒山狱投胎别处,阁下以长兄为大,此事待阁下一言而决,阁下以为如何?”柴进喜道:“我曾在理冤屈院见过女公子,容德可观!得府君许婚,吾弟幸甚。吾弟亦是好儿郎,与崔小姐格调相称,正为佳对。”

      崔府君道:“若如此,老身是此间主人,一切由我代为张罗,得否?”柴进道:“一切听从主人安排。”崔府君回顾猪淑良道:“淑良向一趟,向那花荣转告我二人心意,若他真心情愿,勿忧财礼小事,今日便开吉席。”猪淑良欢答一声,踊身变为蝙蝠,飞出天窗去了。崔府君又令羊温良主持布置府署,安排酒宴,自己留坐中堂,陪柴进闲话。须臾,猪淑良返报:“游察使者飞廉请缨作花荣傧相,二人乘车而来,已抵十里之外。”

      崔府君听说是嵩山君的宠臣飞廉亲自将新郎送到,面露颜色,立即请柴进到后堂以香汤刷身,换一身礼服,与他出门迎候。

      俄顷,彩车轧轧而来,停在署前。花荣和飞廉先后下车,花荣先拜柴进道:“死生不相忘,无复多言。”柴进连忙扶起,花荣转拜崔府君道:“花某一再受府君眷顾,更使府君大受连累,感愧万分。我素来寂寞独行,今日得与令爱结亲,余生有佳人作伴,寸心之中,快不可言。”崔府君道:“老夫寻觅佳婿有年,今日得之,大慰心怀。孩儿他日留心,保我女儿不受冻馁之苦,则老夫之愿足矣。”

      众人相互慰劳一番,簇拥新郎入屋,崔小姐一身喜服,坐在厅中等候,光彩焕发。崔府君走上前去,附耳小声对她道:“花荣乃强直勇敢之人,且年少贪杯,你嫁他作妇,务必柔顺,尽心照料,则我无忧矣。”言讫,他牵起女儿衣袂,走近新郎,执新郎手,垂泪道:“今夜礼成之后,你便偕她返回阳世,我在阴曹为官,职责攸关,不可一日疏忽,误人轮回。今后必不能现迹于人间,虽是父女,数十年不复相见,你二人好好恩爱,更当自爱。”花荣和崔小姐哽咽跪地答应。

      此时羊温良已准备停当,呼众人入席,忽门子来报,嵩山君携家眷属僚到贺,赠金银器物及衣钗绢帛十数箱。众人大喜,连忙出府跪迎,嵩山君见到花荣和崔樱,扶起二人道:“你俩之事,非由幽冥契约,月老作合,原在常情之外,但崔小姐用情坚固,精诚足以感动鬼神。寡人祝愿你们永结同心,举案齐眉。”崔樱拜谢,花荣知道府君脚上的箭伤平复未久,连忙自陈过失,深表悔恨之意。帝君慰谕道:“今日喜日,你我不提旧事。”

      柴进见状,亦上前再拜致意,嵩山君笑道:“你等皆将生还,以后属阳间之人,不归我统属,不合受你大礼。”语毕,鞠躬回拜。

      此后,又有管理狱城的阴君崇候虎,统领鬼卒的女鬼王妇好和管理地下河道的水官鳖灵先后到贺,此三位,是嵩山仅次于崔府君的大员。而其他在阴曹任职的小鬼小神亦纷纷闻讯到来,包括柴进见过的微子启、申张二判官、黑无常、白无常、骆贤良、牛娴良、马雅良等等。诸鬼神尽释龃龉,欢笑拜揖,一如人间。

      逡巡,开筵入座,柴进居客座之首,侍者为每个座客捧上一盘酒食,器皿瑰异,食物却各不相同。柴进盘中蒸炙俱备,有太岁肉、龟卵、石髓、香芋、沙虫、百合、地衣等等,另有嘉果数个,不识其名,食之使人神清气爽。

      柴进身边坐着游察使者飞廉,所设之食,气味奇绝,目所未见。柴进遂向飞廉请教,问他盘中是何美食。飞廉道:“你我酒果相同,我这里另有三道饭菜,这装在水晶钵中的,是蛤油玉屑饭。装在碧玉瓯中的是臭虫,臭虫泡在温水中半日,它们就会把秽气全吐出来,伴上岩盐、酥油,卷在饼里吃,滋味实佳。琉璃盏中装的都是生人刮落的指甲,不需洗,直接嚼之,天下地上最香。你做鬼未久,不晓得其中好滋味,因此小鬼只给你一盘杂食。你要不要取些过去试一试?” 柴进怪笑,连连摇手,心道:“曾闻世间有逐臭之夫,爱丑之人,却原来阴间更有食臭成癖者。”当下不再好奇别人盘中之食。

      须臾,花荣率先起立敬酒,坐客尽皆倾杯。夜叉牛娴良、马雅良、猪淑良、羊温良等逐一举酒戏谑新人,笑闹喧然,情景与人间婚庆无异。花荣酒力极豪,饮两三百杯,面色依旧恬和,举止轻健如常,无半点躁乱之态,众鬼神喝彩不迭。是夜柴进大醉,昏倒于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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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柴进迟迟才在客房中醒来,梳洗毕,小鬼捧来一碗醒胃的榨菜粥,柴进饱食之后,来到后堂候见崔府君。崔府君已经在府署公堂上办案,审判新鬼。一直审至午时,才与猪淑良返回后堂,见到柴进,揖让坐定。

      双方寒暄以后,府君道:“非是本府不留客人,实因主上前时已然判定,准阁下服役之后回复本形,重返阳世。阴曹判定之事,皆需依时办理,虽是恩公,亦不宜再拖延。况且此间并非善地,还是及早离去为好,我使猪捕头一路送你,必无差失。”

      柴进赧然一笑,遂把数日前为了留下救助花荣,在沐骨城将离开冥界的通关符印转赠石勇的事略略说了。崔府君听毕,点点头道:“此事不妨,石勇原本就是地煞星院中的地丑星转世,我之前就已经下令将他放回阳世,只因一时蹭蹬,符命未及发出而已。他持微子签发的通关符印离开鬼门关之前,必定被孟十婆用大针刺脑。他还阳之后,在地府的经历就似是发了一场大梦一般,很快忘记无遗。将来你们再在阳间相见,他也记不得你。”柴进闻之,微有怅惋。

      府君又道:“既然石勇冒用符令出了鬼门关,你便不可再从鬼门关离去,免得守关的武庚啰嗦。今我再发一道符令,放你由西面径阳关重生便是。”府君又问:“阁下于我父女有大恩,我思索一夜,未知所报,敢问阁下有何愿望事?”柴进问:“我能为家母求福否?”崔府君道:“不可。你家住在河北沧州,你母亲的福寿归恒山地狱判定。”

      柴进笑道:“若如此,无甚愿望事。”语毕,忽忆起一事道:“想我初到冥界时,曾在五鬼厨堂外见到许多误闯黄泉路的人因为误食石英粉而凝固,化为石像,不得转世超生。如此处置,未免太过惨酷。他们到此,全因无心之失,请府君垂怜,放他们解脱,如何?”府君颔首道:“君子放心,此事我可以办成。我会尽快安排鬼使持符纸前去,使之回复肉身,并按照他们生前的罪福,酌情分拨投胎。”柴进道:“如此甚好,谢府君成全。”

      崔府君道:“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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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整理】第七回 刚质未除胆气在,愤激乃作不平鸣

      此时柴进已经走到庭中,向帝君和菩萨各深深一拜,朗声道:“在下柴进,身负冤屈,乃不服判决,求见帝君陈论,冀能洗涤冤疑。”帝君道:“此乃光明之殿,公正之庭,无理不可免罪,有枉必得申雪。你有何不平之事,可细细诉来。”柴进道:“日前有人矫发崔府君的追魂符令,将柴某拘拿到此。我心抱恨,思之‘若如此屈死,是无天理。’因此上诉。”

      帝君愕然道:“崔某已被罢黜,是谁假持符令,将你捕来?”柴进未及回答,阶下一妖怪迈步出列,跪地道:“夜叉猪淑良自沧州北郊捕之。”府君责道:“沧州属河北东路,恒山君辖内,你为何胡乱摄人?”猪某俯伏禀曰:“阴历某月某日,属下在河间府小豕村休假未毕,忽然收到崔府君符命,词命凿凿,嘱咐抓拿沧州皇孙柴进归府,再授轮回。属下当时急急行事,实不知其中有误。属下归来,方知府君已被免职,便立即将此事上报游察使者飞廉,求他彻查此事。”

      猪淑良说的这个飞廉,乃嵩山君的宠臣,就是嵩山君身后那个手握宝剑的碧衣吏。此子是风精,善于隐形,人不能见其容,鬼不能察其迹,御流风而游三界,无影无踪,端的是鬼神中的奇才。

      此子见猪淑良提到自己,弯腰附耳向嵩山君禀道:“有此事,且已经查明——崔府君被捕时,印信未及清点封存,符令被青牛派道士高廉用勾摄之术取去。高廉受其堂兄太尉高俅指使,发符取柴进性命。我已取二人卷宗到此,鼠辈尚有小福,未能立即收捕。”

      嵩山君遂取高俅、高廉卷宗翻看,看毕,正色向柴进道:“谋害你者,乃东京城兄弟二人,此二人宿世有福,如今命数正旺,未可缚来。本官且判年长者将来假死一次,减寿三年;年幼者在阳世原本尚有三任官禄,全数夺去,减寿十一年,死于本任之上。此事确因冥司疏忽,才使妖人一度得计,本官在此,谨代表同仁向你致歉。”

      柴进降入地府数日,所见鬼神,无不礼遇善待于他,此刻忧疑尽释,心思稍安,亦无忿恨。他心中明了,若非地藏菩萨护佑,事情断无如此轻易,当下一鞠躬向嵩山君致意,连说不敢,又一鞠躬向菩萨致谢,口诵菩萨名号。他见嵩山君隐匿不说谋害人姓名,遂不问,却道:“小人是大周朝皇帝嫡派子孙,死前未婚,大义须婚,留子嗣以接续血脉,乞请帝君放还。”

      帝君笑道:“你待我先看薄书,再定你的因果去留。世间之贵人贱人,到此都是一样论罪,并无偏爱。我所处分过的帝王将相,比你所知道的还多。”

      嵩山君翻开柴进卷宗,阅毕,合卷曰:“你有诉纸两份,第一份,沧州西山和北郊的游魂地仙等十一位联名上告,状告你常常在山中游猎,多曾因为追逐野兽冲突坟茔,蹄声呼声,震得他们耳骨长鸣,难以安息,有是事否?”柴进略一寻思,敛眉答曰:“我家是前朝帝室,虽然已经让出江山,骨血中犹有尚武自强之气。率众围猎乃是操练武艺、演习兵法之道,每年不曾废止,若因此致罪,情愿受罚。”嵩山君点点头,判道:“为祸属实,情有可原,受刑杖一百。”

      写毕,帝君又道:“另有一讼。你近三年好击马球,即使在三伏热天,亦不止息。你的坐骑紫骝本是一匹健马,在暑月里被你驱驰过度,数度几乎倒毙于球场之上,此是虐畜之罪。马已经投生,马的申诉状犹夹在你的卷宗之内。猪淑良,你把这段读给他听。”言讫,他将诉状递给夜叉猪淑良,夜叉读道:“马状纸曰——某既投生为马,自然被人骑乘,效筋力之劳,本不应有怨言。但盛夏之际,主人击球不止,以致微命悬危,心中着实冤苦。今某诉诸于阴司,状告沧州横海郡柴家庄庄主柴进,乞与之惩戒,以慰解某恨怨之心。马某某,某年某月某日。”

      柴进听罢,寻吟道:“有此事。但马死当日,我心颇为怜惜,令人收葬之,后来又赋诗吊之,烧策马之鞭慰劳之,求能因此免罪。”嵩山君笑道:“虐畜有罪,如今虽有悔意,不足言免罪,仍须问罪。”柴进又曰:“此马临死前欲取我性命,咬破我肩,至今我肩上仍留有齿印。”语毕,脱衣出示咬痕,又将那马如何袭击他,几乎将他堵死在井下的全部过程重新说了一遍。嵩山君听讫,微微一笑,走笔在判纸上写了一个“免”字。

      写毕,帝君宣判,判词曰:“柴进柴荣之后,多曾救助受难受病之人,有功德可称,未尝杀人,未尝负心,好酒无狂乱,好猎有枉杀,滥用河水,唐突鬼神,合计积孽未重,特许放还,终其使命。放还之前,笞脊一百,服劳役九十日。”宣判之后,帝君侧身问:“本官如此判,菩萨以为如何?”菩萨离座,合十称善。

      猪淑良亲自拿着刑杖,将柴进拖到殿外行刑。柴进解衣受杖,猪淑良有心减免其苦痛,笞至第三下,突施重手,令柴进咽气昏厥,然后打至第九十八杖,又响击一下,使他苏醒,再二笞而毕。柴进趴在地上,呕出淤血一升。

      拷打毕,夜叉将柴进拖回大殿,此时地藏菩萨已经离去。猪淑良待嵩山君判案之暇,将柴进推到殿中央,跪地回禀道:“柴某吃杖了也。”嵩山君见柴进背上布满青黑色的杖瘢,点点头,又问:“此人更须服劳役三月,本地近日有何差事?”

      阶下有一录事出列答道:“本山近日有三事。一者,奈河在骆山山亭附近的河段淤塞,需遣役夫挖泥疏浚;二者,沐骨城的铸铁城墙锈坏,需遣役夫烧铁汁修补;三者,离恨海销魂滩一带蟹多为患,夹伤过路鬼脚,需派遣役夫前去打蟹。”

      柴进方受刑杖,只觉得脊筋肿胀,剧痛难言,当下挣扎求情道:“小人生是世家子,不堪苦役,请帝君酌情减免。”嵩山君摇头道:“刑罚既定,例不可废止。且鬼魂不系生前贵贱,你是世家娇子,我判你受三月苦役,实是助你强心健骨。猪淑良,你送他到奈河挖塞,期满从速安排遣返,不得滞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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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猪淑良领命,遂将柴进押出大殿。下山向西行,来到某处黑石垒成的城池,城楼上刻有三个大篆字曰“白波城”,猪淑良道:“白波城是水官鳖灵的治所。鳖灵公在人世时,曾经领导巴蜀人民兴办水利,为了决塞导水,凿破玉垒山,使得四处突奔的洪水得以宣泄,汇流入岷江,形成川中一派水脉。川中人为了表彰他的水土之功,将他尊奉为西州皇帝,号称‘开明氏’,死后归神,出任我们嵩山的水官。”

      二人入城,左转来到一处衙门,衙门牌匾曰:“清淤司”。小鬼见猪淑良至,笑盈盈道:“大爷望四爷从河北归来久矣,适才知道四爷将至,甚是欢喜,又唤来二爷、三爷,单等四爷到,一同在后堂宴聚。”猪淑良点点头,领着柴进由偏廊走向后堂,一边走一边说:“清淤司的主管是我兄长——大夜叉骆贤良。”

      未入内堂,已经听见里头传出阵阵笑语声,猪淑良叫一声:“各位阿哥可在?”遂拨帘而入。只见堂中央放着一个大铜鼎,鼎周围站着三只体格魁梧的兽头夜叉,见猪淑良入内,无不展颜喜笑。一个生着黄骆驼头的夜叉开口道:“别来未及一年,四弟在河间府想必风流快活,你说,是哪头母猪把你胸上的猪毛舔得这般鲜亮?”众夜叉同声大笑,口开达于两耳。

      猪淑良向柴进逐一介绍道:“我们是嵩山五夜叉。这位是我们的大哥,大夜叉骆贤良,他是清淤司的总管,统领三万名挖河鬼夫。这位是我们的二哥撼地夜叉牛娴良,力敌千牛,世称牛头,主管冥界种植事宜;这位是三哥铁蹄夜叉马雅良,日行万里,世称马面,主管阴曹百官的车驾仪仗。我们还有一位五弟,叫做金角夜叉羊温良,与我同是府君座下的捕头,今日外出公干,不在此。”

      柴进遂躬身向骆、牛、马三夜叉致礼,牛娴良和马雅良都拱手还礼,骆贤良却不假辞色,冷冷道:“你是新来的鬼力吧,此非你交友说话之地,你站到墙角,稍后我让小鬼领你到河道做工。”

      柴进眼觑猪淑良,猪淑良假意侧过脸去,拉着牛头说话。柴进知道这个骆姓妖精是他未来三个月的上司,优差苦差由他一言而定,当下不敢怠慢,唯唯倒退。他退到墙角,这才发现地上还倒着两个恶鬼,被绳索捆得牢牢实实,口中塞满棘条,口角渗血。

      那几个夜叉兀自畅叙欢谈,移时,猪淑良大呼肚饿,喝叫小鬼点火煮食。即有两个小鬼捧来一个陶盘,放在鼎下,并向盘中注入一种漆黑的油液,柴进来自豪侈之家,见识广博,他知道地下的石脂,燃灯最明,且可以用来润滑车轴。

      小鬼将石脂点燃,须臾,鼎中沸响,听那声势,里头装满了膏油。猪淑良手执一口铁杈子,将地上裹扎的恶鬼一叉掀起。那恶鬼不堪痛楚,扶着丫柄挣扎,眼鼻流血,呜呜不已。猪淑良大歩走回鼎前,将那恶鬼放入鼎中,呜咽声随即奄灭。猪淑良用杈将那恶鬼的身体在油鼎中反复翻转,良久方才挑出来。那恶鬼虽然已经被炸得焦黄,犹能见其神色凄恨之状。众夜叉聚而食之,啖噬声极响,柴进在一旁看着,毛发耸然,忽忽不安。须臾,骨血皆尽。骆贤良又抓起剩下那头恶鬼放入油中烹了,且烹且对柴进道:“此辈原本都是挖河的鬼力,诡谲无赖,欺上凌下之徒,既就劳役,犹不知悔改,因此被我烹食之。”柴进见他狠虐不仁,又出言威吓,心中极感愤懑,怏怏然有不平之色。

      那几个夜叉却不再理他,歌饮宴叙甚欢,良久方才散去。临别,猪淑良走到柴进身前,低声道:“凤凰虽然衿贵,如若被困在鸡圈里,未必能夺食于鸡槽。我大哥是个冷面铁心的夜叉,既不会偏袒你,也不会为难你,你此去徭役,身份与其他鬼力并无分别,遇事需知忍让自保,切记,切记。三个月后,自然有人送你离开地狱,重做贵人。”语毕,与柴进互道珍重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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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骆贤良送客毕,让小鬼将柴进领到奈河淤塞处挖河。奈河是冥界中的一条大河,水势流向西南,河水如血,极腥秽,水中多虫。河两岸的长堤全用枯骨筑成,粉白如雪。冥界挖河疏浚的方法,就是鬼夫们不断将木船撑到河心,然后使用长柄的铁斗勺捞取水底泥沙,倒入黄麻布袋中,运返堤岸。

      柴进在岸上承接装满淤泥的麻袋,搬上大车,每日身上沾满腥臭的泥汁,滋污不堪。他牢记猪淑良临别时交代的话,哪怕被管工的小鬼鞭打奚落,也不敢多说一句话。这柴进虽然不是真皇族,亦是自出生便坐享富贵之人,如今沦为役夫,体会种种困顿寒苦滋味,凄凉难以言说,日夕万般唏嘘。

      如是过了一月,某日,石勇提着一篮酒食来看他,先向监事的大鬼打了一个招呼,然后领着柴进走上附近骆山的山亭上叙话。两人剪拂坐下,石勇从篮中取出一盘冷菜,笑道:“大官人,此物乃是阴间一等一的好食,人世甚为罕见,间或掘地得之,称作土肉,又叫太岁,今日俺请你开开荤。”

      柴进看时,肉形似蚕,粗如儿臂,肉背青黑色,两侧娇黄,微带淡淡酒香。柴进自从就劳役以来,每日只吃一种用青泥烤干制成的泥饼,口舌几乎麻木,既见肉食,两眼迸光。石勇取一把木柄小刀子将土肉切成碎片,柴进也不客气,伸手将之一扫而空,极觉爽甜。

      石勇看柴进食讫,为他斟了一碗黄酒,问道:“官人近日可好?”柴进凄然叹道:“早知劳役是这般辛苦,情愿乞求投胎,重新做人罢了。如今每日周身沾满污水,肌肤毁裂,动辄觉痛。我本是世家子弟,忽然沦为绝域贱奴,人生酸苦,莫过于此。思亲思故园,哀恸入心,有时忽忽如狂……”语至此,禁不住号啕大哭。

      石勇击他一拳,笑道:“柴进,你是河北道上鼎鼎有名的好汉,石某心中的大丈夫,可不能在此丢了锐气。你且饮酒,待俺下山寻那监事的差拨鬼商议,为你换一份干身省气力的勾当便是。”

      石勇暂别柴进,下了山亭,须臾返回,笑对他道:“那红毛老鬼甚看俺颜面,答应调你做撑船的篙工,如何?”柴进心想:“撑船虽然也是吃力的活,身上却干爽,胜过一身泥水。”当下欢喜答谢。

      石勇领着柴进与那红毛赤尻的监事大鬼见礼,大鬼问:“你这个白净小鬼,晓得撑船否?”柴进羞笑道:“某非水上人,往日不曾撑过船。”石勇道:“休要烦恼,撑船只是拿根竹篙点拨摆弄的手艺,你是习武之人,手脚便捷,有甚么难?你便在此好好撑船,俺回去和主官说一声,待你服役期满,自来接你离去。”语毕,与柴进拳手辞别。

      大鬼于是安排一个篙工,教柴进如何整治长篙。柴进记讫,领船解缆,载着三个挖泥的鬼夫,轻歌划水入河。船到中游,水深浪阔,船随波涛上下,柴进甚感不适,遂将竹篙插在泥中,企图暂时把船定住。谁知这船到了乱流之上,一刻也停不住,随着水势飘漾,柴进手抱杆,脚勾船,狼狈万分。坐在岸上的红毛大鬼见状,起身拔刀指画,大声申斥。

      柴进逾惊,他是个习武有力之人,急一弄篙,竟将竹篙折断。手中没了篙,柴进只得和那三个鬼夫一起伏在船上听天由命。船被水流冲击,飘里许,抵触兀石翻侧。

      柴进吃了一肚子污水,方才被其他篙工打捞上来,船上的挖河器具都已丢失,船亦飘去。那监事的红毛大鬼赶到,先指挥鬼夫们把柴进殴打一顿,然后下令将他扭送到清淤司的总管骆贤良处论罪。

