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官渡杀人事件 本帖拒绝御免 -- 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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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祝福一切安好
    • 家园 一 未遂的杀意

      我被曹公叫去的时候,正忙着清点在乌巢缴获的袁绍军粮草。这可是一笔巨大的收入,几十个大谷仓堆满金灿灿的稻谷,装着肉脯与鱼酢的草筐滚得到处都是,还有二、三百头生猪与鸡鸭乱哄哄地嘶叫着,其他辎重军资更是数也数不清。在饥肠辘辘的曹军眼里,这些东西比

      袒胸露乳的女人更有吸引力。

      我和十几名计吏拿着毛笔和账簿,在兴奋而纷乱的人群中声嘶力竭地嚷嚷着,试图把这些收获都一个子儿不少地记录下来。

      我的副手郑万拽住我的袖子,对我说曹公要见你,让你立刻回去。正巧一匹受惊辕马拽着辆装满芜菁的大车冲过来,然后轰隆一声,连马带车侧翻在泥泞的水坑里,溅起无数泥点子,周围的人都大叫起来。我光顾着听郑万说话,躲闪不及,也被溅了一身,活象是只生了癞藓的猿猴。

      郑万趴到我耳边,又重复了一次。我有点不相信,生怕自己听错了,瞪着眼睛问他:你说的是曹公?郑万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于是我立刻放下账簿,顾不得把衣服上的污泥擦干净,对那群晕头转向的部下交代了几句,然后匆匆赶回位于官渡的曹军大营。

      这时候的官渡大营已经没了前几个月的压抑,每一个人都喜气洋洋。刚打了大胜仗,而且对方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袁绍,这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曹军主力在各位将军的率领下,已经出发去追击溃逃的敌人了,现在剩下的只是不多的一些守备军和侍卫。

      我见到曹公的机会并不多,他是个捉摸不透的人,有时候和蔼可亲象多年的老朋友,有时候却杀人毫不眨眼。但有一点却是公认的,曹公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总有一些奇怪的地方。

      我越过几道防守不算严密的关卡,走到曹公的帐前,一个膀大腰圆的卫士走过来。这名卫士就象一头巨大的山熊,几乎遮住了半个营帐。他狐疑地看了看我,估计我这一身泥点装束让他感觉很可疑。

      在检查完我的腰牌之后,他瓮声瓮气地说:“我是许褚,麻烦请让我检查一下你的身体。”我顺从地高举双手,他从头到脚细致地摸了一遍,还疑惑地瞪着我看了半天,好像对我不是袁绍细作这一点很失望。

      “让他进来吧。”帐子里传来一个声音。

      许褚让开了身子,我恭敬地迈入帐篷。许褚唰地从外面把帘子放下去,把整个帐篷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曹公斜靠在榻上,正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他身前的酒杯还微微飘着热气。

      “伯达,你来啦?”曹公把书放下,和蔼地说。

      “恭喜主公大败袁绍。”我深施一礼,其他什么也没说。面对曹公,绝对不可以自作聪明,也不要妄自揣度他的心思——除非你是郭奉孝。

      曹公招呼我坐下,然后问了一些关于乌巢的情况。我一一如实回答,曹公咂了咂嘴,说早知道当初偷袭的时候应该少烧一点,现在能得到更多。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不过我没有笑。

      曹公忽然把身子挺直了一些,我知道开始进入正题了,连忙屏息宁气。曹公指了指身旁的一个大箱子,问我猜里面是什么。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射覆这种事我从来就不很擅长。

      曹公似乎自嘲似地笑了笑,说:“这是在袁绍大营里缴获的,里面装的都是咱们自己人前一阵写给本初的密信。本初可真是我的好朋友,败就败了,还特意给我留下这么一份大礼。”

      从他的口气里,我听不出任何开玩笑的意思。我把注意力重新放到那箱子上,这口木箱子大约长三尺、宽二尺,高三尺,里面装满了各种信函,有竹简、有绢帛,还有麻纸与印信。这大概是在官渡对峙最艰苦的那段时间里,我方阵营的人给袁绍的输诚吧。但这个数量……还真是有点多啊。

      我意识到这件事很严重。曹公不喜欢别人背叛他,从这箱中密信的数量,少不得有几百人要人头落地;可是从另外一方面想,曹军刚刚大胜,新人未服,新土未安,如果一下子要处置这么多人,怕是会引发一连串震荡,这肯定也是曹公所不愿意看的。

      这大概就是袁绍在崩溃前,故意留给曹公的难题吧?

