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十一) -- night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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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十一)

    nightcat:【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十一)

    其实才刚将承文救出,启元就跟着东升做起抗击日本鬼子的志愿工作了。东升很积极,他说抗击日本鬼子是每个中国人都应该做的份内事,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他有的是时间和力气。他见启元忙完了自己的事,就立刻将启元也拉入伙。这时候全上海人已经知道,上海即将成为抗击日军的战场。

    洋行的两个老板一听说上海要打仗,一个抢一张机票飞回国了,另一个将公司员工遣散,将一把钥匙交给启元,让启元帮忙照看着公司,就携家带口星夜兼程逃回老家去了。启元做志愿工作做得如火如荼,耽搁了逃难时间,后来索性不去想回家这事儿,一心跟着东升做事,肩膀磨出血泡,咬咬牙挑破,继续扛军用物资。这是他这辈子从未干过的重活,他也不知道全身哪儿来的大力气。

    沪松战役,整整打了三个月。启元先是与东升失散了,他不知道东升去了哪里,东升也没再来洋行找他,启元不禁想到医院教堂学校随处可见的伤病员,心里非常难受。后来,头顶各色各样的炮弹落下来,有大炮打过来的,有飞机扔下来的,谁也不知道下一颗炮弹会不会扔中自己,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刚躲过一颗炮弹,正好撞上一颗流弹。战争,血淋淋地摊在上海民众面前,无一幸免。

    战争开始之后,启元再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稍有风吹草动他就往楼下跑,钻进楼梯间的狭窄空间里蜷成一团。但等天亮,他又去伤员多的地方帮忙,他笨手笨脚,能做得好的活儿很少,可他并不觉得自己是添乱,总觉得出力了才对得起良心。

    而后是饥饿,是伤病,是各种各样的死亡……更令人绝望的是战败。

    启元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捱过来的。从原先精神十足地游街窜巷找志愿工作,到现在绝望地躲避着日本人的关卡四处觅食。米珠薪桂,街市凋敝,许多人纷纷出城南下,回乡的回乡,逃难的逃难,整个大上海忽然间繁华不再。最基本的生存活动变为危险举动,出门拎一桶过日子的水就像过五关斩六将,不过相比那些丧身在枪炮下的人,苟活至今已是大幸。

    那天启元出门拎水,撞见一个要饭的男孩,男孩说的正是他的乡音。而启元一看男孩的衣着就慌了,看左右没人,就将老乡拉进亭子间。这男孩穿的分明是国军的衣服,只是被硝烟污秽扯染得不大容易识别而已。相比之下,启元显得懂事多了。

    原来小兵叫赵宝瑞,年方十四,比启元的弟弟启仁还小一岁,父亲早逝,才会被保长欺负,这么小就抓了壮丁。他倒不是有意掉队,他是背着受伤的团长走不快,陷在上海。所以大冷天的领不到补给,穿一身单衣冻得嘴唇乌紫,还得出门找吃的,养活躲在废墟中的团长。启元直说宝瑞有义气,拿出战前与东升一起囤的大米煮饭给宝瑞吃了个饱,又让宝瑞脱下军装,换上他早年从家里穿来的长衫棉袍,两人晚上趁月黑风高潜出去,将团长架来洋行,藏入洋行囤贵重物品的暗间。这一路,先放一个人侦探一程,安全,才敢架起团长走上一程。不到一里的路,整整走了两个小时,团长痛得冷汗如豆,却一声都不敢出。

    收留两个军人之后,启元的心里终于不再沉闷,他仿佛在这个被日军蹂躏的城市里找到寄托。团长姓刘,军校出身,捯饬干净之后,看上去才二三十岁。刘团长来了便反客为主,指挥两个小孩子有条有理地过日子。不过启元仅剩的半麻袋大米禁不起三张年轻力壮的嘴,不到十天就见底了。好在刘团长的枪伤也勉强痊愈,在刘团长的谋划下,三个人趁黑出城南下。刘团长建议启元回去老家,这种时世下,还不如与家人混一起。刘团长也建议宝瑞跟着他找回部队去,像宝瑞那样的家世,回去肯定又得被抓壮丁,抓去不知跟着谁充炮灰,不如跟着他,他会善待恩人。刘团长将启元送到离家不远,才拍拍启元的脑瓜子,领宝瑞走了。