      骆贤良怒道:“无故覆舟,失陷公家财物,罪当碾杀三次。”柴进郁郁无语,骆贤良亲自将他带到奈河边的刑场上,锁在一处石凹槽中,吩咐小鬼们擂鼓。鬼夫们闻鼓,纷纷放下勾当赶来观看,一时间有如乌鸦四集。

      鼓声停止后,石槽高处有一枚铁齿轮,径高一丈八尺,飞转下来,沿着弧形的石槽来回滚动,柴进被碾在轮下,骨肉糜烂。骆贤良定住齿轮,把他的尸骸用铁铲铲进斗车,倒入芝水池中,浸泡一整日。待骨肉在芝水的养护下归复原型之后,再将他锁到石槽下,重新受碾磨,如是者受刑三次。

      经此一事之后,柴进越发畏慎,言行小心翼翼,不敢有半分越界。不觉间又过一月,某日,又有一个妖精提着酒食来寻柴进。监事的红毛鬼对他大加礼敬,立即把柴进呼来相见,柴进一看,原来是判官府的书记慕容清。柴进大喜,遂和他一起走上山亭,相揖而坐。慕容清从篮中取出一瓶热粥,柴进抱瓶饮之,原来是人参茯苓粥,饮讫,顿觉神气饱暖。

      慕容清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笑道:“公事繁忙,今日方得会晤。此是我托同僚从恒山府为你带来的家信。你父亲文墨出众,死后不曾投胎,如今在恒山府担任录事。”柴进惊喜,连忙接过书信捧读,信中果然是亡父手迹,满满一纸,且说思念,且又教诲,口气无异生时。又问及诸亲戚近况如何,庄田与织机房的经营状况,了然未见遗忘。信末曰,嵩山恒山,非属一帝所辖,风烟阻绝,相会难期,孩儿千万珍重,云云。柴进抚书流涕,欷歔不可排抑。良久,方才拭泪答书。慕容清取了答书,与柴进坐语半日,黄昏方才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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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进在奈河岸边的一块盘砣石上刻划记日,记到第九十日,石勇便携着令旨来到工场,念曰:“新鬼柴进,寿算未尽,九十日劳役期满,特许放还。”监事鬼验过令旨,立即从鬼夫名册中把柴进的名字勾去。石勇将柴进领走,带到位于判官府北面的的一处衙门,衙门门前有两头黑虎守卫,门楣上的金字标牌曰:“理冤屈院”。公堂上当案的微子启是一个皮色如墨棒,两耳似大勺的妖精,官居少卿。

      那微子启看过柴进卷宗,笑道:“阴曹谬误,错录阁下前来,阁下寿命未已,在阳间犹有使命,理应重新受生为人。至于盗符致你于死地者数人,皆未合死,留待将来再判。今本官依照嵩山帝君前时判定,准你即日回复本形。”言讫,签发了一份由鬼门关离开的符令,交付石勇送行。柴进愁愤开豁,一时间喜笑不止。

      石勇领着柴进走出公堂,沿着偏廊离开,未及大门,忽然望见花树下伏着一个囚徒,身穿黄布单衫,肩荷大铁枷,委顿在地。柴进一看他那对修长健壮,好似猿臂一般的手,就认出是边地上赫赫有名的神射将,当世李广花荣。花荣身旁坐着一个年似十六七岁的蛮髻少女,肌如彩雪,质似水仙,正用陶匙为那花荣喂食。那少女神情澄正,不喜不怒不悲不忧。

      柴进低声问:“花荣何故获罪,身边又是谁家好女?”石勇道:“此事起于旧年,帝君离山到天庭赴约,这花荣不知甚么缘故,伏在半路上袭射车驾。侍从们不曾防备,帝君又正瞌睡,竟然被他一箭射透车舆,正中帝君足踝,随驾的侍卫立即将他拿住,囚禁在地府,至今已经一年有余。他身边那个少女是崔府君的养女,生得最是俊俏,深得帝君夫人喜爱,时常在宫中出入。那时每日经过花荣被锁系之处,不知如何,偏只看中了他,死活央求她父亲向帝君求情。据说帝君那日正伤痛复发,怒不可遏,革除了崔府君的官职,将他贬到炼狱作烧油锅的小鬼。如今这姑娘只得每日往返与地狱狱城与理冤屈院之间,为花荣和府君送饭。崔府君座下原有两名得力的捕头,一个是猪淑良,一个叫羊温良,都是忠义之士,怜这崔小姐凄苦无依,凡事维护她,不许任何妖魔鬼怪为难她。”

      柴进道:“我亦素闻花荣威名,如今既在咫尺,不可不见。”于是走上前去,作揖道:“小可河北横海郡人柴进,久仰小李广英名,不想今日在此得见。”花荣惊呼一声,抬头熟视柴进,说道:“原来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小旋风,却如何也在此地?”柴进道:“我被追摄者错捕到此,今将放归阳间。”花荣道:“久闻兄长仗义,多曾救助江湖上落难的英雄好汉,如此行径,必有福报护身,不应如此短寿。今得重生,可喜可贺。”柴进又引见石勇道:“这位是大名府的好汉石勇,如今是阴曹的属吏。”花荣“啊呀”一声道:“是大名府的石将军石勇,我在边地时,曾听戍卒们提过你的大名。今日枷锁在身,不便起来剪拂,二位莫见怪。”石勇道:“小哥不必客气,你两个且在这里叙话,俺在周遭巡视,免有麻烦。”语讫,走开四处张望。

      柴进又向崔小姐致礼,崔小姐起身答礼。柴进遂抱膝而坐,与花荣相对而谈,彼此慰劳几句之后,柴进问道:“兄弟为何沦落在此?”花荣道:“说来话长。我自小跟随家父在边地军营中居住,家父在边塞任上亡故,遗言让我扶灵柩返乡。我在家乡服丧之后,浪游于江湖间,寻山水,访至人,数载不归。去年行经嵩山下,看见附近乡镇繁荣,百姓殷实,唯独山阳有十数里平地,尽是荒田。田地间原本有村屋,亦皆倒塌荒废,触目无居人,草蔓凄凉。我生了好奇心,便向老人打听,才知道在这中岳峻峰之下,新近裂开一个洞穴,穴内不时有大风震发,飞沙扬尘,刮地十余里,所过之处树木摧折,禾稼荡然。当地农人无法耕种,百方延请方士以符术厌之,也不见效,只好纷纷逃到别处谋生。我平生以侠士自许,料想那洞中必藏有害人妖魅,便欲袭杀之,为世间除害。于是整治行装,试图探洞。山洞里积水过头,无从深入,我遂伏于洞外候之。等了数日,果然被我撞见有烈风从山洞中吹出,霎时间飞砂走石,风声有如神呵鬼吼,甚是可畏。我在风中颠沛不能自立,后来背贴山壁,方才免被这恶风吹倒。风过后,鸟兽绝迹,寒埃昏晦,隐约见到洞中吐出黑气十数团,如辎车大小,悬浮在空,向东北方相随而行。我料是妖孽,于是奔赴其下,引弓向其中最大的一团黑气猛射,箭入妖气之中,似有所中,洒血布地,空中齐声惊呼,有人曰:‘正中帝君。’我欲张弓再射,却被嵩山君的爱将飞廉拿住,押解到冥界囚禁,一直不曾受审,锁系至今。”

      崔小姐从旁道:“他所说的洞穴,其实是鬼王为帝君新开辟的出入阴阳两界的通道口,阴司帝皇出行,照例必有狂风在前面扫路。那日帝君应三师神九天玄女之邀,到上元宫赴宴,才出阳世,就被他一箭打中脚踝,至今未得痊愈。帝君原定将他囚在宫中拘禁十个月。十个月后,帝君伤痛犹未平复,忿恚难解,遂又令夜叉马雅良将他转送此处,继续监禁。”

      柴进听他两个说罢,击髀骂道:“害民伤稼之贼,射之可也,又何罪之有?此真无是无非的暗黑之地。兄弟为民除妖,不避危险,正是侠士行径,教人好生敬重。若世人都似兄弟这般果敢,则鬼神之辈哪敢自命尊贵,侵凌人类?!”花荣笑道:“看来兄台也是品格刚强之人,与我心曲相通。”

      柴进和花荣都是江湖上年轻辈中的风标人物,早相闻,这日一见,互有英雄相惜之意。柴进道:“你我今日结识,虽在窘迫处,却也是难能可贵的奇缘。我乃独子,如蒙不弃,我们在此结义做对兄弟如何?”花荣见说大喜,便道:“再好不过,敢问官人贵庚?”柴进道:“若论阳寿,我今年二十五岁。”花荣道:“小弟阳寿二十四,请哥哥坐好,受小弟拜。”当下花荣请崔小姐从头上拔下一支小金钗,与柴进断金盟誓,约为兄弟,花荣抱着铁枷向柴进拜了四拜。礼成,二人执手喜笑,情谊深至。

      俄顷,石勇折返道:“阴曹地府,非可久留之地,官人还是速上归路为好。”柴进黯然,只得起身与花荣洒泪而别,一路回顾不已。步出衙门,柴进回看理冤屈院的金字招牌,想到自己虽然得以脱身,兄弟犹在困苦之中,祸不可测,不禁郁郁不怿。

      他忽停下脚步,问石勇道:“我欲为花荣申诉冤情,却当投何处告状?”石勇愕然,无言望着柴进。柴进明白,此事关联到此间的至尊,连崔府君这样的大员都断送其上,更遑论他一个无权无势的新鬼。当下又道:“兄弟休见笑。我生来便有义心,一见英雄落难,心中气血翻动,不能自已。”石勇摊手道:“俺是一介小鬼,识字不多,终日惶惶奔走,唯恐办差稍有迟误,被主官责打。似此等事,纵有义心,亦无从出力。不瞒大官人,今日俺送大官人返还,心中万分羡慕,俺早想逃离这块幽暗惨酷之地,再世为人,只是苦无机遇而已。”

      柴进道:“我若就此离开,他日回想此刻,悔恨之意,必定缠心蚀骨。此间既然叫做理冤屈院,我当回去为他申辩。”石勇道:“嘿!官人真够仗义,俺送你进去,竭力助你便是。”柴进恐怕自己惹出事端,连累石勇,坚请石勇在门外等候,独自迈步走入衙门,来到理事厅上。微子启已经离去,厅上空无一鬼,厅两侧堆满各式刑具,柴进退到厅外,摇动铜铃请之。

      摇须臾,理冤屈院的少卿微子启领着一群大鬼小鬼从后堂步出,各就位,微子一拍惊堂木,笑问:“柴某为何去而复返,莫非是思念厅上的刑具否?”柴进躬身道:“晚生斗胆,欲为外间拘囚者花荣申辩。”微子一听,勃然作色,骂道:“此人胆大妄为,偷袭神灵,依律当入刀林地狱受刑。吾皇怜他无知,仅将他监禁,已是法外施仁。你这个刚刚脱罪的奴才,不许多言,速速离去,否则祸及你身!”

      柴进大声道:“大人既然是理冤屈院的少卿,今院中有冤情,怎不过问?”微子启冷笑道:“柴进,地府事亦同人间,律法之外,有情有势,有不宜不可为之事,你我莫要互相为难。”言讫,手指殿门道:“由此门出,一直向东行,走出鬼门关,过了拗项桥,便是生路。路上有只黄毛大兔,凭我适才发出的符令,登上兔背,便可还阳。”说毕,示意驱逐柴进,又吩咐厅下一个为首的大鬼如此如此。

      柴进闻之大怒,上前一步,欲再争论,却被那大鬼率领一群狰狞小鬼乱棒将他打出府署。大鬼守在门前,拔刀高声对石勇道:“上官有令,从速将此鬼送出阴曹地府,路上不许给他一笔一纸,苟若违令,将你拖到碎骨场上磔杀。”石勇唯唯诺诺,拉拽柴进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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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整理】第六回 勿谓神默默,此处网恢恢

      二人又行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座大府署,红墙巍巍,横然四峙。署门极阔,门两侧旌旗围拥,守卫森然,鬼影万千,往来门中。入内先见一排六座瓦屋,屋上各有匾额,分别是羽虫舍、毛虫舍、介虫舍、鳞虫舍、裸虫舍和妖虫舍。

      猪淑良解释道:“这里是六虫鬼舍,世间有血气的生灵死后,魂魄会被夜叉和召魂使者收回,分别送到入六舍。羽虫舍管禽类;毛虫舍管兽类;介虫舍管龟蟹、蚌贝、甲虫等有壳之物;鳞虫舍管鱼类、蛇类和翅虫等有鳞片之物;裸虫舍管蛙类、蚓虫和人类等表皮光软之物;妖虫舍管成精变怪的妖魔。”

      猪淑良将柴进领入裸虫舍,转入智人分舍,分舍内仍然十分宽敞,有男鬼女鬼曰五十余名,或老或少,大都没有须发,有的鬼身穿华洁的寿衣,神气扬扬,有的鬼则穿着和柴进一般的腊纸衣。

      分舍的主事者是一个温和带笑的无常,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高帽,帽上书有:“你也来了”四个大字。屋中还有十余名公差打扮的小鬼,都是召魂使者,见头领猪淑良到来,一一上前鞠躬致意。

      猪淑良对柴进道:“我的职责只将郎君送到此处,以下之事全归他人管辖。我所接到的追魂符来历跷蹊,我将禀报游察使者飞廉,请他彻查,是谁盗用。此间的鬼神会考定你平生的功德罪孽,之后,值日判官将根据你的福罪,或判你投胎,或判你受刑,然后问你是否心服。无论如何,定说不服,则他自会安排手下将你解送到嵩山帝君处当廷受审。到那时,地藏菩萨会到场为你说话。”柴进点头答应,二人拱手告别。

      猪淑良去后,白无常指挥小鬼们用刀棍驱赶,将新鬼们配成三列。其中有一只身高八尺,淡黄骨查脸的人形恶鬼,凑上柴进身前,附耳道:“柴大官人,俺叫石勇,是此间的杂役,生前乃河北东路大名府人士,在绿林中行走,久闻你礼贤下士,扶危济困的美名,只恨缘分浅薄,不曾拜识尊颜,哪知今日却在此间相见。”柴进连忙作揖,那人点点头,又道:“待你安顿下之后,我会时常来看你,必不教人侵害你。”言讫,自走到队前,呼令第一列二十人从偏门鱼贯而出,柴进排在第三位。

      偏门外又是一室,室内坐着一个头如巨瓮,目似冷电的黑皮老鬼,即司命神,手中抱着一本目录簿子。司命将这二十人逐一过目、盘问,勘定姓名之后,用朱笔在簿书上勾去其人,并在身边的木桶中抽出一卷文书,交付其人。交给柴进时,司命特别道:“你的卷宗是由恒山提调而来。”柴进打开一看,文卷内用正书详细记录着自己的生平,有如史书中的列传。簿书分段落记事,不同的事用不同颜色的彩墨记录,如记录品德用金字,记录功德用银字,记录失德用红字,一书之中,杂色纷呈。书扉页有梗概、索引,末页有汇总、结语,以便查考。柴进览之,大感惊恐。

      此时,有一个高鼻白皙的黄衣书生从门外走了进来,柴进又吃一惊,来人正是鸟药师慕容清。慕容清向他微微一笑,自到司命处作了一揖,回身对众人道:“我是判官衙门中的书记,复姓慕容,各位依照之前顺序列队,手拿本人卷宗,跟随我来。”

      众人遂在他的导引之下,走入一条长廊,穿过两三重门,来到某处堂子。堂上挂着一副红字牌匾,曰:“金秤堂”。堂中无杂物,只架着一杆黄金大秤,秤侧立着一个秤吏。

      慕容清高声曰:“此乃前生秤,尔等前几世各有罪福遗下,过此秤即可秤出实数几何,与此生罪福合计。”言讫,督促诸鬼络绎登秤,守秤的秤吏一边拨砣,一边读数。柴进听他读曰:“新鬼赵大成,前生尚余福泽,计有八两——新鬼李顺,前生有罪未赎,计一斤四两——”每读一人,慕容清便取过那人手中的卷宗记录下来。及柴进,秤吏曰:“新鬼柴进,乃上天贬谪之人,无前世福罪。”柴进和慕容清闻此,相顾愕然,遂下秤。

      众鬼逐只秤毕,跟着慕容清离开金秤堂,又入一堂,堂上也挂着一副红字匾额,曰:“冰鉴堂”。堂内无杂物,只在中央放着一块玄冰,寒气森然。慕容清道:“地上地下,最衿贵者并非珍宝玩物,而是水土,水土孕育万物。人之于水,罪过有三,一曰伤水脉,二曰污水源,三曰耗费过度。犯此三条者,酌情折福。此乃禹王用神力锻造的玄冰镜,水仙居于镜中,诸位可逐一上前,向冰面自照,冰必响应。”

      诸鬼于是如言上前。赵大成走近,冰面上立即出现他的倒影,倒影开口曰:“赵大成,用水只为饮食、灌溉、洒扫、洗浴而已,无咎。”慕容清遂在赵大成卷宗中记下。赵大成去,李顺走近,李顺倒影曰:“李顺,家后有一眼山泉,常对泉眼小解,污水源,记小过。” 慕容清又在李顺卷宗中记下。李顺去,柴进上前,一照面,倒影中的柴进露出忿怒之色,厉声曰:“柴进,曾环绕所居庄园修一护河,作无用景观,耗费过度,当记过折福。”言讫,怒色不解。慕容清微笑在柴进卷宗中记下,柴进默然退后。

      众鬼逐只照毕,列队离开冰鉴堂,走进一处园子。此时已是冥界之夜,天上无纤云,月明如昼,视物无碍。迎面乃见一座假山,山上凿字曰:“宝树园”。园中只有一株菩提树,树高六七丈,茎干黄白,枝叶青翠敷张,森然遮天。树荫下不生谷草,有十余只朱顶鹤徐步徘徊,举动轻缓柔美,酷似生人。慕容清道:“众生平等,以和为贵,和煦待物者有德,虐畜及滥杀滥伐者有罪。此乃西天伤心树,击之可知罪福。”

      诸鬼次第上前击之,赵大成击树,落叶三数片,即有一鹤上前,垂头衔起落叶,矫翅飞去。李顺继击,落叶只一片,又有一鹤上前,衔叶飞去。柴进暗暗叫苦,心道:“我平生任性好猎,杀害飞走之物不可胜数,到此必触霉头。”当下也跟随上前,举手向树干轻轻一触,树干大震,落叶纷飞而下。群鹤见状,一同张翅逼来,号叫不止,似甚愤怒。柴进惭恨而退,慕容清用笔记下。

      众鬼击树毕,走出园子,又入一堂,堂上也挂着一副红字匾额,曰:“银熊堂”。堂中央立着一只银熊塑像,锃亮辉光。像底圆如锅底,仅一点着地,像态诙谐,不知是何神祗。

      慕容清指像说道:“此熊名曰笑尔熊。人之言谈举动,谐趣不辱他人,致人欢笑,也是功德,称为哈乐福。平生积此福几许,可问此像,诸位对像呼一口气,像即震动,若银像摇摆良久,则阁下积此福甚深,若只轻轻一撼,则是福薄。”赵大成和李顺接踵上前呵之,熊像晃动不已,及柴进呵,丝微一撼而已。慕容清一一记下。柴进忽然想起慧黠滑稽的温天仪,心想:“若我天仪兄弟到此,或能把这畜生吹倒在地。”

      众鬼吹毕,出门先后又去了铜炉堂、幻剑堂和铁琴台。下了铁琴台,慕容清将众人带入一处大厅,厅上又有匾额,曰:“法曹厅”。厅上一左一右,坐着两个赤发青面,巨首垂耳的绯衣人。绯衣人身后立着一群鬼怪,手持刀叉绳索肃立。

      慕容清向坐者深深一揖,两人将身子略略动了动,算是还礼。慕容清回身对众鬼道:“这两位是今日当值的申判官和张判官,为各位审阅卷宗,赏善罚恶。各位听判讫,若心中不服,但言不服。”

      语毕,慕容清将赵大成卷宗递送申判官。申判官阅毕,合卷判道:“中牟县钉铰匠赵大成,享寿五十二岁,福德四分,罪孽六分,判到陈留县门监家中作狗,你可心服?”赵大成叩头折服,即有小鬼将他领了出去。

      慕容清又将李顺卷宗递送张判官,张某阅毕,合卷判道:“酸枣脚夫李顺,享寿三十七岁,福德两分,罪孽八分,判赴粪池地狱三年,然后投生作蝼蛄,你可心服。”李顺面露惊怍之色,怯怯问:“小人何致于此?”张判官将卷宗转交申判官,申判官阅毕,合卷喝道:“档案分明,并无可供申辩之事。你有鞭父大过,犹不可恕,维持原判,拿下。”即有大鬼手持一支两股铁叉,将李顺一叉搠穿,挑在肩上,出门而去。李顺哀号之声,久久方绝,厅中初死者无不悚然知惧。

      慕容清又将柴进卷宗递送申判官,附耳道:“此人是河北一义士,救助受冤受病之人甚多,名振华夷,极宜宽贷其罪。”申判官点点头,低声道:“我理会得。适才夜叉猪淑良来报,说此人是依据崔府君的追魂符从沧州城外捕来,崔府君已被罢免多时,如何发得符令?事非寻常,已经上报给游察使者飞廉,请他搜捕奸邪乱法之徒。至于此鬼,我且将他解送到蜂巢城安置,将来另行发落,如何?”慕容清道:“大人英明。”

      申判官遂大声道:“沧州财主柴进,享寿二十五岁,生平尚有疑点,未被勘查周详,暂送往蜂巢城居住,待卷宗得到填补之后,再作定论。”柴进谨记猪淑良叮嘱,连忙答曰:“大人容禀。晚生适才在外间见到地藏菩萨,菩萨嘱咐我将本案上诉到嵩山帝君处,其时,他会到场与帝君合议。”

      申、张二判官闻言,相顾错愕,地藏菩萨居然破例过问审判之事,看来此案不可草率置之。张判官道:“既然如此,便可将卷宗封起,与此新鬼一同送往帝君处再审。”正在此时,暗角里走出一只恶鬼,俯身拜道:“属下愿押解此人前往宫中。”判官许之。

      柴进一看,原来是大名府的石勇。此人对他甚是友善,估计和慕容清一样,故意跻身来经办他的事,伺机相助。柴进想不到自己来到这死地之中,还能得到两个如此热心的鬼怪关爱,感激之余,又觉欣慰。

      当下石勇领着柴进出了判官府署,投大路而行。此时又是黎明,红日正从西山徐徐升起,石勇兴致颇高,一路与柴进说着闲话,打听河北绿林道中的故人,柴进心乱如麻,勉力思索回答。

