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富甲天下:大盛魁》(1) -- 老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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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盛魁商号延续了260多年。邓九刚可能是文革后第一个研究大盛魁历史的作者,他的小说《大盛魁商号》,主要是写大盛魁中期的故事,书中的大掌柜古海,应该是第4、5代大掌柜了。

        我们这部《大盛魁》,写的是大盛魁的初期创业史。王相卿是第一代大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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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富甲天下:大盛魁》(2)

      村里有个王二疤子

        清晨的薄雾渐渐散去,显出一座气派的青色高墙。墙下,一群约摸十八九岁的后生蹲成一排,各个破衣烂衫,土眉哄眼,脑袋无一例外剃得锃光瓦亮,只在后脑勺上留着仅比钱币稍大的一块儿头发,一条细长的辫子从那发面儿延伸出来,远看去好似趴着一只蝌蚪,这就是清初男子最流行的“发式”——“金钱鼠尾”。这些后生的双手都严丝合缝地插在袖筒里,彼此的身子越挨越紧,以指望驱走春日的寒气。他们身上唯一不冷的地方大概就是那一张张叽叽喳喳侃着大山的嘴。其中一个模样精明的后生,此时也最活跃,身边四五个人都在侧耳听他嚷嚷。

      “行了,我看咱都别在这儿傻等了,回去吧,这以后准没活儿啦!”

      “宽子哥,为甚啊?”

      “切,你脖子上长的那是个啥?没听说嘛,皇上管孙家借钱了,好大一笔呢,那这孙家还有银子修院子?肯定停工了。得,咱还是帮六哥杀猪去吧。”

      精明后生说着,自个儿先起了身,活动活动腿脚,就要走。好些人也被他说动了,跟着站了起来。忽然,一个要多响亮有多响亮的大嗓门猛地吼起来,就仿佛是攻城的火炮,把早晨的安静轰得粉碎:“钱宽子,你个愣球货,又他妈在那儿哄弄大伙儿,告诉你,孙家不但不停工,还得给咱涨工钱呢!”

      众后生循着这声大嗓门望去,一个小山一般的汉子站了起来,那人长得颇具威慑之感:身材高猛不说,还生就大手大脚,挺鼻阔嘴,一副乜斜的神态在大家头上扫来扫去。众人忙作出虚心倾听的样子,就连模样精明的后生也轻轻哼了一声:“二哥,你说我哄弄,那你倒是讲讲,孙家为甚要给咱涨工钱?”

      那被称做“二哥”的汉子瞥了他一眼,扬扬鼻孔:“你知道皇上管孙家借多少银子么?”

      精明后生一怔,挠了挠头:“这个,反正是多得不得了,要是都买成肉,够吃到明年过年的。”这话让后生们全乐了。

      二哥朝地上啐了一口:“哼,就他妈知道吃肉!好,这么多银子,要是搁你,肯借吗?”

      精明后生更摸不着头脑了:“我做梦也梦不见这么些,咳,二哥,你饶是要说个甚啊?”

      “说甚?告诉你,这么多肉……呸,这么多银子,没哪个敢出,皇上开口也一样。孙家不想借,咋办?他就得趁早把手头的钱都花光了,就算皇上亲自来咱武家堡了,那孙家也是要银子没有,要命一百条,您看着办吧。”

      二哥得意地说完了,众后生的眼神却更迷茫了。一个面相有些尖刻的后生不屑地扬扬眉毛:“王二疤子,咱武家堡就数你嘴大,混扯这一大通,到底孙家咋会给咱涨工钱啊!”这话可把大伙儿点醒了,不满的议论声嗡嗡响了起来。

      二哥毫不示弱道:“李金来,你是不是屙屎也要别人帮你脱裤子?非得让我说透,咋就不会自个儿琢磨,孙家要接着盖院子,再给咱加钱,他那银子不就花得快了嘛!”

      尖刻后生反应了过来,但仍是一脸的不服气:“我不信,那皇上借钱他孙家还敢不应,一个脑袋嫌多了?”

