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不惑（一） -- 喜欢就捧捧场

童年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娜塔丽的记忆里，自己亲生父母的印象几乎是一点儿都没有了。只记得自己四五岁的时候，他们双双出了车祸，自己被社工带走。

无论是宠物还是孤儿，都是越小越容易被收养，娜塔丽不属于被收养的黄金年龄，于是便从一个寄养家庭漂到下一个寄养家庭，随身一个箱子，怀里一只别人硬给的小熊。

一年后，娜塔丽来到了一个有着三个小子的寄养家庭，这三个从七八岁到十四岁不等，全是来自不同家庭的孤儿。

加拿大的法律规定，家长可以把小孩子交给满十四岁的大孩子独立照顾。每次养父母不在的时候，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和唯一的女孩儿，娜塔丽总会吃些苦头，要么是被人从脖领子里塞了虫子，要么是挨顿暴打。

那天养父母正好有事儿出门两天，三个小子凑了些零花钱租录像看，挑来挑去拿了一盘Texas Chainsaw Massacre (貌似国内译成德州电锯狂人)回家，把地下室的灯全关了，音响调得巨响，然后三个人挤在沙发上抖抖地看。

小娜塔丽刚跟着看了一会儿就吓得跑开了。

孩子有时候残忍起来比大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个小子把娜塔丽给抓回地下室，抓住她的手把她强按在椅子上，面对电视，其中一个还从身后抱着她的脑袋，手指撑着她的眼皮不让闭眼……

养父母回到家里的时候，娜塔丽的嗓子都哭哑了，也不敢告状，只是苦苦哀求不要独自在卧室过夜。这个要求被拒绝之后，娜塔丽每天都在熄灯之后抱着小熊躲进自己房间的壁橱里，每天疲倦极了睡着，必然在噩梦中惊醒，然后再睡，然后再醒，直到第二天没精打采地去上学。

再以后，保罗和他的夫人苏珊收养了娜塔丽。她惊恐地发现，在新家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壁橱。

那天晚上的噩梦再次降临，娜塔丽躺在床上小声地啜泣，房间的门开了，保罗和苏珊走进来，拧亮了床头那盏蘑菇形状的小灯，轻声地安慰她，直到她再次地睡过去。

从那以后，每天娜塔丽卧室里那盏小蘑菇灯总是亮着，保罗和苏珊给自己上了闹钟，半夜十二点闹起来，去她房间转转。只要看到保罗宽宽的肩膀和苏珊柔柔的面颊，娜塔丽就会觉得安全。慢慢的她做噩梦的次数少了，也能睡整宿的觉了。

时间过得飞快，当年的小女孩出落成了漂亮的大姑娘，上学，工作，童年的记忆慢慢淡去，就是依然怕虫子怕黑。随着年龄的增长，娜塔丽的闺蜜们都开始了自己的恋爱、同居、结婚乃至离婚的闹心过程，娜塔丽自己身边也总是有异性的朋友相伴。

但是每当对方开始对自己认真起来的时候，娜塔丽就逃跑了，因为自己总是感觉差了一些什么，到了关键的时候，总不愿意往前再迈一步，仿佛面对一扇自己永远不敢打开的门。

“以你的相貌品性，如果到现在仍然找不到自己称心的，you must have been damaged!”娜塔丽的闺蜜估计是看House看大发了，居然对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娜塔丽深恨这种说法，但又不得不开始担心，也许自己真的是带着永远无法消除的损伤吧。

第一次见到麦克，很不幸是在桌子底下，麦克脚上穿着跟保罗一模一样的皮鞋，就连脚的大小都一样，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的时候，麦克刚刚转过身来，也是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肩膀，除了头发的颜色不同之外，麦克简直就是保罗中年时的一个翻版。

可笑的是，无论麦克还是保罗，两个人对此一点儿觉悟都没有，一个目瞪口呆跟猪哥一般毫不掩饰自己对娜塔丽的欣慕，另一个则跟德国牧养犬发现了翻墙的小偷一般，恨不得把“猪哥”给当场撕了。