      “若你是我,会怎么处置?”曹公眯起眼睛,好奇地问道。我恭敬地回答:“当众烧毁,以安军心。”曹公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他的意见和我想的一样。

      “这些东西我明天会拿出去公开烧掉。面对袁绍,连我都曾考虑过撤回许都,别人存有异心,也是正常的。””曹公整个身体从榻上坐了起来,慢悠悠地披上一件大裘,把桌上的酒一饮而尽。他把身子朝箱子倾去,从里面抓出一封信。

      这一封信是木牍质地,不大,也就二指见宽,上面密密麻麻涂着一些墨字。

      曹公把它捏在手里,肥厚的手指在木牍表面反复摩挲。“别的我可以装作不知道,可这一封却不同。这一封信承诺本初,会有一次针对我的刺杀,而且这件事已经发生了。”

      我心中一惊,行刺曹公,这可真是件不得了的事情。

      曹公看了一眼我,仿佛为了让我宽心而笑了笑:“刺杀当然失败了,可隐患依然存在。别人只为了求富贵,犹可宽恕;而这封信却是为了要我的性命——更可怕的是,这枚木牍还没留下任何名字,这就更危险了。”

      我能理解曹公此时的心情,让一个心存杀机的人留在身边,就象让一头饿虎在榻旁安睡。

      “伯达,我希望你能够查出来,这封密信是出自谁手。”曹公把木牍扔给我。我赶紧接住,觉得这单薄的木牍重逾千斤。

      “为什么会选中我呢……”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曹公大笑:“你是我的妹夫嘛。”

      我确实娶了曹氏一族的女人,但我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实理由。我在之前一直负责屯田事务,每天就是和农夫与算筹打交道;官渡之战时,我被派来运送军器与粮草到军中,总算没出大疏漏。大概曹公是觉得我一直远离主阵,比较可以信赖吧。

      “你们这些做计吏出身的,整天都在算数,脑子清楚,做这种事情最适合不过。”曹公从腰间解下一枚符印递给我。这是块黄灿灿的铜制方印,上面还有一个虎头纽,被一根蓝绦牢牢地系住。

      “这是司空府的符令,拿着它,你可以去任何地方,询问任何人。”然后曹公又叮嘱了一句,“不过这件事要低调来作,不要搞得满营皆知。”

      “明白了。”

      “这次事成,我给你封侯。”曹公说,这次他神色严肃,不象是开玩笑的样子。

      我拿着木牍和符令从大帐里走出来,许褚仍旧守在门口。他看到我出来,朝帐篷里望了望,很快把视线转移到别的地方。只要我脱离了威胁曹公的范围,他大概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许校尉。我想与你谈谈。”

      “谈什么?”许褚的表情显得很意外。

      “关于刺杀曹公的那次事件。”

      许褚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我把符令给他看了一眼。许褚沉吟片刻,说他现在还是值班,下午交班,到时候我可以去宿卫帐篷找他。

      我问清了宿卫帐篷的位置,然后告别许褚,走到官渡草料场。

      这里是许都粮道的终点,我在整个战事期间押送了不知多少车粮草军器到这里。草料场旁边有几间茅屋,是给押运官员交割手续与休息用的。现在大军前移,这里也清净了不少,场子里只剩下满地不及打扫的谷壳、牛粪,几只麻雀在拼命啄食。两辆牛车斜放在当中,辕首空荡荡的;为数不多的押粮兵怀抱着长矛,懒洋洋地躺在车上打瞌睡。

      我喊起一名押粮兵,让他去乌巢告诉郑万,让他统筹全局,我另有安排。押粮兵走后,我走进一间茅屋,关好门,把曹公让我带走的木牍取了出来,仔细审视。

      这是一枚用白桦木制成的木牍,大约两指见宽,长约半尺,无论质地还是尺寸,均是标准的官牍作法。我从事文书工作这么多年,对这种官牍文书再熟稔不过了,即使闭着眼睛去摸,也能猜出是哪种规制。

      这也让我有些失望。如果密信的质地是丝帛或者麻纸就好了,这两样东西的数量都不太多,不会有太多人能接触到,追查来源比较容易。而木牍这种东西,充斥着每一个掾曹府衙,每天都有大量的文书发往各地,或者从各地送来,任何人都可以轻易获得。

      我没有先去看上面的字。我希望自己能够从木牍上不受干扰地读出更多东西,这样才能减少偏见,最大限度地接近真实。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些木简千篇一律,乏善可陈。但对于一位老官吏来说,却意味着许多东西。我想这大概也是曹公把任务交给我的原因之一吧。

      我翻过木简背面,背面的树皮纹理很疏松,应该是取自十五年到二十年生的白桦树。许都周围出产木简的地方有五个县,我以前做过典农中郎将,曾经跑遍三辅大半郡县,哪个县有什么作物,什么年成,我心里都大概有数。

      木简的边缘有些明显的凹凸,因为每一个县城在缴纳木简的时候,都有自己特有的标记,以便统计。两凹两凸,这个应当是叶县的标记。

      把原木制成木简的过程不算复杂,无非就是四个字:选、裁、煮、烤。其中最后一道,也是很重要的工序,是“烤”。工匠将木简放在火上进行烘烤,使其干燥,方便书写。

      而我手里的这枚木简,墨字有些发洇,这是湿气未尽的缘故,说明这枚竹简还没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就被人取走了。我用指甲刮开一小截木简外皮,蹭了蹭,指肚有些微微发凉,这进一步证实了我的猜测。