      石勇见他烦挠不安,开解他道:“大官人,休要苦恼,既来之,则安之。照俺看,前有猪夜叉,后有慕容书记,对你都甚友善关切。有我等几个在,必不教你在此受难。”柴进苦笑道:“但愿如此。阿哥从前也是江湖上的逍遥快活之人,却为何也被困在此处?”石勇笑道:“初春时候,俺到河南襄阳府探望一个名叫邓飞的好友,路经颖川,因为酒后大困,睡在城隍庙的供桌之下。半夜被尿憋醒过来,对着神像前的水瓶便溺,触怒城隍,被他活捉拽送到此。这里以前的执政叫做崔府君,说俺是地煞星院中的一个什么煞星转世,将我释放,要把我遣送回阳间。事未行,他大爷却走了霉运,被帝君废黜,俺从此成了闲鬼。幸好此间有个伍伯,是俺在江湖上的老相识,花钱为俺谋了这个杂役的差事。”说到此处,石勇忽然惆怅,叹道:“俺在绿林中有几个情投意合的兄弟,一个是莱州人邹渊、一个是彰德府的锦豹子杨林,还有襄阳府的邓飞,皆是仗义疏财,武艺高强的好汉,如今都不知在何处快活,倘能再返尘世,俺事必要逐一找到他们,好生聚一聚旧情。”柴进也曾听过邹渊、杨林的大名,遂随着他意,漫谈河北山东的武林人物,说到精彩处,石勇讴歌喜跃。

      二人行了半个时辰,行到某处山下,山腰有白云环绕,这还是柴进进入地府以后首次看到云。石勇引柴进拾级而上,穿过云雾,豁然见到一片宫殿,金阙银台,玉楼紫阁,华丽不可名状。石勇道:“此乃帝君的住处——嵩山紫极宫。据俺相熟的那个伍伯说,崔府君被废黜之后,帝君几度要委任新府君,举荐的人选都被他的上司后土夫人女娲驳回。如今上诉的案件只得由他亲自审理。”

      此时,迎面有几个小鬼推着一辆囚车经过。车中人披发带锁,赤裸上体,只穿一条青布裤,露出一身雪白的肌肉,两臂粗壮且长,柴进一望便知,是个多力善射之徒。车后还跟着一个负责押送的妖精,马面人身,体格魁伟,肩膀上托着一条腕口粗的水火棍。

      石勇连忙拉开柴进让路,低头叫了一声:“马三爷。”那妖精点点头,觑了柴进一眼,迈着大步下山去了。小鬼们把囚车沿着阶梯向下推,轮轴颠荡不止,哐哐震响。

      石勇小声道:“适才那位是猪淑良的三哥——铁蹄夜叉马雅良,也就是世人所说的马面。站在车上的好汉,昔日也是江湖中一个鼎鼎有名的人物,叫做花荣,绰号小李广。”柴进惊惋道:“花荣是边地上头一号的神射手,当世英杰,怎地如此短命,真教人扼腕!他犯的甚事,为何用囚车拘他?”石勇四面环顾,欲言又止,摇摇头不答。

      他们走入宫中,沿着中央大道直入,道路边有花卉万丛,虎豹游戏其间。宫墙熠熠,不知是何物砌成,上面刻满符字,了不可识,高处则不时有羽车飞来飞去。这哪里似阴曹地府,分明是神宫仙境。宫中有殿阁千间,回廊环构,多鬼神出入,形貌魁谲诡怪,身穿各式制服,尊卑参谒之礼,一如人间。

      须臾,他们走至某处大殿,殿外聚立着一群寒酸鬼,每只鬼手中都捧着自己那份卷宗。石勇道:“这些人和你一般,都是文字记载有争议之处,且又不服判官判决的新鬼。俺送你送到此处,便须回去复命,你我后会有期。”柴进再三致谢,石勇将封存好的卷宗交付他手,两人拱手而别。

      柴进挤在新鬼中等候,不久,殿中出来一个白头公,指挥众鬼排好队形,柴进排在队中第七位。众鬼鱼贯而入,来到一处屏风后,白头公将新鬼手中的卷宗依次逐一收取,收讫,领着排头的第一个鬼上殿。

      屏风那边旋即响起呵斥申辩之声,似是公堂对峙,柴进见那折叠屏风有缝隙,遂凑近缝隙,向里头张望。

      屏风后是一处宽敞的大殿,阶上阶下站着百余个魔鬼,或执旗、或执戟、或执鞭棒刑具、或执青红簿书。阶梯顶上有个头戴平天冠,面膛酱黑的紫衣贵人据案而坐,估计就是此间的王者,君临万千鬼神的嵩山帝君。帝君身后站着一个碧衣吏,反握腰间剑,形貌冷峭。案座之西,又有一比丘僧与帝君平坐,风仪甚美,乃是地藏菩萨,梵文名“乞叉底鹐沙”。阶下一人,正是适才排头的新鬼,鞠躬陈情,似在分说罪状,力求解脱,词气颇为哀切。

      柴进用心听他说事,这人号哭呼冤,细数平生事,自云孝义乐善,却无故被雷火击杀。嵩山帝君一边听,一边翻看他卷宗,忽一拍案,骂道:“你是奸商,暗中以鱼肠之油混入豆油、茶油之中,谋取小利。庙宇祭神时,错用你家之油,致使腥气满堂,诸仙掩鼻而去,因此请旨降雷,震杀你这个元凶,何冤之有!”

      那人满脸通红,支吾曰:“我家只顾榨油,榨出来交给卖油郎转卖,实不知他卖到庙宇。再这,家兄与佣工王扁也是同谋,共担罪责。”嵩山君不语,呷一口茶,命小鬼急调其兄刘大安及佣工王扁卷宗参阅。

      小鬼去后,嵩山君继续翻看此人卷宗,忽又问:“刘得意,你在佛前许愿,要捐资办一私塾,造福乡民,至今已六年,为何不办?”刘得意道:“费用一千文,已经交付里正刘轮,刘轮拖延未办。”嵩山君又命小鬼调出刘轮卷宗,须臾,一只猪面大蝙蝠从天窗飞入,落地变成猪淑良,手抱刘大安、王扁、刘轮三份卷宗,交与阶下当值的书记,书记迅速将卷宗翻到相关页,呈上王座。

      嵩山君仔细翻阅,阅毕,大声判道:“经查对,筹建私塾之资已付,虽然迁延未建,与犯人刘得意无关,当以福业论功。勾兑鱼油一事,始作俑者刘大安,即日收魂;协从者王扁,年未满十三岁,尚属无知,不问;刘得意非不知情,贪其利钱而为之,也是主犯,被天雷轰击致死,并无冤屈。今判,将刘得意送到蜂巢城居住两年,然后投胎作猪。”

      判讫,帝君侧身问道:“本官如此判,菩萨以为如何?”地藏菩萨道:“极当。”帝君手一挥,即有两个铜头小鬼,一前一后,将刘得意搬到肩上,抬出大殿去了。

      此后,白头公领着一个裸体少女入内,嵩山君翻阅她的卷宗,问曰:“蝼蚁尚且偷生,你有何冤苦之情,竟然自杀求死?”少女道:“奴家家境贫寒,不能自振,常感困辱。今春家人出外踏青,独独留下我,只因无完整衣服可着,不得同往。生活窘厄如是,心中梗塞,了无生趣,因此投井而死。”

      主君听讫,为之垂泪,良久曰:“此情诚可悲悯,我判你死而复生,嫁一富农为妻,如何?”少女道:“我身困在棺木之中,纵苏醒,如何得出?”帝君道:“无事,你死后,你父母无力置办棺材,只用庐席将你掩埋,席上放一层松柴,然后铺上薄土。你转生后,用力推开碎柴,即可得出。到那时,此间见闻都如梦幻尽忘,本官如此判,菩萨以为如何?”地藏菩萨道:“极当。”

      帝君道:“且趁尸身未坏,速速离去,夜叉羊温良为我送行。”即有羊头夜叉羊温良从阶下走出来领命,把那女子背在身上,大步出门离去。

      第三人入,跪地便道:“小人萨稣,生平有一善,簿书漏记。小人住在河南府五凤村,村庄道路遭雨水冲刷,崩断而成横沟,小人出于公心,搭了一条临时渡桥,帮助往来之人。请大王勘查核实。”

      嵩山君翻看他的卷宗,颔首道:“以你平日所为,此事可信,寡人为你加记一德。你有一份讼纸,乃是你家灰狗昨日投胎前所留,这狗一生不曾逆你意,非在饥荒年,何忍杀之而食?”萨稣道:“狗染疫症,眼不能开,我料它早晚病死,舍不得他那一身好皮,于是杀却,撕下做了一张狗皮褥子给女儿垫睡。今我食狗肉染疾而死,已遭报应。乞大王从宽论罪。”

      嵩山君快速将卷宗翻看了一遍,合卷侧身对菩萨道:“菩萨,萨某此生无甚大错,唯是多次当众诽谤佛教,如今我罚他到你的开光大舍处抄经一卷,然后留在沐骨城担任杂役,如何?”菩萨合十谢道:“甚当,甚当,萨稣,你到我身后站立,与我一同归舍。”萨稣大喜,叩谢嵩山君,起身登阶,站到菩萨身后。

      第四人入,柴进正欲看他何事,忽被人一拍肩膀。柴进回头看时,原来是排在自己前面的两个新鬼招他,一个肥胖大腹,一个貌枯形瘠。

      肥白者小声道:“我乃东京大相国寺的首座讲师正觉,我等无论因何而来,既然已经到此地步,休要害怕,纵被申斥、加刑,仍虽据理力争。当呼则呼,当哭则哭,莫要含冤抱恨。一会儿我打头阵,你等看我如何抗辩。”瘦脊者曰:“我乃洛阳城澄心书院的魏教授,毕生办学,专讲《文选》,人所师仰,何曾有过半点害物之心。似我这般老学究,路上见个死老鼠都惊得颠跌两步,何期那昏恶判官竟把我判入地狱!可见神道亦有误判之时。”

      柴进见他们临阵互相打气,亦接口道:“某姓柴名进,阳寿未尽,便被夜叉误捕到此。阴曹岂无疏漏,我身便是明证,有理如何不争!”三鬼相顾点头,互相拍肩鼓气。

      谈讫,柴进又附到缝隙中看审,只见嵩山君将第四人卷宗反复读毕,合卷赞道:“善哉!善哉。阁下功德如此,当往长生天,何以错到此地?”言讫,将卷宗递给身后的青衣人,转交地藏菩萨,自己起身向天窗祝祷。

      俄顷,天人飘然而下,一左一右,携那人手,引向天上去了。嵩山君步出案桌,挥手送别,直至身影全没于空中,方才回座。柴进这才发现,此君居然有一脚未着皮靴,以棉布厚厚包裹,似乎受了创伤。

      胖和尚正觉随即入内,嵩山君笑道:“大和尚何事不服?”胖和尚道:“贫僧正觉,二十年来,居于东京大相国寺中,专为门下弟子及游方僧侣讲论佛经,如何竟无福报?气馁之余,大惑不解,因此斗胆上诉。”

      嵩山君又将卷宗递给身后的青衣人,转交地藏菩萨,且道:“菩萨在此,请代为解说。”菩萨翻看讫,合卷道:“正觉禅师讲经时,心怀彼我之分,傲气自赏。妙论滔滔,只为轧服他人,并非出自佛家渡人之本意,如此讲经,误人误己,因此无福报可言。”

      正觉闻之,惊哭不已。帝君道:“菩萨是此间教主,请菩萨代我发落。”菩萨道:“正觉,论你之罪,本当发落到专门惩罚教中罪人的水镜地狱。念你此生唇舌劳苦,贫僧为你向帝君求情,改到我开光大舍的经墙凿刻经文,帝君,如此使得否?”嵩山君道:“极当。”菩萨遂命萨稣把那个哭成一堆烂泥似的正觉和尚扶到阶上。

      魏教授随即入内,他仪状古雅,神彩隽逸,不同于俚俗之人。嵩山君看他卷宗,叹道:“教授与女弟子欢好,抛弃原妻,因此判官为你定罪。”魏教授道:“在下性情中人……”嵩山君喝断他道:“咄!师生情谊,当如父子,教授此举大违礼教风俗。祖宗这么定,自有祖宗的道理,你既已失足,领罪可也。”判赴泥犁地狱。菩萨不发一语。阶下有几个恶鬼一拥而上,将那高呼大叫的魏教授架出大殿去了。

      柴进见轮到自己,迈步直入,嵩山君乃地府尊者,神目如电,能鉴识众生,看到柴进,凛然一惊,心道:“此君是天星下凡,在世间有使命,怎地被抓拿到此?我道这天竺老僧今日为何来此听我审判,却原来是为他。我年初拿下了天英星花荣,如今又抓住天贵星柴进,他怕我一再任性处置,坏了上界的安排。是了,当年柴进的祖先,二十八宿之中的亢金龙柴荣死后,由他超度重归仙座。他和柴荣有缘,对柴家的后人自然青眼有加。”他一瞬间想明白了事端,遂转身对地藏菩萨合十一笑,表示自己洞识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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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整理】第五回 造化钟神秀,阴阳各昏晓

      话分两头,且说那条青狗怪在周遭遛了一圈,见庄客和丫头们各自躲在阴凉处歇坐,或挥扇喘息,或闭目养神,遂又回头,来到柴进的卧室之外。只见室门大开,柴进依然孤身在内,背身面朝里壁,熟睡不动。那畜生暗暗欢喜,顿脚不已,将便要一跳上床,啮其咽喉,结果这个对头。才入屋,狗鼻子闻得气味方位不对,停步略一分辨,吓得它体毛激竖。

      原来柴进已经瞧出跷蹊,掩身躲在屏风背后,床上那一堆,不过是他将衣服书枕排布成人样而已。青狗不敢逗留,转身狂奔,脱逃而去。

      柴进躲在屏风后面透过缝隙观望,若这畜生无礼,立时便要拔刀杀之。见它入房之后,望空嗅了一嗅,调头奔逃,料它必是歹意。当下唤起全庄之人,搜索这条疤面老狗。寻半日,竟不知所在,只得作罢。柴进怏怏叹道:“犬马皆是畜兽中的君子,何故相继害我,事真跷蹊。”柴进令下人不得屠宰死马,将之好生安葬。

      殷天罗眼见伙伴连番失手,庄中人人警惕,遂不敢造次,收拾心情,专心与柴进做书友。柴进在养伤期间亦停了耍乐,二人同砚席,相勖励,学习不辍。柴家由皇室迁居民间,藏书过万本,殷天罗泛观前贤之著述,学问日新。柴进非但不疑他,更有心助长其声价,凡有访客,必先让“温先生”出门延接,然后柴进再到正厅与客人拜揖坐定,留下温先生一同议事、宴客,谈话全无顾忌。如是又过了两月,河北道中的豪杰,渐闻柴家庄有神算先生温天仪其人。

      夏去秋来,庄上一直平静无事,柴进身体逐渐平复,每日下午都在球场上摆开靶子练习骑射。这日读书毕,柴进对天罗道:“来日唤作天清节,是先祖周世宗的生日,也是我家一年下来最重要的节日。每年此日,我都会一早祭拜祖先,然后带领庄客们出外射猎。兄弟回去稍作准备,明日卯时在阔板桥上会合。”天罗答应,出门先到庄外走了一遭,寻着那条青狗,嘱咐它如此如此,然后方才回庄歇息。

      是夜,他梦见自己在庄上闲游,止步于庄西甜水井边的一株桑树下,桑树已经凋死。次日醒来,天罗占卜梦境,暗暗叹道:“乔木变枯,绝非主人之福。此木为柴,将不利于柴姓之人。桑与丧同音,柴进大不祥也。”

      梳洗更衣讫,小丫鬟捧来一盆蜜糕,热气烛烛,天罗饱食之后,来到阔板桥上。桥上已有教头、庄客、仆夫等三十余人,各执刀箭彩旗等候。逡巡,柴进乘着一匹飞黄马出门,天罗看他,不禁喝一声彩。只见他头带熊皮帽,身穿绿绫裘,臂擎鹰,腰悬剑,飞鱼袋内藏雕弓,狮子壶中载羽箭,骏马如龙,银鞍照地,端的是一个雄姿瑰伟的男儿汉。

      柴进让手下牵来一匹赤草马,促天罗上马。天罗暗暗悲叹,迟疑不动,柴进见他面露难色,笑呼左右曰:“取我的皂貂裘来。”遂从庄客手里取过一件黑貂毛裘,交与天罗,天罗将之穿在单衣之上,甚觉轻柔和暖,当下只得上马,与柴进并辔同行。

      方过桥,忽闻背后有呼唤声,众人回头看,原来是管家王老,飞奔赶上前道:“老夫人曰,今年天清节,家中将设弦歌酒宴招待亲友,请官人早归,莫迟迟在外。”柴进点头应允,王桃枝又高呼道:“小辈们好生出力,回来每人打赏一份酒钱。”众人齐声答应。

      柴进带领众人驰马来到城北郊野,放鹰纵犬,大猎于山林之间,一昼杀豺兔麋鹿甚多。巳时,众人深入到荒凉之地,满眼榛芜,村落绝远。忽见有一蝴蝶,大如胡燕,鳞翅五彩分明,挟持轻风,恋恋游于野菊地上,甚有诗意。柴进心爱悦之,下马徒步追看,逐至一株大榆树下,蝴蝶扑地而灭。

      柴进惊疑,见树下并无洞孔,便令手下人发掘地面,掘一尺许,掘得彩囊一只,形同月中宝蟾,异香隐隐。柴进好奇,尝试解拆袋口的丝结,欲一窥内中奥秘。

      他那里知道,袋中的招魂符,已经标上他的大名,袋上亦用符水写下他的生辰八字。袋口的丝结打得甚是奇巧精致,是术士高廉亲手扎的神咒结,每用手打开一节,就等于受他一句咒语。

      拆毕,柴进打开彩囊,囊中忽有一点金光飞出,他合手一扑,只觉得手心冰凉彻骨。开看时,光已化灭,手中空空,掌心落下一串灰红色的符字,不知何意。柴进大惊,连忙搓手,那字遂在掌中淹灭,竟似化入血液里一般。

      柴进连忙呼叫温天仪过来,问是何物作怪,温某人道:“六畜之物,及龟蛇、鱼虫、草木之属,皆可以为妖怪,眩人耳目,实不足畏。若再见此蝶,但拔刀砍之。”柴进点头,此时有猎犬发现兽溺,柴进便将那彩囊贴身收好,鞭马离去。

      须臾,众人发现几个旧碑如烂牙般散布在草地上,碑间有泥洞,洞口有狐狸脚迹。柴进将人分成两拨,一拨人四面拉网,弯弓守候,另一拨人持柴草和锸铲,且掘且燻。稍顷,群狐焦头烂额,仓惶从墓洞中突出,撞在罗网上,或死或伤,都被兜收,除天罗外,庄中人无不欢笑。

      此时正当日午,天上无半点云彩,热气蒸人,嚣尘扑面。众人齐唱俚俗歌谣,收拾兵器和猎物,走进一处空废的佛寺中歇息。佛寺丢荒已久,堂舍四裂,蓬蒿没腰。只有正殿偏殿,略得保全。众人将正殿打扫干净,各自吃了几口干粮清水之后,纷纷倒在草席上午睡。

      睡片刻,柴进隐隐听见切切笑声,矍然惊起,环视左右,仆从们皆酣睡未觉,守卫之人亦不知所往。他于是拂衣而起,悬起一口腰刀,出殿外搜索。初时无所见,走入偏殿,笑声又作,柴进四顾,只见对面影壁上流过几道幻光,一幅墨色的壁画缓缓浮现,乃是一只肉翅猪面,头戴鲜卑帽的大蝙蝠,长约尺余,双翼贲张,妖眼睁得好似两个小银铃一般,诡谲而又栩栩如生。

      柴进素来刚直不畏鬼神,见此意甚不快,撩起衣袖,拽拳便打,打得砖墙震响,画妖应声而灭。柴进抚拳冷笑,那猪面蝙蝠却又徐徐现身墙上,此番改为朱赤色,大小是前次的一倍,龇开锋牙利口,逾显狞恶。柴进脸色一沉,挽起双拳不停向墙上殴击,直至画妖再次淹灭。

      柴进歇一口气,向门外高呼同行的庄客,不知何故,久久无人应声,回首魅影复出,呈暗青色,尺寸又倍增,嘴脸上细毛毕现,更加可畏。柴进手上气力已坠,索性倒退三步,提起丹田气大喝一声,弹脚蹬去。

      一蹬之下,砖墙轰然塌下半幅。地上碎砖随即骚动,一只青翼猪面的大蝙蝠推开石砾腾身扑出。柴进急忙抽取腰刀,直搠过去,那妖怪翻飞避过,脚上钩爪已将刀背抓定。双方用力一扯,刀身发出尖锐的响声,被那活兽用爪子生生抓出数道划痕。

      柴进见它来势凶猛,自度抵敌不过,甩手弃了刀,奔出后院光明处。那妖精却也不避阳光,展翅从他身后遮拥而来。柴进在院中走避,瞥见身侧有一眼八角井,想起天罗的卦词,纵身便跃了下去,指望再次伏于井底避祸。

      谁知,那井极不寻常,里头既宽且深,柴进在半空中飞堕千丈,犹未到底,身似流星,心惧几死。正惶惧,骤觉小腹一紧,腰带已被那妖怪从上面抓定,落势渐渐放缓,俄顷,柴进被那妖怪丢弃在一片湿泥地上。

      黑暗中那妖怪作人声道:“我乃嵩山帝君属吏,飞天夜叉猪淑良,奉符命提你柴进回去受审。此乃神道召令,不可相拒,拒则祸事逾大。”柴进震惊,连忙辞以慈母年老,乞放归三年,且尽孝道。夜叉不允,又曰:“此间已属黄泉之地,无论你有何陈情,皆须到地狱府署向主官申辩。我念你是个皇孙,又敬重你从前是个磊落有侠气之人,你若能从容随我同去,我便不用刑具拘你。否则,教你荷枷带锁而行。”柴进自料斗不过它,计无所出,只得答应。他素来自负才学,颇有志气,这日忽然不明不白就沦落而死,甚觉气结。

      耳中又闻猪淑良叫道:“井尉何在?”暗中有人应声答曰:“在!沧州第六十七井井尉甘笃禄听候猪捕头差遣。”猪淑良道:“我奉崔府君符令来此拿一个生人,生人不能履水而行,你可领我们去坐蛇舟,以便押返。”甘某答应,引二人走入井侧一条隙道。那蝠妖似乎化作了人形,脚步沉重有声,柴进追着他的脚步声摸索而行,行百步,来到某处水滨。