    刘团长与启元以往见的关先生等政府人员不同,刘团长有理想,有血性,又有仁有义,看着刘团长,启元总想到失踪的东升兄。与刘团长分手,启元好生依依不舍,力邀他们去他家盘桓两天,可惜刘团长归队报国心切,三个人终有一别。

    启元毫发无伤地回家,让宋老爷喜出望外。沪松大战,宋老爷心里承认,他更关心的是儿子的安危,他心里满是后悔,不该将儿子送到那么远的地方锤炼。见到启元的第一刻,宋老爷落泪了,紧抓着儿子的手不放。饭桌上,宋老爷破例让启元与他一起喝酒,激动地对全家人说,一家人,以后谁也不要走太远,什么前途,什么出息,全不如平安健康地活着。

    对爹爹的话,启元特有感受。当战火将他与全家人分割的时候,他担心着家里的安危,爹爹又何尝不担心他的安危,那都是往死里担心啊。

    但孩子们显然理解不了宋老爷与启元的激动,他们缠着启元讲那炮火连天的战场。尤其是启仁,大有恨不得替大哥在上海守那烽火三个月之势。晚上睡觉,启仁抱着被子偷偷钻进大哥房间,抓住大哥不让睡觉。

    也有沉痛的父亲。宋老爷亲自领启元去容斋先生家说明东升的情况。虽然宋老爷一直安慰说,失去消息只是暂时,可容斋先生家还是哀声四起。这种年月,失去音信还能意味着什么呢。

    也有又哭又笑的母亲。启元在家调养几天后,就领启仁一起找去赵宝瑞的家,将刘团长送的一些钱带去给赵家,征得老爷同意,启元自行车后座架了一袋年糕,启仁自行车后面架一袋挂面。宝瑞是启元的患难之交。赵家果然家徒四壁,赵家寡母膝下还有两个嗷嗷叫的儿子。启元都不知道这家人往后靠什么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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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二十)

      启元在小院子里安居下来。他性格与世无争,交往的都是一帮教书先生,也因为种花莳草认识一些清雅人士,小院时有宾朋来访,但邻居却很少听到里面传出响亮地人声。这一家人都是习惯轻声细语,来客也不免入乡随俗。

      启元当然又回小学教书,忆莲也进了小学做后勤,不到入学年龄的团团破格插班进入小学一年级读书,老爷这点儿后门还是肯开的。两人都有稳定的收入,小日子过得自得其乐。经常一到晚上,一家人凑在一盏煤油灯边,每人手头一本书。谁若是悄没声翻墙过来,准能见到一屋子的鸦雀无声。这样的生活虽然不如在上海时候富足,但是启元很喜欢,教书育人的成就感让他心里满足。

      无奈宋老爷总想插手启元家的生活,老爷尤其见不得团团走十几分钟的路上学,非常担心团团被人拐了被车撞了,一定要指派一个壮妇每天背团团上学。又担心忆莲不懂做家务,经常吩咐太太给启元家送吃的,送穿的,太太不胜其烦,怨气便出到忆莲头上。有时只为骂忆莲几句,而亲自领人送吃的穿的上门,左邻右舍很快就全知道了。幸好忆莲没脾气,最多挨骂了哭一夜,回头照旧老样子做人。这些琐事,老爷就不知道了。

      忆莲身子越来越重,做家务日见吃力,可启元只会帮倒忙,两人只得抠出钱来请了一个娘姨,白天上门帮他们收拾家务。原先请的娘姨见两人不懂事,也就做事马马虎虎,被上门行使家长权威的太太一顿骂后打发了,新的娘姨由太太亲自物色,手脚很是利落。太太实在见不得宋家人被外人蒙骗,她欺负可以,别人可不行。于是小两口家里有个什么事情,第二天就有风声传到太太耳朵里。