      在官渡前线并没有加工木简的地点,换句话说,这枚半成品的木简,只能是写信者在前往官渡之前就准备好了的。他很可能去过叶县,顺手从工房里取走了这枚还在制作中的木简,浑然以为这样作便不会留下官府印记,让人无法追查。

      如果不熟悉这些琐碎的小吏案牍的话,是无法觉察到这些小细节的。

      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那封信的作者早在出征前就已有了预谋,绝不是临时起意。

      现在所能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接下来我翻开正面,去读上面的字。

      木牍上的墨字并不多,笔迹很丑,大概是怕别人认出来,所以显得很扭曲。上面写着:“不出月旬,曹贼必亡,明公遽攻之,大事不足定。”

      一共十八个字,言简意赅,而且没有落款。

      这位写信者的语气很笃定,看来在写信的时候就已经胸有成竹。

      不留名字的可能有好几种。可能是因为他行事谨慎,不希望在成功前暴露身份;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压根没打算投靠袁绍,只是为了向曹公报私仇。曹公的仇家实在不少。

      看来还是要打听一下刺杀曹公的事才好。

      我下午如约来到宿卫帐篷。许褚已经交了班,正赤裸着上半身,坐在一块青石上擦拭着武器。他的武器是一把宽刃短刀,太阳下明晃晃的,颇为吓人。

      “许校尉,能详细说明一下那次刺杀的经过吗?”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许褚缓缓抬起头来,短刀在青石上发出尖利的摩擦声。他很快就磨完了刀,把它收入鞘里,然后从帐子里拿了一件短衫披在身上。每一个路过营帐的士兵都恭敬地向他问好,我看得出他们的眼神里满是敬畏。

      • 家园 日本人安西笃子也写过一篇三国的穿越短篇小说,。。。

        以不得父爱的曹丕开场,引出卞氏与丁氏。

        与您这个系列有的一拼。

      • 家园 福尔摩斯版三国杀……哈哈
      • 家园 既然不能宣读

        那么就在心里默念吧

        亲王,这次不要使陨石大法啊

      • 家园 祥瑞玉兔
      • 家园 战战兢兢,花敢不出?
      • 家园 马王爷

        我想起一个人:典韦,这位也是曹公的卫士。我只看了两集,别见怪啊

      • 家园 有个疑问

        看了前6章,猜测木简产地将作为很重的一个推理支点,那么这么这个支点是否可靠呢?

        木简被打上产地标签,这点是否可行、有必要?

        木简的需求量很大,这就意味着要打产地标签,需要批量打印,所做标签必须简单、易作,就像文中,亲王写的:两凹两凸,这样的组合可以满足16个产地的区别。文中提到许都附件木简产地只有五处,所以理论上是可以。

        但是从实际上分析呢?

        1、木简的生产量很大的,无论如何增加一道加标签的工序都要增加很大的人力成本,即使使用专用打孔设备,也是不小的工作量吧。

        2、考虑到木简很薄,木质的原因,如果批量打印的话,很容易造成残次品。进一步增加成本

        3、从文章看,木简的生产应该算是地方赋税的一种,是一种官方需求。上交赋税的时候,应该是专业人员押解到许都上交的,当面点清即可。对验收双方来说,都无在木简上增加标记的需要。

        4、验收木简不可能一一检验,只能抽检,即使上面有加盖标识的要求,生产方也有很强的降低成本的愿望(不加标签)

        5、从使用者角度,只有在所有木简都收齐了,再去分拣的时候才有加盖标识的需求产生。此外就是对质量的反馈跟踪,需要标识。但是从文中看,使用者对木简的质量不是很在意的,这个需求应该不存在。

        结论:木简上的标识,是一个生产者会竭力逃避、使用者毫不在意、却因为亲王推理的需要增加的一个关键点。

        • 家园 中国古代对这方面还是很重视的

          本文虽有夸张,但也不算无本可据。比如说汉代的木简,两旁都是两侧刻有齿印,中有标迹。如果有人需要离开本县前往别处,需要从当地官府领取半枚木简,到了邻县,拿另外半枚木简,两处相阖,才能离开。官府行政工作的往来案牍,都会有类似于编号一样的标识,中国虽在数目字管理方面有些糊涂,这些工作还是不敢疏虞的。

      • 家园 纯粹揣测,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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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对“伯达”的描述,以及他和许褚关系上的表现来揣测:“伯

        达”不像他兄弟“伯恩”那样是个愣头青,似乎不会出了曹操大帐就

        约见许褚,毕竟是“哨兵神圣,不容侵犯”;以“伯达”的行事方

        式,大概要在研究了木简之后,再开始侦破工作。

    • 家园 哦~~有内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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