      甘笃禄摇动铁铃,铃声“叮叮”,沿着水面远远传了开去。良久,水声轻响,有一物游上泥岸。柴进伸手抚之,其冷如水,其粗如瓮,鳞甲每格有拳头大小,蜿蜒蠕蠕而动,似乎是一条壮大的长蛇。猪淑良督促他攀上蛇背,俯伏抱住蛇身,自己与井尉甘某拜别之后,坐上蛇项,轻拍蛇头,蛇遂摇身入水,负着他两个淌水而行。

      地腹水道中,迷冥不见指掌,柴进伸手向四周探索,触手除了水,就是冷滑的石壁。有时岩顶极低,夜叉会嘱托柴进紧紧伏在蛇背上,以免被下垂的乳石撞伤。柴进问何时得到地府,答曰:“水陆行程三日。”

      蛇行半晌,忽然见到水底下有一瘫流光,不甚明亮,不知是何物发光。猪淑良轻拍蛇头,绕开光来到附近某处停泊,喊叫井尉。井尉在高处连声答应,走下来自报姓名道:“南皮第二十三井井尉韦桶参见猪捕头。”猪淑良问:“往日从此路过,不见水底有光,却是甚么古怪?”韦桶答道:“回禀猪捕头,此是上月关圣帝君在诸地府间巡游路过时,部将胡班失手打翻销魂灯留下的余光。”猪淑良道:“原来如此,你去为我拾一块碎片来。”韦桶领命,纵身入水,须臾,捞出一块拳头大的荧石,交给猪淑良。猪淑良转交柴进道:“你初到阴暗之地,犹未习惯夜视,可用此荧石照明,躲避头顶的钟乳。”

      柴进连忙道谢,接石过手,感觉这块碎石甚轻,石中渗出莹白的冷光,籍着光,方丈之地依稀可见。借光看那夜叉时,猪面獠牙,身体却是人形,头戴鲜卑帽,上身赤裸,黑体黑毛,腰下穿着一条黄布褶裤,手持一杆青藜杖,背负一套灰木枷。蛇长五六丈,头呈锥形,前细后粗,体色如烟熏,灰黑斑驳。至于韦桶则是一个身穿黑色紧身衣的粗矮汉子。柴进心想:“这夜叉虽然头壳峥嵘,性气倒也温良,待我甚关照。”于是恼恨稍减,恭身致谢。

      二人别了韦桶,登蛇背起行。这条远古的地下水道幽深绵长,不知有几千里,航行其中,迷失昼夜。若二人饥困,则到水滨井尉的石室中吃食寄宿,一如人间驿站。水道中的食物一曰石髓,一曰明虾。石髓是一种疏疏落落附壁而生的白色轻软之物,虽然淡然无味,却能解人饥渴。明虾是软壳虾,虾体甚小,滋味清甜。每次泊岸,猪淑良都用一桶明虾喂蛇。

      如是经过若干时日,二人于某处登陆,徒步走入一段周回多风的甬道。甬道中歧路甚多,每到岔口,夜叉须停下来捏指计算,方能计准路向。移时,他们来到一栋大石门前。

      猪淑良推开石门,眼前豁然,光香扑面,柴进手中荧石的淡光立即隐去。门后是一处石室,室内坦平而明朗,四壁嵌空,可以容纳千人,室顶极高,有多处破裂,天光从缝隙间射入,照见无数石床、石几。几上罗列着大盘的肉食,软暖飘香,好似新熟一般;又有无数精致的瓷瓶,装着各色香末和酱料。

      猪淑良道:“此石室称作五鬼厨堂,专为误入冥界者而设,食物及佐料由各色石英粉和合而成,常人啖之,不久将化为石像。”柴进吃了几日清冷的石髓冻虾,早被那热香诱得馋虫大动,听这夜叉如是说,顿感泄气,只得咒骂了几句,跟随它从石室一侧的岩穴穿出,继续在幽暗崎岖中行走。又三五里,走出一处洞口。洞口立着数百具石人,各为渔樵僧道,衣饰或古或今,一个个神色感伤,口际微张,若嗟叹状。

      石林之外,是百里平川,平川尽头,一个灰红色的太阳半浮在地平线上。猪淑良指着太阳道:“阴阳两界时光颠倒,阴间日出于西方,落东山。”

      走入平原,乃见路上有一群怪兽,体格似牛,四脚,青眼黑鬣,面有长毛,叫声如人呻吟。猪淑良走近前去,两手各执一兽耳,牵来两头。柴进问是何兽,猪淑良道:“此兽地狱独有,其名曰‘忧’,乃由哀愁惨戚之气化生,不饮不食,极驯服,可供驱驰。”言讫,夜叉翻身爬上兽背,柴进效之,感觉稳不可言,扯其左右耳,忧兽便听命而行。猪某又道:“忧之为物,忌酒。酒能亡忧,若以酒液泼之,它便消解,化为泥尘。”

      他们循着道路相随而行,路迳狭小,路旁林木葱倩,路与路交接之处通常立有五六尺的铜表,标示方向和里数,地名皆闻所未闻。路上甚少行人,不时碰见各种走兽,除了“忧”外,其它动物貌似阳间,但兽身比阳间硕大,兔子大如狼,貂鼠大如马,倏忽来去,甚是骇人。

      行了半日,太阳逐渐升到中天之上,却依旧暗红。天色昏晦,如人间十一、十二月雪阴时,灰冷愁人。忽闻天顶有隆隆之声,如人间闷雷,尘屑漫空撒落,两人遮面而行,头肩沾满污秽。夜叉拂衣道:“地府无雨,偶因头上地壳动荡,埃下如雨。”

      再行,路便断绝,眼前是一片深海,渺弥无际。猪淑良指着浩淼水波对柴进道:“此处是缘尽海,方圆八千里,深五里。此间海水,乃由千世以来父母妻儿泣别之泪流注而成,最咸最苦。渡过此海,便到嵩山鬼域。”

      柴进想到自己已经远离尘世,不禁悲从中来,双泪滚落。夜叉见状,淡淡道:“郎君不应如此。人生莫不有死,纵使多活少活一两年,也不值得过于为之悲喜。”柴进答道:“话虽如此。当初如来、孔子等大圣大贤之徒,犹惑于生死之理,我何能例外?” 猪淑良一笑,拨弄忧耳,驱忧兽下水。忧入水中,前脚一分,化为两鳍,后脚合并,变为巨尾,浮水而渡。

      此刻柴进已经和这夜叉同行了几个昼夜,觉得它虽然面目狰狞,言谈却略带儒雅,颇有士人之风,且心地仁善,处事一丝不苟,心中暗生敬意,当下一边驱赶忧兽与它并肩同游,一边攀谈道:“在下昏俗之人,不识地下神仙事,欲求教一二,不知可否?”猪淑良道:“这些事等你在阴曹住下,自然便知。但我如今告诉你也无妨,你有何疑问?”

      柴进道:“人死后若只归阴曹统属,阳间如何还有游魂野鬼作祟。”猪淑良道:“人死后倘若被勾魂使者押送地府,自然重归轮回。有时人死于非命,或因冥界属吏疏忽,不遇勾魂使者,则变成游魂,却不知自己已死,飘行世上,有如人在梦中,虽然遭遇离奇,总不知是梦。”

      柴进又问:“世间盛传阴曹有宿因、业报等事,不知真假?”夜叉道:“有之。神道欲以廉耻治人,不喜滥施罚刑。倘若为人者终无廉耻之心,残害天地,又或者侵凌他人,则其罪亦不容宽贷。行不善者,现世有人诛,死后有神诛,报应丝毫不爽。所谓缘业做下,吉凶乃来,天网恢恢,不容有罪之人窜避。”

      柴进再问:“转世投胎一说,却又如何?”夜叉曰:“亦有。天道贵乎循环不息,如日夜四时,更迭无休。宇宙间,有形者皆朽,时至而死,如来尚且不免。众生似飞尘细雨,奔走于阴阳之间,去复去,来又来,籍此脱胎换骨,谓之轮回。”

      柴进感慨曰:“壮哉天道!”又问:“死然后投生为何物,主事者因何而定?”夜叉道:“冥界律法由天曹诸仙议定,十年作一修订。主事者根据死者在生时的善恶记载,当堂审问,听本人申辩之后,参考律书厘定其赏罚。投胎作何物,亦是报应之一。优者,可以将事迹上报天庭,超脱补入仙缺;良者留在地府当差;中平者转世做人,此三者皆可谓福报;至于劣者数量最多,论罪可分为一十九等,受刑戮之后,沦入诸恶道中,变为禽兽或者渺小虫豸。世人生前行善者少,造恶者多,因此世上禽兽虫豸极多。一池污水,蜉蝣万计,一砖之下,蝼蚁数千,计其数世之前,皆是带罪之人。”

      柴进怃然,良久又问:“此间主事者谁,官制比世间如何?”夜叉曰:“官制大抵可以类比。嵩山鬼域的主事者乃是嵩山帝君,如人间天子,府君佐之,似丞相,礼绝百僚,以下称尊者包括统兵的鬼王、主持狱城的阴君以及管理地下河道的水官,相当于人世三公。其他杂职有判官、夜叉王、司命、司刑、游察使者、监事、录事、无常、夜叉、伍伯、鬼使、召魂、狱卒、大鬼、小鬼等等,一时间讲述不尽。你在地府日久,自将一一见识。”

      柴进又问:“古人云,‘泰山治鬼’,如今我被嵩山使者所拘,泰山一说,岂非讹传?”夜叉道:“地下非止有一帝。五岳帝君、青城丈人以及昆仑山、长白山、狼山、天山、罗浮山五山之神,各治中华数州之地。辖区疆界,由下界众神之神的后土夫人女娲划定。诸神各遣部属收召本地魂魄,论功罪,然后分送到阴阳各处。各山的奖罚条令,依照当地的天候、地情和民俗而略有不同。此一众山神并佛教的地藏王菩萨,合称冥界十二尊者,其中又以嵩山、泰山、华山三帝和地藏菩萨的地位最为显赫。”

      柴进又问:“五岳帝君,五山之神,原是何代何教中人?”夜叉道:“自天地生,便有道术,伏羲以来,修道显名者世世皆有。帝君、山神,皆是亘古以来得道之人,如今虽然居王位,偶然亦有轮替,或投生人间,体验世情五味。譬如统领河北的恒山君,曾为赵武灵王,主理荆襄的衡山君,即晋朝羊祜。”

      柴进又问曰:“若如此,诸仙皆是远古之人,源出道教,地藏菩萨是佛家元帅,两家亦能共事否?”夜叉简答曰:“佛与道,同源异派而已。”

      柴进短短时间听来这许多新知,思绪翻涌,两手搓磨不已,忽又有一事不明,问道:“我住沧州,地近恒山、泰山,如何却被你嵩山的夜叉拘来?”夜叉道:“沧州属河北道,原本的确归恒山管辖。前日我在河间府小豕村度假,忽然收到本山崔府君发出的招魂符,特令我将你捕到嵩山来,因此你我须稍稍跋涉,远赴嵩山阴曹。”柴进大感诧异。

      忧兽在水面上鼓鳍振尾而行,快如疾风,不过一个时辰,便游过百里水路,登上彼岸,来到某处桥头。此桥名叫拗项桥,桥彼端是一座雄伟的鬼门关。猪淑良和柴进下了兽背,徒步过桥。

      鬼门关由三百名披甲恶鬼把守,旗戟整肃。守关之将名叫武庚,与猪淑良相见,唱个大喏,笑道:“猪四哥既去河间府休假一年,为何又提早归来?”猪淑良道:“我收到崔府君飞来的招魂符令,奉命押解此人回来。”武庚惊讶道:“你去后不久,崔府君因故被帝君罢黜,如今尚未委任新官,府中事务暂由帝君亲自代理,你如何能得到崔氏符令?”

      猪淑良愕然道:“府君何事被罢?”武庚将他拉到一旁,耳语良久。猪某听讫,垂泪道:“府君素以廉直著称,侍上忠诚,待下宽厚,政令有序,虽伊尹、周公,无以过之,何期受此牵连!”武庚道:“落难困窘之事,众生皆不可免,无论是圣贤鬼神,还是神龙蛆虫,皆有其时。府君既有惠政,又有清誉,积福非浅,定可安然度此劫难,四哥不必过于忧戚。”二人又细语移时,方才握手告别。

      此时有个守关小兵交给猪淑良一只空心的白螺,猪淑良抱在胸前,猛吹了一下,不闻有声,却见有五个矮人,分别穿着青、白、朱、玄、黄五色衣裳,自柴进体内一晃而出,鱼贯离去,不知所往。柴进茫然看着这几个人远去的背影,身心有一种难以言寓的轻快淡泊。

      猪淑良指着这数人后背道:“这五个便是你身上的五脏之神,寄居于各个脏室内,各主一份嗜欲。月晦之夜,当人沉睡之际,他几个便选派一人,乘阴气飞升,向司命神禀报你近日的善恶功罪。司命神记录在案,作为死后对你奖惩的依据。为恶的人,其元神必定忌恨脏神上天奏事,因此恶人经常梦见与人争斗,其实是他的元神与脏神正在交战之故。”说毕,又命令柴进将身上的衫裤皮靴全部脱去,烧毁,然后从守关的恶鬼处取来一套冥界的蜡纸衣,让他穿上。柴进穿着停当之后,赤着脚跟随夜叉过关。

      关内道路交横,鬼影憧憧,大多数鬼都没有须发和眉毛,头面光光的,不易识别,有须眉者只是寥寥少数。那些在人世或只属于寒悴丑陋的人,在此只要留有须发,都显得熠熠不凡。猪淑良解释道:“鬼域有两种鬼,似你这般连着肉身一起直接从阳世被带到地府的鬼,才能保持生时的容颜。若死于地上,灵魂脱体飘出,再被召魂使者抓到地府的鬼,便失去骨骼和毛发。失去骨骼,阴曹会为他装上地底的远古龙骨替代,使他能够行走,失去毛发则不再理会。”

      除了鬼外,路上还不时有妖怪出没。这些妖怪见到猪淑良,尽皆抱拳致礼,此辈大概是冥府各部的属吏,神状千形百态,不可一一论称。

      正走着,忽有一阵清风,飒飒而来,前路大放光明。鬼怪纷纷道:“菩萨至矣。”奔避路隅,同声念诵《地藏本愿经》。猪淑良亦将柴进拉到路侧,合十静候。柴进翘首观望,只见前方有两头狮子横担着一张金床并排而行,幽明教主——地藏王菩萨身穿藕丝袈裟,盘膝坐床,头上戴着一轮祥光,神色恬和。座下这两头大狮子,一只叫“谤听”,一只叫“善听”,皆鬃毛奋张,目光睒睒然,威武不可向视。

      法驾经过柴进身前,菩萨注视柴进,心中惊讶道:“此人乃天贵星下凡,有使命在阳间,何故被拘拿到此?”座下两头狮子甚能体察主人意欲,不待吩咐,同时止步。

      菩萨问道:“猪四郎,此子顶骨极贵,理应长寿,何竟如此短命?”猪淑良躬身答道:“小的不知,小的原本在河间府小豕村休假,忽然收到崔府君的追魂符令,命我将此人押解回府。小的核查过,姓名及生辰无误,遂抓拿至此。”

      菩萨道:“崔府君已被除名大半年,文书亦已通报到五岳六山各处,你知道否?”猪淑良道:“小的适才进入鬼门关时方知,小的且将犯人押解到判官府署,再由判官定夺。”

      菩萨道:“我与他的先祖——亢金龙柴荣是旧交,此子刚毅有胆勇,甚得其祖先之风。待他到府衙受审之时,我也要过去听一听。”猪淑良鞠躬曰:“是。”柴进连忙跪地拜谢道:“菩萨如此垂爱,小人不敢忘德。”菩萨合十还礼,起驾又向前行。

      鬼怪们目送菩萨去远,方自散去。猪淑良对柴进道:“地藏菩萨往来于五岳六山之间,今日恰过此处,却要亲自助你申雪,看来你福缘不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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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整理】第四回 家有狐儿养狗贼,怪得时闻吠夜声

      柴进大窘,不敢强行将天罗带回庄上,只得吩咐道:“众人且到荫凉处歇息。”遂指使人将担架停放在路边大树下。天罗挣扎道:“小人病重,非是三两日可以痊愈,极恐身上病气污染了大官人清宅。若将我置于庄外茅舍,心中反觉安稳。”柴进道:“贤弟有大功大德于本州,他人不知,我庄上人人了然。哪得如此冷落你。”

      天罗黯然道:“官人不知,我昨日做梦,梦见自己睡在一床破絮之中,床上虱子,飞跳下床而去。医书云,人若得必死疾,虱子辄背之离去。此梦意境大凶。今我残命,实悬于瘟神手中,若必死,何必遗害于人。乞大官人容我孤身自处。”

      柴进默不作声,哀怜之意,形于颜色。此时,忽然有一个白皙轻健的黄衣书生从大树背后走了出来,拱手对柴进道:“大官人,小生慕容清,身是药师,与此病人旧日相识,知他性命垂危,特来救助。此子病根,我最清楚,他命中固有此厄,看似十分凶险,仍可渡过,好比有人身临万丈悬崖,最终却不跌坠。大官人只管将他送往田间茅舍,备下水米肉脯即可,不需遣人探视。我在彼对他稍施救助,不出一个月,应可平复。”

      柴进之前听天罗谈过慕容清的事,知他是非常之人,见他现身,愕然心喜,遂亦拱手道:“莫不是鸟药师慕容先生,久仰,久仰,见面胜似闻名。难得你来看护他,我如何不放心,拜托拜托。若有其他所需,但言不妨,莫草草,救得此人性命,我家定必竭力酬谢。”药师道:“我自要帮他,休说酬谢。”

      于是柴进领着家人将天罗抬到庄西面的一处茅屋,这茅屋原本是庄稼汉夜间守田时所住的房舍,卑小简陋。柴进令人煮了一锅莜麦粥,让天罗咽服,调畅六腑。待天罗食讫,方才辞别。过未久,又令仆夫送来水米、肉脯以及油布数幅,仆夫们将油布在茅舍内墙张起,钉嵌牢固,使茅舍不透风雨。

      慕容清翘足独坐,待众人离去之后,方从怀中取来一支细笔,拔去毫毛,将笔管插入天罗鼻孔中,随即以中指在笔管上轻轻弹击。震感传到天罗脑中,他只觉头脑中若干处似有短针被抽出,沿着血脉徐徐下移,相继离开脑部之后,眩晕立止,神智醒然。逡巡,走到鼻端,随即有流质从鼻孔经笔管汨汨而出,视之尽是黑血。黑血淌完之后,天罗精神一震,病痛亦去了几分。

      天罗致谢,药师道:“我今为你抽去几丝败血,使你略略清醒,可以照料自己,不必仰赖他人。你的病是因为有一个邪魅趁你吹炉气竭之时,沿着竹管潜入你体内四处攻伐所致,并非寻常药物可以解救。二十日后,玄瘟将军会亲来为你拔除此病。你此番奔走,端的干下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他办差失利,若不对你略施责罚,回府亦难向主官交代。我如今被他举荐到中岳嵩山下的地府衙门作书记,这便要去赴任,愿你勤修正道,早登仙阶,与我后会无期。”两人于是挥泪道别,别讫,慕容清飘耸出窗,回顾挥手,倏忽远去。

      天罗从此在茅舍住下,安静颐养。病症有时好,有时坏,用慕容清留下的竹管子,依着他的手法弹击几下,把头脑中的坏血抽出来,感觉就清爽一些,煮食煎药大抵可以自理。柴家的老夫人令人拦住柴进,不许再到茅舍这边来,柴进唯有每天遣人来看望,来人与天罗远远一揖,留下礼物便走,礼物都是些顶级的药材。

      某夜,殷天罗乍寐乍醒,睡不甚熟,恍惚间听见窗外有切切笑声。天罗不安,徐徐摄衣而起,下床掀开柴门张望。

      门外月色如昼,钟会手执一口匕首伫立于田埂上的老槐树下,见天罗出来,诡谲一笑,忽然挥刀横胸自割,另一手顺着刀迹扯开肌皮,皮下有一头火吻电眸,全身靛青的夜叉王从皮肉囊中跳了出来,手脚爬地,气息休休,大步逼近天罗。

      天罗又惊又怯,侧身走入屋外麦田之中。回头再望时,只见那夜叉王发出“嚯嚯”怪叫,跳踉着从背后追来,势极可怖,天罗只得奋力奔逃。

      他两个一前一后,逐至水滨,夜叉王忽然人立而起,向前大唾一口,河岸滩地,尽变淤泥。天罗勉强走了几步,但觉泥足深陷,不能自拔,遂被那夜叉王从身后捉住。

      夜叉王手爪极长,指掌有如锈铁,一把抓住天罗颈后的腱肉,猛力拉扯,扯得他全身痛彻,忽地觉得身体一轻,一只头皮皱褶的朦眼小鬼被那夜叉从他身体内扯了出来。夜叉王两手撕拉,旋即将那小鬼撕成数十片咽下,鬼之黑血,飞洒如雨。

      殷天罗震骇心目,惘惘然忽地打了一个冷战,睁眼醒来,原来是夜深一场恶梦,梦中事历历在目,全身颤抖流汗,久久方才平复。抚身看时,汗都是黑汗,又觉得津液甘甜,肢体轻爽,似乎病胎已除,病气全消。遂下床,床下不见鞋,天罗愕然,赤脚出门,走近水滨,只见岸边有几个深深的脚印,伸手掏挖,两只木鞋都在脚印坑中寻得。噫,梦是虚耶,实耶?

