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7月29日 随记 -- 南方有嘉木

一

想给母亲电话，习惯性地拨号，然后听到电话那头一个女声说，你所拨打的电话已经欠费停机。

迷惑了片刻，才醒悟过来自己拨的是原来家里的号码。

摘了眼镜，在电脑前撑着额头，沉默了一阵，拿起电话接着拨姐姐家的号码。

然后继续工作到十点，关机，进电梯，想起来今天是六七了。

独自去买了瓶清酒，到家取了杯子，坐下来陪父亲小酌，如以往一般。

想起小时候一个夏日的午后，我趴在竹椅床边做了个梦。

在梦里我想爸爸今年35岁，明年45岁，后年55岁.....，我今年7岁，明年8岁，后年9岁.....，那爸爸很老很老了，我还没长大......

在梦里又急又怕，要哭出来，然后就醒了。醒了意识到自己的谬误，可是心还是砰砰砰地跳个不停。

晚上偷偷溜到爸妈的床上，自己在他们脚边找了个位置蜷好，才觉得安心。

二

母亲说她总是梦见父亲，梦见父亲喝了酒，有点醉醉的，母亲去拉他，要他回家。父亲不肯，总是躲着她。

母亲很难受，然后父亲靠着墙笑笑地对她说，喂，你不要瞎想了，我是喜欢你的。

这时候，母亲会醒来，去对着父亲的遗相发呆。

我在家的时候陪母亲睡，她每夜都要起来四五次。

有时候我想，如果，如果父亲最后能够说话，能够写字，能够给母亲说一句，我是爱你的，那母亲也许会睡得安稳一点吧。

母亲说，当年父亲给她写信求婚，抬头便是XXXX同志，全篇就是个身家背景的交代，结尾一句，我是个反革命子女，什么都没有，你是有文化的，跟着我是要受苦的，你愿意么？

那时父亲骑着一辆自行车去接的母亲，两个人唯一的家当就是一条板凳。

母亲真是好女子，日子是清贫，但她不以苦为苦。

父亲好客，又是做农村工作的，但凡老乡来我家吃晚饭，喝酒都喝通宵，母亲整晚在厨房伺候，撑不住了就躺一会。待父亲喊一句，喂，再做个菜。母亲就拢拢头发起来。

她怀孕流产独自去市里看医生，一路上大出血，别的女子恐怕不知要觉得有多委屈，可是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其实她的身体从那之后就坏掉了，可我也从没听到她埋怨过父亲。

小时候家里穷，而父亲太善良，自己家但凡有点，他都要拿了分给比我们更缺乏的。别人送他的，他一路走，一路分，待到家，已经两手空空。家里实在没什么积蓄，那只好要求我们厉行节俭。

母亲毕竟是女性，有时实在忍不住，偷偷用了自己的工资做一件新衣，被父亲发现，则必然会引发一场家庭战争。

父亲脾气发作的时候，会动手打人。我7岁的时候因为蒸焦了一锅饭，被他一巴掌打到地上，脸上五个红指印，隔天都没消。

母亲极悲哀的时候，一头撞到墙上，被我抱着腿，拖了一下，但也流了一脑门的血。后来用纱布包扎好，父亲气消了，又来逗母亲说，啊，你脑门要放电影么？

前两年母亲手术，姐姐说在手术室外父亲担心地脸色发白，母亲推出手术室，还在麻醉之中，父亲看着她，泪水就流了下来。父亲对姐姐说，你妈妈跟着我这辈子吃了太多苦，我以后要多带她出去玩，让她穿点喜欢的，吃点喜欢的。

----可惜都来不及了。

三

在家的时候去和母亲爬三清山，过杜鹃谷，看到冻死的千年老树。

母亲说，太可惜了，一千多年的树啊，就这样冻死了。

我低眉敛首，做拈花微笑状说，挺好的啊，生于自然，死于自然。你看旁边不是又有小树长出来了么？造化不过是一场循环。

然后Bara Bara，把书袋子里的老庄掏出来晒了一晒。

母亲简单，好糊弄，我说了一通，她就满脸崇拜。

母亲感叹说，我这个女儿，真是悟透了。

我摆得道高尼的姿态，拍着她说，对啊，你崇拜我就好了，难受的时候就默念，信嘉嘉，得永生。

母亲笑说，幸好你这么豁达，不然妈妈不知道要怎么办。

----其实我没有，理智能到，感情到不了。但装出来的豁达也足以安慰他人，那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