      唯有夜晚是一家三口清净的时光。春天了,窗外吹来的是软软的风,启元在油灯边看书,忆莲给第二个孩子织毛衣,团团郁闷地做作业。启元听到院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掉下,他只能拿起油灯出去看。开门,却见院子里站着一个男人,即便那男人摊开手以示无害,启元依然大吃一惊,叱问他干什么。但启元很快看清楚,那男人面熟,似乎就是以前衣衫褴褛地问他讨要一只辣椒下饭的叫花子,而眼下此人却衣着干净整齐。

      叫花子微笑着,掏出一封信,伸长手放在一边的花枝上,然后退开几步,轻道:“宋先生请勿惊慌,我替宋启仁送信,别无恶意。”

      启元一听到“宋启仁”,大惊,可又忍不住笑起来,又不敢在院子里多说,忙将叫花子热情地请进屋,仔细将门掩上,将窗拉紧,才轻声笑问:“启仁是我弟弟,他好不好,有没有受过伤?我们非常想念他。”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赶紧拆信,但他即使再心急,也得仔细地用剪刀平整地剪下信封一条边,做事纹丝不乱。

      “启仁很好,在抗战中受过伤,但没留下残疾。具体我不便多说,他也非常想念你们。请你看信后谈。”

      启元低头看信,但看完,就让忆莲先领团团去房间睡觉,他与叫花子单独说话。这种事还是少让小孩子听到为妙。在信中,启仁除了说尽对爹爹、大姐、和他的思念,还让哥哥尽力帮卢少华同志的忙,做好本地县镇的联络工作。

      启元在上海见多识广,知道应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个人。“卢同志,启仁让我为你们做事,我首先答应我一定守口如瓶。请你尽管吩咐。”

      卢少华也不客气,直道:“我们需要一位体力好,嘴巴严实,样貌不出众,为人正直善良的群众帮我做联络员,需要他帮我们在晚上传递信息去山上,我们希望这位群众出身自穷苦家庭。请你帮我们物色一个可信的。”

      启元只要一转念,就想到一个人,“宋福珍,女的行吗?她是个非常稳妥的人,眼下在镇公所当清洁工,我看着她长大,启仁也认识她,她家穷得一塌糊涂,镇公所的工作还是我们替她找到的。太穷,人又长得不好看,没人敢娶她,她有的是时间。只是……她不识一字。”

      卢少华一听就说好,与启元约在明天与宋福珍见个面。启元忍不住问:“鬼子在的时候,你假扮叫花子出来办事,吃了很多苦头吧。”

      “不苦,我们在做工作。”

      “启仁也要这么吃苦吗?他吃不吃得消?”

      卢少华微笑道:“宋先生,有些事你还是少知道点儿更安全。启仁一切都好,身体很强壮,你请放心。我们唯一的辛苦是这边人的方言很难懂,我说的你们听不懂,你们说的我听不懂,所以需要你这位见多识广的先生帮忙穿针引线。打搅了,告辞,我明天这个时候再来麻烦宋先生。”

      启元将卢少华送走,回来一想到启仁还好好活着,不禁兴奋得乱窜。可这事儿又不能大声说,忆莲又不认识启仁,他很是无法尽兴,于是骑上已经破烂的自行车,趁着月光赶去上思房,他需要有人分享这个喜讯。

      宋先生听了果然非常高兴,抓住启元细细分析卢少华每一句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唯有太太非常精明地想到一件事,“哎哟,这下谁坐天下我们都不怕了,那边又有儿子又有女婿在,怎么说都会拿我们当自己人的,好了,我不愁了。上次回娘家,他们还说这天恐怕要变,要我早做打算,现在我还怕什么。”

      宋先生镇定地看着太太道:“我们什么都不用怕,我们这辈子不做对不起人的事,到哪儿都是堂堂正正站着做人,不必心虚。”

      “可是……他们不是共产共妻吗?好像要把我们富人的钱分光地分光。”