      第二天清早,天罗自觉行走如故,知道病症已经大除,遂收拾行装,出门把草舍放把火烧了,投东南甑口镇而去。甑口镇的大路上长满了一丛丛茂草,居民只剩下寥落十数家。天罗雇人将那夜投宿的姐妹之家清理干净,尸体用草席裹好,运到镇外,念祭文讫,挖一殡坑平放掩埋。事了,他又买了一身干净的桂布衣裳,这夜便在甑口镇歇息。

      翌日,天罗请主人为他烧了一锅热水,刷浴之后,着上新衣,将旧衣焚毁,到附近村落买了一壶家酒,提着酒壶到柴皇子庄拜访柴进。柴进闻天罗不辞而别,惋叹不已,此时正在家中看书,闻门房先生通报,抛书喜跃,出门相迎。

      天罗见柴进,唱个大喏,笑道:“小弟屡遭变故,资用窘竭,因见此地有高门大屋,主人又好招致宾客,亦欲在此长住,愿得接纳。”柴进道:“贤弟昨日不辞而去,我遣人四处追寻不得,今日归来,大慰我心。须留你在此长住,且不得去。”管家王桃枝从旁搭口道:“主人翘望先生之来久矣。”

      二人执手寒暄,联步入庄,柴进先引天罗去见柴老夫人,老夫人慰劳款至。语移时,管家入室曰:“酒席已备。”二人遂辞别夫人,退至饭厅。殷天罗大病初复,精神虽好,体格却薄,愈发显得孤秀,柴进见状,使人为他特设了一张软椅,两下分宾主坐定。

      宴席上盛设珍羞,鱼肚豹胎,海陆毕备,香气充溢内外。管家王桃枝亲自擎着天罗带来的家酿来回劝酒。二人畅谈四海之事,欢言良久。突然,有一只大如水獭的黄毛老鼠从梁上跃下,一口咬下一块肋肉,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夺路而去。柴进大怒,飞掷切肉刀,一刀将那活兽钉在地上。

      王桃枝一边招呼青衣奴打扫尸体,一边叹道:“初夏时分,庄上鼠患猖獗,非但污染粮食,还啮咬箱中衣裳,百般捕杀,都不能禁绝。”天罗微笑,心知是因为自己上月悄悄放了高廉那条老青狗进庄之后,频频作怪,令庄中小兽迷乱狂躁所致。

      逡巡,又有大小鼠十余只连群而至,环绕柴进啾啾乱叫,似在申斥柴进杀其同伴。王桃枝上前蹴之,鼠即奔逸,忽有一鼠反咬一口,咬得王桃枝痛极大叫。扰闹到这般地步,柴进大感扫兴,满面不乐,却又无可奈何。

      天罗笑道:“方今暑月初至,天下皆遭鼠害,不独贵庄如是。鼠之为物,不洁亦不雅,在下在江湖上搜采方术,识一小把戏,可以为大官人除此毛贼,如何?” 柴进奇道:“鼠子扰心已久,如何驱除?此亦常人难为之事,贤弟若有奇术,请贤弟主持布置。”天罗点点头道:“如此我献丑了。”

      于是殷天罗先请管家收拾残食,然后煮熟一大锅黄粱,并在庭前竖起一张案桌,在桌板上用石灰大书十五字,字云:“韩信诸葛亮,水火不容情,檄到如律令。”接下来,从包裹中取出几只折得栩栩如生的芦苇鼠儿,塞入纸符,抛掷地上,那几个草鼠儿索索而动,奔走四散。

      天罗一边在庭前步罡踏斗,一边用筷子敲击铜盘,且击且啸。须臾,庄里的大鼠小鼠、廊鼠穴鼠、厨鼠厕鼠,不知其数,一只只咬尾相随,潮水般奔涌而来,聚至案桌前俯伏虔拜。

      天罗喝一声——“咄!”然后呼曰:“青豹子、娇啼奴、黑达摩何在?”即有三鼠越众窜前,拱手如人而立。天罗厉声道:“尔等毛虫,原属野生之物,只应潜游沼泽,啸聚山林。何敢穿墙穴地,偷食五谷,扰人生活!此间主人有慈悲之心,不欲将你等杀灭,你等亦宜及早迁离。我在庄外阔板桥上设下黄粱筵为你等送行。不行,将有水火之祸。”三鼠战战栗栗,顿首如叩谢之状,各自带领子孙列队而去,从此皇庄内绝鼠。

      自天罗竖起案桌开始,庄上的各式人等就相互招唤,纷纭而来,挤身在前庭两侧观看。众人见鼠群依令出庄而去,或惊或笑,窃窃私议,言语间无不对这个名叫温天仪的方士倍加敬重。柴进朗声道:“这位温先生乃是江南来的有道之士,从今在此长住,他是庄上头一号的贵客,与我情同兄弟,你等休得怠慢。”众人大声答应。柴进又对天罗道:“兄弟在此,只当在自己家中,遇事休分彼此,但有所须,指派此辈去办就是。”

      殷天罗遂在柴皇子庄安顿下来,柴进供给甚厚,一日一宴席,三日一同游,殷勤备至。天罗亦大张才艺,鼓琴、弄笛、击筑,使柴进叹赏不已。柴进本来就学过这几般乐器,与天罗切磋之后,眼界立开,渐渐亦开始学会体味高妙之道。

      某日清晨,小丫鬟捧来一盆早点,乃是热辣辣的清汤馄饨,天罗用勺子舀着吃,极觉鲜美。食得正香,忽有一条快犬从门外跳跃而入,将头凑近天罗膝前,张嘴荷荷然,口角流涎,正是跟随天罗到沧州来的那条青毛老狗。

      天罗见这它一脸馋相,戏道:“狗兄狗兄,语则得食。”青狗张口语道:“饥饿难耐,大郎莫要戏弄。”天罗一笑,便将整盆馄饨搬到地下。那妖魅一口气舔食干净之后,闭目磋牙,回味不已,叹道:“这柴家不愧是一方巨富,这馄饨中居然有五味鲜肉,而且都是即割即剁的,甘美若此。”

      天罗道:“狗兄无事,常到我房中吃食。”青狗摇头道:“吃食小事,这庄园甚是广大,人畜鼎盛,我栖身觅食不难。你我此来别有所图,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接连咒动屋中的大锅、砧板和水缸作怪,又将花种藏在木杖隙中,日夕舔之,使之开花,让庄上的奴才太太们又惊又疑。我日日盼望你来,如今你在庄上扎下脚,与我呼应行事,极好。你我约定,若闻犬吠声三长一短,便到庄西侧假山旁的大桧树下相见。”天罗道:“如约。”那妖魅遂摇尾出门而去。

      青狗子去后,天罗默默思量,逡巡,带上菰米、礼香和一部《易经》,来到偏厅请见柴进。柴进到厅,二人对揖而坐,天罗道:“小弟今日感觉甚轻灵,极宜为人卜筮,愿借此机会,为官人算一局命卦,以观未来之事。” 柴进笑道:“我非爱算命者,古人云,‘鸡猪鱼蒜,逢着便吃,生老病死,时至即行。’无论天意如何,坦然应之便是,何必搅弄玄虚,自寻烦恼?”天罗不怿,固请道:“古人亦云,‘轻卜筮,无神明者,悖。’不得地利,树不能生,不得天时,人不能活。古时圣人建国受命,兴动事业,何尝不借助于卜筮之道,趋吉避凶?大官人莫太轻视我教。”

      柴进见他这般说,也无所谓,便将自己的出生时辰告诉天罗。天罗记讫,立即烧香唱咒,抛掷菰米,然后结合柴进的生辰八字演算一番。逡巡,算得一卦,比对《易经》,卦词在井卦六四爻,爻曰:“井甃,无咎。”

      天罗沉吟良久,解释道:“此卦甚奇,卦词云——大官人命中,数度在井下受难,虽极厄困,总得不死。”柴进点头道:“此卦极是有理,我姓柴,柴进井中,变成湿柴,却是怎生光景?水上漂漂,火不能烧,能有甚么事?”天罗听他说得有趣,不禁随他哈哈大笑。

      二人谈笑闲论一番,晌午用膳之后,方才各归厢房。天罗回到房中,取出高廉交给他的招魂符袋,用鼠须笔饱蘸符水,将柴进的生辰八字填上。

      是夜三更,殷天罗卧床未眠,忽闻一阵清亮的犬吠声,细数,正是三长一短。天罗连忙披衣而起,赶到庄西侧的大桧树下赴约。

      到树下,见那青狗正用嘴将一团女子衣衫推入一个深邃的树洞中。收藏讫,青狗小声对天罗道:“适才我身穿这一身女童衣衫,扮成鬼怪状,跳到西厢,指望吓杀柴进。不料甫一照面,便被他甩出一枚印章打中,面颊上留下印迹,反复舔拭不净,因此呼你来助我洗抹。”

      天罗仔细看,见它右眼下果然有创伤,伤口上还残留着红色的印记。天罗暗暗好笑,从附近井中打来一桶清水,沾湿巾绢,为它擦拭干净。擦毕,那狗轻吠一声,窜入假山丛中去了。

      天罗自回厢房,时已三更末,云月朦胧,庭树萧萧然。路经西厢,忽闻厢中有读书声,沉郁顿挫,历历可听。天罗往看,原来是柴进在灯下攻书,孜孜讽诵,诵声微细而激切。

      天罗见他用功专注,便欲退步离去。他背对回廊上的烛笼,身影极长,晃动间柴进察觉,动问曰:“谁?”天罗应声进门,拱手笑道:“小弟偶过此。大官人午夜犹在书房,手不释卷,口不停吟,真比得上应试进取的秀才举人。”柴进见是他,轻笑道:“我身份尴尬,天下谁个不知,那里会是科场中人。之所以耽玩书史,只为不作痴浊无知之人,不辱先人而已,又何关乎禄仕?”

      天罗见他这般说,暗暗惋叹,遂又问:“小弟虽是道人,当年亦曾就读于书塾,略知文体,不知可否拜读大官人文章?”柴进欣然许之,打开身后书柜,柜格子里头塞满文章,不下千卷,文卷用不同颜色的丝带束缚,以此分类。天罗见了,忽然体味到柴进放旷不羁的性情背后,暗藏着几分失意和寂寞。

      柴进从书柜上格取出两轴束着黄绣带的文章,交付天罗。天罗展读,卷中书写甚工整,文理清晰,词彩弥精,度之,功力当不在太学诸生之下。天罗称赏再三,末了,合轴曰:“大官人才藻雅丽,旨趣甚高,只可惜此等文章不曾出世,若出,必播于四方文人口中无疑。”柴进笑道:“过奖过奖,都不过是趁韵之作而已。兄弟既曾读书,不知习何典教?”天罗曰:“小弟习《易经》,旁修《诗经》、《左传》。”

      当下两人精神一振,遂促膝夜话,纵论古今文章,切磋高下。殷天罗神性聪敏,诡谲多才,但于经史诗赋等正学,逊于柴进,心中暗增敬佩;而柴进苦心于笔砚间有年,因故却绝少与文人较技,是夜得以抒发心怀,亦大感快意。

      两人讲论多时,忽闻曙鼓咚咚,望窗外,已是拂晓,方才起身告别。将各归寝室之际,柴进道:“兄弟清才浚发,何必自甘流离,作一卜祝方士?若无他事,留此与我同学甚好。此间有书有粮,不忧学业不成。”殷天罗知道他一向轻视方术,此言又是出于好意,遂不争辩,淡淡一笑,回房歇息。

      回到厢房,那条老青狗已在房中守候,面上有大块紫肿。天罗立即取来一把小刀,为它放了淤血,抹上创药。抹讫,青狗忽然人立而起,唾地咒之,地上升起一片黑晕,青狗道:“大郎看此人是谁?” 高廉一家呼殷天罗作大郎,殷天赐作小郎。

      天罗一看,黑晕隐隐如人形,依稀似是高廉,笑道:“狗兄把我姐夫供在这里何事?”青狗自向黑晕拜了数拜,对天罗道:“你我此来,使命在身。大郎到此已经月余,今有何妙计剪除柴进,使我早日重回主人处?”

      天罗道:“欲制一人,何必杀之,多造冤孽?且容我再观察一月,定有好计。”青狗笑道:“大郎虽有妙才,却多妄想!以柴某人的胆识和地位,既不受威吓,又不可笼络,因此主人才遣我等潜入其庄园行事。近数十日来,我连连营造妖异之事,他都视如平常,不动声色。此等人物,其心难知,如今乘其未有准备,急袭杀之可也,倘若迁延不作为,非但大郎祸不可测,亦将误我。”

      天罗道:“若如此,狗兄可有切实计划?你我今后不知还有多少差事要办,鲁莽不得。莫要折了本,把自身性命陪进去。”那妖魅道:“此事也许不需你我动手。庄上一匹十二龄的紫骝马甚有人性,与我交好,同为魇凶。此马是柴进坐骑,常载着他驰骋球场。柴进这厮嗜好马球,耍乐无度,即便在灼热天气,别人挥扇不已,他却独不休止。那匹紫骝饱历辛苦,恨怨填胸,常欲与他拼命,只忌他身边随从众多,不敢造次。大郎设个局子,在他打球时将他的侍从们调开,到那时,紫骝马定将要他性命。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坐收渔利,如何?”天罗喜道:“有这等事?大妙,大妙。你不要着急,回去和那紫骝马说,以一月为期,我必定造就一次机会,教它得手。”青狗听他这般说,答一声:“如约。”屁颠颠地出门去了。

      从此天罗每日早上必到西厢与柴进谈文赋诗,下午则随柴进往球场打球,他球技拙劣,稍纵即倦,自回房中歇息。夜深却起,拾条板凳坐在院落中,观察星云气象,直至斜月西下。忽然某夜,殷天罗推知一事,一拍手,仰天而笑。

      翌日未时,柴进如常来到球场,不知何故,庄客们都不在场中,球场里寂静得只有蝉声。柴进打发身边的捉梢小奴出去寻人,自己从马槽中牵出那匹肥骏的紫骝马,挥鞭打马,在球场上跑圈热身,这日天上布满了鸟羽般的卷云。

      跑了两转,猛听闻众人在远处哗然大叫,柴进抬头,乃见太阳周围出现了一道多彩的光圈。此物俗称风圈,当代又叫日晕,是日光被云层中的冰晶折射形成的光晕现象,内红外紫,好似环形的彩虹。

      柴进正看得入神,胯下那匹紫骝忽然大声嘶鸣,在平地猛一抖弹,将柴进摔落在地,继而转身,高举前蹄,便要当胸践踏。柴进又疼又惊,连忙滚身起来,奔走躲避。走数步,已被那马从身后追及,一口咬住他肩,咬得他肩胛几碎,仰天大叫。柴进奋力回了一拳,重重打在马鼻上,打得那马吃痛,方才力挣得脱。当下他看见树下有一条长凳,便抄起打马。紫骝马小步跑开,忽回身一纵,将柴进撞翻在地。柴进挣扎爬起,那马这日不知发了什么疯,吼叫着又向他突奔而来。

      柴进迭遭伤痛,已经无力抵御,因见球场边有一口水井,不暇多想,跳身入井,指望在井下暂避。谁知那马已经发狂失常,穷追不舍,竟然屈脚一头钻入井中,千斤之躯,飞压而下……

      少顷,陆续有庄客回到球场。原来殷天罗早前招集庄上的球友,在庄外的阔板桥上用染衣的紫汁画了一条三尺长的线段,并在线的一端立起一杆木棍,与众人打赌,棍影移到紫线处,则天上必有虹晕。庄客们有人信,也有人不信,天罗就此开了一个博局,用言语煽动,引他们买下重注,并规定,棍影移到线上时,走开者不得派彩。

      这些闲汉们平日都是赌徒,如今又下重了赌注,哪里舍得离去?一个个扎在桥头,念着赌咒,等这竿影移动,浑忘了柴进。小青衣来唤,亦不肯去。竿影移至紫线之时,云天上忽然亮起一个绚丽的风圈,时间毫发不差,庄客们哄然喝彩,得胜者纷纷领取利钱。

      摊派毕,大家方才想起打球,纷纷赶赴球场,立即有人察觉情况不对,沿着蹄印,发现那匹紫骝马头下尾上陷在深井之中,柴大官人更加不见踪影,莫非他连人带马滚入井里?众人一片慌乱,急急寻来几条长绳,造成套索,绑定马脚,合力将那匹紫骝马一点一点拖出井外。紫骝早已经骨折吐血而死。柴进浮在水中,两手抠住井壁,气息奄奄。

      诸位看官,柴进怎得不死?原来他落水时,手中仍然挽着那张长木凳,他在半空中奋力将长凳一横,使之卡在半空井壁,定一定身,方才落水。那马撞下来,正好撞在横于半空的凳板上。合是柴进命大,那长凳是用上等的梓木做的,甚是结实,又卡得住井壁,把那紫骝马隔在距离水面三、四尺处。若非如此,柴进必死无疑。

      当下众人推举一个矫健的庄客,大绳束腰,放入井中将柴进抱起,绑在背上,一并扯将上来。柴进饮了一口热汤,略略缓过一口气,伸手拉着天罗衣角叹道:“兄弟,适才浸在井水里,心中只忆起你之前为我算的神卦。幸好我奋身跳入井中,方才逃得性命,否则,如今已死于那匹疯马蹄下。”天罗苦笑,劝慰他休养数日,好生调理身体。

      众人将柴进抬回卧室,柴老夫人赶来看视,见柴进体冷面黑,遍身淤肿,惊哭不已,柴进苦劝母亲安心。少顷大夫又至,为柴进配了几剂定惊消肿的汤药。老妇人收泪,引领所有人散去,留下柴进独自休息。

      柴进将睡,忽见门外有一条疤面青狗走过,垂头摇尾,冷冷觑了柴进一眼,无声离去。柴进才遭变故,分外警觉,被它这一眼看得心中悚然,暗想:“外头火云烈日,这畜生不在清凉处倒伏,却四处徜徉,甚么道理?”又想:“近日家中多生妖异,这狗子虽然长得龌龊,眼光极黠慧,似通人性,大有不轨之意。前番有个妖怪到书房作崇,被我用印章击伤,如今想来,恰似是个披上彩衣的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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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整理】第三回 万里归来烧灵药,疫鬼闻香走无处

      船行天上,霞气触手可及,云霞之下是茫茫山岭,连绵起伏,好似碧海泛波,而耳畔除了浩浩风声,间或还会听见神龙低吟,声如败鼓,天罗闻之,心惊体酥。

      须臾,正前方出现一片密云,渺然无际,如同浮在天上的黑海,云中电光明灭。田四非喊道:“前方是雨云。”遂挥桨拍打船舷,二龙振鬣长吟,奋迅高飞,将船托升到云层之上。云上阳光炽盛,田四非让天罗脱下外衣,包裹全身,以免被烈日灼伤。天罗躲在衣服内,耳中听见船下的雷声滚滚不绝。

      如是飞了一日一夜,那手炉竟源源不绝送暖,天罗丝毫不觉得冻饿。翌日凌晨,曙色才辨,二龙夹着船下至一片海域之后,隐没不见。海上有微风,送来香气极浓,令人神爽。田四非摇动长桨,将船驶入一处海湾,湾中异香酷烈。

      田四非伸手指着海边一排茅舍道:“此处港口是南海香市。每月朔望,南海的精灵与天神在此交易香料。由于香气薰灼,岛上土石皆香,所以称作香港。你我先在此买些药材。”

      两人泊船就岸,岸上香气呛人,岸边有一座用白檀木造的小亭子,亭中放满了密闭的木桶。田四非打开两个木桶,桶中各放着一套竹筒和兽皮面罩。她道:“凡到此买香者,都需先戴上竹筒和面罩,以免被杂香薰迷。”

      天罗如言将竹筒挂在腰带上,又戴起兽皮面罩。那面罩下侧有一条皮肠做的气管子与竹筒相连,竹筒内装着药屑,可以隔绝香气。整治毕,天罗方觉呼吸一畅,遂随田四非徐步走入港口。

      港口不大,约只有三五条青石小街,街两旁的店铺悉是瓦房。店里店外的商贩和买家都戴着面罩,不辨面目,观其趾爪毛发,大多非人。店中贩卖的货物有香脂球和香蜡块,装在各式小合子中。合盖上贴有标签,用汉字写明货物的品类。所见的香料有麝香、蜃脂香、凤脑香、龙涎香、乳头香、百和香、柏子香、莞木香、鸡舌香、素馨香、茶芜香、三清香、振魂香、辟邪香、百濯香等等。

      买家选中货物之后,就会开合取出香料,随即解开面罩,迅速放在鼻前嗅一口,判定货品的品质。嗅毕,买家重新戴上面罩,与店主用不同的握手方式议价。

      田四非自第一街街头开始,毎店必入,入店先合十致礼,然后将一种黑如桑椹,叫做振魂香的香蜡块全数买下。她并不立即付钱,只与店家简单写两份欠条,各执一份,然后先将香料放入一个牛皮袋子里,再将牛皮袋子放入篾筐中,最后背起篾筐离开。

      如是买满两大筐振魂香后,田四非和天罗各背一个竹筐,走入西街一家典当铺中,将所有欠条一并交给前台的八臂郎君。这位八臂郎君,是一条身高四尺的章鱼妖怪。章鱼郎坐在高凳上,一手翻看单据,另外七手并施,敲打算盘,顷刻便将欠单汇总计算完毕。田四非又向他要来四卷大红纸后,这才从衣袖手肘处的口袋中取出四枚鲜亮的象牙色贝壳,交付章鱼郎,每个贝壳表面的自然纹理中都一个天尊坐像。章鱼郎退还三个橘色钉螺之后,带着贝壳及欠单到各街各店代为交割去了。

      离开典当铺,两人背着篾筐返回香木亭,田四非一口气拆开二十个木桶,将二十套兽皮面具和竹桶打包放归船上。末了,她将剩下的那三个钉螺放在亭中的长凳上,与天罗登上纸船,划桨驶离港口。才划数下,浪即涌动,海上生出一股水流推船疾走,少倾便至彼岸。

      彼岸是百里盐场,田四非登岸,向着滩头满地螃蟹举手合十道:“诸位为我请盐田神。”螃蟹儿纷散入洞。

      田四非回头,指着船上的竹筐对天罗道:“这些振魂香产自西海聚窟洲。洲上有一种黄庭树,枝叶似枫树,树高三四丈,大可六七围,垂阴数亩,隆冬不凋。其树液含毒,略带挥散性,飞鸟栖树则坠,走兽触树则僵。凡有树处,土人必在远处竖起标记,提醒路人莫在其下风处走过。此树树液与其他药物混和之后,烈性稍减,有神效,能愈多种疾病。聚窟洲的人民架设高梯,带皮手套摘取树叶,然后将叶撕碎,压汁,再把树汁、狮子粪便以及另外五种解毒的药汁定量混和,并在玉釜中煮熬成胶,所有这些过程都需屏息操作。煮讫,将黑色药胶注入瓦模中冷凝,制成香饼,就是振魂香,可以镇弭疫毒。”天罗闻之,喜盈颜色。田四非又将适才购买的四幅红纸展开,用手指点蘸海水,在纸上书写咒词,并教天罗如此如此布置使用。

      说完,岸边大石后忽然闪出一只白毛熊猴,面向田四非虔诚作礼,口中道:“广南东路盐田神——管太白有礼。”田四非合十道:“我们是上元宫玉清神女田四非和青牛派道学士殷天罗,出游路过贵境,求主人施舍清水及斋食两份。”熊猴唱喏而去。

      须臾,熊猴领着一群小猴抬来干柴及装满清水的瓷罐,回身又去。田四非、殷天罗挖了一个沙坑,将柴布好,田四非取下身上的老葫芦,猛一拍,呼道:“皎皎,出来。”葫芦中霍地喷出一团热火,落在柴堆上,登时燎着。柴火摇了几下,忽从火中跳出一个美人儿来。