这两只放在一起真是很有喜感啊！娜塔丽把自己的笑容控制在礼貌允许的范围之内。

从那以后，由于业务上的往来，娜塔丽时不常地会去麦克的办公室，从别人和他本人的口中断断续续地了解到一些他的情况，知道他随和，知道他幽默，知道他离婚，知道他落魄，知道他沮丧，知道他锻炼身体，也知道他伤了尾骨。

当得知麦克将和自己去费城的时候，娜塔丽发现自己居然非常的期待这次的出行。

“我才没有恋父！我才不要找一个跟保罗一样的人！”出门前对着镜子补妆的时候，她恶狠狠地对自己说。

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人生是由无数偶然组成的必然，比如那只倒霉的甲虫，偶然地跑到她身上散步；再比如那黑大汉，随机地从人群中锁定了麦克；还比如，这些偶然之后看着那人的应对，不知不觉中自己突然就心甘情愿地沦陷了。

冥冥之中，有神在逗你玩儿。

注：所谓的寄养家庭，foster home，是给未被收养的孩子一个类似家庭环境的人家，每收留一个孩子，枫叶国政府会给予很大的一笔补贴。我认识的一家人，把这当营生做，家里流水般总有三到五个孩子，有的孩子很快就被收养了，有的会在寄养家庭一直呆到长大成人。

为了保证孩子的生活质量，社工定期上门拜访检查，如果孩子在寄养家庭过得不好或无法跟其它孩子和睦相处，社工会给孩子换一个寄养家庭。

这次参加年会，下榻的酒店在市中心，几乎是正对着市政厅。

麦克把车停在酒店门口，等着代客泊车的小伙子过来接车，娜塔丽仰着脸儿打量着马路对面高大建筑上美轮美奂的雕塑。

“我以前也来过几次，可是每次看到这个建筑，都忍不住的着迷。”娜塔丽喃喃地念叨着。

街上传来响亮的警笛声，麦克把行李从后备箱拎出来，车钥匙交出，也抬眼看了看，“是啊，这次住得这么近，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细细的看。”

一队警察从身边大步流星地走过，人人腰上配枪，却是人人穿着短裤，露着两条毛腿，有黑有白地哐哐地走，有些说不出来的滑稽。

娜塔丽往旁边迈了两步，给警察们让路，“我们要到中午才能check in，先把行李寄放在前台，再一起打车去会议中心吧。”

这次年会，在北美跟K公司有业务往来的企业都派了代表前来，麦克找了个安静的角落，自己端了杯咖啡，再拿了两块儿Danish，一边儿吃一边儿看着娜塔丽在人群中游走交谈。

看着自信的美女认真地工作真是很养眼。

“麦克！”面前走过来一位女士，胖胖的，棕发，戴副黑边的眼镜，“麦克！想不到真是你！怎么样，一切都好么？玛丽好吗？孩子们好吗？”

人在江湖，总会碰上一些人自来熟，最麻烦的是这时候的麦克大脑一片空白，口中哼哼哈哈地敷衍，大脑却是在疯狂地转，怎么也想不起来面前这人是谁，眼看就要穿帮，额角上有汗渗出。

“詹妮！你好啊！”娜塔丽不知何时走过来，“你们两个认识？”

美女万岁！

“是啊！许多年前我还是他老婆的伴娘呢！”麦克终于想起来了！当年玛丽的伴娘的确是叫詹妮什么什么的，别的都记不得了，就记得她的嘴很大，笑的时候一口白牙，让人想起……鲨鱼来。

“我们，已经离婚了……”当着娜塔丽的面儿，这事儿可一定得说明白。

詹妮倒抽了一口凉气，手捂在嘴上，“I am sorry.”