      “共产共妻这种话应是另一方的恶意抹黑。别人我不熟,我们启仁先做不出共妻这种事,那么启仁的同事也不可能这么做,要不然启仁不会投奔过去,不会呆那么多年不逃走。这个党,那个党,不管他们宣扬的是什么,只要他们想要大众跟着他们,他们肯定不可能无视人伦天良,做出丧心病狂的事,那样做会众叛亲离。我们谁也不靠,我们只要摸着良心做人就行。”

      启元想了想,道:“我接触的几个信共产党的人都不错,姐夫虽然做人不怎么样,可也不会吃拿卡要,说起来都挺大公无私的。包括刚才送信的那位卢少华,为人很是坚实可信。”

      太太听父子俩这么说,虽然依然将信将疑,但以信的居多了。

      启元又连夜去宋福珍家,与宋福珍约定明天晚饭后到他家说话。启元没说什么事,宋福珍也不问,仿佛启元大少爷让她办事是理所当然。从宋福珍家里出来,夜已太深,启元不便骑车,一路推行,一路看到三三两两的叫花子睡在墙角路沿,不禁想到卢少华抗战期间为了工作也是这么吃苦,即使现在不再伪装叫花子,一身衣服依然补丁打补丁的,一看就是很艰苦朴素。那一边的人,从这方面来说,真是可敬。

      想想驻防在本地的青年军,那军纪,与抗战刚结束时期的青年军大相径庭,当年的青年军那可是宝瑞、刘团长之类的热血青年啊。还有本地自产的蛮横霸道的自卫队,好几个启元熟悉的地痞无赖进了自卫队,眼下维持大街小巷秩序的就是那些自卫队,那种自卫队能好到哪儿去,不求他们维护秩序,只求他们不去扰民已经很好。虽然那帮人对他小宋先生的态度一向是恭谨有加的。

      说真的,帮助卢少华做事,并非全因启仁所托,启元一半也是出于自愿,思变求变。不过他没将此事告诉老爷,唯恐老爷搬出“三不”方针加以阻止。

      第二天傍晚天才暗下来,宋福珍早早赶来启元家。但启元看见宋福珍却是吃了一惊,昨晚还是好好的人,这会儿脸上仿佛挨了谁的拳脚。启元很担心,难道是他和卢少华接触的事被谁怀疑,有人抢先对宋福珍下手?他忍不住看看坐在屋角暗处的卢少华,卢少华纹丝不动。

      宋福珍忙解释道:“没事,误会。镇公所出来没多远有个卖大饼的小孩叫得太响,惹了大樟树底下乘凉打瞌睡的自卫队,两个自卫队大男人操起警棍追打小孩,小孩扔下大饼乱逃,撞到我身上,可怜见的,我想拉个架,结果被警棍误伤了。还好一个黄皮认出是我,这棍子砸到半路收了劲儿,要不然今天就不能来了。哈哈,在镇公所擦桌子很有用咧,宰相门前七品官哪。小宋先生,你叫我来,要我做什么吗?”

      启元见宋福珍挽起袖子想帮他干家务活的样子,忙拦住她,“我有个朋友想找个能出力帮忙的妥当人,我向他推荐了你。来,福珍,这位是卢先生,认识认识。”启元心里却有点狐疑,不知道这个宰相门前七品官能不能被闹无产阶级革命的卢少华认可。他见到卢少华从黑暗中走出来,想与宋福珍握手,但宋福珍却扭扭捏捏地不敢伸手,急得启元真想将宋福珍藏在身后的手拧出来。

      不料卢少华却认定了宋福珍,问启元要一个单独的房间,进去谈话了。启元站在院子里把守,看着手表的分针整整走了一圈有余,谈话才告结束,宋福珍一脸严肃地出来。启元不问他们谈什么以后怎么做,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解决得方言问题,但估计在镇公所做事的宋福珍多多少少听得懂一点儿官话。他只安安分分地与两个人分别告辞。以后,宋福珍怎么做,卢少华怎么指示,他都不知晓了。