      这美人一身橘红色衣衫,玉质花颜,甚是冶艳。田四非对天罗道:“这是火神宋无忌之孙,名叫宋皎皎。上月她在运河上跳踉玩耍,烧了十几条商船,被我拿住,罚她在葫芦中思过。”宋皎皎听了向天罗狡黠一笑,全无愧色。田四非又道:“如今让你藏身在殷公子的手炉之中,辅佐殷公子去沧州扫除瘟虫,事成之后,还你自由,如何?”宋皎皎道:“谨受命。”说毕,踊身化为一点火星,飘入天罗手炉之中。田四非对天罗道:“从现在始,这个手炉不要离身,有皎皎护住你,寻常鬼怪便奈何你不得。”天罗再三言谢。

      此时,熊猴又领着一干子孙抱着食物盐米前来,还专门为客人准备一小瓢椰子酒,摆置毕,拜辞而去。天罗和田四非对坐在火堆前,用药苗做了一罐浓粥,并把茄子撕碎,放在瓦片上烧炙。饱食讫,日势已晚,二人重回飞船,凌空泛泛而去。

      上天后,船向北方返飞,飞了一夜一日。次日某时,天又昏黄,桂月徐徐而升。田四非忽道:“一切俱备,到沧州,你寻二三十个帮手,依我安排而为,必保事成。事成后早回故乡,切莫炫耀,否则,必触鬼神之忌。此后我当往南天竺国游学两年,而你亦应努力勤修,后会有期。”言讫,身忽一仰离船,张臂翱翔,消失于茫茫夜空之中。

      二龙见田四非下船,遂飞向地面,扑入一片树林中。天罗恐被树枝拨拽,连忙伏倒。戛戛刺刺一阵骇响之后,飞船泊定在一株山楂树上。天罗俯看时,船下的两条青龙已经隐没不见,只得逐一抱住篾筐,翻爬下树。他单取一饼镇魂香用手绢包好,掖在怀里,然后在灌木中寻个隐蔽去处,把篾筐收藏好,捧着手炉,走出树林。

      树林之侧有处小镇,镇中不见一点灯火,甚悄静,穿街过巷,也不闻半声犬吠。天罗认得这镇,分明是沧州城外的甑口镇,镇中央有座三层高的小木楼。一别七日,恍若隔世。

      天罗遂到客栈投宿,扣门半晌,不见人开,又敲大户家,亦不见人。天罗大知不妙,看来疫疠已然发作,还能走得动的人,都四散逃生去了。

      他沿着一条里巷逐户拍过去,拍到一处门户卑小的人家,隐隐听见屋内发出一声轻响。天罗于是加力拍门,拍数十下后,果然有人在门隙内看出来,听声是个女子,忿忿然问:“何处来的生人,叫击相扰?”天罗隔门揖手道:“在下是过路人,姓温,往来贪赶路程,至此已值昏黑,欲借一宿。”女子又张了一张,冷冷道:“认出来了,是游方卖卜的温先生,此非搭宿处,你到店家去。”殷天罗道:“店家已经锁门。远行人大不容易,若主人能惠然赐宿,在下情愿多出银钱报答。”

      那女子怅然道:“此间正值瘟疫,几日之间,死灭门者数十家,晓事的都走了,闾里凋零,鸡犬无存。先生如何还在这里。我家受病不浅,你休糊涂,且去野外歇息。”天罗道:“死生有命,不可改移,主人不须为我多虑。我只求一屋蔽身,不至被野狼野狗噬咬足矣。”

      屋中人踌躇良久,终于开门,漠然道:“你若不怕沾染,就进来歇息一宿。我家已经不再煮食,无以款待,仅前堂有张长木榻,可供躺卧。至于银钱,休提。”殷天罗看她,年方十六、七岁,形貌索然,一副憔悴不振的样子,心中恻然,叹息道:“得此长榻,已然大受恩惠,岂敢更有奢望。多谢姑娘款待。”

      女子点点头,延请天罗入屋,摸着黑取拂帚打扫尘塌,期间有一个小女童从内堂跑出来,掩身在少女身后偷望,昏暗之中,看不清其面目。少女背过身去,叫一声“妹”,弯腰抚抱之,轻轻哽咽了数声,便把她推入内堂中,转身放下拂帚,道一句“少陪”,也要入内。

      殷天罗大感痛惜,连忙在衣袋里取出镇魂香,手一用力,掰开两半。香饼断开后,香气破鼻,天罗呼那女子道:“姑娘,此是驱赶瘟虫的香药,你们放在枕边,大有裨益。”如此时势,药物实在是救命之物,片片金贵,那女子接过药饼,却不甚欢喜,只是淡淡谢过,入内堂闭门而寝。殷天罗掩闭前门,因见桌上有柄裁衣用的剪子,遂取过来藏在近身处,手捧小暖炉,盘坐在木榻上闭门养神。

      是夜内堂中再无声响,及晓,既不闻鸡啼,也不闻更鼓,屋内外一片死寂。殷天罗下榻辞行,呼唤许久,内堂了无应声。天罗暗暗起了疑心,把手放在门闩处发力一推,门闩应手落地。门开后,乃见室内尸骸枕籍,都死于一两日前,若非室内有半饼镇魂香在,尸臭应可微闻。昨夜应门的那个少女,面目犹似生时,其妹倒卧屋角,面已枯黑,胸前两手合并,抱着那半块镇魂香药饼。

      天罗伤叹不已,又见屋内方桌上有花一枝,深紫色,花下压有纸张。他移花看纸,纸上留有文字,墨色极淡,依稀可辨,字云:“瘟疫凶残,殒毙者多,地狱使者收魂不及,道路上人鬼各半。奴家恐先生不能辨识,特赠此花。此花人间所无,鬼皆识之。先生可以执之而行,凡见此花笑者,皆是鬼,其心叵测,不可亲近。今举家皆死,魂不系身,须赴阴曹。劳烦先生用火,烧此不祥之宅。”天罗读毕,稽首祷告道:“贫道须赴沧州城救人,七八日归来,为你家收葬尸骨。”言讫,拈花在手,一步一拜,倒退出屋。

      出了甑口镇,正面遇见一头老黄牛拖着板车在路上闲游,车中有一男子,横摊在车上,已经气绝。天罗说声得罪,将男子搬放路边,驾车来到郊林,把两个装有香饼的篾筐搬上牛车,又把那紫花别在车辕上,一手持暖炉,一手驱车,直奔坐落在沧州西南的柴皇子庄。道途之上,行人稀少,见到车前那朵夺目的紫花,或厌或笑。凡笑者,天罗辄拨牛避行。

      车行良久,来到柴皇子庄的阔板桥前,欲过桥,庄中拥出三五名庄客,张弓向之,大叫止步。原来,自从一收到疫疠发作的消息,柴进便下令封锁庄园,由骁悍矫健的庄客轮班驻守门户,在外者不得入,在内者不许出,并打开一处地库,从库中淘出石灰数斛,铺散在庄园各处。这是帝皇家防治瘟疫的方法,由于他应对及时,瘟疫止于庄园之外。

      话说这日天罗来到庄外,被庄客张弓喝定,于是隔着护河大呼道:“我乃卜祝士温天仪,曾为柴老夫人算卦,今来求见柴大官人。我有驱除疫疠之法,甚需柴大官人相助。”为头的庄客叫道:“你这厮是人是鬼,为何将断手别在车辕上。”天罗大惊,拔紫花砸于地上。那花落地有声,再看,哪里是花,分明是一只发紫的死人手,之前乃被幻象所惑。天罗毛骨悚然,口中强辩道:“此乃辟邪克鬼之物,莫要见怪。救灾如救火,你休拖延,速去禀报柴大官人。”

      庄客见他如此说,急急而去,转报庄主柴进。柴进正赤裸上身,在后园球场上与几个庄客驰马逐击马球,闻报愕然心喜,匆忙披起一件青丝长袍,来到庄前桥头。

      这是殷天罗第一次见到柴进,只见其人龙睛凤目,体格魁岸,器宇落落大方。两人隔河对揖,柴进道:“某即柴进,前番无暇抽身,大失礼敬。道兄不避疫疠,屈驾重来,将有何求?”天罗道:“我有上乘法术,并药饼两筐,可以镇弭疫毒。所恨者,既缺帮手,又乏声望。素闻柴大官人蹈义怀仁,泛爱为心,因此特来求助,万望官人不要推辞。”

      此时,庄上的门房先生出来,快步凑近柴进,小声道:“前番此人为老夫人卜算,如此如此……甚是精准,夫人盛赞其道术高明。”柴进颔首,遂问:“先生此去,需几人同行?”天罗道:“救灾事急,非有十七、八人随我进入沧州城不可。”柴进道:“我家受一方衣食,此事本无旁贷,但沧州城如今是凶险之地,入则甚难生还,此十余人不归如何?”天罗从车上取下一副兽皮面具,披戴在面,旋即解下道:“我有兽皮面具二十套,可以防止瘟疫由口鼻渗入。”

      柴进心道:“此人身处疫地,四处行走,居然不病不死,必有奇术。”遂问左右曰:“你几个谁愿随他入城?”左右闻言,面面相觑。柴进勃然作色道:“我虽是缙绅,当此危难之时,见有一丝希望,亦要前去出力。我既去,你等何得迟疑?”庄客惊曰:“不劳主人自去,我等愿效死力。”柴进遂让天罗在庄外等候,自入庄中调集死士十八人,酒肉饱食之,不理老夫人劝阻,连群乘马出庄。

      天罗见他亲赴疫城,不禁肃然起敬,于是将面具和竹筒分发众人,众人戴上面具之后,便不能言语,驰马来到沧州城下。沧州已封城,禁止行人出入,天罗跃马上前,脱下面具大叫道:“柴大官人携药物前来救援,有劳开城。”

      守门将士哪个不知本州第一财主柴进的大名,听闻柴大官人运药至,人人欢喜,立即放下吊桥。众人欲到州衙谒见知府,门将却云,知府已经病重,口不能言。天罗道:“事急矣,小人请代大官人主持局面。”柴进戴着面具,不便言语,点头应允。

      天罗取出田四非交给他的四卷红纸,令庄客八人分赴州城四角,将纸张起,做成红幡,立在城墙曲角之顶,看守不得离去。余人收集柴禾,在城中心选一处平地,垒起一座六十尺高的柴山,并将镇魂香分散藏在柴山之中。众人拱手,便要四散而去,柴进举手止之,以枪杆在地上画道:“六十尺柴山,非仓卒可置。我等都带面罩,如何方便与人买卖?我家在城中有一座产业,是织布房,那里有绫机三百张,可以击碎代替柴禾。”

      众庄客领命,飞赴机房,把织机及可以拆毁的窗棂梁柱等物运到城中央,堆叠而起,并将药饼散布其中。布置讫,天罗先将蜡油泼向柴山,举火煨之,柴山霎时火起,红焰照天。

      却在此时,昏霾风生,雷雨骤作,将火头打熄。天罗料想,必是钟会之辈呼风唤雨阻挠,遂高举手炉,大声喊道:“宋皎皎何在?”应声有萤火从手炉中飞出,扑入柴山,柴山立时复燃。逡巡,火焰飙起数丈。火中有一个身穿橘红色衣裳的妙女子,赤足跳跃于炽炭之上,衣裾纤毫不毁。所到之处,火气弥壮,任那猛雨如何浇洒,熊熊不灭。

      柴山中的药饼被炭火煨热之后,纷纷碎解,化作奇香淅出,郁郁然满城飘逸,达于巷陌。病人一嗅香气,顿觉清凉爽利,神气归属。这镇魂香不愧是至奇至烈的龙虎之药,香飘三个时辰之后,病者皆起,生灵又康。残存者出门,无不歔欷对泣,各述丧亲之痛。

      天罗对柴进道:“我立在州城四角的红幡,曾经被神仙蘸水画符,如今水迹虽然隐没不见,法力犹在。只要使人守护好不被拔出,任风如何吹拂,一月之中,香气都散不出其四围之内。官人可使人通知城外各处村镇的病患者,速到城中受药气医治。”柴进遂调拨手下,分路出城,告知四乡的官员和乡绅。

      分拔讫,忽见宋皎皎乘着一浪炽焰,从火山上翩然飞下,笑对天罗道:“疫症既除,差事了结。今晨有阴曹厉鬼自甑口镇一直在暗中跟随阁下至此,屡屡被我射火星伤之,才不敢相逼太甚。如今此鬼亦已经恨恨而去,神女有诺言在先,事了需还我自由,你我就此诀别。”语毕,不待天罗言谢,化作一缕紫烟,飘散而去。

      此时,城中百姓纷纷围拢而来,要拜谢柴大官人再生之恩。天罗想起田四非告诫他不要炫耀此事,免遭鬼神忌恨,遂一拉柴进,二人翻身上马,躲过人群,并辔出城。

      柴进脱下面罩道:“兄弟,上次你登门造访,柴某一时大意,低看你了,想不到你是个隐世神仙。”天罗道:“此番行事,别有天仙暗佑,非独是我一人之功。”当下他隐去部分枝节,大抵将自己先后遭逢钟会、慕容清、田四非、宋皎皎这几个神魔仙怪的事说了。最后,再次提及田四非叮嘱他不要滥称己功,请柴大官人吩咐庄客,切莫随意把他的事向外间传扬。

      柴进听毕,叹道:“这中间原来又有许多波折,想不到贤弟待我如此坦诚。贤弟莫虑,我家大多是忠诚谨朴之人,今夜返庄,我召集他们严重申明,事情就不至于太过张扬。再者,我将致信本州知府及各处村镇首领,教他们今后不要任意纵火烧山,免遭天谴。”天罗道:“若如此,则龙神之恨,可望消解。”柴进安慰他道:“兄弟此番救人以万计,功德不浅,今后自有善神庇佑,无须过于担心。”天罗道:“但愿如贵人所言。”

      柴进又问:“人生相识相聚甚难,阔别却久。兄弟若无要事,何不随我到敝庄小住几日?”天罗道:“小弟在沧州尚有数事未办,事了,必到贵庄少留,以尽欢聚。”天罗到沧州来,原本就是要潜入柴进庄上,此刻故意推延,只为自高身价。当下二人拳手辞别。

      天罗步行入城,返回客栈。客店主人只当他外出避疫归来,安排他到原处住宿。天罗于是闭门不出,拟想进入柴进庄后,如何如何行事。

      瘟疫初平,沧州百姓都忙于敛葬亲友,重整生计。城中来了许多外乡病人,檐下桥下,住满灾民。坊间民众大都只知道柴进领着十八骑士破家救人,至于某某人驱车送药之事,虽然有些风言风语,却被大多数人当作流言。不过柴进身为前朝皇子,身份尴尬,此番虽然为地方上立下大功,州知府终不敢将他的事迹上奏朝廷。如是过了两日,忽传城中有契丹细作活动,士民震恐,一时间警戒森然,出入州城,查核极严。

      第三日夜,殷天罗梦见钟会傲然而来,申斥道:“百姓烧山无度,获罪于天。公文下至地狱,令从沧州征召二十万役卒到冥府修建新城,原定由‘君基太一神’以兵战之祸收取,是我上书力争,认为兵祸易留仇恨于人间,难以善后,天神准奏,才得改用瘟疫招录。你身非医家,如何敢反天救人,坏我公事?今当薄施惩戒,为你置一月之病。”言毕,钟会将殷天罗拖到一处八角炼炉之下,逼他用竹管吹火,吹了一夜,吹至气竭难续。翌日醒来,天罗唇肿气乏,惶惑不宁,由是染上奇疾。

      患病初时,愁欲之火交替烧身,天罗往返于城中各处酒色场所,不能自拔。直至体力虚脱,方才退居于客店斗室中。又伏枕两日之后,病态急转直下,腰痛脚冷,正气凋沦,皮肉枯黑,眉发萎落,百般针灸用药都不见效果。客舍主人怀疑他重新患上疫疾,阖家震恐,连忙将他强劝出门。可怜那殷天罗身痹不能久立,委顿街头,昏昏然与死为邻。

      不知过了多久,天罗忽觉被人搬动,恍惚而醒。原来柴进久等客人不至,遂令仆从入州城寻访,请他到庄上相见。仆从寻到天罗所住的客栈,探知他病重落魄,急忙返报。柴进得报,当即召集数名庄客,驰马入城救人。在街头寻着天罗后,柴进先脱下绫裘,盖在他身上,然后使人借了一副担架,将他抬向庄上。上路之后,他又遣一名仆从打马先行,报与管家,预备安置事宜。

      一行人来到庄园东面的大石桥处,迎面有两个小青衣在桥头守候,向柴进道:“奴婢代老夫人传话:‘外乡客人有难,本当尽力救护。只是此人身上惹了瘟虫,未可便住进庄上,恐令我家子孙世代受蛀。不如暂且将他安置在西面田畴间的茅舍里,待他痊愈之后,再烧去重建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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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整理】第二回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且看且行,不觉到了集贤亭,钟二郎已经在亭上等候,除了昨日的青布大包袱之外,多带了一张琴来。天罗本身就是造琴高手,一望而知是三百年前李勉制作的漆筒琴真品,保存至今日,比金银犹更贵重。青布大包袱上还蹲着一只巴掌大的鸟,白头黑嘴,通身黄羽,见到生人,既不惊慌,也无去意,似乎是钟二郎驯养之物。

      天罗与钟二郎相对稽首,然后布席而坐,燃起炭庐,铺陈酒食,下酒物主要有兔肩和鹿尾。两人略叙寒温之后,天罗道:“近日作怪,林间水上不见一个禽鸟,大不寻常。此鸟还是我这两日来见到的第一个鸟。”二郎笑道:“此鸟甚有灵性,如今依附于我,为我守护行李。”天罗见他这般说,试伸手触摸二郎包袱,那鸟耸身立起,张翅瞋目,连声吼叫,吼声一时似狗一时似虎,见天罗抓弄不退,作势便要啄人。天罗一笑缩手,举杯斟酒,与钟二郎开怀畅饮,二人纵论天下各州酒菜滋味,不谈道术。

      相酬百杯之后,两坛酒尽,二人皆有半醉,钟某人道:“我昨日曰,深愧受你款待,诚宜报答。今日之来,亦有此意。我识得一首古曲,名叫《广陵散》,二十八叠,今将为你弹奏。你素晓音律,愿能翻习。”

      天罗动容道:“《广陵散》岂非古人嵇康所作?嵇康被斩于洛阳东市,此曲便失传,高士如何习得?莫以别曲错代。”钟二郎淡淡道:“此曲我于年少时习得,至今操弄不倦。古今最熟悉广陵散的,除了嵇康自己,便是我了。”言讫,悠然拂琴,琴声萧萧冷冷,透人心骨。天罗不敢怠慢,潜心记其声韵,并不时用手蘸酒在身周点划标记,一曲尽,已然熟记于心。

      钟二郎弹毕,饮酒一杯,按席问:“一曲已尽,道友记得几何?”天罗道:“迟恐遗忘,容我即时翻奏。”遂接琴而弹,下手全不犹豫,将全曲复弹了一遍,不遗一韵,所有清浊变转,皆依法度。

      钟二郎击席叹道:“如此长曲,道友竟一听而能全记,音律之性,近乎神仙矣。”又道:“道友虽得其韵,未得其神,欲得其神,需知此曲制作之由。此曲叫《广陵散》,所谓广陵,是扬州的古称。三国之曹魏末年,司马氏诛杀曹爽,骄盈犯上,专废立之权,怀取代之意。当时,魏国的文武大臣王陵、毋丘俭、文钦、诸葛诞等,先后以匡扶曹氏为名,在扬州举事,后皆散败,为司马氏所杀。嵇康讥讽时政,以曲叙事,遂将此曲命名为《广陵散》,寓意曹魏将亡,由广陵而始。曲调极肃杀悲壮之能事,主用商调,商为秋之声,秋季草木摇落,天地将变严酷,嵇康以此比喻当时。曲渐进,则慢其商弦,与宫同音,即夺宫,喻示司马氏恣横无君,将行夺宫之事。嵇康以琴曲暗喻时局,欲使后代知之,其用意也如此,因此遭司马氏诛杀。你习此曲时,当体念他深意,方可演其神髓。”天罗敛容静听,一一默记在心,遂又抚琴,三五番后,渐入佳境。

      正自欢喜,忽闻咍嘻之声,抬头看,原来钟二郎自斟自饮,不胜酒力,终于昏醉倒地,鼾声大作。天罗脱下披风,上前覆盖在他身上,回头时,吃了一惊。只见那黄毛鸟已经用爪子拆开包袱上的绳结,包袱中并无衣物,尽是黑色的大叶子簿,纸缝间露出许多黄纸小书签。那扁毛畜生嘴爪并用,翻看不已。

      天罗好奇,上前取起一本,那畜生冷冷觑了他一眼,却不阻止。殷天罗才一翻阅,不禁蹙眉,只见书中文字横行,沿着纸从左向右,一行接一行,好似胡人文书,而字体也不是国中通行的字体,格局细密且相互勾连。

      本书前面提过,殷天罗身兼三绝,分别是音乐、书法和星历。由于长期醉心于摹写古代碑文,他精通大小篆书,颇识钟鼎文和蝌蚪文,隐约感觉黑叶子薄中的怪字与当世文字相通,同源异态而已。于是他根据字形字理,结合古今构字方式,对薄中的文字仔细揣摩,很快就辨别出其中三四成的字义。薄书中的书写格式,基本是人名、籍贯、住址在前,引领注释若干,住址全在沧州一带,而注释则披露其人平生重大的罪福事宜,若年纪尚幼,则注释留空,或仅书一“无”字。如此推断,此簿应是幽冥点鬼之簿,此人必是阴曹使者。天罗越读越觉心惊,恐被察觉,连忙将叶子簿放归原处。

      那鸟翻看须臾,合上簿,又叼又推,将书簿堆叠整齐,飞身用爪子抓起包裹四角,重新打结复原。然后它猛一纵身,飞到天罗肩头,附耳小声道:“你听我说,莫要插话。地上睡者,乃是冥界三大瘟将之一的玄瘟使者钟会,奉天命在此地散布瘟虫。天宫中有只传言鸟,恰巧于鸟架上闻知此事。它原来是本地地祗,甚是义气,趁外出传话之机,飞下来召集各部鸦鹊头领,预报祸事。众头领得知之后,相继率领本部鸟雀飞走避疫,以免沾染。大家恐瘟神怪罪,商议遗下一鸟,侍候瘟神,我不幸抽中短签,不能推托,只得投他麾下,由他驱策。适才我翻看名籍,粗略估算了一下,这次传尸病将取十七、八万人性命,一州之人,歼于此矣。你与他小有交情,他必不害你,你速速回家,带领亲友往南方避疫,过了黄河,方可确保无恙。此事万万不可向告知他人,他若恼你坏他差事,抓你如探囊取物,到那时,必定将你投入炼狱,受千般苦。此非多言之地,他既沉醉,你可不辞而别,珍重珍重。” 黄鸟说毕,飞返青布包袱之上,两脚一曲,伏下闭目不动。