      二哥冷冷一笑,懒洋洋地靠在了院墙上:“不信就跟我打一赌,十文钱。”

      “赌就赌,我还怕你?”尖刻后生咬牙切齿道,仿佛十文钱是一笔巨款似的。

      瞅着二人要动气,模样精明的后生忙过来和稀泥:“好了好了,这点儿小事打甚赌啊。我看,二哥说得有道理,不过今儿个都这时候了,孙家确实没动静,大伙儿闲在这儿也是白闲,不如先各自找些活儿做吧。”众人齐声说好,一哄而散。那二哥满不在乎地晃晃脑袋,也走开了。

      尖刻后生幸灾乐祸地喊道:“王二疤子,你不说孙家还要开工吗,咋也不等啦?”“你们这帮球货都走了,留我一个在这儿望风?想得美!”二哥头也不回地答道,扬长而去。

      就这么着,王二疤子以一场“豪赌”,开始了他今天在武家堡村的无聊日子,而这样的日子,他稀里哗啦地也混了十来年了。

      王二疤子大名叫王相卿,在这小村里可得算号儿人物!若哪位婶子大娘或地头闲坐的懒汉说起“村东那个拖油瓶的王二疤子”,接下来便注定是一个长长的故事:他不是本村人,自幼便失了父母,唯一的姐姐嫁到了这里,把他带了过来,由姐姐和姐夫抚养成人。上过私塾,识得几个字,村中里正老爷贴的布告,他半读半猜地也能弄懂。不过这不算稀奇,真正让王相卿名扬武家堡的是两样儿:一是他那张最会吹牛胡诌的大嘴;二是一身蛮力气。武家堡的老乡常说:“王二疤子那牛劲儿,够拉两架骡子拉的大车的,可要让他用嘴拉,怕是十架也不止!”出名归出名,老实讲,这两样儿也没少给王相卿惹来祸端,经常搅得村里鸡飞狗跳:一旦靠着嘴巴平不了事儿,那两个杵子大的拳头就“发话”了,所谓真君子动口也动手。这让他的脸上永远像锄了一半的荒地儿,沟沟坎坎,左一划、右一道的,“疤子”之“雅号”便由此得来。武家堡人每谈至此,甭管真心还是假意,都喜欢皱皱眉头,再作出惋惜之状长叹一声,但转念想想王二疤子同时给他们带来的欢乐,也就释怀了。

      一支小曲还没哼完,王相卿已回到了村东的家中。这是一处与左邻右舍并无二样的土坯小院,只是多了几分整洁。这也难怪,王相卿的姐夫家老辈儿上是正经的诗书人家,不知从哪代起破落了,徒留下些许痕迹。但这跟王相卿都没啥关系,对于他而言,这只是一个“家”,是他吃饭、睡觉,还有下地、做工、跟别人打架后回来一待的地方。此时刚到上午,王相卿昂着头走进外屋。这里,一张糙木桌、两三张长凳和空空的四壁便是全部摆设,他的外甥顺娃正坐在桌边,拿着一支没有多少毫的毛笔,在旧历纸的背面练着大字。看到舅舅回来了,顺娃抬起头叫了一声,王相卿亲切地用大巴掌摸摸他的小脑袋瓜子。里屋的帘子掀开了,姐姐王菊花和姐夫杜志康走了出来,这两个人面对王相卿的第一表情永远是一成不变的:菊花总是带着关心的笑容,而教书先生杜志康则活像看到满满一页错别字。

      “二娃子,你不是和宽子还有毛蛋到孙家等活儿么,咋回来这么快?”菊花问道。

      “还没开工呢,姐,我过会儿去瞅瞅。”

      “哎呀,这都好几天了,一直没动静,是不是真像大伙儿说的,孙家借钱给皇上,院子就不修了?”

      “没那事儿,姐,你放心,孙家停不了工,等等就是喽。”

      菊花点了点头。杜志康正在查看顺娃的字,听到这话,哼了哼鼻子。

      “莫要空等,有这工夫,不如看点儿书,哪怕是带着顺娃练练字也成。”

      “弄这干甚?我还要做正经事儿哩!”王相卿大大咧咧地回了一句,对于姐夫的苛责他从来都是不客气的。

      “正经事,你有什么正经事?”

      “挣钱,养家,孝敬我姐,照顾顺娃,这算不算正经事儿?”王相卿斜瞅着姐夫,眼神里分明流露讥讽之意。

      杜志康的脸色变得有些泛红,他和王相卿从开口说话到动气一般不会超过三句,今天亦不例外,“你,你竟敢说我?!太不知礼数啦!你怎个不问问,我到今日这般地步,是因为哪个?还不是你!”

      杜志康发怒是有充分理由的:他到如今至少已经丢了三份教书的差事,全拜小舅子所赐。最可气的一次是当年在张员外家当西席,陪读的王相卿竟把那张公子的腿打折了,杜志康被辞退不说,还得把酬劳尽数拿出来给人家赔礼疗伤。从此之后,他便只能东村来、西村去地收些零散学生,聊以糊口。

      王相卿当然晓得姐夫是指哪件事,他一梗脖子:“能怪我吗?谁让那小子敢骂我是‘拖油瓶’的,要是再来一次,我还打!”

      “人家一句话你就动粗啊,再者,人家说错了吗?”