      夏天,启元的第二个女儿出生,小名脉脉。脉脉的出生让很多人失望,最失望的却是忆莲,她从嫁到上思房那天起就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一定要给上思房长子生出个儿子。结果,一而再生出来的都是女儿,她很是灰心。启元倒是无所谓,他跟着爹爹从小思想开放,儿子女儿一个样。忆莲则非常担心挨厉害婆婆的骂,她哪知道她生不出儿子正好中了婆婆的下怀。于是,对第二个女儿脉脉,忆莲总是态度淡淡的提不起劲,虽然忆莲总宣扬自己是新女性,不偏心。脉脉倒有一半时间是被团团抱着长大的。

      秋天开始,启元又见到卢少华一身叫花子打扮,出现在大街小巷,但两人相见当作不相识,总是擦肩而过,偶尔启元还会有意无意地扔点儿钱给卢少华。启元不知道启仁是不是也在别处做类似的事,看到卢少华货真价实地风餐露宿,吃不饱穿不暖,却还坚持不懈地工作,启元真心佩服,也同时非常担心启仁的境况。他从此开始关心起路边的叫花子,试图辨别谁是卢少华们,偶尔从拮据的家用中拿点儿出来买几只大馒头,塞给路边的叫花子们吃。

      从有收音机的爹爹那儿,启元得知东北那边打得很凶,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大有山河即将变色的意思。启元虽然关心,却是照旧做事照旧生活。只是太太娘家那边似乎有人着急了,派了个专人去上海盯着风吹草动,随时带口信通报情况。太太回家的次数也勤了。

      而显然,平民百姓们最关心的还是手头的金圆券迅速变为废纸,发下的薪水得立即拿上街买米买油,免得第二天即刻贬值。即使出门打一壶酱油,都得拿一叠金圆券。可赚钱的速度哪追得上金圆券的贬值速度,一时即使体面的县立小学教书先生们也难以维持温饱。启元需得每月回家背大米,要不然一家都得挨饿。

      太太当机立断,将家中所有的空房子囤满租户交上来的稻谷和棉花,捂着不肯出手。有谁问她买粮,好办,拿美金黄金银元来换,金圆券一概不要。每次启元回家背大米,太太虽然如数给出,但都得折算出一个后面很多零的金圆券数字,来羞辱这个无法自力更生的大少爷。为了一家温饱,启元只能人穷气短,任凭太太羞辱。忆莲娘家虽有几亩薄地,可打上来的粮食不够全家吃,平时还得拿钱上粮店买米。这会儿金圆券乱贬值,米店米价日涨夜涨,忆莲娘家也陷入温饱危机。可是连启元回上思房背自家吃的大米都得历经千辛万苦,忆莲岂敢为娘家的事求恳太太。最多只能自己省着点儿吃,让弟弟妹妹们偶尔来家吃顿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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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开始打仗,这回是内战。上海倒是没什么极端影响,除了租界的另一端,苏州河的那一边,自打被日本人炸了之后,不复当年繁华,其余似乎一切照旧,当年逃出去的人好像又一个个地回来上海,除了年龄大了点儿,除了脸上添了很多风霜。

      宝瑞专心学习车床操作,一年下来,在夜校还没认识几个字的他奇迹般地学会了看图。只要给他图纸,他就能照着图纸画的样子准确做出零件。他让大弟跟着他学,可惜大弟无法专心,怎么教都教不会。宝瑞很快升为车间里的师傅,拿到不错的工资。

      于是宝瑞想家了。一到1947年春节假期,他就带着大弟,买了好多上海货色,风风光光地回家过年。启元这个春节也回家,两人携家带口一起走。启元自然是带了很多书回家,宝瑞竟然也是,他听说小弟读书很好,也不管小弟才读小学二年级,就买了《水浒传》、《七侠五义》之类的书回家,只要小弟愿意,他乐意出钱让小弟看个够,他很希望以后小弟饱读诗书,能成为大小两个宋先生那样的读书人。唯有朝华不敢回家,怕回了就被禁足。