      天罗听此一番话,既疑且惧,不知所措,又想:“果真如它所说,祸不可测。智者不住险恶之地,且去,徐图后计。”遂不动声色,向鸟深深一揖,收拾炉具空车,快步归去。

      入城,走在石板大道,两旁都是酒家货行,一望去,楼高无少于两层者,路上车马交横,人物纷然,一派繁华景象。天罗怅然而行,径归旅舍,旅舍主人出门笑迎,交割车炉讫,呼令稚儿为他打水洗面,同舍客人亦皆笑面致意,天罗强笑而答,心中不胜凄凉。入屋闭门,收拾行李,忽觉鼻中一酸,有泪沾洒,心想:“我乃太学生,薄受朝廷俸禄,如今百姓有丧乱之事,我若只顾保全自身,将来有何面目做官?”又想:“若如鸟妖所言,瘟神钟会原是奉天命杀人,此乃鬼神肆横害民,必诉诸于天地高真仙人,方可解救。”

      于是天罗带备纸笔鸡酒,来到座落在沧州城南的城隍庙。城隍庙是鬼神派驻人间的使馆,这日庙祝不在,天罗自入,略略打扫布置之后,披发赤足,面向神座焚香、酹酒、恭跪,然后操笔一挥,写了一篇奏章,启奏大微帝君——有鬼神妄起灾劫,人命危殆,乞皇天庇护,词质意切,情理备至。写毕,烧于膝前。须臾,又书一篇,启奏祖师太上老君,内容如前,叩头烧之。须臾,再书一篇,启奏北斗孝悌王,叩头烧之。须臾,再书一篇,烧给九灵太妙金母。最后一篇,烧给阴司鬼王。回转又写,再奏大微帝君,再奏太上老君,再奏北斗神,再奏西王母,再奏阎罗王,文不停缀,一篇接着一篇,一轮接着一轮。三奏、四奏之后,忽闻更鼓之声,戌时至矣,天罗手腕几废,方才搁笔,忽闻神台上一声冷笑。抬头看,钟会身穿银色官服,神情澄正,居中而坐,手里拿着一叠黄纸,全部是天罗适才烧掉的奏章。身后一个小神,貌似城隍木像,垂头肃立。天罗大怒,将欲起身,却被身后两个小鬼扭臂叉头,牢牢按住。

      天罗大声喊道:“既是鬼神,何故害人?”钟会道:“此地有恶俗,每逢秋季之末,居民都会纵火焚爇荒山,看火延烧。前后两条奉天命震护风水的土龙都被烟火焐杀。二龙冤魂,极怀怨愤,直诣天曹叫屈。上元宫大司寇——玉清神女李方明审理此事,准为其雪恨,公文已经下至阴曹公署,阴君令我到沧州布置灾劫。小子无知,枉为申诉,姑念你本心仁善无邪,现将你放逐出河北之境。此去慎勿多言,泄漏于人,若泄,教你终身喑哑,死后永坠炼狱。”

      殷天罗野狐心性,见对方气焰逼人,便不再争论,嬉笑道:“上天有令,谁敢抗行。既如此,我当隐退,深愧狂妄无状。”此时,有一人从旁跪倒,伏地道:“属下情愿奔走补过,将他押送出境。”天罗看时,是一个高鼻大眼的黄衣书生,声音和早上见到的那只黄鸟无异。

      钟会颔首许之,忽改容大笑,向天罗猛一拱手,拂袖而灭。城隍上前一步,坐倒在原来的神位上,敛容化为木像。天罗觉得背后一轻,回头看,两个狞恶小鬼亦反身出门,就地一扑,不复见。只有黄衣书生,无言相伴。

      两人徐徐而起,礼拜城隍像后,联步出了城隍庙,庙外风月清朗。走到一株枣树下,黄衣书生停步,解衣露背,背上尽是淤伤。书生苦笑,反指道:“多言自误,得杖八十。”天罗愧道:“先生并非自误,是我莽撞,误了先生,今后望能补过,愿知姓名?”书生道:“在下慕容清,有一个绰号叫做鸟药师。”

      天罗奇道:“鸟药师何解,慕容先生到底是人是鸟?”慕容清道:“我本南燕国鲜卑人,生前修道持戒,自称居士,尤其喜爱烧炼丹石,不慎误配朱砂丸方,中毒而死。或因冥府书吏疏忽,忘记派遣勾魂使者拿我,我死后不到阴曹,成了闲魂野鬼。后来我因故离开墓穴,飘游阳间,我师玄中教主见我被日光晒得狼狈毁裂,遂教我修炼羽虫道,羽化为飞鸟。如今我主身是鸟身,亦能随心变化。因为从前耽爱药石,略识医术,常为雀鸟医治病痛,所以本地神祗呼我为鸟药师。”

      天罗听讫,稽首道:“原来是慕容先生,小弟乃四明山青牛派牟道人门下,与先生是同道。”慕容清亦稽首还礼,且道:“我奉命押你出境,倘无紧要事,便当启程,如何?”天罗道:“初更才过,城门深闭,且有军士巡街,禁人夜行。你我何不暂在树下休憩,待城门重开,便随先生去。”慕容清道:“我辈出行,不忌关锁。”

      语毕,慕容清自怀中取出一只纸角,从中倒出些许药粉曰:“这是我配制的石盐发热散,你且吞服。”天罗一仰服下,逡巡,觉得全身烦热难耐。慕容清又从腰间解下一条长带,将殷天罗绕身绑定,末了,打了一个古怪的活结。

      天罗笑道:“鬼神追人,走亦无益。我决不逃走,先生何须如此,若被做公的看见,不免麻烦。”慕容清不语,双手挽带,猛一拉结,天罗只觉身上一紧,整个人歘然缩小,慕容清每扯一下,自己都缩小一倍,眼前事物亦随之放大,到最后,眼前的慕容清好似一座高塔,而自己已经变成他手中的一粒绿豆子,腰带亦缩小似女子手上的银链大小,仍然牢牢将他缚住。慕容清飘耸而起,变成黄鸟,一口叼着绳圈,越空飞去。

      天罗被他挑在嘴下飞起,不胜惊惶,高天之上,风冻如刀,冷彻腑脏,若非刚才服了发热的药粉,护住心腹,此刻大概已经僵死。向下望,危乎高哉,使人手脚虚软。这夜月色如昼,可以一览千里,沧州处于黄河下游,无高山大岭,平原辽阔,清寂如画,道路纵横,村镇甚多。少顷,飞过一处城郭,南北数十里,瓦屋高壮,街衢规整,或应是南皮。

      殷天罗一时观星,一时望地,逡巡,心情渐渐安定,两眼却不堪风刮,只得闭目,遂昏然成寐。睡中迷糊慌乱,不甚安稳,直至被雁声惊醒,他惺忪四望,只见艳阳在天,已经错过了黎明。身下有一条阔河横贯而过,水色甚浊,河堤甚高,定是黄河。不远处有只巨鸟飞鸣,仔细看,是一头金顶白雁。

      自从飞渡黄河之后,越来越多鸟雀在四周聚集,绕飞啼叫,聒声震耳。天罗猜想,或许是逼问鸟药师何事毁誓南来。药师衔环不应,又飞了大半个时辰,渐飞渐低,最后和鸟群一起,落在某处城郊的树林中。

      药师踊身一跳,变成书生模样,双手捏弄绳结,每松一节,天罗身体便暴长一倍,直至复原,解脱而出。慕容清擎拳在顶,向四面礼拜,大声道:“我奉玄瘟大将军将令,护送某人到此,旋即归去复命。众兄弟不必疑心,今与他在此叙别,乞暂避。”众鸟哗然,呼妻唤子,四向飞散而去。

      慕容清目送它们散去,方才转身,拱手对天罗道:“相识虽只两日,共过患难,情谊非浅。今仓卒道别,我心实有不舍,非不愿送你到更远之处,但奉命而行,须依时而返,免遭申斥。东南之城,即是禹城,你我就此分别,各自努力,后会有期。”

      天罗才从天上下来,身体冷如水铁,舒展良久,方才解冻,问道:“真无一计,可救百姓乎?”慕容清默然。天罗又道:“先生自称药师,药师皆有救人之心,不避艰难,岂可默然就手?”

      慕容清垂泪叹道:“某法力浅薄,有心无力,却不料道友之心,坚固若此。山东诚有一人,法力强悍,足以镇弭此疫。道友试去造访,若他特发慈悲,祸事定可缓解。但此案由天神审定,合情合法,阴曹依令而为,有理有据,道友从中作梗,不知最终得罪何人,三思三思。”

      天罗道:“我不自惜,谁奈我何?先生教我,何处得见高人。”慕容清道:“南方东平府中,有一谪仙。论昔日仙阶,与上元宫审理此案的李方明名位相当;论情分,与李方明捻熟;论法力,则可与诸天菩萨抗行。他若干预此事,李方明必定撒手不管。他是我师玄中教主,如今隐居在东平城外悬钟佛寺背后的山丘之中。山中有一清溪,他每日必到清溪上游取水,你可前往岸边等候。”

      天罗喜道:“既是先生之师,还请先生为我留下一二字,或者信物,以便与他结缘。”慕容清道:“何须信物,我师神通卓绝,远非钟会可比,或在此刻便已经算知你的来意。她若肯现身见你,自然答允所求,若不肯时,只会派手下的罗刹鸟出来,将你吃掉了事。罗刹鸟,哈哈,这个鸟名字,对天罗你大大不利,三思三思。”说笑讫,冲飞而去。

      天罗遂入禹州城。禹州又名阳翟,乃是轩辕黄帝居住之地,夏朝在此建都。境内有一座钧台,相传大禹与华夏各部首领常在台上议事和宴会,后人吕不韦、韩非、张良、晁错、郭嘉等等,都是此地人士。

      天罗一入县衙,立即亮明身份,索要马匹银两。县令听说他是高太尉家人,岂敢怠慢,立即命人为他烧了一碗最上乘的禹州羊肉汤,并为他准备了两名随从,三匹河曲马。

      天罗换了一身光洁衣裳,带着随从,骑着捷马,直奔东平府。东平在郓州,禹城在齐州,相距约五百里,殷天罗驰马赶路,四日便到东平。天罗先打发随从入市集买了一车香菇木耳、瓜蔬豆腐之类的斋菜材料,雇一骡夫运送出城,捐赠给城北的悬钟佛寺。寺主持香池和尚欣然领受,并集合全寺僧侣,大开斋席。

      席间,天罗向主持打探后山道路,香池止之曰:“本寺后山,除了供参禅者闭关用的一座精舍以及一处尼姑庵堂外,更无居所。上下数十里间,岩谷逶逦,云萝杳冥,时有蛇兽出没,不宜游览。且近日多雨,入山易遭雷击。”

      天罗道:“小人性悦山水,平生仰慕谢灵运之为人,喜欢寻幽探源,不择艰难险峭,尽要攀游。东平既有深僻幽奇之地,亦不欲错失。”香池摇头道:“实不相瞒。据本寺前辈记载,后山深邃处,有一座古代东夷酋王的坟冢,敛葬之时,殉以美人、利器、珍宝等物,穷其一世之财富。那里恰好又是雷场,雨时便遭雷电轰击,千百年间,坟墓遭天雷拍打万次,随葬物因雷化生,变为精灵,四出游弋。山中樵采者,常常看见桌椅乱走,布袋飞空,恶鸟啸于林间,美女坐于冢上。若非本地人,不可入山,擅闯者必遭惊吓,且时有失踪,骨血无遗。郎君千金之子,何苦入此不祥之地?若有闲暇,何妨租一只小艇,驶往东昌的胭脂湖,那边有澄波万亩,极堪游赏。”天罗点头,却语他事。

      是夜天罗留在寺中歇息,让小沙弥为他打来一桶井水沐浴,并将香烛、干粮、蛇药等物收拾停当,卷入布囊之中。翌日天未晓,天罗留书遣返侍从,挎起布囊,挑一杆哨棒,叫醒守门的小沙弥,只说乘早去东昌湖游览,出门离去。

      绕过悬钟寺后,天罗沿一斜径疾行,路渐荒凉,时有阻塞。不久,来到香池和尚所提及的精舍,精舍被丛丛蒿莱包围,看来久无人住。舍前流过一条长溪,溪水浚急,激石有声。天罗走到溪前,但见溪阔两丈,水清见底,碎石粒粒可数。他心道:“此必鸟药师所言,玄中教主每日打水的溪涧。此溪溪源不知在何处,玄中常在上游取水,我当逆流访之。”

      他于是不由径路,沿着溪流一侧,攀萝摸石而进。溪边有不知名草,草叶劲利,频频划破天罗两手,一时间血痕斑驳,天罗用布条包住手掌,奋力向前。

      逡巡,来到一片石滩,滩左是八、九丈高的石崖,滩右是奔流之水,水岸间有一块光洁平滑的长石。天罗疲累,遂到石上歇息,因见溪水清浅,弯腰欲饮。此时,忽于倒影中看见一头巨鸟,探头欲从身后啄他。天罗急忙回身,奋力将哨棒向怪鸟颌下挺去,重重戳了那畜生一下。那鸟痛得大吼一声,倒退七八步,平伸两翅,睁着一对铜铃般的巨眼,怒视殷天罗。

      天罗生平从来未听说世间有此等巨鸟,这畜生光是颈长就有三尺,站立时比他还要高出一大截,身腹肥壮如牛,与身腹相比,翅膀则稍显短小,两脚粗长,远胜于人。如此规模,足可与虎匹敌。

      天罗心中暗暗叫苦,只得跳下长石,耍棒吐个势,唤做拨草寻蛇之势,与鸟对峙。还好,此刻他想起慕容清提到的罗刹鸟,遂呼喊道:“罗刹鸟!鸟药师教我到此,求见玄中教主。且去通报,休要凶横!”

      那扁毛畜生原本极是愤怒,恨不得冲上前一脚将他踏杀,啄食干净,听他如此说,怒气稍解,低吼一声,迈开大步跑入溪中,踏着浅水飞奔而去。此鸟原来不善飞行,迈行却疾如奔马。

      天罗见它去远,方才松一口气,回到长石上,俯身饮了一口溪水,水味甘凉。却在此时,头顶猛地大震一声,震得天罗口吻皆黑,差几乎摔入水里。这雷全无先兆,声势却如天拆地裂,几可杀人。雷讫,飞雨飒飒而至,天罗无处遁逃,只得卷缩在山崖突石之下。

      良久,风雨消歇,天罗全身透湿,好似溺水得救之人。放眼四望,只见山中光景鲜媚,树木葱秀,天上更无纤云,只有一条长虹,霏然五色,横贯在虚空之中。天罗叹赏不已,忽觉噤冻,心想:“沾湿若此,不如到溪边脱衣晒身。”

      此番是他第三次登上长石,俯首一看,大感诧异。适才他于石上饮水,明明记得水高及石之半,雨后山溪,理应涨漫,何以水位竟然低于之前?天罗思之良久,未能了悟,一抬头,望见虹霓蔼蔼,虹脚似驻于前溪,恍然大悟。他前年随高廉去查抄大臣府邸,曾经得到一本手抄书,叫做《梦溪笔谈》,著书者乃是神宗朝一个有大聪明的人,名叫沈括。书中有一段,说这沈括出使契丹,到了极北的黑水境内,曾经亲眼看见长虹挂于两涧之间吸水。所谓长虹饮涧,虹者实乃天神汲水之物,雨后溪水减少,必是此虹吸水,将水引到别处。鸟药师说,玄中教主每日在此溪上游取水,难道此虹是仙人化生?

      天罗不敢怠慢,连忙从布囊中拔出三炷香及火折子,可幸都未沾湿。天罗燃香,面向虹霓,伏在石上虔拜,口中念道:“东京太学生殷天罗求见玄中教主,不避艰难。哪怕前面有一座剑山,或者千个罗刹鸟,万重火雷阵,若不死,也要向前。”

      虹霓听毕,众色合一,化为耀眼白光,飞落在天罗身前。天罗抬头,只见眼前多了一个小尼姑,年可十六七岁,仪容端秀,一身素白法衣,似有皓雪之光,腰间挂着一个老葫芦,手中拿着一个小手炉,卓立于身前。而她背光而立,脚下竟无一丝身影。天罗心道:“鬼无形,神无影,这女子必是神仙无疑。她既化身佛家尼姑,如何又自称玄中教主?”

      诸位,这田四非乃本系列书的重要人物,原本是上元宫的玉清神女,何以出家为尼,又称玄中教主,且待后面故事中解说,这里暂且按下不表。

      话说当日,天罗正踌躇,尼姑竖起单掌,开口道:“浪狸猫儿,真聪利,识穿我把戏。我就是玄中教主田四非,沧州人焚杀神龙,天将报之,与我何干?”天罗顿首道:“教主容禀,小人闻诸教教旨,都要拯拔生灵。如今河北东路沧州地面有奸鬼散布疫疠,若发,则彼方数十万军民,一时遇疾,辗转相染,死者难计。圣贤修功德,证大道,正在此时。且沧州乃关防重镇,国家门户,若受此浩劫,军民将奔散而去。疫症平息之后,契丹人必定乘此空虚,举兵相攻。两国交锋,哪得卒解,到那时,天下又多男征女旷,父寡子孤之事,河北更是碎人场。小人不胜冒昧,特来登山,请教主开恩,出关救护众生,教主万莫推辞。”

      田四非听他说毕,慨然动容,吁叹道:“缘业先定,吉凶乃来。换我身处李方明之位,亦须如此判。钟会是瘟神而非奸鬼,灵命既定,他这等身在地府的卑屑执事之人,何敢有违?由我原意,欲教你在山中多受两日辛苦,以免将来被你坏了公事的人记恨于你。但你适才一番说词,大张慈悲之意,仁者用心,固当如是。我若不依从,未免甚违情理,罢了罢了,被你拖下这一趟浑水了。”

      天罗想不到她答应得如此痛快,高兴得连连叩首,再三道谢。田四非坦然受之,受礼讫,一手夺过天罗手中的残香,夹在指间,一手依旧拿着手炉,头望苍天,展开两手,扮出一副怏怏不乐的神情道:“方明,方明。这浪子远来求我,我不幸被他识破,形迹败露,受了他大礼,只好任他指使而为。我如今就好似他手中的法器一般,你将来追究降罪,要宽贷我,通通降在他身上,不必客气。”

      天罗听她如此祝祷,暗暗好笑。却在此时,天上有一只白鸺鹠翩翻而下,一泡鸟粪,正正撒在田四非的光头上。便讫,腾飞入云,不知所往。田四非微笑自若,殊不介意,弃了残香,抽出手帕将头上的污秽之物拭净,对天罗道:“适才你见到的,就是上元宫的大司寇——玉清神女李方明。抛砸粪便,真似你们狐狸作祟的行径!你起来吧。”

      天罗欣然跃起,田四非将小手炉交给他道:“这个是送给你的见面礼。”天罗连忙道谢,接过手炉。炉中不知放置了何样炽炭,触手便觉有一股暖流,沿着经脉留遍全身,他通身发热,衣衫上的雨水都随热气蒸发。

      田四非又自怀中取出一张红符,一枝小秃笔,先将符纸折作纸船,船长三寸,然后弯腰,用小秃笔蘸上溪水,在船弦两翼下各划了一笔,下笔甚遒利。画讫,将小笔架在纸船上,一起置于溪水之中,教殷天罗跃登纸船。

      天罗略一迈步,身体已进入纸船之中,宽窄恰可容身。却不是他变小了,而是纸船变得如同真船一般大小,纸皮坚韧,全不畏水,那笔杆亦已经变成一支长桨。

      田四非随后登上船尾,船便凌波而行。她撩起衣袖,左右操桨,驱船沿溪流飘行,溪水迅急,船行如箭。行至曲转处,舟船忽地离水,腾空入云。天罗探头出弦,只见适才田四非所画的两笔水迹已经化成两条青龙,张鳞奋爪,夹船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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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整理】第一回 公子招嫌,狐郎受命

      话说北宋末年,在沧州横海郡内有个富民,姓柴名进,绰号“小旋风”,乃是前朝大周国皇帝的嫡派子孙。柴家自从陈桥兵变让位之后,一直避居河北,由于家世尴尬,早前几代祖先都持着小心谨慎过活,虽居豪贵之势,也只是闭门优居,不敢干预世务。

      唯独传到这个柴进,年方二十五岁,有气力,有义心,更有现世孟尝的美誉,庄上馆舍常开,专门招待天下往来的豪杰,多曾救助困窘遭发配之人。其中有几个被贬斥的忠勇之士,开罪了当朝太师蔡京、太尉高俅等奸佞,必欲置诸死地的,也被他使手段救下,因此名动区宇,却也埋下了祸因。

      当时蔡京恩遇正浓,擅权且有回天之力,势倾朝野,无比显贵。柴进在民间几番作梗,惹得这老臣心中略感不快。某日,蔡京与高俅两个在太师府议事,那奸相有意无意地说起此人,并在言语间挑唆了两句,说这沧州周恭帝后人,不识体味国家宽大,心怀怨望,乐闻朝廷之灾云云。高俅是个世故伶俐之人,立即会意道:“一个破落王孙,何劳恩相记挂。他既敢轻慢朝廷,下官这便致信,教州官克日斩杀之,传首京城,以正风俗。”蔡京摇头,徐徐道:“殿帅有所不知,这柴氏一族可不比寻常财主,他家中藏有我朝太祖武德皇帝敕赐免死的‘誓书铁券’,便是当今圣上见了,也要礼让几分,因此才造就他如此放肆。”高俅道:“恩相只管宽心,下官遣一个十足精细的人前去料理便是,定当把事情办得悄静利落,波澜不兴。”

      议事毕,高太尉打道回府。入内未及更衣,门子便来禀报,候任高唐州知府高廉在偏厅求见。高俅微微一笑,换了一身便服,与高廉在白虎堂会面。这高廉乃是高俅的叔伯兄弟,性如枭獍,好左道,原本追随青牛派的牟道人在浙东四明山隐修,因闻高俅发迹,动了凡心,遂出山入幕。此人心术不正,近年为高俅办成了许多隐秘之事,特为高俅所爱。如今高俅抬举他,荐他出任河北高唐州知府。