      “……就不许他说!”王相卿已然是在吼了,小屋似乎都被震得发起抖来。

      “二娃子,莫要对你姐夫嚷。”菊花的语气既温柔又严厉,这种时候,非她出来替两个大男人打圆场不可。也只有她,才能让刚刚还犟驴一样的王相卿立刻温顺得像只小羊,“和你说过多少回了,你姐夫的话,再不中听,也全是为了你好。”菊花轻轻拍了拍仍然气鼓鼓的兄弟,“你呀,都这么高的汉子了,真得照你自个儿说的,做些正经事儿啦。”

      “姐,我咋个没做?你别急,我这就去找……”

      “不是做工,我是说别的,咳,”菊花顿了顿,“昨个儿你二婶又来问我,你到底中没中意?还说二娃子也老大不小了,这事儿得抓紧。”

      这下轮到王相卿涨红脸了:“姐,你甭提那个老媒婆啦,她拿我逗开心啊,竟说了个歪嘴子过来!”

      “哎,那姑娘嘴是长得不怎么好看的,可人不错呀,又勤快又实在,迎进家里准是个宝。”

      “不要!不要!我才不要那歪嘴子呢,把她娶进门,将来‘打亲亲’还不得把我累屁啦?”

      听到弟弟蹦出这么一句,菊花不觉一脸愕然,忙转过身去,拼命忍住笑。杜志康被气得浑身乱颤:“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好,这个不要,那你说说,想要个啥样的媳妇?”菊花回过身,认真地问道。

      王相卿咧开大嘴乐了,带着点儿陶醉:“模样俊俏的,人又聪明的,能给你当帮手的,还有,哈,余下的没想好呢。”

      杜志康满脸不屑:“痴心妄想!”

      菊花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二娃子,你这话姐听了挺高兴的,你能老想着姐,姐就知足了。”

      “姐,我不是哄弄你,是真的,你且等,我一定能娶到这样的媳妇!”

      “好,好,姐信了还不成?可眼下用不着你娶这样的媳妇,先去打两桶水吧。”

      王相卿二话不说,抄起扁担和水桶就走了。菊花欣慰地望了望兄弟的背影,转过头,正好和杜志康目光相对。

      “当家的,以后你对二娃子也少说几句吧。”

      “哼,要由着我自个儿,我都不稀罕说他,可谁让我在岳母大人面前立过誓的,要……唉,你这个兄弟啊,只见年景变,咋就不见他有长进呢,都这么大个人了,成天不务正业,这何时能有出头之日啊 !”

      “咱们都别愁,我们家这二娃子迟早会懂事的。”

      “但愿……顺娃子,你做什么呢,好好练字!”杜志康无意中瞅见顺娃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笔,正出神地偷听二人谈话,不由怒喝起来。顺娃吐了吐舌头,赶紧拿起笔,画了一撇,又停下来,小心翼翼地瞧了瞧菊花,怯怯地问:“娘,刚才舅舅说‘打亲亲’,那是啥意思啊?”

      “你……”杜志康气得扬起了巴掌。菊花赶忙拦住他,和颜悦色地看着儿子:“顺娃子,‘打亲亲’,就是说人家有难事了,你一定要去帮忙,懂了么?”

      顺娃满意地低下头,又开始认真练字了。菊花也不再和杜志康说什么,回里屋取出一只挺新的布鞋,坐在门边,纳起了鞋底,少顷,她皱了皱眉,用一种认命的口气道:“哎,我看孙家这院子,是修不成啦。”

      菊花的担忧,至少可以代表半村的心声;若说武家堡人在太谷县的地界儿上有什么引以为豪的,那么与“八大皇商”之一的孙家做乡邻肯定要算头份。这不光是沾人家名气的事儿,还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每逢农闲时节,村里后生们做的工活儿,有一多半都是拜孙家的生意或杂务所赐。对于武家堡人而言,这些工活儿既能带来一笔不小的外快,同时也可把自家那些好惹是生非的男娃子们暂时拴得老实些,可谓两全其美。因此,这一回孙家的老后院还能不能继续翻修,牵扯着太多人的关切。可他们全不晓得,如今,就在那青色高墙的后面,关于修院子的问题,要比他们想的严重得多!

      关键词(Tags): #大盛魁
      • 家园 大吉利是!

        谢谢拙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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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很好的文字,只是其中不断出现的“奴才”

      让我总有一口气出不来的感觉。

    • 家园 老拙得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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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康乾盛世不是盖的, 是打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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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拙总,中秋快乐!
    • 家园 又见拙总

      可见着拙总了。

      中秋快乐。

    • 家园 沙发

      第一次坐上沙发,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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