      但宝瑞年初一就领着小弟来上思房拜年。原来宝瑞一回家,保长就要抓他壮丁。宝瑞解释自己参加过抗日战争,有规定不需要再被抽壮丁,可保长一定要宝瑞拿出部队的证明。宝瑞哪儿拿得出,他是凭刘团长面子才得以放长假回乡的,不是正常退出行伍。宝瑞说什么也不愿再去当兵,思来想去,无奈,只有再向宋先生求助,希望宋先生帮说一句话。若实在不行,他只能带上老娘和弟弟们永远抛弃故土连夜逃奔上海了,这显然是下下策。

      宋先生愿意帮忙,可他也知道这事儿很玄,最近早听说上峰又加紧抽壮丁,以应付前方战事,如宝瑞这样的壮年男子,保长怎可能放过。保长也是被上峰所迫。这件事,宋先生思来想去,还是亲自走了一趟。总算保长给面子,答应让宝瑞出点儿钱粮顶替抽壮丁。宝瑞一听赶紧将钱交了,又赶紧带上大弟夜奔上海,免得夜长梦多,日久生变。

      启元才知自己生在上思房是无比的幸运,起码他不会有宝瑞那样的遭遇。再怎么抽壮丁,也从来不会抽到他的头上。只是他心中更加惭愧,他的优遇都是因为爹爹在本地大力办学,可见教育是件多么让人崇敬的事。而且,他当年的理想也是当一名像爹爹一样的校长呢。

      回去上海后,启元与大姐朝华谈起心中的惭愧,朝华给启元指出一条路,这两年好好做事,在上海攒足钱,回家乡到小学附近买间清净的房子安家,从此既可以如愿教书,又可以独立于太太魔爪,还可以天天见到爹爹。启元一听如愿,开始与忆莲一起好生节约度日。

      宝瑞是说什么都不敢回家了,这回得以幸免,下回再回去,弄不好将大弟也拖去做壮丁。以往,宝瑞因为跟着国军打仗,到底是受了国民党那边的教育,对共产党很有点不以为然。启元以前还为之与宝瑞有过辩论,宝瑞在理论上不是启元对手,可宝瑞以前从不改正他的信仰。启元很是怀疑宝瑞是不是在行伍中加入过国民党,只是宝瑞不肯承认,启元也不追问。

      自打回乡被强抽壮丁之后,宝瑞对国民党彻底失望。尤其是等到了上海后才得知,其实他和宋先生都被保长蒙骗,宋先生后来从县参议院院长那儿了解到,像宝瑞那样的就是不用被抽壮丁。但参议院院长也不愿处理此事,任由保长在下面胡作非为。宋先生在给儿子的信中对政府表示失望,宝瑞更是极度失望。他们就这么对待他这个在八年抗战中拿性命博出来的有功之臣,天理何在。

      但宝瑞实在是打仗打怕了,再愤怒,他也不会揭竿而起,投奔延安。他此时更觉得宋先生的“三不”方针很是有理,他以后要照着做,远离那些丑陋。

      宝瑞在机械厂钻研技术,启元在洋行安心挣钱,两人各奔前程。

      县参议院长黄院长来上海的时候,同乡请客接风洗尘,启元有份列席,宝瑞自然是上不了席面。启元特意穿上一身新西装出席,不过他自知去了也是旁观,穿新西装不过是不给爹爹坍台。

      不料黄院长却特意走到启元面前,要启元回家做做宋校长的工作,既然高票选为县参议员,好歹抽个时间起码开一次会,别一次都不去,又不能开除宋校长这样的人在参议院的位置,让他这个做院长的非常为难。

      这件事,启元显然无能为力,况且他心里支持爹爹的举动。去年为了承文的事回家一趟,太太也曾与他提起老爷不肯去参议院开会的事,让启元劝劝老爷,不要辜负选举的高票,再说做参议员并不违背“三不”。宋老爷听启元提起此事,眼镜片后面全是嘲笑。

      “选举?我都不知道有这么一次选举,究竟是谁在选举,标准是什么。这种被县政府操弄的选举选出来的参议员,纯粹是政府的傀儡,怎么可能不违背‘三不’。”不过宋老爷说到这儿,怡然自得地道:“当然,我高票当选倒不会有假。”