      既见,高廉趋拜,而后二人升堂而坐。高廉道:“小人承蒙太尉抬爱,外放任职,特来辞行。回想这几年在府中受恩非轻,一朝离去,满心感念,今后如何做官,犹待太尉提点。”高俅笑道:“一换官袍,言语间便多了几分客气,你我兄弟,理应亲密无间才是。”高廉愧笑。

      高俅叹口气,徐徐道:“外间市井中有许多浅学穷薄之人,说我不学无术,专用邪僻奸秽手段媚主,骗得一时富贵。殊不知我从泥尘中一路滚扑上来,见识历练不知赛过寻常的穷酸读书人几多!前人云,人在当宠之时,哪怕有千人推你,也推不倒;时运不利,即便有万人托你,也托不住。何故如此?手中无可恃,荣辱仰赖皇家也。欲求名位坚固,还需另有倚仗。如今我荐你到高唐州做官,别有深意。你到任后应厚结人心,收聚亲兵,州里的存粮和甲胄务必要多。我在京中若有缓急之事,盼你能有所呼应。这高唐州地近黄河,若要起兵,可先密使人掘破堤坝,放出河水。灾民遍野,便是王者之资。”高廉点头称是。他乃强悍之徒,得知主子有谋权篡位,幅裂山河之志,心中甚喜。

      高俅又道:“临别,尚有一事相托。”高廉道:“兄长有事但言,小弟忠不顾死。”高俅乃详述蔡京嘱托之事本末,且曰:“太师委人办差,向来酬谢不薄。由你指使人去,我最安心。事需慎密,杜绝外间知闻。”高廉领命。

      随后二人到澄心水阁用饭,高廉让侍从们在水边架设炭炉、砧板,洗净双手,亲自为高俅做了一味活烧鲤鱼,忙得热汗淋淋。烧毕,二人就餐,席间又谈了一些京城官员的迁降安排以及权贵们的花酒逸事。谈至申时,相对举酒,互道珍重而别。

      高廉甫一出太尉府,立即吩咐黄头奴去水东一坊请舅子殷天罗到家中相见。高廉的婆娘姓殷,有两个兄弟,大者殷天罗,小者殷天赐,姐弟三人原本都是他在青牛派的同门后进,追随他下山,是他行使妖幻术的帮手。

      这里单说殷天罗,殷天罗如今被高俅安排在太学府里,与儒生们一起课习经史。此人才情缥缈,喜好揣摩世间杂学,尤其擅长音律、书法和星历,常于日落后观星,指天独语,终夜不寐,太学生们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做“浑天仪”,又因为机警善辩,滑稽不羁,别号“浪狸猫”,平素与乐官董琯的两个儿子董均、董平最好,为忘形之交。

      黄头奴寻到殷天罗家里时,天罗正窝在房中闷发牢骚。原来这日一早,他如常至太学里交牌应卯,然后到梯仙桥下樱桃园乐官董琯住处找董家兄弟耍鼓,不料这董老叟昨夜在树上挂印而去,未曾交代要去何处,连带平日里一齐玩乐,意气相得的董均、董平哥俩也随之无影无踪。下头人等唯有到开封府里举报他弃官出逃之罪,天罗泱泱回家,闻得姐夫寻他,连忙整衣束带,赶到榆林巷高廉住处。

      两人抱见,高廉问:“近日总不见大郎,何事生分?”高廉一家呼殷天罗为大郎,殷天赐为小郎。天罗应道:“姐夫公事似忙,弟不宜常来。”高廉一笑,屏退下人,与他围炉吃酒。

      酒过五杯,高廉又问:“我如今在太尉府里当差,诸多应酬,久不见大郎,不知大郎在太学里得意否?”殷天罗答曰:“姐夫晓得,太学里风尚不正,多宵小。一个个肥白如瓜,洋洋自许,以讥讽为智,阿谀为忠,实不过是一帮人奴之才而已。我亦无心向学,日日应了卯,便去揣摩杂学。之前我遍访城中异国之人,探听域外的山川风物,天候人情,各国边界等等,画成地理图记三卷,藏于终南山石室之中,以备将来游历之用。近来又沉迷羯鼓,与乐官董琯的两个儿子董均、董平兄弟做伴,计已打折了一百多根鼓杖!”

      高廉大笑,抚其肩曰:“大丈夫当孜孜而求名誉,日日打鼓何为?求做富家伶人么?”天罗赔笑道:“人间官场上喧浊太甚,我擅长星历,将来到司天监谋份闲职也罢。”高廉敛容曰:“享祭、天文、太史、卜筮一类的衙门,向来都是闲散无能者居之,号称病官坊,门前可以张罗捕雀。大丈夫当谋求荣适如志,莫说懊丧言论。”

      天罗问:“依姐夫所见,何为适志?”高廉道:“何为适志?譬如太尉府中,只要太尉在,众官绝谈笑,若太尉笑,则哄堂大笑,威强如此,是为适志,大丈夫当如是。挟朝廷之威,拥兵称雄,枭巨盗,立殊勋,积金巨万,门庭如市,岂不快哉?”

      天罗道:“如此甚好,但我生性散漫,只怕无此本事。”高廉笑道:“差矣。如今坐在高座上的赵官家是个风流天子,最是喜欢杂学。高殿帅诺大一个官,还不是靠着能踢几脚好球出身?你平素爱弄琴玩鼓,耍好了也未尝不是个晋身之道。我马上便要放出去高唐州任官,大郎小郎是自家人,早晚都要相互提携的,不过,可不是让你去做伶官。我时常向太尉说起你的才具,他也要抬举你,但他那里是军职衙门,讲求功绩,无功者不得受禄,如今差你去办一件秘密差事。你办好了,回来便可顶替我的现职。”

      殷天罗道:“太尉和姐夫吩咐的事,即是家事,有没有犒赏,小弟都要尽力去办。”高廉一笑,便将有人要拾掇前朝皇族后人柴进的事说了,天罗略一寻思,乃道:“此事不难,姐夫家中这条青狗,已经养成了魅。只须放入柴进庄里,必定闹出许多妖异事来。然后小弟装做游方道士,混进庄里,使出许多江湖手段,把他唬住。到时大办法事,哄骗他做出些僭越的事来,落个大罪,即便赵官家慈悲回护他,他家也必定败落。”

      高廉道,“此计虽妙,不过这个柴皇孙年纪轻轻竖起这么大的名号,居然入了朝廷大员的法眼,或许是个精细人,你在我这里学的许多手脚未必瞒得过他。再者,此事不宜张扬,要皇上为难。我日前登坛作法,行使勾摄之术,盗得嵩山招魂符一枚,并在符纸上写上柴进名字。你只需前往他家,为他卜筮,取他生辰八字,如此如此,近身种入他身上,自有夜叉上门取他性命。你乘着乱局,再把他家里那些剽悍不驯的人清理一下,便可大功告成。”

      殷天罗于是接下差事。高廉先将那招魂符折成蛱蝶形状,放入香囊中,打上绳结,交与天罗,又取来数根芦苇条,逐条绕编,编作小鼠模样,然后书一道符,搓成纸球塞在草鼠心内。那草鼠忽然“吱”的一叫,窜地而走。高廉连续弄了几个草鼠儿,一一抓定收入竹匣中,教天罗如此这般役使,无非都是些作祟及魇镇的法术,殷天罗谨记心中。及夜深,高廉道:“可去矣。”遂牵来青狗,交付天罗,而后握手道别,二人寄怀美好前程,都甚欢喜。

      次日天曙,殷天罗拭目而起,占卜梦境,忽又忧愁,暗想:“昨夜梦见一条巨木耸透云宵,木刺破天,想来分明是个‘未’字,行事难有结果。姐夫这个差事,虽然有利可图,终是阴鸷不正之事。我去前,不妨先积些阴德,以免鬼神降罪。”

      更衣梳洗罢,天罗先到太学府告长假,他说去为太尉办差,博士也不敢留难。告假毕,出门走在蔡河堤岸,忽见对面某人,举袖掩面,欲投路边隙巷中去——殷天罗一望而知,是在肉市里杀猪的曹正,遂飞奔赶上,伸手拉定他衣袖,笑道:“曹大哥,为何遮住面目走路,拙计也!欠我两千贯钱,几时有还?”

      曹正摇头一笑,左手反拉天罗手腕,右手搭住他肩,近身道:“浪狸猫儿,且宽容我,更待半月。我用竹篱在相国寺后的池塘里圈养了成万头蛤蟆。过几日捞起来,可以用竹篓装起卖给宋门、曹门、戴楼门一带的食店;可以晒成肉脯卖给东角楼的贩子;或者到龙津桥摆个小摊,抹上盐油烤杀现卖,得钱足以偿还。当初向你借钱时,立下字据,请了金枪班的徐教头作证,二千贯钱,必不敢相负。”

      天罗听他说罢,忽然心动,起了积德之意,便道:“万只蛤蟆,一时殒命,未免有伤造物者之心。我近日修道持斋,许下放生大愿。大哥若肯代我将那些跳虫放归池沼,区区小债,便不用还了。”曹正愕然。天罗又道:“莫疑虑,我是诚心。大哥若有空闲,即可随我去取回字据。我另借三千贯钱与你,大哥固非无赖之人,莫再与牛二、李四那些赌徒厮混,拿去做些正当营生,将来获利致富,再还给我不迟。”

      曹正见他盛意拳拳,无戏耍之意,不禁感泣落泪,叹道:“想不到公子对我如此厚爱。我正思量,欲往山东一带做些羊马生意,苦恨没有本钱。如今得你慷慨襄助,来日便可收拾前去。计程半年即归,到那时,定将本利一同奉还。”天罗道:“如此大好。大哥只管去,去之前记得先把那万几个蛤蟆带到城外放生。”曹正道:“公子放心,我非言而无信之徒。”

      曹正于是随天罗返家,取回借据并三千贯钱,再三拜谢,收泪而去。天罗修书一封,押在床上,留给其弟殷天赐。殷天赐是个狎妓浪子,非为取钱,甚少归家。安排讫,殷天罗牵了青狗,带了银两,用哨棍挑着个竹箧,里头装上若干符禄药瓶,出门便奔河北沧州道来。

      一路狗甚驯附,无甚遭遇,不提。话说这日殷天罗寻访到了横海郡柴皇子庄,那庄园在城郭西南,建于平原上,墙垣高峻,格局深广,四周有护河环绕,两岸都是垂杨大树。殷天罗沿河而行,觅着一个狗洞,伺机先将那老青狗送了进去,随即离开,又行至沧州城里歇下。

      天罗将自己的诨号浑天仪改了一改,化名温天仪,从此每日披着一身道服在附近村落卖卦,乡里少不免有许多给大户做长工短工之人,天罗籍此打探了许多柴家的事。

      如是大约过了半月,某日,殷天罗着意穿戴一番之后,徒步前往柴家庄。扮作怎生模样——头系逍遥一字巾,身穿通州早霞袍,腰间缆起杂彩丝带,脚下着上圆头木履,手中横拿一把用金荆树根削成的悬铃杵,神彩秀澈,视瞻非凡。

      过了庄前护河上的阔板桥,轻触门环,即有门房先生出来应门。天罗拱手,诈称卜祝士温天仪,求见柴老夫人,又将一柄黄毛羽扇送给门房先生作礼。先生且不接扇,却问:“不知温先生替人算卦,费用几何?”天罗道:“一局卜换两匹帛,至于趋利避害之计,例不可隐瞒,酬劳任凭主人家酌情打赏。”先生微笑,收下羽扇,请他到门房内就坐等候,自去通传。

      天罗已经探知,柴家这老妇人虽然居身富贵,心不自安,每日礼佛备至,诵《金刚经》三次,祈求卫护,因此他先求见老夫人,毕竟妇女更容易迷信受鼓惑。

      须臾,门房先生归来,作揖道:“高士请入。”天罗还礼,随他穿越前庭,到了正厅。厅门外有庄客三数人侍立,厅内都是女子,老夫人居中坐,婢女满侧,皆有所执。

      天罗行拜而前,柴老夫人见他仪质秀美,举动闲雅得体,先有几分喜欢,当下略略起身还礼,呼他座于下首,赞道:“道人生于何乡,又俗姓为何?好风采,比美神仙中人。”天罗笑道:“贫道乃越州人士,姓温,双名天仪,生来命薄,于名第禄仕皆无缘分,只喜欢探幽访奇,读书则好读《易经》、《阴符》,崇尚无为清净之道。父母慈爱,许我弃儒业修习方术,游学于天下。至今虽然小有所成,却不敢比拟神仙。”

      柴母点头道:“高士有道骨,天生就是胜教中人。老妇人垂老矣,久绝交际,高士绕道造访,不知有何见教?”天罗道:“贫道路过东南甑口镇,登木楼眺望,时当晴日,四方廓清,唯独贵庄气象怪异,不免瞩目,因此冒昧而来探究,以证学术。”老夫人叹道:“我家近日确有难解之事,正待高士指点,既如此,有劳起卦。”

      殷天罗于是从袖中取出玉龟、古钱、算筹三物,摆布卜筮。卦成,沉吟良久,方才开声解道:“贵宅近日凶怪屡见,至少有三样,一者,木杖生花;二者,时常有白气如云,穿堂而过;三者最为诡异,厨中的大锅、砧板、水缸忽然相互交谈,其声如人而语言不可解,即便使人将之分开,各置一处,仍然遥相呼唤。如今此三物已被人用刀斧劈碎,破碎之时,有血迸洒。”

      此说一出,厅中人无不骇愕,尤其是柴老夫人,她的藤木手杖上无端开了一朵黄花,被她随手剥除,此事不曾告知他人,却竟然被这个后生一卦算中。老夫人惊叹道:“君真高士!神卦之精准,何致于此!”随即让丫鬟入内将此事禀报庄主柴大官人,并请他出来前厅叙话。

      丫鬟去后,二人谈论移时,忽有一个青衣小奴从后厢走出来,弯腰回禀道:“柴大官人正带领一众庄客与沧州牢城的管营大人在后园球场上打马球,无暇分身见客,只差我送来答书,附送银钱三两,酬谢先生。”言讫,带出书笺一幅,先呈柴老夫人。老夫人看罢,笑叹一声,摇摇头,转交殷天罗。天罗看时,只见笺上写着一笔轻快的草字,字云:

      “万物乘时变化,虽然幽妙难解,总归亦是天道之常事。我辈凡夫俗子,既不曾因之受祸,又何须介怀?朗朗乾坤,不论五行如何更替,天自高,地自厚,日月自照,星辰固列。鄙人只知存真守一,任其自然,无意追究那些杳杳冥冥之事,所谓愚者自愚,请高士见谅。一并奉上纹银三两,聊表对贵教之敬意。”

      殷天罗见他不出,字句间又甚有主见,知道今日事不可为,只得淡淡一笑,起身告辞。老夫人赔情道:“我家孩儿实是个心善之人,只因长居乡间,甚是朴实无知。然而他父亲在生时已经将家业委托与他,这些年他遇事都是自作主张,老身亦懒去管他,由得他多受些教训。如此母子,请先生莫要见怪。”天罗连说不敢,老夫人又令管家王老取五两银子,两匹丝绢酬谢,并安排斋饭、送行车马等等,殷天罗坚持推去谢钱和斋饭,只领受车马、丝绢,长揖而退。

      这柴家马车载着天罗出庄,沿着大路,望沧州城里去。殷天罗一边与那车夫说着闲话,一边思索:“此番有备而来,本拟下若干手段,先将青狗放到庄内作怪,我从外间响应而入,以此算计他。不料甫一接手便失算,吃了闭门羹。柴进这人正直豁达,不信诳惑,不畏妖妄,确实有些英雄气概,不是个寻常的膏粱子弟。”

      天罗回到沧州,每日依旧外出卖卜探风,夜里则在旅社中苦思,重新拟定计策。

      如是想了两日,未有头绪,第三日,天罗一早起来,回想昨夜梦境,历历清晰——梦中他见到青狗化成人形,突入他在京城的卧室中,他手持两根鼓棒追打之,老狗回复原形,摇尾而去。天罗用手指在枕上勾画解梦,解道:“卧室即是内室,内中有人,是一个‘肉’字。手持双棒,好似执筷子。老狗寓意为猎。梦兆曰,‘打猎将得肉食’。如此好事,我当应之。”

      于是他先到街上买了一对快靴,一副皮筋弹弓,又问旅社主人借了一把割肉刀、一柄两股叉、一捆绳索,戴上皮帽,穿上快靴,腰悬刀绳,手挽铁叉,缓歌而行,出城外打猎。

      出城北门,一路行,地势渐高,路两侧尽是墟墓灌木,人迹稀少。不知何故,树间不见一只飞鸟,亦不闻鸟声,天罗暗暗称奇。他摘了一丛海棠果,一边嚼食,一边寻找鼠兔窟穴。天罗从来不捕狐狸,却是寻找兔子刺猬的行家里手,原因稍后再说。

      搜索不久,他砍断一截树干,插入大石之下,将石掘高,石下果然伏着一只四五斤重的大刺猬, 蠕蠕而动。那畜生逃走不及,被他一叉按住。

      天罗用绳索将刺猬套定,提到水滨,挖粘土糊在蜷缩成一团的刺猬身上,厚厚裹住,架起干柴便烧。他又从身上取出一瓶一碟,拔去瓶塞,将瓶内的椒豉汁倒入碟中。待那泥团烧硬之后,天罗将干泥拍碎,猬皮与刺,随泥脱落,露出赤白浓香的熟肉,割肉蘸汁食之,肥嫩似脆,滋味实佳。

      食未过半,有个路人荷一青布包袱经过,见天罗割食野肉,停步注目不移。殷天罗抬头看他,只见来人白皙清瘦,眉毛雪色,穿着甚古雅,不似当代衣衫。天罗起身拱手道:“处士从何处来?”来人不答,却问:“大郎烧的什么肉,芬馥若此?”天罗道:“是刺猬,才熟。”来人叹道:“前路且长,腹中空乏,殆不可治。”天罗道:“处士若有银钱,可与我共此香肉。”来人默然,天罗笑道:“若无,是老天成全我做一次主人。”那人大笑,轻谢一声坐下,伸手拔一脾食之。食脾毕,向天罗借刀,乱挥切食,甚快,顷刻都尽。

      食讫,那人拭嘴大呼奇味,神态放逸,抱拳道:“在下钟二郎,受君一食之恩,当有所报,愿知姓名。”天罗道:“行路人互助,乃情理之常事,何须报答。在下姓温,双名天仪,江南人士。”

      钟某听了,冷笑,拂身而起,持刀走入灌木丛中,不时砍断枝条,凡砍断处,皆有树汁沥沥滴出,他从怀中取出两只藤杯,承接了两杯树汁,递一杯与天罗道:“春季树汁最堪饮用,安神益智,兼杀腹中三虫。”天罗知遇异人,道谢一饮而尽,树汁滋味微甘。

      饮讫,天罗放下藤杯,从袖中取出一支猿骨做的短笛道:“小弟吹笛,处士自便。”钟二郎点点头,不去,揽臂倚树而坐,听天罗吹奏。

      天罗遂吹,吹一曲《红绡》,笛声清圆悠扬,品调绝高。吹罢,钟某抚手赞道:“妙极,妙极,你殷天罗的确是尘世中的妙才,不服不行。”殷天罗被他惊得一震,讶道:“在下因故不曾向高士报上真姓名,高士却原来识得小可,不知往日曾在何处结缘?”钟二郎笑道:“你我今日新相识,不过本山人独有妙诀,四方之人,坐地一算便知。东京太学府中只有绰号浑天仪的殷天罗,哪有一个温天仪?”

      天罗愧道:“有如此法?前辈高明,真是匪夷所思!那前辈可知殷某是何样人?”钟二郎拍了拍天罗的肩膀,说道:“小狐仙,你虽然偶然行善,却是个心怀叵测的小妖,此不须计算,一望可知。”

      此言既出,殷天罗叹伏。他姐弟三人,原本只是一窝在江岭之间奔走的狐狸,捕捉鼠兔刺猬为生,某年于天姥山聚食仁寿之花,得活数十年不死。活至宋哲宗时候,因为在湘西一个富户家中抛掷瓦砾、粪便作祟,被青牛派的牟道人用渔网擒获。它几个从此长随在道人左右,学方术,服丹药,修炼天狐别行法,修得人身。牟道士仙逝之后,他们随师兄高廉下山,寄身人间。此事极隐密,世间除高廉外无人知悉,今日却被这人一语点破。

      天罗又问:“前辈说我心怀叵测,何以见得?”钟二郎道:“你神气沮丧,坐姿摆荡,语声飘忽。语声飘忽因为暗藏奸谋,神气沮丧因为事业新败,坐姿摆荡因为未有主意。”

      天罗听他如此说,矍然睁目,伸手执其腕道:“正是如此,大师既然知我,何不慷慨赠言,助我解脱?”钟二郎道:“劳你面向日光而立,我再为你看一看前程。”殷天罗如言而立,钟某绕到身后远远看了半晌,说道:“阁下命格属火,心窍极为剔透,想必机智过人,凡事即兴而为,亦能使之生色。惜乎此心略偏于常人,因此你邪性未尽,将来当有若干劫数。命多奇遇,然亦大凶,余寿不长。若问禳凶延寿之法,唯有积德行义,反之,则或被人诛,或被鬼诛,报应有如回响。”

      天罗见他道行高深,谈的又都是正理,不敢怠慢,屈膝拜伏受教,愿为耳目,追随左右。二郎道:“郎君与我,断无此等缘分,今后郎君当万计修福,而我亦从此逝矣。”言讫,长揖欲去。天罗知他口馋,起身笑言道:“既如此,休说闲理。今日我作主人,甚惭无酒。沧州有运河之利,市集中可以沽到天下好酒。你我若得来日再聚,共谋一醉,然后撒手各赴前程,不亦快哉?”钟某虽然得道八百余年,嗜酒喜肉,怜葱爱蒜的癖性,终是不能免除,见他相邀吃酒,欣然答允。二人约定次日午时在运河边的集贤亭上叙别。

      天罗收拾绳索铁叉等物,匆匆返回沧州城,向旅社主人借来一辆独轮车,推到集市中买酒。古人卖酒,沽酒者欲知酒味,不需要拍开酒坛的泥封,只需在泥封上钻开小孔,用细芦管伸入坛中吮一小口即可,尝得酒味如意,方才付钱。殷天罗一圈吮遍之后,选了四坛好酒,一是乌程产的若下酒,一是河东产的葡桃酒,再有两坛是富平出产的石冻春。

      翌日,天罗推着一车美酒佳肴,以及炭炉草席等等,自西门出,直抵运河。时正暮春,风色恬和,波流静谧,照常理,河上应该有连群的水鸟,但任他肆目四望,看不见半只飞禽,一如昨日,只闻虫声,不闻鸟叫,殷天罗大感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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