“I am not, people fall in love, people fall out of love.” 麦克说完笑笑，觉得自己满潇洒，“很高兴再见到你。”

说完转身要走，詹妮却叫住了他，“我现在就住在费城，晚上来我家吃晚饭吧，跟你们断了联系这么多年，能再遇上你，真好。”

嗯？麦克的大脑再一次空白，非常地不想去，却非常地想不出个理由来。

“麦克和我已经约好今晚一起吃饭的。”娜塔丽站在他身边，伸手从他的盘子里抓了个Danish送到嘴里。

詹妮的眼光在他们两个中间来回扫，“哦，那就算了。”

看着詹妮排开众人离开的背影，麦克侧头轻轻地说，“谢谢你。”

“那你拿什么来谢我。”

“一块Danish。”肩膀上被娜塔丽推了一把，麦克飘飘地说，“晚上我请你吃饭。”

一天在飘飘中渡过，在街边的一家意大利餐厅用过晚餐后，两个人并肩走出来。

天光还亮，路边人行色匆匆，不时的有人蹬着滑板骨碌碌地从身边飞速掠过。麦克这人在心情好的时候特别的擅长说俏皮话，逗得身边儿的美女笑个不停。

眼看着快遛达到饭店的时候，突然从旁边的一条小巷里扑出一个高大的人影拦在面前。虽然说是在闹市，麦克还是本能地把娜塔丽往自己身后一带。

“兄弟！帮兄弟一把吧！”这是个黑人大汉，狮鼻阔口，面相十分凶恶。“给兄弟点儿钱吧，我家里有老婆有孩子，上个月刚刚失业……”

速战速决，麦克掏出钱包来，抓出一张十美元的钞票来递过去。

“不行！”黑大汉没接。

嫌少么？看着黑大汉的手往后腰摸过去，麦克吓了一跳，正打算把整个儿钱包交出去，只见黑大汉掏出一条脏兮兮的抹布来。

“我不能只接受施舍，我得付出劳动挣这钱！”说完扑翻在地，抱着麦克的脚一打量，从身上掏出来一盒子鞋油来，“这是如假包换的mink oil！擦完之后包您满意！”

用这么可爱的小家伙做鞋油，好残忍！

“不用了，不用了，这里是二十块钱，您拿去。”麦克的脚踝被黑大汉牢牢地握住，非常地不爽。

“我是信奉主的人，做多少工，收多少钱！”说话间麦克的皮鞋上油光闪亮，抹布上下翻飞起来。

也不知道他的抹布上有没有沙子，麦克开始心疼自己的皮鞋。“那个，我真的不用了，这里是五十块钱……”

黑大汉手里的动作停下来，白多黑少的一双大眼珠子仰望着麦克，眼里一层水雾蒙了上来，“您，是好人啊！”

啊啊啊！又被发好人卡了！又被发好人卡了！麦克忍着肉疼把钞票往大汉手里送，“我还有事儿，这钱您拿着，我们得走了。”

黑大汉转向娜塔丽，她本来在一旁笑得打跌，被他这一看，吓得退开一步。

“您是这位先生的妻子吧，您很有福气啊！嫁了这么一位好人，我给您唱只歌吧，您喜欢什么歌呢？Only you如何？”说完不由分说地高歌了起来，手里仍然仔仔细细地给麦克擦着鞋。

大汉的嗓子真好啊，唱得街上的行人侧目，麦克的脸变成了猪肝色，挂着腼腆地笑容，故作从容地往远处看。

娜塔丽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回到酒店，麦克和娜塔丽的房间正好对着，两人在过道里各自掏出房间钥匙来，娜塔丽看着麦克脚上锃亮的皮鞋，促狭地一笑。

“嘿！”麦克忍不住抗议。

娜塔丽的笑容变得温柔起来，走上前一步，对麦克说，“今天，我过得很愉快。”说完垫着脚尖，在麦克的脸颊上轻轻地一吻。

麦克觉着自己的血液刷地一下儿，全跑到了下半身，等在心里想清楚自己其实是想要伸手抱住那人的时候，对面的门已经关上了，门后柔柔地飘过来一句，“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