      因此,启元面对黄院长的嘱托,嘴上唯唯诺诺,心里却同样怡然自得地想到,弄不好黄院长的选票不如爹爹的高,若是这选举真是公开的,就轮不到黄院长当那参议院长了。去年时候,宋老爷以为他不去开会,县参议员应该很快将他除名,不再烦他。连启元都想不到,事过境迁一年,爹爹依然在位参议员,这事儿,真是政府让你做你就做,不做也做,果然纯粹是县政府的傀儡。

      回头启元将黄院长的嘱托说给朝华听,朝华笑了,一帮大人做事,还不如小学生,小学生选班长还好歹全班举手表决呢。刚刚日本军投降时候,大家还一头热心地欢迎自家人回来统治,才过不了一年,一个露出大尾巴,一个看清本质,一切于是照旧。

      年中的时候,受启元所托,帮忙物色房子的一位朋友来信,告诉启元有什么房子待售,价钱几何。启元和忆莲便比照着朋友的来信辛苦存钱,启元的薪水不菲,到年底时候,存款可以买下朋友心中的一套房子。那房子一楼一底,楼下是客堂与厨房,楼上是两间卧室,还得与另一户人家共用一条楼梯,房子着实简陋,即便忆莲家不富,娘家的房子也要比那房子敞亮得多。好在启元对生活不甚计较,他看到朋友画的房子后面有个院子,院子里有一口井,就对那房子中意上了,一心只想到满院子的春花秋月,却忘了那房子都没茅房。

      等到1948年春节前夕,启元与洋行老板结清账目,领一家人回乡了。此时忆莲经上回石头村流产后再度怀孕,一家人在船上憧憬着自家的房子,和独立的新生活,很是不切实际,就像脚底下这艘在水上漂的轮船。

      启元想不到爹爹会激烈反对他在县立小学附近买房住。他结婚后又不是没住过外面,一会儿去石头村办学,一会儿又在抗战时期住校,那时候可都还是爹爹让他出去住呢,这回怎么不行了?宋老爷一会儿说上思房的空房多得很,为什么要搬去外面住;一会儿又说他也有一套清净院落在学校边上,启元一家可以搬去那儿住。逼得启元不得不挑明实情,“又不是我不想住家里,太太欺压我,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顶撞太太,外人看着更不好看。大姐说,太太就是看我们做人斯文,才步步紧逼,谅我们顾全大局不会嚷出去,唯有退让。”

      宋老爷做声不得,若不是儿子直说,他倒想得过且过的。他勉强跟启元去看了那一楼一底的房子,那房子挤在很多房子里面,走近就能闻到一股浑浊的人味儿。再看底楼的房子前窗几乎被前面一幢房子遮蔽,大白天屋里暗无天日。顶楼则很是低矮,高一点的人伸手可以扪及屋顶的瓦片,如此低矮,想改造一下装上天花板都有难度。这等卧房,冬凉夏热是难免了。再加上一条与别家共用的楼梯,这房子在宋老爷眼里简直一无是处,比上思房佣人住的还不如。

      启元终究是宋老爷的大儿子,宋老爷看了房子后闷闷回家,问太太要钱,加上启元自己攒的,做主给启元买了一套独立院落。三间平房,当中客堂间,两边各一间卧室,屋后还有一间小茅房。屋前屋后都有院子,围墙一围起来,一家子自成天地。老爷既然动了怒,太太便稳稳往后退一步。这院落还是太太托人物色来,双方付钱交易,太太一手做得干净利落,老爷再无话可说。

      太太而今手头有钱,启元愣头青一样地开发出来的海岛棉花地给太太带来不少的收入,而今世道虽然不算太稳,可也不是抗战时期的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因此虽然眼下钞票一天比一天不值钱,可太太手中捏的是土地,是粮食,是棉花,还有成群的猪牛羊,太太而今底气十足,从指缝里漏点儿钱财出去给启元买几间小房消自己的灾,她能做得非常体面漂亮,无懈可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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